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今日她去502看过,非常确定,那个空屋内的灯是能打开的。自己刚从六号公寓中离开,就直接搬到了501里头,到今天为止,已经过去了半年左右……如果对门一直无人居住的话,供电应该早被停了才对。
仔细收拾妥当的生活用品、还能打开的电灯、那些去502查探并因此进入副本的危险假面成员,所有线索在程亭羽的脑海中次第浮现。
回忆告诉程亭羽,对面的的确确是一间空屋,根本没人居住,然而这个答案与找到的线索严重冲突。
但假设的确有一个人住在对面,事情反倒能讲得通。
程亭羽再度用力按着自己的额角,她感觉自己的血管发胀,太阳穴正一跳一跳的疼。
危险假面的成员知道那个人,住在对面的自己应该也知道,否则很难解释她为什么会单单挑中那一间屋子居住,而且离开那个下楼副本的方式居然是从502的阳台上再度翻回501,就像是她真的曾有一个邻居,而她也曾经从阳台上反到对面去探望过对方,然后又翻了回来。
程亭羽对沈星流道:“我想调查一下,出租楼那边欠费多久会停水停电,还有对门502是否有租赁记录。”
螺丝刀虽然不像督察队那样在加班上有着深厚的造诣,不过也一样擅长处理各种突发工作,没过多久,沈星流就把答案摆在了程亭羽的办公桌上:前者的答案是一个月,后者的答案是没有。
所有的资料记录都显示,502是一间空屋。
程亭羽沉默地看了老同学一眼。
面前的沈星流其实是制造商创造出来、承载着祂部分意识的、便于在外界活动的类人容器。
他的实力当然无法跟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的本体相比,但与普通能力者之间也存在着质的差异。
此时此刻,一个月内502室曾经有过住客的线索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沈星流却没有察觉到这其中有着怎样不正常的地方。
傍晚的光芒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或许是光线的原因,沈星流此刻的轮廓有些模糊,像是一副曝光过度的老照片。
程亭羽收敛思绪,道:“我要看看督察队那边的资料。”
她很清楚,即使双方关系不错,自己又是一个品行良好的守法居民,直接跑到督察队那边去要求翻阅也必定会遭遇拒绝,所以言下之意,就是打算依靠螺丝刀的渠道收集信息。
沈星流听到老同学的话,一时间恍然有种回到上学期间,造梦家负责分派小组任务的时候……
“我试试。”沈星流回答,“螺丝刀跟卓流青那边一直有来往,而且合作良好,即使调阅卷宗,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做到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程亭羽忽然有种被冰了一下的感觉,就像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伸手握住了一把雪。
她重复着沈星流方才话中的名字:“卓流青……”
沈星流随意道:“她本来是中城区那边的人,后来才被外派过来,那位督察官阁下虽然性格严肃,却也不是没办法沟通。”
程亭羽闭了下眼睛。
是了,外城区督察队中的确有一位下督查官,她的名字叫做卓流青,自己还被她请去喝过茶,熟悉了一些后,还合作过一回,并因此得到了洛载归制造出的两张身份证明……
一念至此,程亭羽的思绪再度停滞了一瞬。
两张身份证明,一张跟程亭羽自己有关,那另一张呢,上头复制的又是谁的能力?
“沈主管……”
螺丝刀的同事喊住了正打算亲自跑一趟督察队的沈星流。
螺丝刀员工汇报:“沈主管,那位提灯人阁下打算离开。”
沈星流顿了下,随即反应过来。
他记得很清楚,对方口中的提灯人阁下就是庄九折——虽然螺丝刀的分公司已经从无尽城内撤离,之前外派的队伍又跟提灯人那边产生过冲突,不过因着跟造梦家同出白塔的那一点渊源,双方间的关系还没完全跌到冰点,真遇上什么事,想要联系的话,也还是能联系上的。
前些日子,沈星流发现F0631城外城区这边有梦境副本的痕迹,就跟无尽城那边通了个消息。
可能是正处于休假期的缘故,等闲不肯前往现世的庄九折居然亲自过来了一趟,可惜没能研究出什么结果来,今日正准备告辞。
这并不奇怪,庄九折毕竟是造梦家手下的高阶提灯人,哪怕目前还在待岗期间,也得尽量驻守在城市内部。
想到自己那位老同学,沈星流对庄九折就充满了理解。
那位前列车长又不知道造梦家如今就在螺丝刀的办公区中,当然不愿意在外面久留。
提灯人要离开,沈星流当然得过去送行。
站台上,早已等候在此的庄九折向来人礼貌颔首:“沈主管,我今天便要回城……”
说到此处,她莫名停顿了一下。
庄九折知道,自己跟螺丝刀之间关系平平,愿意帮着参详,已经算是提供了额外帮助,尽快回城等候梦境之主调遣才是她的职责所在,然而她无法解释,为什么心中却隐约泛起些不想离开的情绪?
