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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舒青尧深吸口气,沉了沉心,觉得胜券在握。

    “对了,”他抬起头望向阿岱,“少主今天情况怎么样?”

    他才想起来医院还躺着一条人命呢。

    “听ICU的医生说,一直在好转,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今天上午医生才刚和我交代——”

    “叮——”

    一声尖锐的来电声倏然打断阿岱的话。

    舒青尧抱歉地示意他稍等,接起电话。

    “喂?”

    此时此刻,电话这头的谢云峥已经急得整个人发抖了,靠在医院的走廊上,呼吸都急促不已。

    他看了看ICU门前围着的一圈人,听见院长接电话,匆匆忙忙地都结巴起来,声音止不住地焦急。

    “院长,你赶紧过来吧,古先生的情况非常危急,医生说他上午还好好的,这、这不知怎么就突然发热,他们说是感染加重,整个人都不行了……院长、院长?!”

    “嘟,嘟,嘟……”

    电话不知什么时候被挂掉了,那边的人已经走了,只听得到忙音。

    第80章

    你还爱我吗?

    回忆和仇恨是绵长的,无法轻易摆脱,可生与死,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

    舒青尧火急火燎赶到的时候,终究还是晚了。

    他的制服外套是胡乱披上的,鞋也是临时蹬上的运动鞋,还淋了雨踩了泥,整个人狼狈得不成样子,就这么破破烂烂、气喘吁吁地赶来了。

    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么多人没有谁有精力注意他,走廊的灯光显得有点昏暗,空气里弥漫的悲伤令人窒息。

    他脚步由急匆匆变得缓慢,再逐渐停下来,定在地上一步都动弹不得,望着眼前,喘息都有些颤抖。

    太陌生了。

    仅仅时隔几天而已,他就好像不认识这里了,像记忆中黑白的电影一样。

    长长的走廊里满是哭声和质疑声,一个个人脸上都挂着泪,要么掩面而泣,要么窃窃私语,有悲伤过度需要搀扶的老人,有不断和律师对接的混账,也有缠着医生歇斯底里质问的冲动者。

    洒到地上的矿泉水、无法消散的烟味……一切都压抑到没办法呼吸。

    “这是怎么了,”他呢喃着,垂下眼目光游移,控制不住地发慌,“他不是在救治吗,不是情况稳定吗,都在哭什么。”

    舒青尧不敢承认心里的猜测。

    看着一片狼藉的走廊,他的脑子很乱很乱,耳边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和一股一股的血流声。

    谢云铮发现了他,快步上前来扶住他,然后一脸憔悴地和他说,院长,节哀。

    “谁都没料到会这么突然……医生刚刚已经宣布死亡了,就在您来之前。”

    好简单的几个字啊。

    这刹那,尖锐的耳鸣响起,眼前好像变成了黑白胶片,安静地定格在这一瞬间。

    舒青尧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感受到血液迸发到全身,身体随着呼气起伏而微微晃动。

    他偏头看着谢云铮陌生的脸,好像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扶着墙,有些木然地看着一切,发不出声音来,只是脊背不自觉地在发抖,手也没有力气抬起来,好像怎么呼吸都无法把氧气留进肺里。

    他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干得不能再干,“死了。骗我的吧?”

    谢云铮被他这副模样弄得眼睛湿润,不忍心看向他充满希望的眼睛,只能轻声宽慰他,“我也很难接受,古先生他昨晚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医生……”

    随着话音一字一句落下,舒青尧失去了体温,全身冰凉。

    他看不见周围任何人和事,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医院冷色调的灯在他眼睛里留下光影,恍如隔世。

    手臂无力地垂下来,他失魂落魄地望向厚重的大铁门,就像一个闯入者,不敢上前问一句,也不敢去质疑什么,就这么僵在原地站着,像一杆生锈的枪插在地上。

    人这么容易就死了吗。

    就好像蜡烛的火焰,风一吹就灭了。

    太突然了,一出沉重的默剧砸下来,大脑一下子宕机什么都做不了。

    舒青尧是反反复复听到古昀死了的消息,听了三遍,才真正意识到男人已经死了。

    第一遍,是他不敢相信地冲到门前,崩溃着往里面闯,要求看一眼古昀,可是古家人拦住他根本不让他看,还打骂说他是没良心的催命鬼。

    “少主是你害死的,你有什么资格去见他!”

