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纸上的字迹显然属于她。然而在所有可回溯的记忆里，程亭羽都能确定，大学时的自己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毕竟她的大四时代与其他人的一样普通，属于扔到人堆里激不起半点浪花的那种，真要写下来，除了拉动日记本销售内需外，大约也只有作为浪费时间的反面例子来教育后来者这一点价值。
程亭羽直接跳过了中间那堆无法的部分，紧跟着在后的，是一张只写了“3796年”的空白页。
她抬头看向沈星流，后者立刻低下头，开始认真研究起地板上的纹路走向。
程亭羽：“如果我方才将当前的具体年份，甚至经历过的事件都告诉了日记中的自己，那会被书写在页面上的，大约也就不止是现在这五个字了罢？”
作为一名珍惜生命的业务员，沈星流迅速做出了最不容易被殴打的回复：
“在合约中，日记本属于客户方自带的道具，我们只是按照要求，用道具进行了一次操作。”
程亭羽并不觉得太过惊讶。
让现在的自己失去记忆的，显然就是过去的自己。
手中的日记多半就是修正记忆的物品，程亭羽最近的行为，大约是触碰到了某些警戒线，使得螺丝刀的人依约而来，着手对她的记忆进行调整。
程亭羽闭了闭眼。
刚离开无尽城，就遇见了沈星流……曾经的自己到底在意的是什么，答案已然很明显了。
她合起日记本，抬头看向阳台的方向。
外面并非天空，而是一片浓郁如琥珀的暮色。
514寝室像一座伶仃的岛屿，孤悬在无尽的黄昏中，楼宇的其它位置，外面的美食巷，还有远处的教学楼，全部不见了踪影。
她扫了在旁边装雕像的螺丝刀业务员一眼。
沈星流迟疑：“通常来说，某些情报我们不大方便透露……”感受到对方目光明显变凉，他又十分顺畅地改了口，“不过也不是不能通融。
“目前的公认观点是，古源者的世界与我们的世界间的距离一直在不断缩短，迟早有那么一天，两个世界会彻底融合在一起，迎来万物的终末。”
“大部分人都相信，百年静默的出现与古源者对现世的靠近是同步进行的，不过也有白塔学者认为，早在一千年以前，古源者对现世的侵蚀便已然开始，部分区域出现了轻微的崩塌迹象，某些空间碎片掉进了后来被称为‘虚实之隙’的地方。”
程亭羽侧首看着他，露出了一个与她目光温度相近的笑，说话时的声音，带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温文：“白塔学者如此笃定，当然是找到了关键的证据。”
沈星流向前迈了一步，欠欠身：“我曾在白塔学习过，当时有幸与你是同窗。”
话音落下，程亭羽沉默而立，长久未曾言语，沈星流却总觉得对方唇边逸出了一声极轻的喟叹。
她凝视着曾经属于自己的陈旧床铺，浓黑的眼睛静如长夜。
其实也该察觉到，最初的记忆存在某些问题。
毕竟早一点的校招大三就已经开始，到了大四，大多数学生都已经搞定了offer，要么出去实习，要么在学校里混过最后那段时光。
以程亭羽当时的成绩，“一个正在找工作的毕业生”，只是她给自己构造的虚假设定而已。
倘若没有意外，程亭羽最后会随着同学们一起，正常地进入社会，勤勤恳恳工作，老老实实搬砖。
但就在她刚刚返回学校，准备答辩的时候，整间宿舍却毫无征兆地落尽了“虚实之隙”当中。
被从现实中抛开，去实习的舍友不会再回来，无法听到楼下同学的梳洗声……所有代表人类存在的痕迹全部消失，仿佛整个世界中，就只剩下程亭羽一个人。
当时的她尚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在如此异样的状态下存活。
慢慢的，没有信号的手机被她刻意忽略了，“联系旁人”成为了心中被划掉的选项，程亭羽拉上窗帘，又调停了自己的手表，以此保证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一定是九点三十分。
所以程亭羽有足够的理由跟自己解释为什么房间会安静得过分——九、十点钟，不早不晚的时刻，舍友还未回来，而其他在校的学生都已经去上课。
当对时间的概念逐渐模糊后，不知从哪次睁眼起，程亭羽开始写日记。
“2166年5月7日，天气……晴。”
日记本上，所有的五月七号都很正常，程亭羽告诉自己，她所经历的，不过是毕业前无数个寻常且懒散的日子中的一天而已。
第118章
伟大存在
程亭羽无声笑了一下。
她的手指抚摸着日记本，
眼前又浮现出了那张青涩且朝气的面庞。
伪装的正常终究充满破绽，所以不是“她”不够像自己，而是自己已经不再像“她”。
太过浓郁的寂静难免让人不安，
沈星流清了清嗓子，
正色道：“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曾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而且在失忆之前，你特地过来一趟，与螺丝刀签下了一份合约。”
程亭羽：“看来我以前相当信任螺丝刀的业务能力。”
