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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

    卡梅伦那双犀利的眼睛几乎要透过瞳孔,直直看进沈酌脑髓里去:“我想知道的是,当年事故发生前,你有没有亲眼看到他们把那个‘容器’销毁?”

    他们交谈用的一直是中文,有那么几秒钟白晟还以为他说的是荣亓,愣了下才意识到竟然不是。

    他说的是“容器”。

    “001号培养箱里的那具身体,就是你经常跑去趴着玻璃看的那个。”卡梅伦盯着沈酌,加重了语气:“那天我赶回研究院的时候,发现培养箱已经空了,你亲眼看到它被销毁了吗?”

    “还是说它有可能还活着,只是被人送走了?”

    空气凝固刹那。

    沈酌迎着对面卡梅伦犀利的注视,短短数秒间大脑运转到了极致,无数猜测如失序的线条交错布成乱网。

    “……那个身体”沈酌停顿了下。

    那其实是个百分之一秒间的磕绊,如果不是白晟对他的所有微表情都太过熟悉,甚至都不会注意到这刹那间的细节。

    “你说的是哪个培养箱,我那时一直待在安全层……”

    沈酌话音猝止,因为卡梅伦没等他说完就已经脸色剧变:“——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沈酌:“……”

    卡梅伦霍然起身,严厉地瞪着他弟弟:“你撒谎,但凡你记起一点细节就不可能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培养箱,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起来那么多?”

    白晟:“……”

    两人对视一眼,沈酌耸了耸肩,意思是露馅了。

    “你到底想起来多少,只有几个片段是不是?然后就企图浪费我的时间从我嘴里套话?”卡梅伦看上去简直七窍生烟,深吸了口气稳定情绪,不再跟沈酌浪费口舌,二话不说立刻拔脚就往外走:“来人!叫守卫!”

    然而他刚走到门前就被沈酌一抬手拦住了,与此同时沈酌与白晟迅速交换了个眼色,不需要任何语言就明白了彼此的意图。

    卡梅伦:“守卫!我要回办公室……”

    啪!白晟打了个响指,透明屏障向四面八方推进,刹那笼罩整个房间,逻辑之笼异能发动。

    卡梅伦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你俩想干什——”

    “知道我刚才在听证会上为什么打你吗?”沈酌冷静地问。

    卡梅伦:“……”

    沈酌从西装内袋里抽出金属注射器,二指夹着一晃,瓶盖上赫然烙印着字母A:“因为我得把你从听证会上弄出来,找个没人的地方单独对你试验新异能,感谢你爽快地给了我这个机会。”

    卡梅伦还没来得及逃跑,被沈酌干净利落一手刀劈在后颈上,咚!

    连声都来不及出,卡梅伦原地摇晃两下,扑通倒地失去了意识。

    嘴炮王者卡梅伦实在是个脆皮,有那么一刹那白晟还以为他是装晕,蹲下身拍拍他的头,结果发现这人竟然是真晕了,一时不由无言,只得把他拖到墙边让他靠着。

    “我发现你揍你哥越来越顺手了”白晟扭头打量着沈酌手里那支基因干扰素,了然地问:“A级读心术?”

    “任何人揍他都会越来越顺手的。”沈酌单膝半蹲下来,拇指一挑弹开注射器的金属盖,露出寒光闪闪的针头,说:“卡梅伦带走了第一代HRG的大量核心资料,导致我后来接手第二代HRG的时候对当年的研究成果一筹莫展。什么001号精神体,什么培养箱容器,根本没有任何头绪,我必须从他的记忆中窥探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房间已经被逻辑之笼异能罩住了,不论是从外面还是从监控里,能看到的场景都延续了刚才的“正常逻辑”,即卡梅伦站在门边跟沈酌说话。

    只要卡梅伦不醒来挣扎去开门,外面的人就无法看见这房间里发生的任何场景。

    “根据我对那些官僚平常办事速度的观察,等他们意识到这房间不对起码得再过两个小时。”沈酌说,“我必须完全沉到他的精神世界里去,你负责盯着门,别让什么人随便闯进来。”

    他刚要将针头扎进自己侧颈,却被白晟一手按住了:“等等。”

    沈酌抬起眉角,只见白晟看着他:“我记得读心术异能达到A级时,施术者是可以把外人也带进精神场景中去的,对吧。”

    “……”

    两人面对面看着彼此,沈酌略微眯起眼睛。

    “宝贝”白晟推心置腹地问,“你不会真觉得我这么一路跟来,辛辛苦苦,最后却如此轻易就把此生唯一能亲眼看见岳父岳母的机会放过去了,是不是?”