    “我知道你是院长,情报院怎么了,我们少主为你而死!都是因为你!”

    嘈杂和喧闹中,舒青尧整个人都是呆滞的状态,任由他们怎么推搡都不还手,胳臂都被抓出血痕了也不知道躲,也流不出一滴泪,好像失去了所有感官。

    第二遍,是谢云峥把他带出来了。他坐在车里行尸走肉般,望着窗外那些古昀曾经一一和他介绍的建筑向后闪过,好像回放着长长的磁带。

    那时古昀畅想着他们未来的生活,被他嘲讽也不气恼,只是安安静静笑着看他,等他愿意释怀的那天,允诺他幸福。

    他路过这每一个建筑,听着所有人一声声地传,少主死了。

    舒青尧的头抵在车玻璃上,几乎没有呼吸,身体无力地倚着车门,就那样直勾勾盯着外边熟悉的一草一木。

    他没有表情,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平静到极点,甚至眼睛都不曾湿润。

    他觉得自己好像疯了。

    就像院子里栽的那株孤单的玫瑰,安静地枯黄、溃烂,悄无声息。

    第三遍,是新闻铺天盖地的报道,躲也躲不及。

    “盘山公路追杀案性质极其恶劣,第二州的代理执行官古昀伤情严重,不治身亡。”

    举国上下,大街小巷,都在传着古少主的死讯,互联网上疯狂议论着罪恶的第一州凶手究竟是谁,车祸案越发酵越严重。

    舒青尧这才恍惚地意识到,古昀死了,民众视线中的死亡在某种意义上是更加彻底的死亡,没有一丝别的可能性。

    人是要一点点慢慢才能接受的。

    从这天开始,所有人都发现舒青尧更安静了,虽然看上去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但活生生的人仿佛一下子干瘪,成为一具麻木的骨头架子。

    在别人眼里,他变得只有行为,没有情绪了。

    他好像一个空心的皮囊。

    舒青尧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每天谁都不见,只安静地抱膝坐在窗边,盯着窗前那颗樱花树飘落的花瓣看。

    他开始产生一些强迫行为,撕破嘴皮,抠烂手指,表情看上去无悲无喜,行动却充斥着怪异和焦虑。

    舒青尧不觉得自己奇怪,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发泄。

    他在逼自己的思维冷却下来,只能一直不停地做点什么动作,不敢想任何事,也不敢说任何话。

    他怕自己一想到那个男人就覆水难收,怕一开口,便钻进爱与恨的牛角尖里不放过自己,日日夜夜回忆、悔恨、自我谴责。

    他不敢出门见任何人。听到古昀的死讯后,他从始至终没流过一滴泪。

    他有时会梦见自己流泪,泪水仿佛控制不住,毫无征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流下来,让他难以抑制地崩溃,可当他醒来,眼里仍旧一片干涩,恍若死去的枯木。

    他怨恨自己吗?是怨恨的。

    他恨自己为什么在古昀面前不会说点软话,明知道人都已经病危了,却还是不肯当面说一句原谅,让他好过几分。

    直到那一面居然成了诀别,心中深深的悔意才告诉他,古昀至死都没能得到他的原谅,没能得到过一句爱。

    舒青尧没有哭天喊地。

    与古昀之间的一幕幕遗憾已经近乎窒息,让他失去了嚎啕大哭的力气。

    谢云峥带着季医生来砸门,不顾一切地闯进来,看到他抓得满手血痕、浑身血迹以后,也都无比沉默,吸了吸鼻子,从背后给了他一个毫无作用的拥抱。

    “他很无礼,都不肯来梦里和我告别,”舒青尧轻声呢喃着,“他在怨我。”

    所有人都说,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至于突然安静地疯了。

    舒青尧没觉得,他觉得自己很正常。

    他自残式地撕扯自己身上打的环,是因为感觉不到痛。他的身体连同情绪都完全是麻痹的,就像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无论怎样伤害自己都像隔着厚厚一层膜,把他彻底封闭起来。

    他又想起那天古昀问他,“你还爱我吗?”