沈星流：“其实世界上的势力不少，不过像我们一样，
信誉足够也愿意跟各方打交道并保持良好关系的并不多。”
程亭羽瞥他一眼：“所以你当时待在六号公寓里，
就是为了处理我过去之后的意外情况？”
沈星流：“按照合约的要求，螺丝刀需要保证你在失忆后，也可以及时了解到一些世界上的基本的常识。”顿了下，
又感慨道，“虽然按照现在的情况看，
你依靠自己了解到的内容，
便比预料中的要多出不少。”
明明用来伪装的外壳已经接近于撕碎，双方的交流反而浅尝辄止，
只在问题的表面打了个转，便飘到了别的地方。
他们内心格外清楚什么才是当下最为关键的问题，
却谁都没有主动去揭开谜底。
程亭羽知道自己应该确认一番，
但哪怕只是保持着心知肚明的状态，都让她觉出了一丝沉重，
她望着沈星流，
好似第一天认识对方那般，
重新打量起了眼前的人。
这个向来以螺丝刀业务员自居的人，
面孔上的所有情绪，都宛如水面上的浮萍，乍看浓郁鲜亮，本质上却只有浅浅的一层。
沈星流带点腼腆似地微笑了一下：“可能因为是老同学的缘故，你来签合约时直接找的就是我，后续也由我负责处理相关事宜。”
程亭羽还记得，在六号公寓中，沈星流曾提过，能够作为交易酬金的不止是金钱，还有未来的某些事物。
她略有些好奇地问：“所以我当时支付了什么作为酬劳？自己的尸骨？”
沈星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你现在可能还不是太了解自己以前的性格……
“并非是支付了什么，而是拿走了什么，你当时曾经表示过，要是‘螺丝刀’不打算签合约的话，也没有关系，你可以做出别的安排，只要我可以接受再不能把失去的事物重新拿回来的结果就行。”
程亭羽：“……”
她按了按额角，认真询问：“我当时跟你关系很糟糕？”
沈星流的语气里居然有种看开了的随和：“不用放在心上，你也不是在针对我。”
程亭羽听出了对方话里的含义。
既然不是在针对沈星流，那就是对谁都挺嚣张。
“倘若我在跟任何人接触时都保持着类似的作风的话，仇人应该挺多。”
沈星流：“其实没有，毕竟很多时候你都能防患于未然。”
程亭羽恍然点头。
懂了，只要提前消灭所有可能成为仇人的存在，她就能对外保持住良好的社交关系。
程亭羽好奇：“那么我最后到底是拿走了什么？”
沈星流目光中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气，片刻轻轻摇头：“现在还没法确定，你的‘拿走’更倾向于一种概念上的剥夺，目标只能感到自己确实被取走了某些非常重要的事物，却没法判断出到底失去了什么。”又道，“不过从现在的情况看，至少不会是我对工作的热忱。”
程亭羽提醒：“虽然你没有主动违反合同，但从结果看，也不算是成功履行条约。”
沈星流叹息：“所以我想，我被拿走的或许是完成工作的能力。”
程亭羽瞅了瞅面前的老同学，一时间觉得双方的经历都有点悲催。
她漫不经心地想着，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了那个无法回避的疑问：能做到概念剥夺的人显然不是普通的能力者，再结合上过往的经历，以及沈星流微妙的态度，程亭羽对自己以前的身份差不多有了八九成笃定。
那么与之相对的，是沈星流在螺丝刀保险公司的实际职务——
程亭羽问：“你可以一直以普通业务员的状态待在外城区？”
沈星流：“能力者在不希望暴露身份的时候，会对自己的外观进行调整，借此掩饰自己的行踪。”又道，“而且我以前也做过跑来外城区摆路边摊的事情，公司的人就算发现了这些事情，也不会太放在心上——既然连你都能跑，我待在哪里都显得足够合适。”
程亭羽轻轻点了下头。
到现在，她基本已经确定了答案的内容，剩下的问题就是，该怎么从宿舍中离开。
程亭羽准备将笔记本放回登山包内，在意识到了自己曾经的经历后，她再度看向这个道具时，上头显示出的信息已然不同——
[陈旧的日记本：七元包邮的皮面厚本，由于长久浸润在特殊的力量中，终于变成了一样特别的道具，可以记录、修改、封印笔记所有者的某些记忆，中间部分已经被[*无法显示*]。]
程亭羽的动作微微停顿，然后对沈星流道：“螺丝刀那边是否有合适的空间道具？”
[物廉价美的登山包]中的空间有限，随着程亭羽身上道具数量的增多，现下逐渐有些不够使用起来。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程亭羽又隐约觉得，以前的自己没在身上揣道具，说不定正是对自身能力有着充分的认知，有信心在一众副本的挑战下，完成装备上的补给。
沈星流又露出了业务员特有的讨价还价神色：“对于稀有道具，‘螺丝刀’不接受现金交易。”
程亭羽很干脆：“那就先记在‘我’的账上。”
沈星流听见她的话，倒是笑了：“签订合约时，我曾问过你，在失去记忆后，是否需要提供一些帮助。”
程亭羽：“……看起来‘我’应该是没有答应。”否则她也不至于过得如此艰难，在刚进城的时候，把公园躺椅纳入到自己对住所的考虑当中。