    沈酌一指关节抵着自己的额角。

    白晟没有明说,但道理其实显而易见——既然需要利用来自暴君的庇护,那么就不可能凡事把白晟排除在外,那根本就不现实。

    “当然,如果你真想瞒着我的话,我也可以出去……”

    白晟收敛了那一脸不正经的表情,竟然罕见地显出几分成熟认真:“但我不想在你今后遇到危险时两眼一抹黑。我想要保护你,就像在听证会上的时候一样,不论前方将面临怎样的风浪。”

    “我起码想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就像你知道我的人生中曾经发生过什么一样。”

    “……”

    沈酌终于抬起头,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松动,只是无声地呼了口气。

    “抓紧我的手。”他低声道,“异能发动的时机只有那几秒钟。”

    白晟简直太了解沈酌了,就在那顷刻间,他一下就看穿了沈酌脑子里真正的想法——并没有真正妥协,只是暂时的战略性让步。

    但沈酌也没再多抗拒,只在白晟攥紧他左手的同时,也反手握住了白晟的掌心,两人十指交扣。

    然后他把基因干扰素扎进侧颈,一针到底,鲜红的标识A从左手背上迅速浮现出来。

    紧接着,沈酌右手掌心按住卡梅伦的前额,读心术异能像一层薄纱,从半空中无声无息弥漫开。

    白晟只觉眼前一花,仿佛灵魂被沈酌拉着手,发力往前一拽!

    空间扭曲旋转,唰然向后退去。

    下一刻,全新的场景组建、竖立,从四面八方呈现在眼前。

    天穹渺远,阴云密布,上个世纪建筑风格的校门矗立在前方,白底黑字的招牌竖在水泥大门边,龙飞凤舞写着五个字——中心研究院。

    白晟环顾四周,看不见沈酌在哪里,但感觉手上仍然传来被人紧紧握着的力道,低头只见自己的身体也是透明的。

    看来外来者在记忆世界里应该是没有实体的,跟幽灵十分相似。

    “——妈妈”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

    白晟觅声回头,十三岁的卡梅伦出现在了他眼前。

    这个时候他应该还叫埃伦·范·德·卡索,一头继承自母亲的黑发,瞳孔颜色没有成年后那么灰,稍微更偏绿一点。让人震惊的是他竟然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后来那嘲讽睥睨的气质,眯着眼睛打量远处校门半晌,怀疑地问:“他们就是在这种地方探测到了疑似地外精神体?”

    卡梅伦身前,一个女人斜倚在行李箱边,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英文学术期刊,随手把鬓发撩去耳后。

    “嗯哼”她淡淡道,“据说是吧。”

    卡梅伦:“如果他们骗了你,实际没这回事的话呢?”

    女人把杂志翻过一页:“人弄死,楼烧了,看看有什么可以废物利用的试验资料顺便带走,下一班飞机晚上八点,来得及。”

    白晟:“……”

    白晟终于亲眼见到了照片上的沈如斟。

    这个时候的她其实已经三十八岁了,但看上去还像三十出头,眉毛眼睛、薄唇下颌简直跟沈酌别无二致,只因为性别的原因才比沈酌略微缓和;头发随便用一根橡皮筋扎起来,闪烁着乌黑绸缎一般动人心魄的光泽。

    与那张颁奖典礼上好歹打扮了下的照片不同,她只套着卫衣牛仔裤,脚下一双软底鞋,但夺目风采无人能及,路过的学生都张大嘴频频回头,走老远了还忍不住投来痴呆的目光。

    “您说的那个天体物理学家叫什么名字”卡梅伦皱眉问,“姓何?”

    “何殷。”沈如斟从杂志中抬起头,“噢,人来了。”

    远处中心研究院门口,一个年轻男子匆匆小跑而来,怀里还抱着教科书,卡其色的确良衬衣长裤显得有点土气,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其他原因,一张俊逸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您好,您好!您就是沈如斟教授吗?对不起对不起,我刚给学生上完课,您久等了,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

    中心研究院最年轻的天体物理学家何殷,俊秀中有一种难得的书卷气,看上去甚至还不满三十,眼睛黑白清澈,气质十分干净,与其说是年轻学者,倒更像个害羞的大男生。

    沈如斟上下打量他,似乎感觉很有意思,饶有兴味地拉长了语调:“——何教授?”

    “是……是的,我就是。”何殷一手抱着书,一手下意识在裤子上蹭掉粉笔印,想跟沈如斟握手但又拘谨不敢,低着头不好意思直视她,连白净的耳朵都涨红了:“那个……您远道而来辛苦了,这就是令郎吧?”

    何殷在脑子里迅速思考了下正常人第一次见到别家小孩要怎么夸,于是磕磕绊绊地称赞:“真、真聪明,真可爱!”

