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这一餐并不多丰盛,十分家常,但却是这些天以来大家吃的最舒服的一顿。饭后饮了一盅消食汤,不能再留,邓环娘挽着裴夫人一送再送。经过郑泽瑞院子时,正碰见白霜过来,邓环娘问:“可是老太太有事?”
白霜忙说:“没有,老太太惦记着裴夫人,自个儿不方便,便叫奴婢来帮着送一送。”
裴夫人笑着客气两句,邓环娘又送一段,这才依依不舍地辞别。
白霜等她也回了院子,方又对郑泽瑞道:“老太太晓得今儿二爷也是一并去了的,想必也是辛苦一日,说怎没见他?于是让奴婢来看看,若是到了,请二爷过去坐呢,好些日子没见,老太太想着。”
郑泽瑞记起来忙道:“你去禀一声,方才二哥派人来回了,他今日有事在身,天色也晚,暂且过不来,明儿再来探望祖父祖母。”
白霜也确实没瞧见人,便答应一声,自回了松菊堂。
邓素素挑挑眉,心道今儿这老太太还能记得伍泽昭呢?可真是难得。
郑泽瑞在一旁斜眼看她,“你心里得长草了吧?不想问问今儿究竟怎么回事?”
邓素素这刻还记着明玥的提醒,实也心疼自己丈夫,便轻轻握住他的手掌,柔声道:“你一向知晓我的性子,好奇总是有的。但终归是长姐,我也希望人能平安回来。我原是有一肚子话要问,但此时觉得知与不知都不如你能好好睡一觉来的重要。你想说了我便听着,不想说我就陪着,旁人我管不了,我只要自个儿的夫君不再为此事皱眉头就是了。”
郑泽瑞微微瞪大了眼睛,他与邓素素成亲快半载,虽正是蜜里调油,却也没听她这样直白的说过情话,不由手上用劲儿,快步将人拖回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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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明玥一行人回到了裴府,天色黑下来,夫妻二人便一并到裴夫人屋里坐了会儿。明玥感激裴夫人的体谅,里外愈发乖巧,而裴夫人知晓了郑家的事,心中对她也暗生几分赞赏,又观老太爷今日的行事,显示颇重视这个孙女的,因心底也更对明玥亲近。
待回到自己院子,已近二更。
明玥腰酸背痛,泡澡时坐在热气蒸腾的木桶里都差点睡着,等出来了,却见裴云铮换过衣裳仍在书房里看一张羊皮地图。
她拿了巾子站在一旁给裴云铮擦头发,低喃着问他:“还不睡么?”
裴云铮反手将她捞在怀里,下巴垫在她颈窝处轻轻蹭着,随口“嗯”了一声。
明玥默默纠结片刻,然后将两只光着的脚丫儿也蜷上来,整个人缩进男人的怀里,在这寂寂的冬夜,丝毫也不觉得冷。
裴云铮收紧手臂,低头看着明玥的眼睛。烛光辉映之下,将两人照的面庞如玉,明玥被他深深的目光所引,一时移不开眼。
她脑中忽然浮现出很久前的一个冬日,在慈恩寺,这人一身破衣烂衫,无意中被自己撞到,那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羞赧和痛楚。当时的明玥,只以为是他被人发现时的本能反应,可这一刻,她忽地开了窍,——坚毅如裴云铮,纵然当时正处在丧父的悲痛中,却怎会轻易在一个外人面前露出一点点的羞赧和痛楚?
——那只有因见到的人,是使他异常紧张、却在那时又只能远远望着而无出手之力时才会露出的神情。
心里幽幽荡起了细小的心疼和甜蜜交织的涟漪。
裴云铮不习惯留值夜的丫头,明玥方才将红兰和邱养娘也打发去睡了,书房里温暖而静谧,她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裴云铮肋下和腰间点了点,微微仰着头问:“我记得这里受过伤,是那一年我和表姐被常令韬掳去,你为搭救我们时受的伤,现在全好了么?有没有留下旧疾?”
裴云铮眉间微动,仍旧看着她的眼睛:“早已好了,怎想起来问这个?”
“当时的情形,我二哥去情有可原,你又为何要涉险?单为了要报仇?你要除常令韬,再等几日会有更好的机会,兴许不用受伤的。若他掳的是旁人,你也会冒险去救吗?”
裴云铮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如实答道:“不一定。”
“后来脱险,流言四起,你叮嘱说千万莫被流言所激,只需耐过一年半载……一年半载后会如何,你当时却没说。我只以为你是安慰之词,意思多半是说一年半载后流言自会消散,因而并没多想。可我这会子记起来了,回过头一算,距当时正是一年上下,滕王便替你到我祖父祖母跟前提亲了。”
“我一向愚笨”,明玥靠在他的胸口,轻声低语:“现在才懂,不算晚吧?”
裴云铮觉得心头毫无预兆地被撞了一下,忽悠悠地打着颤儿,以至于有些喘不过气,他极慢的抬起明玥的下颚,长长久久地与她对视,末了,下了狠劲儿将她扣在怀里,瓮声瓮气地说:“不懂也没关系,日子还长。”
明玥在他怀里嗯了一声,也不知他挺没听见。她身上懒,这会子瞌睡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心里头柔柔软软,面上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在男人怀里扭来扭去想要下去,裴云铮笑了一声,便抱孩子似的将她抱到了床上塞进被窝里,自己半躺不躺地压在她身上,“我看着你睡。”
明玥满脸通红:“你还要很久么?”
裴云铮直接吻过来,舌头轻巧地顶开她的牙关,卷着她的一遍遍纠缠,直到两人都快喘不过气才稍稍放开,蹭着她的耳朵说:“我晚些还要出门一趟。”现在都有点儿不想去了。
明玥脑子清明了一些,“今晚也要出去?可是有事?”