能得到进入卫队组资格的人自制力必然不差,是以庄九折迅速克服了心中那点异常的情绪,继续与螺丝刀的员工告辞,随后坐上了返回无尽城的列车。
送走无尽城的使徒后,沈星流又接到督察队那边的通讯请求。
打电话的人正巧就是卓流青。
“我想问问螺丝刀这边,有没有精神治疗方面的道具。”
其实督察队内各种道具的库存原本还有不少,只是随着旺季的到来,外城区这边不得不分了一批物资出去支援中城区跟内城区,导致自己这边就有些不够用起来。
沈星流定了定神。
他跟卓流青应该很熟悉,此刻却莫名觉得有些陌生,就像他跟庄九折之间应该不大熟悉,刚刚却作为相识之人为对方送行一般。
“普通的还有一些……”
卓流青打断:“我要能治疗[黄昏]级能力者的道具,最好是针对密瞳的那些。”顿了下,补充,“你可以提条件。”
沈星流没直接说想要什么,而是先猜测:“是洛督察那边出了事?”
他回想的时候,一些跟洛载归有关的记忆就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对方是中城区保卫科的成员,经常被派到外城区来出公差,以前曾与卓流青一起共事过,两人关系还行,前些日子因为外城区实在太忙,洛载归就带着手下的保卫科队员,前来驰援同事。
外城区督察队跟保卫科互不统属,不过洛载归却一副很习惯被调遣的模样,仿佛不是过来支援的同事,而是卓流青的下属。
电话另一头没有发出声音,但沈星流却觉得,卓流青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卓流青:“他好像是受到了一些污染,说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昨天还想强行调阅卷宗,又要托人回中城区,拿自己的私人物品过来。”
沈星流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情绪,非要形容的话,近乎于感同身受。
在察觉到自己的意图之前,他已经把话问出了口:“洛督察想拿什么私人物品?”
卓流青:“说是想找自己学生时代的毕业照。”
沈星流:“只要不是太危险的事物,那洛督察的情况就还在可控范围内。”
精神方面的治疗最好尽快进行,螺丝刀当日就把相关的道具送了过来,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在轻度疯狂的状态中挣扎了一个小时后,洛载归已然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出于“早点清除病根,就能早点重新投入工作”的想法,卓流青还是把道具带给了洛载归。
世界上的治疗物品五花八门,螺丝刀今日提供的,是一份从无尽城购得的夜汤,洛载归仅仅喝了一口,就语气坚定地表示自己已然痊愈。
卓流青抬了下眼,语气淡淡:“不要强撑。”
洛载归低头看向手上的汤碗。
他回忆着刚刚尝到的滋味——很难说放弃治疗是强撑,还是治疗才是强撑。
洛载归把碗搁下,并默默推远了一点,语气真诚:“药物珍贵,应该留给不需要味觉的人,我多休息休息就行。”又道,“我觉得自己之所以会陷入轻度疯狂,原因有很多种,受到污染只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那个,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外城区这边的工作节奏让人难以适应。”
卓流青:“我记得保卫科的工作强度也不低。”看着同事,皱眉,“所以这次为什么派你带队?”