    卡梅伦:“……”

    可爱。

    这辈子第一次跟可爱联系到一起的卡梅伦站在那,直勾勾盯着何殷,有那么几秒钟甚至连开嘲讽都忘了,表情一片空白。

    沈如斟噗嗤笑出了声。

    她抿着嘴,挑眉端详着眼前这个面红耳赤到有点狼狈的年轻男子,眼底闪动着一丝感兴趣的光。

    ·

    沈如斟回国不是一时兴起的决定,她其实是专门为了何殷回来的。

    以何殷教授为首的学术团队以一种特殊频率的超高能辐射,无意中发现了高度疑似来自地外文明的通讯信号。通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和交流后,学术团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发现这道通讯波有极大可能是一个独立的意识体。

    他们把它命名为“001号地外精神体”。

    而这种能与精神体取得交流的超高能辐射,则被命名为了001地外辐射波。

    “我们无法确定它来自宇宙何方,目前只能猜测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可以单独以电磁波和意识形态存在的精神生物。”实验室里,何殷站在计算机矩阵前,深邃瞳孔中映出无数道纵横交错的曲线,“也许它已经对地球上的人类进行了长时间的观察,十年?二十年?直到它决定与人类进行沟通为止。”

    “它提出了进化的概念,并反复提到一种为人类带来进化的放射性能源,我们不确定那是什么……只能称之为‘进化源’。”

    巨大的环形磁矩辐射仪中,沈如斟坐在一把椅子上,仰头注视着屏幕上密密麻麻、不断变动的波峰与波谷:“我能与它交流吗?”

    “可以,您可以试试。”何殷欣然应允,打电话对环形矩阵之外的操作员吩咐了几句,将话筒递给沈如斟,认真叮嘱:“有时需要几个小时甚至数天才能得到它的回应,我们不确定是因为信号传输问题,还是它单纯不感兴趣不想回应。不过没关系,无论您有什么问题都可以——”

    沈如斟接过话筒,刹那间两人指尖相碰。

    刚才还侃侃而谈的年轻学者触电般缩回手,一刹那间心跳如鼓,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沈如斟毫无异状地把长发撩去耳后,动作轻盈富有韵律,下颌到侧颈的线条连最优秀的画家都难以描摹,眼睫垂落出一个羽毛般的弧度。

    “我想知道它的条件。”

    女科学家的声音通过话筒,响彻在环形高墙一般的辐射仪上空。

    “如果它拥有可以为全人类带来平等进化的能量源,我想知道它打算向人类索取什么,来作为交换条件。”

    操作员迅速将这段话输入磁条,按下发射键,所有人同时屏住声气,不由自主望向上空巨大的显示屏。

    不需要数天,甚至不需要几个小时。

    几乎就在下一瞬,无数道曲线中出现了一条鲜明而异样的波形显示,同时映在了所有研究员惊愕的眼底。

    译解系统自动开始工作,长长的磁条从端口吐出来,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我需要一具身体。】

    【在漫长的漂流中,我失去了几乎所有的物质存在,我需要一具能承载精神体中所有能量的、可以让我向你们展示人类进化完美巅峰的身体。】

    【以此为基础,人类将得到来自一份太空深处的礼物,引领你们整个种族走向全新的生物纪元。】

    安静笼罩了实验室上空,众研究员都因为过度震惊失却了反应能力。

    但紧接着,沈如斟的声音再次响起,并没有兴奋到失态,充满了碾压一切的冷静:“你要如何对我证明你拥有这种能力呢?”

    电波彼端沉寂了片刻。

    三十年前的人类无法用肉眼目睹,来自三十年后的异能者白晟却可以清楚地看见,众人头顶上空,一道模糊的黑影漂浮在空气中,就像某种高维生物通过电波而投下的影子,边缘轮廓在浮动中不断改变形状,似乎在观察着脚下的人类。

    终于,它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沈如斟身上,如果它有物质形态的话那么应该是用“眼睛”紧紧盯住了她,仿佛对这个提出问题的女人产生了无穷的、探究的兴趣。

    【我可以向你展示我对人类基因编纂方面的能力。】

    无形的脑电波从黑影中发射出来,译解系统不断吐出结果,端口机械地咔咔作响。

    【只要在我的指示下做出微调,你就可以拥有一个基因完美的后代……】

    【当未来人类接触进化源时,你后代的这种完美基因,将具有无与伦比的进化潜能。】

    显示屏前,沈如斟瞳孔略微扩张,良久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

    记忆的世界撼动摇晃,大地如渗水的画面那般扭曲、龟裂,继而重建。卡梅伦记忆中的少年场景迅速变换,如同电影里失速的蒙太奇。

    研究院实验大楼外,白雪皑皑,冬去春来。

    定居在此的第二年,沈如斟决定与青年学者何殷教授再婚。

    “凡人皆无趣”沈如斟把结婚证随手扔进抽屉,对大儿子淡淡道,“所以一定要找好看的。”

    卡梅伦并不感到任何意外。

    作为继承了母亲智商的人,他完全能感受到自己的母亲在经历第一场婚姻后已经失去了对凡人智慧的探索欲。沈如斟唯一的遗憾是自己始终无法完全抛却审美这么个肤浅的追求,既然无法为下一代创造更高的智商起点,那么只能尽量找个脸好看的,何殷教授确实是极少数能达到她标准线的候选者之一。

    又一年花开时,婴儿的啼哭划破了秾春深夜。

    沈如斟的次子降生了。

    在第一代HRG的试验进程史上,这个孩子的降生是个重要的里程碑。

    经过基因编纂之后的婴儿拥有更健康的体魄、更完美的免疫力,天生规避了包括糖尿病、哮喘、癌症在内的多种基因疾病,对多种超级细菌的免疫应答上都表现出色,成年后他的身体素质注定将达到常人难以企及的巅峰。