“些微小事,放心,不等你睡醒一觉我便回来了。”
明玥眨巴两下眼睛,心知有些外面的事他不便说,就也不再多问,想着还是撑一会儿好送他出门,裴云铮却笑:“你睡,醒着我舍不得走,忍不住想做些旁的。”
明玥一下将脸埋进被子里,使劲儿闭上眼睛,只听裴云铮在身旁哈哈笑。
后来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也不知道,裴云铮什么时候走的更不清楚,只睡到半夜觉得口渴,迷迷糊糊起来一摸这人已经在她身边了,只是衣裳还有些凉,那会儿已约莫是三更末,裴云铮眯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又起来出早朝去。
☆、第194章
裴云铮睡了不足两个时辰,便又起身去上早朝。
这天的早朝,果然如裴云铮所说,参崔煜者甚多。
明玥不敢偷懒,这几日也是压了一堆的事,因也早早起来,陪着裴夫人用过早饭便与裴姝去查对采买的年货,分派这个府里的大扫除。前个儿又有底下庄子上的人来交账,裴姝将人留了,今儿等着见夫人。明玥瞧过以前的账,不过洛阳的几处庄子她还未去过,不大了解如今的实情,心想着等到明年春夏利于出行时该去看看。因只细细听着,并让青楸在一旁提笔记下,却不多言。底下人回了话,得了赏,等走了也没摸清楚这位夫人的脾气如何。
裴云铮中午没有回来用饭,明玥便与裴姝一并吃了些,下午裴夫人瞧了庄子上递来的单子,有不少洛阳特产的土物,遂要差人给郑家送一些去,明玥便差邱养娘跟着去一趟。
邱养娘回来时又带了好些回礼,裴夫人便笑着给分了,回来时明玥单问邱养娘:“府里昨晚可还好?”
邱养娘叹口气:“除了三房那边还太平些,大老爷、大夫人以及二房那边都是一宿没睡。”
明玥点点头,——昨日郑明珠回到郑家,不论与崔家的前事如何,她只要回来就势必得与林氏清算的。
“那后来如何了?”
邱养娘稍稍放低了声音:“大夫人说闹了整一夜。二房的那位也是个能撒泼的,您知道,三姑娘在的时候她得顾忌着,后来三姑娘不在了,慕哥儿也不是亲生,她强撑着一口气罢了。现今大姑奶奶回来和她对质,她既不说认也不说不认,只扯七扯八地说起大姑奶奶已故的生母来。说来说去就将先夫人的病故都归在的大姑奶奶的头上,说她是个扫把星,命硬,专克亲近之人。亲生母亲被她克死,肚子里的孩子也被她克死,老太太被连累成眼下这样,夫家不要她便对了,咒大姑奶奶这辈子都是孤独终老的命。唉,估摸着二夫人早打算豁出去了,因而口中不加遮拦,尽使劲儿往人要命的痛处戳,激得她差点儿当场咬了舌!
二老爷在一边劝,二夫人发了疯全不为所动,又喊着要去烧祠堂,一会儿又说她瞧见三姑娘了,说家里如何如何亏待了三姑娘。她这神神鬼鬼地闹了好半晌,大家都有些发毛。结果这时候她一股子狠劲儿奔着老太太就去了,闷头咚一下就撞了炕沿儿,老太太摸一了手血。这一下,以老太太眼下的精神哪里经得住?当场就……”
邱养娘顿了顿,附到明玥耳边:“当场就浑身打摆子,身下湿了一片。”
明玥微微抬头,静了片刻道:“祖母这一辈子是最重视体面的,人前必得光光鲜鲜,那么多人都在跟前儿,她怕是受不了。”
邱养娘帮她拢了拢衣裳,说:“老太太气得狠了,现也不准寻大夫,松菊苑的二门紧闭,谁也不见,恐怕得缓一阵子。”
“嗯,父亲母亲怎样?”
“大老爷和大夫人倒还好,只是难免有些闷气。二夫人这一撞堪堪余了口气,但也就是这样吊着了。老太爷念着二老爷和慕哥儿,原本打算过完年再将人送回燕州老家的庄子上的,但昨夜里这一番闹腾,已定了明日就送走。林氏无心恋生,近来又一直精神不济,恐也撑不了多少时日。熬几个月,到时也就说是病故,过个一年半载,总还要有继室进门的。今儿我去的时候,大老爷和二老爷都在老太爷的揽月楼,大夫人说已呆了一中午了。”
明玥猜着老太爷是担心因此事使两房生了嫌隙,想来老爷子也是挺累。
邱养娘知道她并不关心林氏,只是担心邓环娘被牵扯进去,如今既没有便也就此打住,转而看看她道:“老身今日也见了四舅奶奶,瞧着模样……府里多半要有喜事了。”
“哦”,明玥应一声,过了大半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意思是表姐有喜了?可我昨儿才见了她,没瞧出来啊,她自己个儿也没说。”
邱养娘略有些好笑,说:“她自个儿怕也没往这上面想呢。这些日子事情多,又都是没有经验的小夫妻,哪里顾着这个?我是想四舅爷常带着她舞刀弄棒,因临走悄悄给大夫人提了个醒儿。”
明玥一下站起身,倒比邓素素还高兴,连转了两圈,方要说话就见邱养娘一脸严肃得盯着她的肚子,语调是语重心长:“您可先想想自个儿吧,按说四舅奶奶成亲可是比您晚。”说着她又走近两步,小小声说:“今儿一提四舅奶奶,大夫人也惦起您,问夫人和二爷……房里事可还好?要不要开了春家里寻个大夫给您调理调理身子?”
明玥红了脸,心里咕哝一声,忙按着邱养娘说:“这又不是能急得来的事情,我心里有数呢养娘,现顾不上这个。”
邱养娘心道成了亲,子嗣可是头等大事,正要再说,屋里进来股冷风,裴云铮一面解披风一面随口问:“甚么有数?”
明玥大窘,一下起身道:“你回来了,没什么,在说昨儿老家庄子里送上来的年货。”邱养娘见她微微含羞的情态,只好暂且把满肚子的操心都咽回去,先出去叫人打了热水送进屋。
裴云铮身上带着凉气,见明玥红着双颊,便故意拿手去贴她的脸,冰的明玥叫了一声后又笑着要往她脖颈里蹭,幸亏明玥眼疾手快地抓住,逃得一劫。
他双手冰凉,明玥抓在手里搓了搓,将自己的手炉塞进他掌心,而后才问:“今日朝上如何?”
“和先前想的差不多”,裴云铮微吁了口气:“今日一上朝便有言官参本子,长安城里就属这些事情传得最快,他们先前便有耳闻,只等京兆府理出个一二三四,他们再决定参哪一家罢了。”
明玥道:“那崔氏族里呢?”
裴云铮正了正面色:“崔容与那日去而未返已说明了京城几房的态度。倘若崔煜是身涉旁的案子,哪怕圈地杀人,崔氏族里但凡能救都是要设法保他的,但唯独于清誉一事上容不得。另有鲁国公府是太子一派世人皆知,而崔容与的父亲是政事堂主事,担丞相之责,太子当然早有笼络之意,只是这位崔相油盐不进,半点儿口风也不松,至今仍是先效天下后效皇帝的态度,连皇上偶尔被他谏言顶撞几句也是正常,遑论太子?