洛载归耸了耸肩,一副自己也不明白中城区那些督察队管理者想法的模样。
卓流青:“你要是不想喝,就去工作。”
洛载归拖长了语调:“我才刚刚恢复——”
卓流青偏了下头,一副不想再看摸鱼同事的表情,毫不客气道:“螺丝刀那边有人要调阅卷宗,你就负责这件事。”
想调阅卷宗的人当然是沈星流。
他确实想要调阅卷宗——最近各种事件井喷式爆发,螺丝刀总得跟督察队通通气,才好继续合作下去,也正因此,自己才借着购买治疗道具的机会,以某些副本可能涉及被保人权益的理由,向督察队提出了看资料的要求。
站在等待室内的沈星流忽的笑了一下。
亲自过来一趟,好像有点浪费时间——他觉得自己近来有些太过投入于螺丝刀内一个普通员工的身份,类似的事情,完全可以让下属过来接洽。
“你想看卷宗呀?我觉得没问题。”
电话另一头,洪元宁还在絮絮叨叨:“虽然督察队的资料一般不会对外公布,不过是你的话,可以先挂个在队内实习的名头,拿着工作证去资料处看,实习生也不是每个都能转正的,你真不想久待,在后续的面试上表现得糟糕点就行。”
只要能达成目的,不必太挑拣达成的方式,程亭羽只略想了想,便忽略掉心中对工作的抗拒,给了肯定的答复:“那样也行。”
她隐约觉得,自从失去记忆以来,自己就跟“实习”跟“面试”两个词结下了不解之缘。
从螺丝刀办公区离开的时候,督察队黑色的车子已经等在楼下,过来接人的督察员交给程亭羽一张工作证,还有一套黑色的制服。
开车的人是李拂辞,坐在副驾上的人是厉夜台。
车内光线黯淡,程亭羽却能看见两人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她们的瞳孔缩得很细,就像是用针扎出的四个小孔。
李拂辞笑着,哪怕不清楚情况的旁观者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喜悦是从心底传来的:“等穿上制服,我们就算是同事啦。”
程亭羽黑色的眼睛凝固住了,她缓慢地伸出手,抖开黑色的外套,并将衣服披在了自己身上。
第176章
梦境乃现实之碎片
加班是外城区督察员必须适应的事情,
哪怕当事人才刚成为实习生没有多久。
穿着黑色制服的程亭羽坐在资料处边的办公室内,看着桌上海量的文件,下意识抬手按了下额角。
受身份所限,
程亭羽能去查阅的资料的保密等级都不高,
她今天也只拿了一部分过来,然而仅仅是这一部分,短时间内怕是也无法看完。
虽然今后的工作是肉眼可见的繁忙,不过自己运气总归还是不错的——作为一名普通的外城区居民,她因为觉醒了能力从而被缺人的督察队给招了进来,只要能顺利结束实习期,
再通过考试,
就能成为正式员工。
程亭羽对翻阅资料没太多热情,不过在出外勤之前,实习生必须积攒足够的知识储备,
所以自己需要待在资料处内,耐心地翻看完手头上的各类卷宗。
“你还在看资料呀。”
一位同样穿着制服的督察员走了过来,
对方好像是叫做赵山叶,
因为长年加班的缘故,她脸色透着股不健康的苍白,
手上正端着两杯咖啡。
赵山叶将一杯黑咖啡放在了程亭羽面前:“来,喝点咖啡提提神。”
程亭羽的手指只在杯沿上搭了一下,
便很快移开——她不喜欢苦味的饮料。
非要喝下午茶的话,
她倾向于果汁以及水果味的蛋糕。
程亭羽:“今天什么时候可以下班?”
