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难过时似乎并不只是沉浸在一种情绪中,思绪会变得混乱,很多种东西会跟着冒出来,搅和在一起,纷乱之间迟意莫名分析起自己的演技,她好像还挺厉害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直到全班几乎到齐,江怀野和蒋贺宇才迈着姗姗来迟的步伐走进教室。
不知是否为错觉,只几天未见,江怀野头发竟有些长了,黑发乱糟糟翘着,眼皮耸拉着,格外冷漠,很明显是刚被人从床上拽起来。
他冷着脸,看起来很凶。
跟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
蒋贺宇是与之截然相反的精神状态,蓬勃朝气,仿佛能立即去操场上跑十圈还绰绰有余。他嬉皮笑脸地和周围同学一一打过招呼,就跟几百年没见过面似的,一时间教室后排空间被他的声音充满。
迟意心不在焉地作出回应。
从江怀野进门那刹,她的注意力便一分为二,始终暗暗在江怀野身侧徘徊,不敢靠近,也不受控制。
隔了两分钟,江怀野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身体微微前弓靠近课桌,他单手支着脑袋,眼睛微阖,额前碎发也随之垂落,是一副随时都能睡着的样子。
迟意揉捏着裙摆,没敢再纠结:“早、早上好。”
闻声,江怀野侧了下头,眼眸轻抬,看了迟意几秒,他打着哈欠道:“早啊。”
无精打采的语气,声音自然很低很沉,音调被拖得很长,尽显慵懒恣意,传入迟意耳朵,痒痒的,让她不自觉轻抖了下。
迟意抬手,用掌心蹭过耳朵,掩过异样,她干巴巴挑起话题:“你看起来好困,昨晚没有睡好吗?”
江怀野再次打了个哈欠:“嗯,五六点才睡的吧。”
迟意喃喃:“那好晚。”
江怀野未再答话,但侧身交谈的姿势还未改变,迟意咬了下唇内的软肉,有些懊悔,因为她的不善言辞与话题终结。
就在她思索是否要再开启一段聊天时,江怀野忽然坐直,视线落在迟意身上,他笑得轻佻:“很漂亮。”
迟意茫然,但身体还是下意识僵住了。
江怀野指过她白色裙摆上的黑色刺绣音符,干净简洁的设计很适合迟意给人的感觉,细节处的点缀很精致。
只一刹,迟意脸颊变得绯红。
江怀野竟然在……夸她!
阳高有一项校规是学生在校期间要尽可能穿校服,若穿便服,女生要尽量穿裤装,男女生都必须在膝盖以下。
因此,哪怕是在夏天,都很少会在校园中看到穿裙子的女生。
如今属于在校与假期的灰色时间,爱美的女生可不就趁此机会换上校规不允许的漂亮衣服来学校和同学们见面。
入学半年,迟意清楚这条暗规则。
早晨出门前,她怀着很特意、又不想被人发现很特意的暗搓搓的心思,在衣柜前翻找了很久,在镜子前也琢磨了很久。
乍然听到江怀野的夸,喜悦仿佛依附在绯红之间,浸润心间。
她拘谨又无措地扯了扯这条最终选定的裙子:“谢谢。”
今天返校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领取各自的暑假作业和成绩单,期末考试结束,学习进度正式告一阶段,这两天大家都还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到达教室后的等待时间里无非就是和前后桌聊聊发生过的趣事、看过成绩后的心情感想、以及假期安排等。
到八点半余然进班,他在讲台简单提了几句老生常谈的事情,安排各科课代表和几个身强体壮的男同学一起去各任课老师的办公室搬取暑假作业。
之后是布置和分发,来回走动着。
一直到离开之际,教室里都维持在极热闹的状态中。
绝大部分同学都是刚进教室就被人群吸引到后黑板处,早早便用手机拍下自己的成绩,现在领过暑假作业,也没有继续逗留的必要,他们呼唤着关系好的朋友拎着书包便准备离开。
这时,一声轰隆刺破此刻喧闹。
雷霆在天际作响,远处乌云不知在何时飘了过来,阴沉沉的,闪电的白光从云中掠过,声势浩荡。
见此动静,欲离开的同学驻足在走廊,教室内也有慢半拍还没收拾好书包的同学,他们探着脑袋去外面凑热闹。
都还没有站定位置,不过几息,伴随着“哗啦啦”的声音,豆大雨滴砸落在地面,前不久还透露着干燥灼热气息的校园很快被浸湿。
愈发急,愈发大,大雨瓢泼。
天空渐沉,仿佛夜幕与天光交融,如临末日。
这场盛夏骤雨就这般到来。
所有人都被困在教学楼,因倏然停电,教室内光线昏暗,许是氛围到了,方才还吵闹的环境渐渐安静下来,窸窣私语声替代,狂风卷席着玻璃窗,繁茂树枝尽情摇曳舞蹈。
来急的淅沥雨声中,江怀野伏在桌面睡着了。
雨天好像真的很适合睡觉。
晦涩环境中,就算是隔着一张课桌,也只能看到对方依稀的轮廓。迟意搭在桌沿的手臂向前推开,她悄悄枕下,脸颊向内侧过——是属于江怀野的方向,她没有睡觉,她在无人注意的时刻放肆地盯着江怀野发呆。
只是漆黑的发顶和一小截流畅凌厉的下颚线条。
但这已经足够了。
或许是最后一次同桌。
或许是最后一次一起睡觉。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能如此近距离地贪婪地注视着。
这静寂时光中。
感谢这场盛夏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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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36.难解
·
?