    同时,这个婴儿也象征着001号地外精神体终于证明了自己对人类基因的全面了解,当它说自己可以为全人类带来进化时,可信度无疑增加了许多。

    “他叫什么名字??(爱因贝*)_[(aiyinbei.)]?来[爱因贝*]*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aiyinbei)?()”

    十五岁的卡梅伦站在摇篮前,居高临下看着那个声嘶力竭嚎哭的、皱巴巴的小婴儿。

    虚空中,白晟忍俊不禁地俯下身,伸出一根食指小心揉揉婴儿柔软的胎发,没有实体的手却直接穿了过去。

    厨房里传来何殷手忙脚乱一边煲鸡汤一边冲奶粉的动静,沈如斟已经能下地了,双手抱臂打量次子半晌,有点惊奇这孩子怎么能哭得那么嚎啕、那么持久,比他哥哥小时候能哭得多。

    “烟雨海棠花,春夜沈沈酌……”她顺手捏捏婴儿通红潮湿的小脸,“既然出生在这个季节,就叫沈酌吧。希望将来能聪明一点。”

    顿了顿之后,她又颇觉有趣地笑了起来。

    “如果不聪明的话,好看点也可以。如果既不聪明也不好看的话……那就快乐一点吧。”

    “当个快乐的小蠢货也行,沈酌。”

    三十年前面对幼子说出这番话的沈如斟也许想不到,在这三个期望中,唯独只有最低的那一个是沈酌此生从未达成过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浮出心头,白晟看着摇篮中只知啼哭的小婴儿,笑容慢慢地消失了,泛起微许复杂的酸涩。

    他扭头向身侧看去,但无法从记忆世界中看见同样没有实体的沈酌,只有手上仍然传来稳定的、被握住的力道,十指交叉掌心相贴。

    “……”

    白晟紧紧握了握他的手,试图通过这个动作传递微许安慰,抬头时却陡然瞟见了什么,整个人霎时一愣——

    只见摇篮对面,卧室衣柜镶嵌的大镜子里,竟然正浮现出一道黑影。

    是001号地外精神体!

    它竟然从实验室里跑出来了?

    从没有五官的黑影上无法辨认它正看着什么,但刹那间白晟就可以确定,它正紧盯着摇篮里的婴儿,如果有眼睛的话甚至此刻是一眨不眨的。

    何殷端着鸡汤和奶瓶匆匆进来,关切地叮嘱妻子趁热喝汤,熟练地抱起婴儿一边哄一边喂奶,少年卡梅伦用一种毫不掩饰的嫌弃目光审视着这个咕咕喝奶的小婴儿,谁都看不见身后镜子里毛骨悚然的诡谲一幕。

    黑影无声无息,逐渐淡去,消失在了白晟的视线中。

    第

    80

    章

    Chapter

    80

    沈如斟是个对后代非常负责的人,她确实尽可能地给次子创造了非常好的遗传起点。

    摇篮里那个皱巴巴小粉猴一样的婴儿很快长大了,断奶,长牙,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他在学习速度上展现出了极强的天赋,不满一岁时就可以对外界刺激产生特定的交互反应,不满两岁时的大脑发育程度就已经趋近于正常三岁幼儿,对数字和图像的敏感度明显异于常人。

    沈如斟对孩子父亲的颜值筛选取得了卓越的成果——因为父母双双满分的骨相托底,沈酌从小就是个漂亮惊人的芭比娃娃。在流水般迅速逝去的记忆时光中,白晟印象最深的是,每隔几天研究人员会抱着不满两岁的沈酌去实验室做常规检查,坐在检查台上的孩子就跟冰雪砌成的一样,胆怯地睁着大眼睛观察周围,在被抽血时会害怕地垂落睫毛,柔软眼眶微微泛红,眼睛就像一双璀璨的黑宝石。

    唯一让人疑惑的是,这个孩子的性格与全家迥异,真的太弱了。

    那个时候只要被抽血,小沈酌就会哭。他哭起来那叫一个挣扎嚎啕声嘶力竭,如果放着不管他能哭足几个小时,但只要有人过来拍抚安慰,又会立马变成委屈的小声抽噎,像眼泪永远流不完一样。

    有一次卡梅伦碰巧路过生化室,小沈酌就像脑袋上装了天线,远远就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靠近,陡然放声大哭起来。研究员一时不察,他竟然从试验台上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拼命向门口伸手,甚至发出了模糊的ge、ge的字音。

    卡梅伦站住脚步。

    那么幼小的身躯,竟然可以发出那样歇斯底里的嚎啕,用尽全力向前伸出两只雪白的小手,仿佛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乞求别人抱他一下。

    软弱,无辜,多情,对世界充满依赖欲。

    那不是来自沈如斟的遗传。

    “ge……ge、哥……哥哥……”

    研究员实在听不下去了,只得起身抱住小沈酌拍抚哄劝。然而小孩子似乎能在冥冥中感觉到血缘维系的连接,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向门口伸手,满溢泪水的大眼睛直直望着自己的兄长。