面前名叫赵山叶的督察员的面孔上闪过了一丝吃惊的神情,她的两只眼睛都因为听到的话而张大,
上眼睑甚至直接与眉毛贴到了一起,
变成了两个黑洞洞的圆圈。
“现在正是忙的时候。”赵山叶慢慢说着,
声音变得有些含混,
“你不要着急,以后一定会好一点。”
程亭羽感觉对方是在糊弄自己,她凝视着面前的咖啡,杯子里的液体黑沉沉的,什么也映不出来,过了一会,她才开口:“我觉得这里的休息时间短得完全不合理。”
赵山叶的眼睛似乎又变大了一点:“督察队的一切都很正常。”
程亭羽摇头:“正常就应该做一休二。”
赵山叶:“……下班后早点休息,梦里面什么都有。”
程亭羽耸肩:“太缺人手的话,做二休一也行——为了城市的发展,我愿意做出一点牺牲。”
赵山叶雪白平滑的面皮下,长虫般的肌肉扭动起来,带出一抹微笑:“我觉得,还是加班比较好,加班能让人精神充实。”
程亭羽皱了下眉,她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然而心中感觉就像是布匹上的褶皱,轻轻掸一掸便重新平整起来,留不下任何痕迹。
她顺利地接受了前辈到底说法——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中,能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确实能让人精神充实。
赵山叶伸手搭住了程亭羽的肩膀,她的掌心凉凉的,像是一块剥去鳞片的生鱼肉。
“不用一直待在资料处,你今天还要去后勤部,去拿自己的工作证。”
过分繁忙的工作的确容易让人精神恍惚。
即使程亭羽一向态度认真,也难免会产生抽空摸鱼的念头,她此刻的状态就宛如一位学生,在上课期间习惯性地走了下神,等终于从杂乱的思绪中脱离的时候,讲台上的老师已经开始讲述跟之前完全无关的另一段知识……程亭羽现在就有类似的感受。
等她终于回过神来,留意打量周围的情况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挂着后勤部牌子的办公室门口,程亭羽还没敲门,那扇门却像是感受到外头人的注视一般,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门上既然挂着后勤部的牌子,里面的人,自然也都是队里的督察员。
督察员们原本都在低头忙着手上的事,等大门打开后,却忽然直起背,动作整齐地把脸转向门口,仿佛一棵又一棵长满了血管、脂肪、肌肉的向日葵。
最靠外的办公桌后面,正坐着一位程亭羽曾见过的文员,他的名字叫做周见云。
周见云是一个挺斯文的人,此刻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不要一直站在外头,你快点进来。”
他的招呼声就像是道路边的灰尘,被风一吹,就粘在了程亭羽的耳朵里。
周见云面前果然摆了一张工作证。
“将发放工作证之前,我得确认一下,上面写的都是你本人的信息。”
程亭羽顺着周见云的指示去看对方手上的证件,她的目光凝在小巧的长方形纸片上。
上头的内容很清楚,“姓名:程亭羽”、“职位:资料处实习生”,最下面那行,写的则是她的能力——
“真名:[血肉·?]”
正式入职之前,督察队应该先做好背调,确保招进来新人的能力不算太过危险,不会等到该做工作证的时候,还有重要信息处于空缺状态之中——程亭羽看着工作证上的问号,一个轻飘飘的念头仿佛气泡一样,从她思维的海洋中猛地浮了上来。
程亭羽并没留意周围的情况,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忽然产生了一种毛刺刺的感觉。
仿佛自从她进来后,那些已经重新垂下花盘的向日葵们再度伸长了脖子,竭力将自己的头脸凑到了新人身边,圆形花盘中的每一颗瓜子里面,都裂开并探出了一颗黏腻的眼球。
眼球们不安地开始扭动,尽可能不错过程亭羽的每一个最微小的动作。
程亭羽缓缓闭了下眼。
等她睁开眼,再次低头去看的时候,工作证最下方整整齐齐地印着一行字,“真名:[血肉·战力增幅]”。
没有问题。
刹那间,所有的异常感都雪融般消逝,围在身边的向日葵们也退远了,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忙碌地处理起手上的文件。
程亭羽缓缓点头:“对,这就是我的工作证。”
在程亭羽把工作证拿走之前,周见云又伸头看了眼工作证上的内容:“你是血肉型能力者……我们正好需要这样的人。”
程亭羽的脑海里有着基本的常识。
她还记得,许多血肉类玩家都擅长治疗或者战斗,非常适合出外勤。
作为一个能力合适去副本探索的新人,程亭羽很快就有了出外勤的资格,督察队的工作非常繁忙,新人更是没有休息的时间,不得不一个副本接一个副本地趟过去,好在她的能力不错,即使身体几乎被从中间切开,依旧能吊着一口气,从副本内伤痕累累地爬出来。
近来总跟程亭羽组队的李拂辞伸手扶了同事一把,温热的血液滴在了她的面庞以及制服下的长足上,实习生的口中逸出一抹叹息:“你还活着……我真为你高兴。
“马上回队里述职,待会还有副本——”
程亭羽甩开了同事的手。
在督察队里,连轴转当然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但在队员重伤的情况下还坚持进副本,显然很容易增加督察队减员的风险。
李拂辞站住:“你不去吗,那转正可怎么办呀?”