[月亮也注意到这颗星星了呢。]
片刻,有窗户被推开,方才隔着一层玻璃略显沉闷的雨声变得清晰,噼里啪啦,仿佛砸落在心头,闷躁与凉爽交混的空气一拥而入。
闻着泥土的腥潮味道,迟意忽然想到她这次期末考试的年级名次——
131名。
她和江怀野初见那天是1月31日。
同样在下雨,属于冬天的阴冷绵绵小雨。
……
“操,我说我忘记什么了!”等待骤雨停歇的时间里,蒋贺宇拉着几个男生,纷纷打开手机上的游戏APP,他们光明正大地在教室里聚众打游戏,忽然蒋贺宇咋咋呼呼叫了声。
“什么?”这局游戏正进入高热状态,他对面男生头也不抬回应道。
“进教室这么久,我竟然忘记看成绩了。”蒋贺宇为自己而无语。
另一个人跟着嗤笑:“大宇,咱这就是心无旁骛吗?放假之后一心想着玩,对学习相关的事情不屑一顾。”
蒋贺宇:“……”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显示“胜利”两个字,这局游戏结束。
蒋贺宇把手机丢到课桌,他甩甩手,起身朝江怀野走去,嘟哝道:“这不还有人也没看成绩呢,还睡得跟头猪似的。”
“醒醒,天亮了。”蒋贺宇站最后面,推了推江怀野。
江怀野烦躁地支起脑袋,冷睨着蒋贺宇:“说。”
蒋贺宇一本正经道:“你还没有看成绩。”
江怀野很是没脾气,他指关节反触桌面,敲了几下,警告意味明显。
知道是在江怀野雷区蹦迪,蒋贺宇见好就收:“就知道你忘了,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我替你看看。”说着,他探身捞过课桌上的手机,对着成绩单很敷衍地拍摄了张照片——看成绩事宜就此结束。
另几个打游戏的同学,正等着蒋贺宇再开一局,他重回座位,转身之际忽然瞥到贴在后黑板上的第二张成绩单——
迟意的名字映入眼眸。
蒋贺宇驻足,顺着平直的表格线将那一行数字看完。
他惊喜道:“呀!满满,你这次成绩真不错!”
突然被提到名字,还是让她很失望很难过的成绩,迟意略有些尴尬:“还……还行吧。”
蒋贺宇给出自信:“什么还行,是厉害好不好!”
“蒋贺宇你赶快的!”
“再不来,我们就开了。”
这时,已经万事俱备只差蒋贺宇的临时游戏小队受不了他磨磨唧唧,高声吆喝道。
蒋贺宇哪儿还顾得上其他,屁股着火似的挤进他们之间,边接受邀请,边骂骂咧咧道:“你妈的,等我两分钟怎么了,宇哥带你躺赢。”
被吵醒的烦躁略有消退,江怀野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椅子随着他后仰的动作而向后倾斜,离地少许,愣是被他坐出摇椅的感觉。
迟意不敢,也没有机会再偷看对方。
她佯装睡觉刚醒的样子,揉了揉眼,随便翻弄着手机。
随着“噔”的一声,椅子回正落地,江怀野微侧过身,懒洋洋倚着墙壁,他伸展着四肢,手臂斜搭在椅背靠背处,多出来那部分弯曲垂落,很自然很恣意。
“很不错?”他盯着迟意开口。
悬在屏幕上方配合演戏的手指僵住了,迟意愣了一秒,意识到他问的是蒋贺宇不久前提到的关于成绩的问题,迟意咬着唇瓣,没有吭声。
江怀野皱起眉,神色正经几分:“多少名?”