那日我半路拦下崔容与,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与了他,连带我们曾在他的小店里见过孟瑛一事,是否再回府衙里只请他自便。我当时也是一赌,所幸他后来回了自己府里。昨晚伍二哥未能到家里,应是被崔相悄悄请了去。
今儿早朝上,参崔煜的本子一递,崔相第一个便站出来请大理寺之后严查,——昨晚鲁国公连夜去过崔相府里,但想必没有谈妥,京中崔家显然是下了要断腕灭亲的决心。
这姿态表明之后,崔相自个儿也告了病假,此举不但成功避嫌将京中几门摘得一清二楚,也借着这个机会不参与当下之争,实明智的很。而崔煜自今日已然停了户部官务,需在家里等着年后大理寺的问询。此次还牵连到太子,今儿早朝上皇上的脸色着实不大好看。”
明玥笑了笑,却见裴云铮微蹙着眉,并不见轻松,她想了想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裴云铮反握回来,沉吟道:“你明日辛苦些跑一趟滕王府。”
明玥“嗯”了一声,隐隐生出一股危机感来,歪着脑袋压低声音问:“是不是得悄悄去?有什么话要我带么?我自己去还是与母亲或小妹一并去?”
裴云铮瞧她一副严肃又认真的模样不禁失笑,说:“你去便可,只肖与平日一般,我与滕王交好人人皆知,没甚么稀奇。须得问一问滕王妃这最近的一个月里可有收到王爷的家书?与她说,我这里已经许久没有王爷的消息了。”
——滕王到如今还未回京。
明玥心底一沉,有些紧张地看向裴云铮,裴云铮却忽然伸手用力抱了她一下,“别怕”,声音在她耳后想起,“总有我呢。”
明玥沉默的点点头,抓起他的手腕狠咬了一口。
第二日,明玥正好挑了几样庄子送上来的洛阳特产,自去了滕王府。
帖子一递,立即就被请了进去,滕王妃略显焦急,也不说那许多客套话,拉着明玥道:“你今儿若不来,我便寻到你府里去了。”
明玥随着她在近处坐下,见她眼下乌青,面容很有几分憔悴,心里头预感不好,忙问:“王妃可是有急事要告知?”
“我是要去问问,这些日子,裴将军可有王爷的消息?”
明玥一听,心凉半截,稳了稳神儿才说:“王妃,妾身今日来就是因着家里二爷说他已许久没有王爷的消息,让妾身来问问,您这里近一月可有收到王爷的书信?”
滕王妃脸色微变,僵硬地摇摇头:“没有。我这里收到的最后一封家信便是在入冬的头一个月,当时秋汛刚退,王爷的家书是与递给朝廷的折子一道回来的。信中也没说甚么,连他受了伤我都是从母后那里得知的。信里只说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大约得耽搁一两个月。”她顿了半晌,忽又起身快步往内室走,一面招呼明玥:“随我来。”
明玥随着滕王妃进了内室,也没心思打量这雅致的摆设,见她在里间书架处一阵儿倒腾,片刻抱了只有镂空花纹的木匣子出来,打开,取出最上面的一封书信递给明玥:“这是王爷最近的一封家书,你带回去给裴将军看看,可能瞧出点儿什么旁的来?”
明玥轻轻压住她的手,“王妃方才说,这家书都是随着报给朝廷的折子一路回来的?”
滕王妃点点头:“不过都是由亲近的府兵送回来。”
“但路上要途经多处驿站。”
滕王妃皱眉:“你是说,这些信可能被旁人拆看过。”
“若是能一路平安顺利,王妃还在担心什么呢?”
滕王妃抓着信的手指一紧,回过神来又赶紧将木匣中的信件都拆开,——她极迅速地举一反三,想到这些信件若当真能被人拆看,那对方倘使再细心些,在信中没看出甚么来,多半会怀疑到纸、墨上,兴许这信已是旁人仿笔掉包的也未可知。
她想着,手心已薄薄出了一层汗。
——六封家书比对完,除了纸张有些许不明显的好差之分外,笔迹看起来都是滕王亲笔无疑。
可滕王妃心里不踏实,不敢百分百确定,只好将担心与明玥说了,好在滕王的家书都十分简单,只大概说说那里的天气,让滕王妃不必挂念,又嘱咐她多注意自个儿的身子。明玥听了心中也是无法,想了想裴云铮交代的话,只说:“如此,王妃最好是进宫一趟。眼下若私自派府里的人的去寻,几日内未必有结果,怕是只有皇上派的人方能安然无恙地出了这长安城赶往南方去。”
——可是滕王南下治理洪灾虽是太子推举,但眼前他们都在京里,完全不知这半年内滕王在外是否曾遭过暗算,无凭无据,只靠着两个月不曾收到家书便想让皇帝派人南下显然太难。
明玥又道:“虽说近来王爷没有折子回来实属正常,但毕竟到了年根儿,自入秋起,皇上的龙体也不大安泰,想必挂念着王爷,皇后娘娘定也是。况且,今儿早朝的事王妃也应听说了,太子殿下和崔家……”——此时不去还更待何时?在宫里如何旁敲侧击,要靠滕王妃好下一番功夫。
滕王妃深深颔首,纤瘦的身子虽病弱却并不显得无助,她微带凛然地沉默一会儿,道:“王爷只身在外,就算将性命留在宫里,我也自当求得父皇应允。”
明玥往院中扫了一眼,退后三步,郑重地给她施了一礼:“王爷尚未回京,还请王妃一定保重自己。”
滕王妃上前亲手将她扶起,“王爷离京前曾交代过,万事皆可托付于云哥儿。现盯着你们的人必不比盯着我的少,你们更要多加小心才好。”
明玥点头应是,也不再多留,直接回府。
滕王妃思虑了一阵儿,觉得自己还应请得一人一并入宫,她换了身衣裳,吩咐贴身的嬷嬷:“去将王爷先前寻人给公主做的鞭子拿来。”
嬷嬷片刻将东西捧来,“车已备好了。”
滕王妃颔首,“去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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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七,户部侍郎崔煜遭弹劾暂时停职待查,崔氏族中有在朝的纷纷告罪避嫌;太子因有门客涉及其中亦受牵连,皇帝命其闭门自省三日,整规门下;时值隆冬,皇上圣体违和,又因此事动怒,大有欠安,越王夫妻、朝阳公主、滕王妃俱进宫侍疾。
期间,滕王妃累倒一次;朝阳公主在父皇近前侍奉,寸步不离,熬红了眼睛。
腊月初十,因帝疾,常念皇三子滕王,派人南下宣旨召回京中。
这一去又有快十日没有消息,长安城里的百姓似乎感觉不到这个腊月里的冬寒,他们照样的过腊八、祭神佛,议论议论城中的大事小闻,街市巷尾尽是卖兰芽、胡桃等物,又不时有佛会,还有僧尼讲经化缘,永宁门外的宫灯已点,夜间也是一片灯火通明,无比繁华热闹。
然而皇宫里却丝毫不显热闹,只笼着隐隐的紧张和压抑。
皇帝靠坐在龙床上,将侍疾的妃嫔都赶了出去,只留皇后一人。
夫妻两个相对良久,老皇帝一闭眼,极痛心地叹了口气,眼圈微微红了。皇后身子一颤,“老三他……?!”