程亭羽不在意道:“就算没能转正,也总能在别的地方找到工作。”
不知为何,程亭羽非常有自信地认为,哪怕她被从城区赶走,也能顺顺利利地活下去。
李拂辞的脖子像是被人扼住了,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什么工作,哪里还有比督察队更合适的工作?”
同事的话引起了程亭羽的深思。
似乎确实没有更合适的工作了。
F0631城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座城市,只有居住在城市里的人,才能在城市主人的庇护下,存活到旺季的尾声。
大约是受了伤,又太过辛苦的缘故,即使意识到督察队的工作机会如此珍贵,程亭羽依旧升不起半点上进心,而是拖着伤腿,散了架似地倒进了人行道中花坛边的长椅当中,不管同事表现得怎么着急,都不给出任何回应。
李拂辞默然了一会,说:“的确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好,你就先休息一会,等恢复好了,马上回队里报告。”
得到可以休息的回复后,程亭羽觉得,周围一切又变得可以理解了起来。
她仰头看着天空,莫名觉得周围的光线有些刺眼。
如果是黄昏就好了,黄昏总能让人感到安全。
程亭羽的脑海中闪过诸多思绪,与此同时,她的身体却一动也不动,抓紧一切时间恢复状态。
她所在长椅的旁边是一个花坛。
负责城市绿化设计的艺术家总有许多旁人难以想象的点子,程亭羽已经发现,自己旁边的花坛有着跟人类一样的外形,但他身边铺着层柔软厚密的青苔,整个人动也不动一下,决计是个花坛没错。
程亭羽并没转过头去看花坛——毕竟还在上班期间,她需要用更不显眼的方式摸鱼。
仔细想想,对花坛感兴趣真是间无法理解的事情,或许是督察队的工作太过无聊,她才需要像现在这样,尽可能从生活的犄角旮旯里发掘出一点有趣的事情,又或许是这个花坛跟别的不一样,不但有人类的外形,甚至还有呼吸跟脉搏。
程亭羽用余光去瞥他,居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象。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盘踞在海底的巨型生物,祂将自己的触须伸到不同的气泡当中,与不同的人接触,认认真真经营着自己的保险公司。
也因为这个生物的本体太过庞大,导致祂得花更长的时间,才能察觉到已经与某个触足的末端失去了联系。
失去联系的触足尚且保留着一点活性,能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此刻正紧紧捏着一张仿佛是从某个日记本中撕下来的内页。
内页上清清楚楚写着一行字。
程亭羽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念出了上面的字:
“梦境乃现实之碎片。”
第177章
引号
程亭羽从花坛上慢慢收回目光。
“梦境”这个词,
好像变成一根小针,让她先是精神紧绷,随后才察觉到针刺下来的痛……程亭羽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督察队的成员,
忙得甚至没有休息的时间。
一个正在上班的人,
似乎不应该在路边坐太久,程亭羽略带些遗憾地站起身,刚准备离开,旁边原本近乎静止的花坛忽然抬起头来。
花坛一霎不霎地凝望着程亭羽,他黑白分明的眼里忽然重新泛起了神采,并映出了一道模模糊糊的、仿佛蜡油一样的影子。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
程亭羽莫名觉得对方打算向自己传递一些信息,
然而花坛是不会说话的,面前长着青苔的人形花坛仅仅是安静地看着她,直到双眼中的光泽点点黯淡下去,
重新变成了原先那副毫无神采的模样。
临动身之前,程亭羽被某种她自己都不理解的情绪驱动,
伸手从花坛上摘下了一块青苔,
放进自己的口袋当中。
她还要回去上班……脑海中的念头尚未消失,程亭羽的鞋底已然踩在平整洁净的地板上。
看到程亭羽,
办公桌后面的同事站了起来,含混的声音显得有些放松:“你回来了……”
程亭羽停下了脚步。
同事抬头,
黑黢黢的眼睛几乎粘到她的身上:“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去不工作呀……”
在什么情况下,
工作会突然中断呢?