迟意小声:“131。”
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江怀野在心中估计了下,脸上漾出笑意,眉眼处是少年的不羁与张扬,如扇的桃花眼蕴着几分温柔,他与有荣焉,真诚夸道:“挺不错嘛,进步很大。”
到底是经他手辅导了一学期的小同桌,最终有这般成果,确实值得骄傲,这种成就感可比那唾手得来的年级第一的名次强多了。
猜得到会这样。
每个人都是这种反应。
迟意感觉到脸颊肌肉的程序化,很适时地扯出一个微笑,那些糟糕的情绪丝毫没有泄露出,像是带着一个表情面具。
咬着口腔内侧软肉的贝齿不自觉加重了力道,微微刺痛感撩拨着神经,心头那潭翻涌的酸涩硬生生被压了下去,却又在持续酝酿着。
“谢谢你,江怀野。”
湿漉漉的小鹿眼,印在脸颊的两个小梨涡。
调整过情绪,迟意同样真诚道谢。
江怀野不明白迟意的难过,其他人也无法理解迟意的心情,无法宣之于口的暗恋,无法与人共享的情绪,而且世上也并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情。
对于迟意的道谢,江怀野毫不客气收下。
他摸了摸口袋,翻出即将升小学三年级的小侄子的最新珍藏品,很习惯很顺手地递给迟意。
“奖励。”
“听说味道不错。”
一包星星糖,每一颗都是星星造型,五颜六色地躺在透明包装袋中,很漂亮,很受小学义务教育在读的小女孩们喜欢。
星星不会发光。
星星总是绕着月亮。
月亮与星星有轨迹重合的刹那,也会分离会背道而驰,迟意选了一颗蓝色的星星糖果,她想,或许无法登月无法永久伴月,但她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为绕月飞行的那一颗熠熠发光的星星。
月亮也注意到这颗星星了呢。
……
骤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它声势浩荡地持续了四十多分钟,雨水连线地从屋檐往下落,树枝绿叶被洗刷得干净,整座校园被浇淋湿透,路面湿漉漉的,蓄了一层浅浅的水镜,晴空倒影,蓝天净得透彻。
金灿灿的阳光重新降落,温度缓缓升高,空气也变得潮热闷躁。
待天空放晴,教学楼渐渐喧闹起来,被这场雨困住的同学们再次提起书包,三三两两结伴,陆续离开学校。
蒋贺宇左肩挂着一根书包带,站在后门口等江怀野。
江怀野拿起一沓子暑假作业,手指握在两侧,骨节分明,又是冷白皮,很好看,他在桌子上磕了几下,那几本书变得整整齐齐。
来学校时江怀野并未带书包,他很是不客气地扯过蒋贺宇的书包。
蒋贺宇被拽得向后退了半步,骂骂咧咧道:“干嘛呢你。”但也没有阻止江怀野的行为,看着他拉开拉链,把东西一股脑全塞进去,随后很轻便地站起身。
“矫情,就这点东西,不会自己拿着啊。”蒋贺宇嘴上不饶人。
江怀野没理蒋贺宇,他很高,起身时挡在玻璃窗前,窗外天光只能落在他后背,这一角光线忽然变暗,阴影落下,江怀野逆着光。
他依旧是没睡醒的模样,神色冷淡,朝着迟意抬了抬下颌:“走了。”
迟意点头,在他踏出教室的瞬间。
“江怀野,假期愉快。”
“高三见啦。”
江怀野轻笑:“高三见。”
……
从7月2日这天,暑假正式开始。
迟意的暑假计划中,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暑假作业认真写完。
从学校离开,她和叶芃芃、白雪在附近商场看了电影,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她稍作收拾后便伏在书桌前写作业,如这半年来每个放学后的夜晚。
在补课开始前,迟意便已经把擅长的英语这科的暑假作业写完了。
桑同是迟惟东同事家的女儿,也就是迟意这个暑假的补课老师。
她的名字很特别,她本人也如这个名字一般很特别,如果非要用准确词语来形容,那应该是“认真”和“有趣”。
商定补课地点时,因为知道迟惟东最初的想法是给女儿找一个家教,同事不假思索便提出要桑同上迟意家。
但对方一直这么热情,迟惟东很过意不去,哪儿还好意思麻烦人家,百般推脱后将地点定在同事家中。