皇上也是眼眶发酸,伸手徐徐握住了发妻的手,微哽着声道:“是朕疏忽了!兴许该早早将他放出京去,另封地为王。他军功远胜太子,朕想过他日多半要遭忌讳。可是又总想着他们是亲兄弟,总有骨肉情分,况且自前朝起,与突厥、高丽、漠北之战不断,朕曾不断敲打太子,要念骨肉之情,要有容人之量,老二、老三都该是成为他的臂膀的!可惜……”皇上吁出的气有些发抖,“朕没想到他当真如此心狠手辣,尚等不及朕闭眼他就要对自己的兄弟下手了!”
皇后的眼泪已止不住,尚且抱着一丝希望:“皇上派出去的人回来了?那庆儿?兴许不是太子呢?他们兄弟间一向很好,太子不会的……”
“朕比你更希望不是。”皇上一激动,连连咳嗽起来,“那日老三媳妇进宫,她未敢明说,但话锋里无不暗指太子有意要害老三。我当时大怒,气她挑拨他们兄弟感情,命她撞柱谢罪。你也是在的,那孩子倒对老三全心全意,指天发誓,没有丝毫犹豫便一头奔过去,若不是朝阳眼疾手快扯住她的脚,当时恐怕也是没命了。我口中那般说,可你明白,心里实也是不安。遂派彭刚带了一十四人南下给老三传旨,这些你都晓得。但你不知道的是,他们走后,我心里越发难安,于是又暗派了宫中四名侍卫悄悄尾随而去。”
皇上坐直了身子,眼里蕴着难言的愤怒和伤心:“幸而朕暗中又派了人,你猜猜他们怎样了?”
皇后下意识摇摇头,老皇似也只是这么一问,不等她猜自己便冷笑了一声,续道:“彭刚一行人在巢县便遭人截杀!尸体被沉了江,四个侍卫打捞一整日方寻到彭刚的尸首,细加查验,才在他嘴里找了这个!”
老皇摸出一物,掷在皇后跟前。——那是约两个拇指肚大小的一块儿小圆牌,图案像个火字,横着一看,方能瞧出是个太字。皇后手一抖,死死盯了半会儿,忽用力砸了两下心口,差点儿撅过去。
老皇指着那牌子,铁青着脸道:“彭刚是朕派出去的人,他明明知道,却敢在半路截杀,是何居心?倘使朕不曾另派人暗中跟着,根本不会得知此消息。从长安到江南,快马来回也需半个月的时间,现下从北到南一路多雨雪,就得二十日左右,怎么着也得过了新岁,那么,在朕得到消息之前,他又会做出甚么事来?”
皇后闭了闭眼:“那庆儿呢?”
“尚没有消息,他八成已离了江南往长安赶,但以那逆子敢暗中劫杀彭刚等人来看,应是凶多吉少。”
皇后怔怔地,看着自己苍老许多的夫君忽而悲哀起来,呜咽出声:“他们兄弟三人,幼时最是懂上孝下悌,从见不得旁人欺辱自己兄弟半分,今日却……啊啊!”她心中大恸,忍不出大声哭出来。
老皇帝也极是痛心,他登基两载,龙椅刚做出点儿感觉来,亲儿子就要往下赶他了,他是真难过,不由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有温热刺眼的东西滴在了明黄的龙床上,一点点渗开,由鲜红变为暗红。
“皇上!”皇后大惊,慌乱地拿起黄绢擦拭,一面冲着殿外喊道:“来人!”
皇帝却紧紧抓住她的腕子:“莫要声张。方才朕与你所说之事也尚且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天下方定,朝中乱不得。你除夕之前哪里也莫要去,便移来这暖阁中陪着朕吧。”
皇后本就又伤心又惊慌,闻言愣住,颤声道:“皇上连我也信不过了吗?”——怕她给太子递消息?