    卡梅伦冷漠转身,顺着实验室纯白的金属走廊向前,赶往五分钟后的下一场组会。

    他在攻读自己的第一个博士学位,刚开始在沈如斟手下拿到课题,繁忙程度超出想象,根本没有时间浪费给一个莫名其妙成天嚎哭的孩子。

    那个时候第一代HRG实验室已经成立了,人类答应了与001号地外精神体的初步交易,那将是一场探索进化和完美基因的浩大工程。

    沈如斟与何殷每天都起码在实验室待十几个小时,废寝忘食,夜以继日。

    沈如斟本来就不是个儿女心很重的人,何殷虽然相对顾家,但人一天往死里挤也不可能挤出第25个小时。只有卡梅伦偶尔能提前结束一天的工作,去生化室把早已熟睡的年幼的弟弟领出来,送他回安全层。

    沈酌天生对他人的接近非常敏感,每次卡梅伦把他一抱起来,他立马就醒了,软趴趴地俯在兄长怀里。研究员会把小沈酌独自啃手指时看的厚厚的数学簿收起来,放进小书包里,卡梅伦就单肩挎着那个粉蓝色小书包,一手抱着弟弟,顺着长长的石板路穿过深夜的花园。

    那应该是小沈酌年幼时最快乐的时光。

    飞蛾在晕黄路灯下扑簌,草丛中夜虫声声,春夜溶溶和风捎来远处池塘里睡莲的气息。小沈酌趴在卡梅伦耳边嘟嘟囔囔,两岁多的小孩,就已经会说复杂的长句子了,他甚至会翻来覆去地跟卡梅伦形容:“今天打针第一次失败了第一次换了个大姐姐”、“今天的那个针比昨天的那个针长很多很多”、“今天的那个针比昨天的那个针长100米”。他的认知范围里“米”是最大的单位,“100”是最大的数字,所以100米是世界上最长最长的距离;如果晚上妈妈不来安全层看他,那一定是因为安全层离妈妈有100米,如果中午爸爸不来喂他饭,那一定是因为爸爸上班的地方离他有100米。100米是那么可怕,就像今天刺进他胳膊的长长的针一样可怕,哭得再声嘶力竭都不会有人来抱抱他。

    不过,这个长度并不总是令人害怕的,有时也象征着期盼和开心,因为哥哥曾经说过,从生化室回安全层的那条路也是100米。

    那么长那么长的路,他可以一直搂着哥哥的脖子,俯在哥哥耳边絮叨,咿咿呀呀的声音随风融进夜色,对孩子来说那就是地老天荒。

    ·

    所谓的安全层,其实就是沈如斟夫妇居住的家属院的地下层,有通道直接连着HRG实验室,是专门建立起来的防辐射避难所。

    这座地下避难所最多可以容纳超过一百名研究员,但那个时候只安置了小沈酌一个人——因为001地外辐射在正常值以内对成年人是没有影响的,只有处在大脑发育期的儿童不能长时间待在辐射下,哪怕是辐射周边地区也不行。

    小沈酌每天晚上都睡在地下安全层里,卡梅伦会先把他交给工作人员,然后自己再回到地面上的家属院。

    工作人员负责照顾幼年沈酌的基本需求,晚上帮他洗漱,待他睡着,然后才离开安全层,结束一天的工作。在那个年代来说其实是非常周全的安排了,但对年幼的沈酌来说,入睡前空旷孤独的环境总是让他很不情愿,以至于他经常会在工作人员离开前哭闹一番,再带着未干的泪水,抽抽搭搭地睡着。

    偶尔何殷深夜从实验室回来时,会下去看一眼熟睡的孩子,小心温柔地掖一掖被角,那是他当时所能做到的极限。

    而沈如斟则很少出现。

    HRG项目进行到了第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她经常整夜带人守在实验室,困了随便睡一觉,甚至连家属院都不会回。

    “……真可怜……”

    “他爸忙成那样,他妈完全不管,也就那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偶尔还带一带……”

    “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吃一个人睡……”

    偶尔会有闲言碎语,但很快随风而过,秘密实验的重压之下没人有精力关心那些旁枝末节。

    就在那一年,HRG实验室拿出了重磅级的关键成果。

    经过长达两年多的基因编纂之后,在001号地外精神体的要求下,一具完美的人造人躯体终于从培养箱中诞生了。

    那是个手掌大小的胎儿躯体,静静悬浮在人造羊水中,被命名为“容器”。

    当时人类还不知道这具“容器”到底有多么强大而恐怖的潜能,甚至连HRG的研究员们都无法预测,001号精神体会让这具“容器”进化出怎样的生物能力,以何种姿态出现在人类面前。

    人类只知道,001号地外精神体对这具“容器”表现出了超乎一般的满意。

    那天下午当沈如斟站在环形磁矩辐射仪的接收屏前时,她看见001号精神体的脑电波通过辐射,在译解系统中显示出一行行信息:【……经过编纂之后的“容器”拥有最完美的基因,其上限足以负荷我精神体所蕴含的全部能量。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等待它发育成熟,大脑神经突触丰富到足以接纳我的程度……】

    “在那之后呢?”沈如斟抬头仰望着接收终端。

    “被你的精神体附着之后,这具人造躯体将表现出怎样的基因能力?”