程亭羽闭了闭眼,她感觉自己的思维比往日更加迟钝,
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迟滞跟断续:“不工作,
因为,
因为我要去洗手。”
想要洗手,
就要去洗手间——这是一个非常符合逻辑的推论。
而一个正常的洗手间里必然会有水池存在。
即使程亭羽的思维已经因为长期加班而变得模糊了,她对于洗手间的构造依旧有着基本的认知。
哗啦啦的水声持续响着,水池前,一个同样穿着督察队黑色制服的人,几乎要把脸给弯到了水池底下。
对方身上戴着工作证,工作证上的名字是“计世齐”。
程亭羽:“你在这里?”
计世齐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她转过身,朝着程亭羽抬起了自己已经被水泡得浮肿的面孔。
“我得洗一洗。”
计世齐应该没能看清程亭羽的样子,因为她的眼眶周围的皮肤早已经被撕成了一道道的,伤口的边沿不是正常的鲜红,反而泛着白,比起血肉,更像是寄居着一条软烂无力的线虫。
方才她一直在水龙头下,用力搓着自己的眼睛。
人需要清洗自己的眼睛吗?
既然眼球有部分会裸露在外,那就像需要洗手一样,人当然应该清洗自己的眼睛。
理清楚逻辑后,程亭羽走到空的水池前,先看了会镜子里自己的身影——灯光照在她的面庞上,显出一种墙粉般的白,她拧开水龙头,然后弯下腰,掬起一捧水,将眼睛埋到清水当中。
眼睛有些发痒。
程亭羽忍不住伸手去搓,她认真、细致、用力地搓着眼睛,希望能用痛意来压制那种痒意。
她的手指摸索着,然后终于拽住了什么,程亭羽加重了点力道,忽然感觉到一阵痛楚,还有与痛楚同时响起的隐秘尖叫。
尖叫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间,程亭羽狠狠一拽,然后看着自己的手。
她的手里正抓着一团刚刚从眼睛里拽出来的、密密麻麻的鲜红血管。
“……你洗好了吗?”
计世齐的声音从距离程亭羽十公分的地方响起。
程亭羽慢慢转过身。
【姓名:计世齐】
【真名:密瞳·求生的闪光】
【……】
【精神值(重度疯狂):20100】
【状态:严重畸化。】
程亭羽定定看着计世齐,然后一言不发地移开了视线。
她看见“畸化”两个字的时候,脑海里自动冒出了相关的解释——被杂质力量所污染的玩家,会逐渐变成没有理智的怪物。
所有人都会陷入疯狂。
被疯狂笼罩的人,会一步步失去自己的理智,他们总能看到不该看的画面,听到不该听的声音。
“……”
程亭羽垂下目光,手臂一动不动。整个人僵硬如石块——她成功克制住了自己,没把心中的情绪泄露出来。
原来如此,难怪她上班时很没有精神。
地板逐渐出现了融化的姿态,一行行文字无声浮现,像是在程亭羽的视野添加注视,她转开目光,去看镜子,然而镜中影像的旁边也有类似的文字出现——
【姓名:程亭羽】
【能力:[*不稳定*][*解析错误*][*无法显示*]】
【状态:[*不稳定*]】
【冷却期:0】
“……”
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骤然袭上心头。
那些文字紧紧追着她,不给她一丝喘息的余地。
程亭羽只觉头脑眩晕。
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已经疯了。
督察队的人在找她,这个世界在追杀她。
“笃、笃、笃。”
洗手间的门忽然被敲响。
洪元宁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还没洗好吗?”