皇上疲惫地摇头:“朕……是怕你心软。”
外面的老太监躬身进来,轻声道:“皇上,皇后娘娘,太医已等在殿外了。”
皇上缓缓用黄绢拭干净嘴角,又漱了口,这才吩咐:“让他进来吧。”
等太医给皇上诊完脉,皇后回到西暖阁时发现外面三三两两的当真守着禁卫。
皇帝服了药,小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全黑,他睁眼看着帐顶,良久才叫了一声:“庞济。”
“在”,禁卫军统领庞济躬身进殿。
皇上坐起来,静默了半晌,吩咐他:“你带上崔提,去将崔相给朕请来,他若托病,便是抬也将人抬进宫来。”
庞济刚要应声,皇上又道:“之后,你悄悄去一趟北军大营。”
庞济附身过来,皇帝低低说了几句,他便躬身告退,披着夜色出了皇宫。
☆、第195章
腊月二十三。
因明日便是“交年”,京城中上至达官贵府下到百姓小舍,明晚都要请人诵经,摆些水果、酒品等送神,请灶王爷,因而今日城中有许多僧人和道士,不时会到各家里化缘。
明玥让人专门备了些素食,若有来化缘的僧尼,都可在外院用饭、小憩,裴夫人瞧了很是满意。
过了午时,裴夫人叫明玥和裴姝过去说了会儿话。因朝廷自腊月二十八开始放休,前朝时自元日开始,官员们便借着拜年之由行些贿赂之事,改为大齐后,朝廷下令,年节时官员间走访贺拜不准赠物,反正是相互道贺拜年,诚心诚意就好。
这旨意在头一年大家都一个比一个执行的严格,相互串门拜年时都着直裾,进门时袖子一甩,个个是“身无长物、两袖清风”。不过总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们干巴了一段时间,总要有人情往来,他们明面上不行,后宅妇人这里便成了块“重地”,而且一旦有不合眼的,男人们也可说并不知情,一推干净。朝廷一看,下明令也只是个治标不治本的烂法子,又因皇帝才登基不久,到底不是时候,遂也渐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去了。原本是在年后多走动,但总归有条明令在,慢慢地便赶在节前。约从十一月底开始,街上便多有香车出行了。
裴家在长安根基尚不算深,况且在这个时候形势敏感,裴云铮交代除了相熟的几家,其余都不必理会。是以明玥这几日颇花了些功夫应付来“串门儿”的夫人们,一应好水好茶的招待着,笑容也是客气又有礼,只是不管你送来的是什么,便是一根鸡毛她也不会收。官职高的,她不会帮着夫君去拜访巴结;官职低的她也一样热情周到。如此几次,倒是在京中后宅里博了个鸡婆的名号,明玥与裴云铮说起来还笑了好一阵儿。
不过相熟的几家还是要去走一走的,裴夫人让明玥列了个礼单,这会儿一瞧很和心意,——多半是写家常的吃食,且越有官职的礼越轻,像阮家,便只送一大把兰芽和自家炸的四样果子。
裴夫人看完点头:“既表了咱们的心意,也不会叫旁的人落下什么话柄,这个时候不在礼重,在情分。”
娘三个说笑几句,裴云韬来问安又坐了半晌,几人正商量着先去哪一家,外面有门房的婆子来报,说公主府派人来了,请太夫人和二夫人去府里说话。
裴夫人笑道:“可巧呢,咱们也正商量着要去公主府,快请进来吧。”
不多会儿,门房领进来一个穿酱色衣衫的嬷嬷和一个个子高挑的大丫头。那嬷嬷明玥没见过,高个儿丫头是个女官模样,很眼熟,是在公主府里见过的。
二人见过礼,递了公主府的牌子,那丫头笑着道:“公主这些天便念叨太夫人和少夫人呢,今儿差奴婢过来看看二位得闲不得闲?请过府里说说话。公主是这几日身子沉,不爱动,否则就直接来府里了。”
裴夫人笑道:“我们这里正说着,就准备去拜见呢。”
那姑娘一笑福身,“那就请太夫人和少夫人随奴婢们走吧。”
明玥有些日子没见葛凤栖了,吩咐邱养娘和红兰把东西点上,便问:“公主最近可好?”
“公主很好,驸马爷也很好”,姑娘笑道:“就是如今不能骑马、练武,公主觉得闷得慌。”明玥想想葛凤栖的性子,觉得没准哪天憋不住就得打马出来跑一圈。
几人出了府门,见已有车候着,车前挂着公主府的标志。
因还有邱养娘、红兰以及另外两个嬷嬷带着东西跟着,明玥想了想,还是叫外院驾了辆车。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那酱色衣衫的婆子看了看道:“夫人,这车里很是宽敞,都坐得下。”高个子姑娘闻言立时瞥了她一眼,那婆子微微蹙眉,不说话了。
明玥笑笑,谢过她的好意,依旧让邱养娘等人上了自己府里的马车。
车行一阵儿,那姑娘陪坐在里头,婆子却在外面,明玥心里略感奇怪,嘴上只道:“今儿的这位嬷嬷从前在公主府里没见过。”
姑娘“嗯”了一声,答说:“前几日府里有个嬷嬷病了,公主放了人回去养老,这位窦嬷嬷是皇后娘娘又打宫里给公主挑的。”
明玥点点头,随手挑开小帘往外瞧了一眼,见他们已经驶出大街,正要走向一个岔路小巷,她们在车内感觉平稳,但其实马车行驶飞快,她瞥见方才那婆子搭在外面的一只脚,又宽又长。
心里突突一惊,有冷汗冒了出来。
她迅速放下帘子,脸上依旧是笑着,不甚在意的随口问:“公主在别院么?”
“是”,那姑娘应道:“在府里呆了几个月,前儿实在呆不住,便到别院来了。公主说少夫人来过这里,只是那次匆匆一过,院里也还没整修好,今儿正好请您和太夫人来瞧瞧。”
明玥略显兴奋,“那敢情好,我早想来!”便又问了问别院里可添了什么好顽的,那姑娘挑了两样说了,明玥听了直抿嘴乐。
马车又快了些,明玥身子一晃,捂着胸口干呕。
裴夫人给她顺背,刚要说话,感觉被明月轻轻掐了一下,那姑娘忙道:“奴婢让马车慢些。”说着,敲了两下车门,又半跪着给明玥到了一小盅热花茶。
明玥摆摆手,脸色发红,说:“停一下马车,我有几样玩意儿在丫头那放着,含了便能好一些。”
那姑娘顿了一下,取了个车上的小匣子出来,“夫人要用些点心吗?”
明玥噗嗤一笑,说:“你怎么伺候你家公主的,前阵子她吃的下这些东西?”
女官怔了怔,随即恍然地睁大了眼,一瞬间可能没想好脸上要摆甚么表情,显得有些茫然,不过很快回神道:“真是恭喜夫人。”
明玥笑的跟朵花似的,又干呕两下,“先停车,让我缓一缓。”
女官这回探出身去说了句话,外边那婆子好像也嘁嘁喳喳说了句什么,女官又说了一句,马车这下方徐徐停下。
裴夫人眼中盛满了惊喜,意外又疑惑的看着明玥的肚子。
这时女官弯腰先下了马车,就是在这短短十几秒的间隙里,明玥快速贴着裴夫人的耳朵说:“不是公主,等下母亲快走。”随即她弯腰扶着裴夫人下车。
裴夫人一瞬间惊愕。幸而她自嫁到裴家后,这些年来比这危险的时候也经历过,她在车里短暂的打了个绊儿,下车时已经强自镇定下来。
明玥扶着车边大口喘气,一面缓步往自家马车那走,因为她们的马车驶得快,红兰等人坐的马车落了一点儿距离,这会儿刚驶到跟前,瞧见她们的马车停了,也赶紧停住。明玥一手挽着裴夫人,方才那婆子便在另一边搀住了她,明玥也没拒绝。那车夫看了一眼,便没下车。
红兰当先打后面的车上跳下来,急急问:“夫人怎么了?”
明玥看着她的眼睛,嘴角咧出个虚弱的笑:“让你带的炒红果呢?快给我拿两颗来。”
红兰脑袋里噔的一下,没理明白事情,可跟在明玥身边这么多年,下意识就回手一指说:“在车里呢,夫人又难受了么?”