    脑电波沉寂少顷,才闪现出一排幽光荧荧的文字:【它将拥有强大无比的基因复生异能,你们会称之为‘无限再生’。】

    【即是人类梦想中的,长生不死。】

    所有研究员都张大了嘴巴,紧接着梦幻般的兴奋和难以置信传遍了整个实验室,激动议论纷纷四起。

    【当那一天来临时,我将带着来自太空深处的礼物降临地球,那时全人类都将达到最完美的、最公平的进化。】

    【我的使命是为地球开启一个全新的,强大的生物纪元。】

    在周围一片期待讨论的火热气氛中,卡梅伦望向自己的母亲,却发现沈如斟站在巨大的接收终端下,独自仰望着译解显示屏。

    她眉心紧蹙着,似乎想从虚空中窥见001号地外精神体神秘的真容,眼底闪烁着一丝本能的思虑和怀疑。

    兴奋与躁动笼罩着整个HRG实验室,没有人能想起一件小事。

    那天其实是小沈酌的三岁生日。

    那天深夜卡梅伦无端地醒了,他感觉自己仿佛忘了什么,内心有点烦躁,但不知烦躁从何而来。他穿鞋走出卧室,站在庭院天井边,接了杯凉水慢慢地喝着,脑子里思考着白天课题组里诸多冗长复杂的问题,千头万绪又都渐渐化归为茫然;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站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做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举动。

    他三更半夜去了地下安全层。

    巨月穿过天窗,大片金属地面泛出冷光。角落的小床上被子鼓出一团,像荒芜月球表面一座孤零零的丘陵,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若有若无的抽噎。

    卡梅伦站住了脚步,看见那小小的丘陵翻开来,露出三岁小男孩蓄满泪水的脸,哽咽着向他伸出两只小手:“……抱、哥哥……抱……”

    明暗交界处看不清卡梅伦的眼神,良久他终于走上前,一手接过那幼小温热的身躯,象征性地虚虚搂在了怀里。

    仿佛得到了巨大的安慰,小沈酌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像只瑟缩的猫崽,抬头仰视着卡梅伦冷漠的脸,求救般抽泣:“……怕……”

    “怕什么?”

    小孩伸出手指。

    顺着那细嫩指尖的方向望去,铁钩般冰冷的月影缓缓行过中天,映在矗立高墙之上,像光影变换的巨幅挂画。

    “有什么好怕的?”

    “它……它看我……”

    “它一直在看我……”

    卡梅伦皱起眉。

    幼儿通常会有个特定的时期,因为想象力过度丰富而混淆现实,从而说出夸大、扭曲和充满谵妄的话,甚至有可能把窗口当成井口,把月亮当成巨眼,觉得自己被来自天空的目光注视着,或者因为想得到大人的注意力而生出更多离谱的幻想。

    太敏感了。

    情感温驯而丰沛,像初生的羊羔,无助地冲着整个世界咩咩叫,迫切想要求得他人强有力的保护,不管是谁拿一根布条蒙上他的眼睛都可以把他牵走。

    这种软弱的性格到底是从哪来的?

    “没有人在看你,睡吧。”卡梅伦站起身,“不要哭了。”

    但小沈酌在被子里蜷缩着,月光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潮湿的琉璃,伸出一只小手拉着卡梅伦的衣角,呜咽中充满了恳求:“……哥哥不要走,等我醒再走……”

    “我、我保证很快醒,醒来再走……”

    卡梅伦俯视着年幼的弟弟,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动,半晌淡淡重复:“睡吧。”

    小孩子只会把这当成是大人的允诺,于是沈酌抽噎着躺下了,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入睡前他最后一道视线是越过卡梅伦,望向他身后远处那堵冰冷的高墙,天真的眼睛里倒映着本能的惊惧。

    卡梅伦转过身。

    那明明只是一堵反射着月光的白色水泥墙,什么都没有。

    卡梅伦看不见的是,如光幕般高墙上,一道巨大黑影正缓缓俯下身,浮动不定的轮廓时而扭曲、时而拉吊,仿佛在观察中不断学习着变幻成人,姿态吊诡又兴致盎然。

    它注视着睡梦中那个刚满三岁的孩子,脑电波窸窸窣窣向四面八方扩散,如果有人能接收到那来自高维宇宙的音波,那么会听见它正学着人类的发音,生涩而扭曲地重复四个字:——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从今天起,你终于可以开始听见我的声音了。

    ·

    冥冥中仿佛数年后医院里兄弟一人分道扬镳的预演,宿命发生之前早已预示了它的征兆。

    卡梅伦并没有守在床边等年幼的弟弟醒来。

    事实上小沈酌刚入睡,他就转身离开了安全层。

    从那一天开始,HRG进入到了全新的阶段,“容器”的诞生意味着人类与地外文明所做的交易开始步入正轨。当然,这具人造躯体现在还太幼小,大脑神经触突还处在快速增长期,正常情况下人类大脑要发育到3岁时神经链接与活跃度才会达到巅峰,到了那个时候,001号地外精神体才能开始尝试附身。