好在两家相隔不远,又有直达的交通工具,上课很方便。
第一次上课时,桑同先给迟意递了张她自己出题的数学试卷,对迟意的整体水平进行测试。第二次上课时,桑同拿出根据迟意的程度为她安排出的补□□计划。
不知道是整日和数字打交道的人惯性严谨,还是桑同性格便是如此,纸张被娟秀小楷填满,简洁清晰,但又面面俱到。
迟意性格内敛,非常慢热,上过几次课之后才和桑同渐渐熟络起来,两人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只谈与学习有关的事情。
燥热午后缓缓过渡到有蔓延过整片天际火烧云的傍晚,这次补课效率挺高,讲解完准备的内容,距离结束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桑同翻了翻崭新的练习册,她圈画出几道练习题递给迟意:“就这几道吧,做完应该就差不多了。”
迟意点头接过,视线落在宋体印刷字上,思绪却有些飘飞。
很熟悉的流程,江怀野和她讲完知识点时也是这样。
只不过桑同的动作带着无法忽视的认真,而江怀野更多是随意潇洒,好像是胡乱画几个圆圈。
想到这里,迟意笔尖顿在纸面,落下一个很小的黑色印点,她在心口默念了遍那个熟悉的名字,重新回过神。
很快,迟意注意到桑同不加掩饰地注视。
桑同在迟意对面坐着,两人之间隔了一张书桌,此刻她正支着下巴,直勾勾盯着迟意瞧,眸光认真专注,像是在研究一道难解的数学题。
迟意被盯得紧张,握着笔杆的手指微微紧了些。
其实这不是桑同第一次这般看她了,迟意抿了下唇,问出一直以来好奇的事情:“桑同姐,你、你干嘛……”
磨蹭了半天都没说出口,桑同温柔笑,接腔道:“喜欢看你?”
迟意尴尬地捻着资料书的页角。
桑同大大方方承认:“猜猜?”
迟意:“……”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桑同对迟意还算有些了解,知道她脸皮薄,逗了几句后便正经起来:“最开始嘛,因为我爸很崇拜迟工,在家里也经常聊到迟工,所以我很好奇他女儿是什么样子。”
迟意垂着眸,面上多了抹难堪,无声沉默着。
一直以来,旁人提到迟惟东都会用“优秀”这个词来形容,而作为他的女儿,现在只有“普通”和“平凡”。有时候迟意会想,她为她的爸爸而骄傲,但迟惟东却要因为她而丢脸,这……真的糟透了……
“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桑同微顿,随后话音一转,“本来我还想着迟工那么聪明,他女儿竟然还要我来补习,可别是个叛逆少女,那我可招架不住。结果呢,好乖好软,是个可爱的妹妹!”
说完,桑同觉得有些不妥,又补充道:“迟意,你别误会啊。不是说你不聪明,是我感觉你应该更偏向感性思维方面的学习,扬长避短嘛,要放大你擅长的那一部分。至于数学,学不好只是因为你的天赋点不在这上面,如果你不是特别喜欢,那数学就是你完成学业的一个工具,你不用把它看得太重要。”
迟意微怔,眸光多了些错愕。
“你应该没有特别喜欢数学吧?我没有感觉错吧?”桑同俏皮地眨眼。
“没有。”迟意很乖地摇头。
桑同厚着脸皮揉了揉迟意的头发:“不过你也别害怕,数学挺简单挺有趣的,你有男朋友没?要不把数学当成你男朋友,肯定能学好。”
听到这个重复的字眼,迟意倏然脸红。
桑同惊讶:“真的有啊?”
迟意慌忙摇头:“没、没有……”
所剩时间已经不多,桑同简单介绍了一下“哄男朋友式”学习法,她迅速结束闲聊,催促着迟意赶快做题,她在旁边掐表计时。
可迟意的情绪没能那么快平息,脑海中满是大大小小的写着“男朋友”字样的小纸条,资料中密密麻麻的数字投映进视野,交汇这一刻,数字化身拟态小人,轻轻晃动,与小纸条自由组合起来。
这字里行间中,迟意愣是读出了毫无干系的三个字——
江怀野。
迟意搓了搓脸颊。
无法否认。
江怀野于她,就像是一道数学题,一样的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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