明玥点点头:“上车去拿。”
红兰转身爬上车,探了半个身子进去,立即在邱养娘胳膊上拧了一把,然后抱了个大瓷瓶子出来,——那里装了些腌好的冬果,本来是拿给葛凤栖的。瓶口封着,她扣了半天也没扣开,便递给明玥身边那婆子,“麻烦嬷嬷,帮个奴婢个忙。”
那婆子看一眼她红红的手指头,木着一张脸接过来。
这时邱养娘一条腿也已经下车,明玥推着裴夫人猛地往前一扑,“快回府!”
邱养娘被红兰掐了一下本已有疑心,这下反应极快,一下子抱住了裴夫人的腰,回手来拉明玥,可是明玥旁边的那婆子反应更快,一把扔了那瓷瓶伸手就来拽她的肩膀。明玥原也想着都跑掉恐怕不大可能,索性顺着她的力道一回身,将那婆子抱了个结实,一面喊道:“别耽搁!”
裴夫人被半托在车上,喊了她一声,被邱养娘以及还未完全明白的两个婆子七手八脚的弄上车,扭头见那车夫见了动静已奔过来,一时明白明玥的意思,猛咬牙:“快回府!”
裴老赶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好在裴家的下人都算是经事的,一阵儿狠抽马鞭,掉头狂奔。
那车夫已快到近前,见裴家的马车跑了,又迅速转身要去驾车追赶,红兰这时已明白过来,合身便往那车夫跟前扑,被那人一脚踹飞,摔在地上。
“红兰!”明玥惊叫一声便要过去,那婆子使劲儿拧住她的胳膊要发狠,旁边那女官忙制止道:“不可伤人!”
明玥一听她们有忌讳,也不管了,扭头就直接往那婆子的头上撞,那婆子被她这疯状唬了一跳,一时撒了手。明玥跑到红兰跟前儿,见她脸色煞白,完全起不了身,不由恨得牙痒,胡乱在地上摸了几块刚摔碎的碎瓷,站在这小路中间,往那三人身上掷了几块,均被躲过去,她便一扬手抵住了自己的脖子,满不在乎道:“你要抬一具尸首回去么?
那车夫想要回去追人,显然有些烦躁,那婆子也不受明玥威胁,过来便要拿她的胳膊,明玥意识到她是有功夫在身上的,忙躲了。如此几个来回,那女官说道:“裴夫人还是好好地与我们走罢。你若不动,我们自不会伤你。即便郑家的马车回了府,找人报与裴将军,裴将军此刻恐怕也是来不了的。”
明玥冷笑了一声,她这会自然已明白,这些人不敢伤她,就是要拿她和裴夫人来要挟裴云铮的,她自然也不想死,拖时间罢了。她也没真想让裴夫人回去寻了人来救她,只是因裴夫人已上了年纪,明玥实在不能让她再受罪。
她站着不动。
那女官默了一会儿继续道:“夫人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该顾及身孕。”
明玥咽了口唾沫,——方才就是靠这个才骗的他们停车,这会儿还得继续下去。遂慢慢扔了手里的碎瓷片,指着红兰道:“救我的丫头。”
那车夫过来冷冷瞥了一眼:“还没死。”
明玥没说话,过去拿起马鞭便是两鞭,“只敢对妇孺下手的烂丧东西!她最好是没事。”
车夫被她抽到脸,起了长长一道红印,火辣辣地疼,却又不敢动手,愤恨地盯着她。
明玥转身指使那婆子:“把她抱上车。”
那婆子顿了顿,到底过去将红兰抱上了车。明玥也不紧不慢地上车去,反正她是没什么着急的。
女官示意二人赶紧赶路,二人却都不动。车夫盯着裴家马车走的方向,说:“没法交差。”那婆子闻言倒跐溜一下上车了,看着明玥,以示人是他带回去的。
车夫皱眉骂了一声,——他们两个功夫不弱的人,竟就这么看着一车妇孺在自己眼前跑了,实在窝囊。
女官淡淡道:“纵使现在去追,也根本来不及。一旦到了大街上便不能动手。这事回头殿下追究起来,我自会担责。”
车夫琢磨了一下,这方上车赶路。
而明玥在车里倒轻松下来,她给红兰喂了点儿热水,自己也靠着车壁打起盹儿来。一面打盹儿一面寻思,想要要挟裴云铮的大概也就两方面:一个是太子,一个是越王。不过太子的可能性更大。难道已经动起手了?可滕王还没消息,他们出门时城里也是风平浪静。
但相较于这个,明玥眼下倒是更在意另外一个问题。
——这女官原是公主府的人,她拿的牌子也是公主的,包括这车马她都见过。那么葛凤栖呢?她是倒戈到了太子或越王一边,帮着他们来诓骗自己吗?可若不是这样……那葛凤栖此时多半也已受制于人。
☆、第196章
马车走的是去往葛凤栖别院的方向,但尚且没到地方,车便停了。
明玥下来时留心看了一下,——这是个独院,位置还不到城郊,算不上偏也算不上远,周围布着不少侍卫,虽都穿的与寻常百姓无二,但那身姿和眼神骗不了人。
进外院时,看见还有其他几辆马车,再往里走是个园子,等穿过这个这个园子,就依稀能听见有女眷说话的声音。
那女官和姓窦的婆子带着她与红兰一路往里,从内门东侧的抄手游廊过去,明玥一下就看见东边亭子里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葛凤栖和崔婧。
葛凤栖正好面朝着她,看见明玥进来之后愣了一瞬,随即连连冷笑,拿手指点着崔婧:“好啊,好啊你们!去把我大哥叫来,让他来跟我说话!”
崔婧却不急,轻声细语地劝慰道:“公主莫急,你现今的身子可不能动气。殿下晚些就会过来,公主不是早念着要瞧瞧这出院子么,现都打理好了,小住上几日也成的。”
葛凤栖气得直喘粗气,六个月大的肚子一鼓一鼓的。
崔婧这才转过身来,看了明玥一会儿,怪笑着点点头:“裴夫人来了,公主正找你呢。”
明玥站在原地,依旧礼数周全的福了个身,说:“太子妃若要见妾身,派个人去传就是了,不必打着公主的名义。”
崔婧挑挑眉,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明玥半晌,又看向那女官,明玥猜她可能是想问怎么只有明玥一个。
那女官刚要说话,葛凤栖却杀气腾腾地冲过来,二话不说,抬手便锁住了那女官的喉咙,“是你?!我一向带你不薄!你拿了大哥什么好处?”