    正如001号精神体所说,目前唯一需要的就是耐心等待,直到三年大脑发育期这个重要的里程碑到来。

    沈如斟终于有时间从极度紧张的科研项目中偶尔抽身,去安全层看看自己的小儿子。

    这种程度的母爱是长子小时候绝对没享受过的,还好卡梅伦天生不是个浪费感情的人,不会去做任何无聊的比较。那个时候他刚拿到自己的第一个博士学位,联合国下属一座秘密研究基地对HRG项目很感兴趣,但沈如斟不想应付那些人,便把很多交流工作交给了大儿子,因此卡梅伦经常会离开研究院飞往华盛顿,在他生父的家族关系引荐下,逐渐在上流社会建立起了自己的根基。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卡梅伦几乎都要忘了那个弟弟的存在,直到某天他在纽约参加一场晚宴时,突然接到了来自母亲的越洋电话,沈如斟的声音竟有一丝罕见的疑惑:“沈酌状态好像不对,他之前会跟你说话吗?”

    “半年前他的语言组织能力就已经达到了五到六岁儿童的水准,哭的时候除外。”卡梅伦站在纸醉金迷的宴会厅外,“怎么了,母亲?”

    “……”

    沈如斟看向安全层角落里那个自得其乐的小身影。

    从卡梅伦的角度,他可以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积木碰撞声,三岁半大的小沈酌应该在进行他最爱的活动之一,用积木重建HRG实验室里那个巨大的环形磁矩阵。何殷在想方设法逗引小儿子说两句话,然而小沈酌自始至终只能发出不明的笑声,以及颠倒混乱、没有逻辑,仿佛是在对空气交流的短词。

    “给……给这样,他们能……听……听,听见你……”

    “我能听见你啊,宝贝。”何殷忧虑而耐心,“你想说听见谁?”

    小沈酌对父亲置若罔闻,对着空气重复:“大机器……听、听见你……”

    “他的语言发育进程被外力逆转了。”

    沈如斟顿了顿,迟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他似乎……被某种不明因素影响,诱发了语言障碍。”

    第

    81

    章

    Chapter

    81

    沈酌的语言表达能力并不是一点点退化的,而是在短时间内断崖式的骤降。

    沈如斟仔细问了研究员,发现征兆期可能从他刚满三岁就开始了,但因为小沈酌天生胆怯害羞,对外人本来就不多话,因而很难被发现异状。那个时候他其实还能比较流畅地说出句子,只是中间要断一两次,从整句到单词的骤降期应该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天;之所以这么确定,是因为这期间研究员曾经起过一次疑心,但经过测试后发现小沈酌思维发育完全正常,脑部扫描也很正常,那种颠来倒去的语序更像是幼儿学语期常见的大舌头。

    沈如斟却很清楚,这不可能是小孩结巴,于是又亲自做了一次扫描。

    结果竟然也没发现问题。

    这个孩子的大脑发育确实正常,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更看不出被外力影响过的任何迹象。

    唯一不对之处,是他的思维度高得可怕,扫描结果达到了成年人的整整26倍之多。

    这么离谱的思维度代表非常罕见的大脑开发度,同时意味着极其丰富的内心世界,也有可能是引发幼儿语言障碍的原因之一。但这种情况毕竟太罕见了,沈如斟无法从生物医学角度上发现问题,只能找来幼儿心理学方面的专家,经过一系列测试之后,最终发现她的猜测竟然是对的。

    这个孩子不是语言功能退化,而是——他卡壳了。

    从三岁大脑初步发育成熟之后,小沈酌的思维量骤增太快,就像一个无限容积的水袋,突然被一把不知从哪来的高压水枪开始往里猛灌。而矛盾之处在于,他的语言表达能力就像个非常小的袋口,不仅没有随之扩张,反而因为水袋压强骤增而愈见缩小,因此顺理成章导致了一个结果:堵住了。

    他的内心世界越丰富,表达就越困难,也越缺乏表达的勇气和动力。

    如果是个活泼大胆的孩子,那绝不至于演变到如此地步,但小沈酌情况不同。他天生软弱、胆怯、容易受惊,专家说甚至不能太激进地鼓励他,只能顺其自然地等待他,等他有朝一日生出表达的动力,然后再慢慢进行诱导。

    ——那把高压水枪到底是从何而来的,天赋的馈赠吗?