    他的答案是拒绝,如今,再也没办法改口了。

    他想,自己哭都没哭一下,或许真的不爱了。

    他把古昀和他拍的合照一个个烧了,不想再看见有关这个男人的一切,好的坏的都不想,因为只要一提起这个人,他就会思维失控。

    他的日记本上写满了“一刀两断”和“不复相见”,后面几页洒脱地写着“好”,写着“如愿以偿”,仿佛不断给自己洗脑,最终几页也留下烧焦的照片碎片。

    命运就像在和他说,现在如你所愿了,你们此生不复相见。

    他听不到恭喜,只听得到嘲笑。

    在舒青尧身上,极度的悲伤只能体现为极度的宁静,因为恨得不彻底,爱得不强烈,他被遗弃在夹缝中,一个人苦苦求生。

    他不想死,殉情这个词没出现在他脑海里过。

    这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生活啊。

    这才几天过去,舒青尧就已经瘦脱相了,越来越沉默,身上自残的抓伤也越来越多。

    他们实在无法阻止他,才用束缚带和镇静剂来限制他,以防他不停地自残。

    舒青尧像陷在一个梦里,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梦里的声音始终在祝贺他,祝贺他成功报仇,再也不会见到伤害他的人,从此以后的人生将是万里晴空。

    可他明明只看得见乌云。

    他挣扎着,信息素疯了一样泄露,有时清醒会喊少主,有时应激会喊主人,还有些时候悲伤过度晕过去,会喊云哥。

    季铭泽每天都来帮他治疗,开始的时候几乎次次都无功而返,直到后来,舒青尧发泄到一定程度后自己安静下来了。

    他哑着嗓子让他走,开始自己一个人按部就班地吃饭睡觉,醒来依然坐在窗边。

    他宁愿一直疯下去,可风暴总有停止的那一刻,他有时恨透了自己的顽强。

    如果有一个词能准确形容古昀带给他的感觉,那就是“接受”。

    他只能选择接受,被动地、无能为力地。

    他还是看着樱花树,看着花瓣在风雨的摧残下七零八落,混进不堪的泥泞里。

    “明明你说让我等着,等你先执行完计划再好好补偿我,我们一起报仇,”舒青尧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喃喃自语,“结果你死了,剩下的一半让我一个人肩负。”

    他的额头缓缓抵在窗框上,像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疲惫地闭上眼,“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你有事瞒着我。”

    “为什么我问起你,你却问我还爱不爱你。”

    “是不是我说不爱,你的计划就变成了替我去死。”

    舒青尧的眼尾悄然湿润了。

    他想,他们发过誓的,古昀背叛了他们的誓言,所以如折木一般应验了。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古昀的车祸案引起了巨大的风波,不但情报院在查,帝国也在查。

    没过几日,古昀的葬礼就定下了,古家不希望多么风光多么煽动民众情绪,只希望一切从简,尽快入土为安。

    葬礼这天,舒青尧来参加了。

    没有谁会请他来,他还是自取其辱地来了,身份既不是影卫也不是院长,就像个熟悉的陌生人一样,不起眼地站在最后面,远远地看上一眼。

    舒青尧的目光停留在那小黑盒子上,又盯着黑白的照片,表情很麻木。

    照片上的古昀显得稍微年轻一些,和当年他们初见时差不多,棱角还未曾太过分明,意气风发。

    舒青尧想,他当初就是被这样一张英俊的面孔勾走了魂魄,拜了天地,走过了经年的爱与恨。

    他看得出神,整个人一动不动站着,就像没有呼吸一样,只是远远地看,显得有些卑微。

    直到前排的声音太过吵闹,他才稍微转移注意力看过去,目光在一张张脸上挨个游移,直到最后,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舒青尧许久未曾改变过的黑眸一下子深邃了,仿佛被火源靠近的冰河,逐渐开始融化、暗流涌动。

    古岚来了。

    除了古君回以外,古家人事到如今拿他没有办法,他的到来是更加不受欢迎的,与在场众人起了不少争执。

    “再怎么说这是我侄子,有再多恩怨也该以死者为大,还望族老们不要恶言相向,别惊扰了小昀的亡魂。”古岚始终擒着淡淡的笑意,姿态谦逊。

    “呸!你这个叛徒狼子野心,少主死后你就要向家主搜刮权力了吧,天知道是不是你故意做的车祸,居然还有脸来参加葬礼!”

    “依我看就该把他就地扣下来!”