葛凤栖手上、腕上都十分有力,那女官憋得满脸通红,渐渐有窒息之兆。太子妃先冷眼瞧着,眼看她即将要上不来气,才去扒葛凤栖的手:“好了好了,公主与殿下还置什么气,你们是同胞兄妹,殿下为公主好还来不及呢。公主若不信,晚些见了殿下就知晓了。快些撒手,公主难道真要当着肚子里孩子的面杀人么?”
葛凤栖气息一沉,松了手。
女官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崔婧瞧窦婆子那样子是有事要回,遂也不理葛凤栖和明玥,带着她两人先去了别处。
明玥四下看了看,想给红兰找个坐的地方,方才车夫那一脚踢的极重,红兰一直白着脸要吐,还呕了口血。葛凤栖往东边指了指说:“那边有暖阁。”她让身边的两个丫头帮着,将红兰背到了暖阁里,先歇在一张矮榻上。
这环境倒比明玥想象的“人质”待遇好很多,她呼了口气,四下打量起来。
葛凤栖黑着一张脸,不停地来回走,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却渐渐红了眼圈,“我没有要害你,你信不信?”
说实话,明玥在路上的时候是存疑的,不过在见到葛凤栖的一瞬,她心里就已相信了她,于是明玥点点头:“自然信,公主没有害我的动机。其实太子妃硬要召见,我便是明知有诈也不得不来的。只是一个有准备,一个没准备罢了,区别也不大。”
葛凤栖听她这样说却更难过了,一下趴在桌案上哭起来。
明玥见过她打马扬鞭,见过她打杀贼匪,却是头一回见她哭,不由也有些无措,上前搂了搂肩头,“公主这是怎么了?”
葛凤栖哭的呜呜的,也不说,只嘴里翻来覆去嘟囔一句“为什么非要这样啊”。她自顾自的哭了一阵儿,末了一擦眼泪,又没事了。
明玥心道多半是孕期综合证,等她缓了一会儿才问:“公主是何时来的?可知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葛凤栖喝了两口水,又捂了一下脸,再抬头就像方才那个呜呜大哭的不是她一样,说:“是我轻信大哥了。我上半晌便被骗到了这里,你瞧瞧我的两个丫头,她们都是习武的,我闹也闹过了,打也打过了,出不去。”说着她又往西边一指,“那边的暖阁也有不少人,不过她们都真以为是太子妃请她们到此叙话暖房呢!有两个还是带着嫡子、嫡女来的,蠢到家了。那边多是文官家眷,这边你、我,一会儿还不知有谁,你说我大哥今日要做什么?”
明玥心底一紧,下意识动了动脚腕,感觉到靴子里硬硬的东西硌到了脚踝,这才稍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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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老皇帝展着手臂站在殿中,贴身的大太监轻手轻脚地替他脱下身上的常服,捧了朝服过来。——皇上今儿没去上朝,早朝是由太子主持。这几日皇帝的身子越发不见起色,夜里总是多梦,昨晚上好容易睡得实一些,今早便没起,一觉睡了个足。起来后还去御花园转了转,午膳也用得不错,大太监瞧他这会子精神好,想是要换了衣裳去御书房的。朝服捧到跟前,皇帝却挥挥手:“不要这个,取胡服来。”
大太监一顿,“是”,忙对伺候的小太监使眼色,捧了衣服去换。
正这时,小太监在外面唱禀了一声,太子来了。
皇上没说话,面朝着殿门,见太子正自丹陛拾阶而上,正南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反着刺眼的光。
外面的的太监宫女吓得哗啦啦跪倒一片,丹陛之上的禁卫已将人拦住,“太子殿下,宫中不得着甲、佩剑!”
太子直直地战着,看向殿中的皇上,身上有股子势在必得的冷漠和嚣张。
父子二人隔着空气中细小的微尘远远对视,大太监接过司衣宫女捧来的胡服,紧提着一颗心伺候皇上穿衣,一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皇上……可要立即宣庞大人?”
皇帝穿好了两个袖子,依旧看着殿外,沉声吩咐:“让太子殿下进来。”
禁卫得令,只好侧身让开,太子大步走近殿中,跪地行礼:“儿臣请父皇圣安。”
大太监跪在地上给皇帝系好胡服腰带,皇帝走前两步,面色微微一变,垂眸盯了自己贴身的太监一眼,大太监紧张又茫然,拿不准圣意到底为何。
也就是一瞬,皇帝面色恢复如常,他站定没有再动,也没有再看这殿里伺候的其他奴才,只缓缓背过手,问太子:“你着轻甲、带佩剑入宫是要做什么?逼宫?杀了朕,取而代之?”
太子抬起头来:“儿臣不敢。只是父皇这半年来日日操劳,龙体欠安,该歇一歇。”
皇上冷笑了一声:“看来你今日是打定主意了。太子殿下带了多少人马闯宫?”
太子沉吟了片刻:“父皇,只要您安心颐养天年,儿臣定当全力尽孝,让您在别处的行宫里过得舒心安乐。”
“别处行宫?”皇帝挑了挑眉,太和广场上日晷晷针细微地移动着,投影在晷面上,未时正点。
殿外响起此起彼伏的短哨,须臾已是兵器交戈,皇帝一手扶着腰,最后一丝不忍也被抹杀掉,他蓦然喝道:“庞济!”
大殿曳地的帘帷后迅速冲出一人,软剑一抖,直取太子咽喉!
太子反应也是极快,就地一滚,避开他这一击,抽剑相迎,口中吹了个哨,殿外廊上的柱子后登时现出十几人与禁卫打在一处。
太子到底身手弱些,庞济得了“杀令”,此时招招奔着他的要害,二十余招过去,太子已显狼狈,有近卫冲到身边护他,太子便冲着殿内大喊:“父皇当真要杀了孩儿?”
皇帝此时在殿中已满头冷汗,一队禁卫护在大殿门口,正要关上殿门,见一人不顾外面刀枪箭雨冲奔过来,一干宫女和太监追在后面,正是皇后娘娘。
皇后一见庞济和太子已动起手来,心里一凉,尖着嗓子喊道:“住手!”
庞济本已占了上风,却见皇后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手下一顿,太子得了喘息机会立即退后两步,转头冲着丹陛下的众兵大喝:“禁军统领庞济胆敢以下犯上,应当即射杀!禁军中有放下刀剑者,概往不咎;抵抗者,格杀勿论。”
下面的一排弓箭手立即拉弓搭箭。
皇后踉踉跄跄奔到太子跟前,也顾不上旁的,抬手就给了太子一耳光,“你要做什么!还不快让他们退下!跟我进去给你父皇认错!”