    没有人知道。

    研究员百思不得其解,不论如何都找不出小沈酌思维度发育畸高的原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窝在那里,看书或者发呆,偶尔会突然笑起来,像从无人可知的内心世界中获得了天大的乐趣,抬头望着半空,眼睛都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当时很多不明内情的人都以为小沈酌是个弱智儿,私下聊起不免惋惜,觉得浪费了一家子那么好的遗传基因。

    但卡梅伦知道没那么严重,自己的弟弟不到弱智的程度。

    他用客观且中立的眼光来评价,只是在学术方面太蠢而已。

    卡梅伦小时候没去过学校,是沈如斟手下那些研究员一对一教的,所以在幼儿教育这方面他只有自己作为唯一的样本,顺理成章也是以自己作为标准来要求弟弟的。学校那种可怕的地方当然不能让弟弟去,研究院里绝大多数人也实在蠢得可以;无奈之下卡梅伦只能一肩挑大梁,利用难得的空闲时间来审视弟弟的学习进度。

    结果不审视还好,一审视差点把卡梅伦气死。

    那么大的孩子,反复给他讲好几遍平面几何都无法理解,连基本的物理常识都无法入门,你跟他说事物的存亡只是物质具体形态在一定条件下的转化罢了,他转头就对着路上被踩死的蚂蚁扑簌簌掉眼泪。卡梅伦自己六岁大时已经接触圆的性质求证了,小沈酌连求个阴影面积都要发呆,一副脑筋转不过来的样子望着哥哥,卡梅伦差点被自己巨大的心理阴影吞噬。

    柔弱胆怯,多愁善感,简直是家族遗传大翻车,照这样下去他弟弟长大后很可能会变成一个没用的作家甚至是艺术家,连那颠三倒四的语序都会被外人夸赞成一种行为艺术——一想起自家族谱上可能要出现艺术家这么耻辱的字眼,卡梅伦都要爆血管了。

    卡梅伦在暴跳如雷和自我疗愈中反复横跳了大概两年,期间一度绝望到回去翻他弟的基因编纂记录,想知道是不是当初编纂时哪里出了问题,把他弟从一个正常人编成了一条金鱼。

    直到某天,小沈酌蹲在花园里数蚂蚁,阳光下剔透面容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天使,卡梅伦远远看着他,一瞬间突然达成了绝望而平静的超脱。

    他尝试用自己平生最宽容、最慈爱、最无欲无求的目光打量这个弟弟,终于找出了一个不可否认的突出优点,漂亮。

    虽然是个小蠢货,但起码是个漂亮的小蠢货,至少不是这满世界几十亿污染眼球的真蠢货。

    卡梅伦得到了唯一的安慰,从此总算与自己和解了。

    ·

    时光如书页哗啦啦往后翻,日升月落,光阴如梭。

    小沈酌的语言表达能力似乎有一点缓慢恢复的迹象,偶尔能多蹦出几个单词和短句,但他还是不喜欢开口。

    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是自己玩,自己看书,自己蹲在花园秋千下默默地观察蚂蚁。每隔十天半个月他会被卡梅伦拎去办公室检查功课进度,被冷嘲热讽一番,没关系反正听不懂;然后被他哥强压心梗指点一番,再懵懵懂懂地回安全层。

    回忆如此一页页往后翻。

    与此同时,HRG实验室里的那个“容器”也一天天地发育成熟了。

    人造躯体被浸泡在001号培养箱里,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对同龄人天生的好奇,每次沈酌被领去HRG实验室的时候,都会趴在透明玻璃壁上,好奇地观察那个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孩子”。

    “想跟这个小弟弟玩吗?”容器培育项目的主任是个中年人,半蹲在培养箱边,笑眯眯摸着沈酌的头,“不行哦,小弟弟还没睡够呢。”

    “……”

    沈酌清澈的眼睛里映着人造容器没有生气的脸,少顷歪头问:“睡、睡不……着……?”

    按沈酌当时混乱一塌糊涂的语序,他想说的其实不是“睡不着”,而是:“为什么他睡着了,醒不来?”

    “要发育满三岁才有可能醒,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呢。”项目主任耐心地回答。

    小沈酌点点头示意明白了,半晌才指指容器,又指指项目主任:“孩……你、你的……孩子……”

    它是你的孩子。

    项目主任一愣,随即失声笑了起来。

    “……是啊,是我的孩子。”

    他眼底带着感慨、复杂又混杂着骄傲的神采,注视着透明培养箱中紧闭双眼的人造孩童,低声道:“我亲眼看着合成的,我亲自一手培育出的……当然是我最完美的孩子了。”

    “——乔主任。”卡梅伦站在走廊尽头,“帮研究组看看数据。”

    “哎!”那位项目主任回过神来,站起身快步迎上前。

    走廊另一端,沈酌仍然趴在那里,两只雪白小手紧紧贴着玻璃壁。

    原本要转身回实验室的卡梅伦站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弟弟。

    小沈酌经常是个沉浸在内心世界中的孩子,但当他盯着那具人造容器时,瞳孔中倒映着溶液里那张惨青的小脸,连一眨都不眨,像把身后整个现实世界都忘记了,专注得简直瘆人。

    卡梅伦突然了产生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

    自己的弟弟仿佛并不只是趴在那里盯着培养箱,而是在专注地倾听着什么,在与那个没有灵魂的容器进行某种抽象的、隐秘的,成年人无法窥见的诡异沟通。

    ……不可能。

    一丝荒谬寒意不知从何而来,顺着脊椎猝然传上卡梅伦的脑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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