    一时群情激愤,讨伐古岚的声音越来越大,可古岚依旧稳稳地站在灵堂中间,不紧不慢给牌位上了香,仿佛哪怕深处敌营却依然笃定没有人敢动得了他,泰然自若。

    “话不能这么说,”古岚轻松地笑了,垂眼拍了拍手上的香灰,“若证据指向我是凶手,我此时早该呆在帝国监狱里受审了,哪还有空来看看小昀。”e嫚聲長3706羣7⒐9贰732361玖更新

    这话极具讽刺意味,好像在光明正大承认是自己做的,又不遗余力地嘲讽众人拿不出证据,让他一个杀人凶手逍遥法外,甚至蹬鼻子上脸出现在受害者的葬礼上。

    话音刚一落下,直接引得众人指着鼻子骂他,现场一片混乱。所有人都无比希望当场拿下他,却都知道把人囚禁起来依然于事无补,只能气愤、咒骂,在道德层面上不断谴责他。

    古岚丝毫不在乎这片骂声,掸了掸身上的沾染的尘土,转身就走。

    然而就在他要迈出门之际,目光忽然落在角落里的人身上,停住了脚步。

    原本是路过并没有在意,现在偶然间注意到了,古岚意外地挑了挑眉,眼睛里收敛着复杂,然后笑了。

    “好眼熟啊,又见面了……舒院长。”

    事实上舒青尧的眼神实在难以忽略,死死盯着古岚的脸就像要把他碎尸万段,信息素铺天盖地地席卷,浓烈的杀意根本掩饰不住,几乎要将人吞噬殆尽。

    “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论起辈分,你也该像小昀一样叫我一声四叔。”

    见他这副模样,古岚笑得更加意味深长,缓缓走到他面前,轻松地聊了两句,“你也来参加我侄子的葬礼啊,他英年早逝,确实太过可惜。他突然遭遇不测,没想到我都年近半百了,之后还要替他分担家族的事务,好重的担子,我恐怕吃不消。”

    他的声音温和极了,像一位极有涵养的绅士,可说出的话却让舒青尧冷笑一声,这么多天第一次产生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这种话说出来你不觉得恶心吗。”

    面前的人亲手制造这起车祸,亲手让他“亲爱的侄子”送命,如今居然还能大言不惭,把夺权说成是分担家族重担,舒青尧从不知道做人能到如此厚颜无耻的地步,简直把虚伪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瞧瞧,我的辛苦到头来没人肯定啊,”古岚笑得越来越肆意,根本不掩饰什么了,明目张胆地膨胀,“除了我,还会有谁能接手古家,有谁敢接手古家?”

    他轻笑着略微凑近舒青尧,像盘起的毒蛇般眼神锐利,低语道,“舒青尧,古家已是我的囊中之物,你若想位置坐得稳,还是少翻出什么花样为好,我念旧情,不和你计较。”

    舒青尧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青筋暴起,指尖死死掐进掌心都掐出血迹来,张了张嘴,愣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古岚就像看不见他的暴怒一般,甚至变本加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长辈劝诫晚辈一样,笑得无比真诚,“恭喜你,成了鳏夫,彻底自由了。”

    “他们不承认你和古昀,可我承认,我也算见证了你们。节哀。”

    古家的事舒青尧一个外姓人不宜参与,古岚走后不久,他也离开了。

    愤怒之余,只有悲哀和无力感。

    舒青尧浑浑噩噩地回到情报院,机械性地处理着调查事务,努力让自己忽略古岚的嘲讽,却还是气得忍不住摔了好几份文件。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好啊,古岚。舒青尧喘着粗气,甚至还在嘲讽地想,他该感谢古岚今天给他当头一棒,狠狠刺激他的仇恨心,否则他可能还沉浸在悲伤里无法振作,忘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舒青尧竭尽全力平复下来,倚在椅子上点了根烟,望着办公室窗外密布的乌云,任由烟雾在指尖飘散。

    他就这样一直等到了后半夜,直到凌晨三点这场雨终于下下来,情报网传来消息:经过交涉,古岚暂代家主处理古家事务,已经在大范围修整情报网的权限了。

    细细密密的雨滴落下,砸在水坑里泛起无数个涟漪,舒青尧望着黑暗和泥泞想,古家终究还是变天了,不知道古君回交给他这招釜底抽薪有多大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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