太子皱皱眉,抬手拭了下嘴角,漠然道:“是父皇要杀我,母后还请让开。”
皇后跑的鬓发散乱,气息不稳地指指他,心中又痛又恨,不由抓着儿子的双臂使劲儿摇晃:“仪儿,你疯了不成!”
太子不为所动,抽出自己的胳膊一抬,“放箭。”
说罢他由禁卫护着矮下身,退到廊柱一侧。后面箭矢齐发,雨点般射过来。庞济忙挡在皇后身前,一面护着她退后一面喊:“娘娘快请退到殿里去。”
皇后眼睛还盯着太子方向,却被流箭逼得不得不往后退,刚一进殿只听皇帝吩咐禁卫道:“将殿中伺候的,全部拿下。”
殿内的太监宫女闻言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求饶,只有方才的司衣宫女和递衣裳的一个小太监夺路便要往门口逃,被禁卫一刀了结,直接扔出殿去,当了挡箭的人形盾牌。
领头太监一瞧瞬时懵了一下,噗通跪倒,话都差点儿不会说:“陛、陛下……”
皇后瞧出不对,慌忙跑过来扶住皇上,皇上看她一眼,颇讽刺笑了一下,说:“腰带里……有根细针。”
那大太监如听了个惊雷!——腰带是刚刚他亲手给皇帝系上去的!
按说在平时,皇帝这些冬衣上身前,他都是要细细查验一番的,可是方才,因太子佩剑闯宫,情势太过震惊,他又慌又急之下没顾得上仔细检查,堪堪就真被钻了空子……
这当口他倒不怕死了,只这一辈子的忠心……说不清了。
不过皇上这会儿显然顾不上搭理他,皇后帮他解开腰带,小心翼翼地绕到后面一看,——皇帝的左腰处,果然扎进了一枚细针。
皇后彻底崩溃了,此时此刻下这个手的,除了太子再没旁人。
倒是守在殿内的禁军副统领崔提先道:“这针上恐怕有毒,娘娘莫动,让属下来。”同时又吩咐:“阿三、阿四,你们两个速去把太医带来。”
皇上心里已然有数,——自己恐真要活不长了。
………………………………
殿外。
宫中各处打斗正酣,太子一面留心应付,一面默默地计算着时辰,那喊叫和兵器的声音传入耳,他一点儿也不觉烦乱,反升起一股大事将成的兴奋。
正此时,有人急急来报:“殿下,越王带人自北门攻进来了!”
太子猛地拧眉:“北门不是有贺将军?!”
“贺将军被北军大营的郑四带人截住,迟迟未到。”
太子骂了句,往殿里看一眼,当即转身,撤掉一半兵力赶往北门,对守在这处的领兵之人交代:“守住此地即可,不必强攻,撑住一个时辰就算胜了。”
等他赶到北门时,宫门刚刚被破。
越王来势汹汹,甫一见他便破口大骂:“大哥,你不仁不孝!如此德行怎能当得太子大位?你把父皇、母后怎样了?”
太子冷笑:“我当不得,难道你就当得?我不过是进宫请安,你此时带兵闯宫又意欲何为?”
越王呸了一声,越王妃也在行军之列,她性子比越王还急,当即喊道:“多说无益!王爷,我们打进去自然就能解救父皇和母后。”
越王很是听她的话,“呔”的一声提刀便冲。越王未必多有谋,却当得一个“勇”字,他手底下的人马也多半如此,因而太子的人打起来不多时便占了上风。
太子脑子急转,硬拼是拼不过越王的,他看了看,暗中使眼色,他在马上主动迎着越王一阵儿猛攻,那厢里几个功夫不弱的却暗暗成圈,将越王妃围在了中间。越王妃寡不敌众,一个闪神,连人带马被绊倒在地,太子这边的人拼着被伤将越王妃擒在了手里。
越王双眼发红,啊啊叫道:“你不讲规矩!两军交战,你怎能抓了她挟持与我!”
北边第一道宫门已破,太子索性放弃,也不与越王多废话,带人迅速退守至第二道宫门。他将越王妃带上门楼,对着底下的越王直接道:“撤兵。”
越王妃被绑着呸呸两下,冲着自家王爷大喊:“王爷休要管我!破了这城门冲进去,我便不信他当真能杀了我!”
一旁的太子兵拿起剑便抵住了她的喉咙,越王手中的大刀一颤:“夫人!”
太子淡淡瞥了一眼,倒笑了,又说:“连一个女人都舍不下,还妄想登九五之位?老二,撤兵吧。你现在撤走,来日,我会记着今日的情分,仍将你封为王爷,让你与从前一样。”
越王妃:“别……”嘴被塞住了。
越王呼哧呼哧喘气,心里当真舍不下越王妃,然而到此一步又觉心有不甘,不由无声地僵持着。
半晌,他咬牙问:“你把父皇和母后怎么样了?”
“他们很好”,太子说着,将越王妃往前推了推,越王妃身子一晃,险些自门楼上摔下来。
越王出了一身冷汗,狠狠一闭眼:“好……”他这个字尚未完全吐出,身后突然冲进一对人马,也不出声,弓拉至满,一箭离弦,带着森寒的杀意直取太子心口。
太子大惊,本能地拉着越王妃往后退,那箭擦着他的左肩便窜了过去。太子一瞥之下已看清来人,刚要说话,不想这箭竟是连发,第二箭已到跟前,射的是他的右肩,这一下他没躲过,剧痛传来,箭没右胛。可是他丝毫不敢停留,因知必还有第三箭,遂索性整个身子躲在了越王妃身后,射箭的人笑了一声,第三箭已发,不偏不倚,正射在太子稍稍露出的发髻之上。束发玉冠应声而裂,太子被那箭矢的力道冲得后退两步,微一闭眼,头发四散下来。
这一队人马来得突然,三箭连发也是在转瞬之间,门楼上的人稍稍被震住了,片刻后才也记起城楼上也是有弓箭的,于是也搭起弓箭,等太子命令。
太子披头散发,呸出一口血沫,边咳边冲着下边笑:“裴云铮,你来的真是时候。怎么,老三不在了,你倒做了老二的狗?”
裴云铮黑衣黑甲,漠然看着他,并不说话。
越王皱眉扭头看了他一眼,然而就在这一眼的功夫,太子已经一直越王妃,“扔”。
旁边的人得令,二话不说,抬手便将越王妃推了下去。
越王大叫,死命打马去接,到了近前一看来不及,直接飞扑过去自己垫在了越王妃身下。只闻两声闷响,之后便没了动静。
越王的兵马登时傻了眼,怔在原地,
太子一手捂着流血不止的右肩,下令:“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