在外面的声音响起来之后,计世齐立刻蜷成了一团,熟练地缩在洗手间的角落里,她浑身潮湿,面孔被头发挡住,看起来像一只长了毛的蘑菇。
程亭羽则死死盯着门。
计世齐已经机灵地藏好了,任谁看过去,都只会觉得那是一片藻类或者真菌,现在会被发现的,就只有她而已。
短暂的沉默过后,门外的动静发生了变化
,洪元宁的声音更近了一点,如果说刚刚他像是站在门口说话,现在则像是将身体紧贴在大门上,口舌轻轻咀嚼着门板,吐出的每个字都在房间内嗡嗡作响。
“开开门,你开开门呀。”
程亭羽的目光在洗手间内逡巡。
外面的同事会不会已经发现自己不正常?
他们一定是起了疑心,才会过来寻找自己。
程亭羽的余光瞥见镜子里自己的身影。
她刚刚清洗了自己的眼睛,看起来会不会跟平时不大一样?
洪元宁的声音又变得低了一些,不是音调上的低,而是海拔上的低,他态度很好地提醒里面的人:“你不开门,我就自己进来啦。”
程亭羽下意识望向大门的底部。
门的缝隙中,慢慢流进来了一滩带着“【姓名:‘洪元宁’】”注释字样的液体。
液体在流动,洪元宁的脸也在随之流动,他逐渐漫过地板,向同事展露出了一个笑脸。
“……你还是进来了。”
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人面上没有半点血色,白垩般的面庞上,一双黑色的眼睛不断蠕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眼眶中流淌下来。
“没有办法,我必须这么做。”年轻人的声音异常温柔,还带着一丝歉疚,“这件事情我藏了很久,实在不能被人知道,至少不能被人完全知道。
“——可你现在看见了,那该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变成了傍晚时的暮景,逐渐融化在了那片没有尽头的黄昏当中。
洗手间内。
程亭羽看着被自己装到水桶内的果冻一样的物质,感觉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松开了一些。
她刚刚意识到,自己已经疯了的秘密不能被人发现,又很快想到了解决的方法——只要将发现的人彻底抹除掉人类的身份,秘密就永远是安全的。
翘班会降低转正的概率,然而程亭羽实在是没有办法。
一直待在队里,难免会遇到别的同事,而水桶的容积又不够大。
程亭羽低着头,在办公区内走着,然而不管她走到哪里,那些文字都会跟上来。
“【姓名:‘李拂辞’】”、“【姓名:‘周见云’】”……同事们的身边都长了字,而且是跟自己不一样的字。
程亭羽没去跟任何人打招呼,她亟需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处理掉水桶中的果冻。
那个地方需要足够偏僻,无人居住也无人会经过……程亭羽抬头望着面前带着田园乡村风情的小屋,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之前在花坛中看到的纸页留言再度从程亭羽的脑海中闪过。
程亭羽按住额头,喃喃:“碎片……”
世界应该是连续的。
不连续的碎片不是世界。
人不可能上一刻在工作场景中,下一个就转换到了郊区场景。
程亭羽仔细思考着脑海中的念头,然后露出了笑容——她是真实的,她的世界也是真实的,所以周围的世界是连续的。
就在此时,小屋的大门从里面被人打开。
一个中年女人挽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站在小屋的门口。
“你是来找小晷的吗?”
姑母的住所很安静,没什么人会过来打搅。
卫胥晷也不喜欢被人打搅。
然而今天自己的运气很不好,她跟姑母两人在自家门口看到了一个穿着黑色制服,手里提着水桶的陌生年轻人。
姑母温柔询问:“你是来找小晷的吗?”
年轻人摇了摇头,态度很是客气:“不,我是要找个地方处理果冻。”
卫胥晷看向对方手里的桶。
装在桶里的是一种半透明胶装物质,或许是光线的角度不对,卫胥晷莫名觉得,自己从桶里看到了一张漂浮在胶质中的死去的面皮。
她感到一阵短暂而强烈的骇然,几乎要转身从木屋逃离,随后又迅速平静下来——毕竟是需要处理的果冻,所以难免会有些不正常的地方。
卫胥晷没有再留意那只桶,问:“你为什么要来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