沈星流点头，肯定了程亭羽的说法，感慨：“在意识到你的手下不留情不止对着别人，也一样对着自己的时候，还真挺让人……心理平衡的。”
程亭羽面无表情扯了扯嘴角。
她居然是那种完全不管自己死活的人吗？
程亭羽思考了两秒，然后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她还真的是。
回忆了下自己之前在积木区挖垃圾的经历，程亭羽蓦然生出了一种“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感慨。
寝室中穿衣镜的表面已经灰暗到无法正常使用的地步，程亭羽用余光扫了一眼，看到里面自己的人影已然变成了灰蒙蒙的一道，仿佛是滞留在寝室内徘徊不去的幽灵。
仿佛每多在房间内停留一刻，她身上的压抑感就会加重一分。
程亭羽：“所以现在要怎么才能离开？”
沈星流为难道：“可这里是你的‘气泡’，旁人很难……”
程亭羽闻言，威胁似地眯起了眼，仿佛在告诉他，要是她还能使用原来的力量，就得用相同的支付酬金方式，再跟螺丝刀谈一谈合同的续约。
沈星流：“正常情况下固然不容易从中脱身，不过我用[一次性能力载具]保存了一些你的往日能力。”
他拿出了一个类似小型方块塑料盒的道具。
程亭羽在决定记账后，提起要求来便直白了许多：“你身上这样的小玩意还有多的话……”
沈星流：“现在的确还有两个未曾使用的，需要的话可以给你——你现在应该不记得了，‘一次性能力载具’是我早期阶段的真名。”
他又在话里透露了一条讯息，玩家的能力名称，可能发生改变。
程亭羽并未开口询问沈星流现在的真名。
保险业务员动作轻巧地打开载具盒子，被保存下来的能力没有实体，然而在盒盖开启的刹那间，程亭羽却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窗外的黄昏瞬间定格，周围的场景随之凝固下来，就像是有人用相机抓拍了一张照片，使得所有的景象就此定格，随后那些定格下来的景象点点崩塌，化为了无数细小的尘埃。
梦境般的光尘散去，两人所站立的地方，竟还是原来那间办公室。
沈星流：“长久待在那里，容易对精神造成伤害，这是无尽城特产的‘夜汤’，喝了有助眠的效果，可以促进精神恢复。”
他态度热切地给程亭羽倒了一碗汤，请客户品鉴，只是在程亭羽看来，碗中的液体比起食物，更像是黑色的岩浆，此刻甚至还在咕嘟嘟地冒着气泡。
程亭羽想要拒绝相信这是无尽城的食物，但她的眼睛将答案公布了出来——
[夜汤：无尽城美食区特产，带有梦境的力量，饮用有助于安定精神，是常见的待客食品。]
不愧是无尽城出品，“夜汤”在色香上都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程亭羽：“无尽城的居民在食物偏好上是不是存在与正常人类完全不同的地方？”
沈星流含蓄道：“基于我的立场，其实很难判断，‘夜汤’的出现是取决于城市管理组对居民生活上的关怀，还是你对熟人另类的惦念。”将汤往前推了一点，语气诚恳，“现在也算物归原主。”
程亭羽身体后仰，她盯着桌子上的食物，将装着黑汤的碗缓缓推远：“我现在是正常的人类。”
听到“现在是”三个字，沈星流的目光轻微地闪动了一下。
事到如今，虽然他一直没有违背合约，将日记本掩藏下来的答案真正说出口，对方依旧知道了她所希望了解的讯息。
此刻站在白色桌子边上的人，是沈星流又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他已经太多年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程亭羽。
在这位老同学离开白塔，像是当年欺瞒落在“虚实之隙”中的自我那样，构筑出了一片梦境的领域，并在此创立了自己的城市后，那些与无尽城有过接触的人，便开始将祂称为“梦境世界的君主”、“伟大的造梦家大人”。
祂毫不留恋地走入了比夜色更深的梦域当中，越沉越深，所有属于人类的特质开始融化褪色，即使到了现在，重新有了血肉构成的躯壳，身上依旧充斥着与朝气生机相反的特质。
属于程亭羽的那一点意识，从梦境的领域中悄然浮现，落入现世，然而就像是海面上的冰川一样，在无尽城永恒的黄昏当中，依旧隐藏着属于祂的另一部分。
第119章
回归
聂越声因某位外城区临时居民失踪事件连续加班快一周后，
他的工作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夜半时分，螺丝刀那边仿佛知道他肯定还没睡一样，打了电话过来。
清脆的电话铃响起，
里头传来的是某螺丝刀业务员的声音。
沈星流：“当事人已经脱离了险境，
在螺丝刀做了初步检查，精神挺开朗的。”又道，“她之前在睡梦中进入了一个赌场，日前已经成功离开，应该是并未受到影响。”
聂越声心中有着许多疑问。
他调查过有关无名赌场的情况，被卷入其中的能力者即使当时能够离开，
日后也会被吸引着，
重新回到那里，至于某些心志坚定，绝不可能被迷惑的玩家，
反而会被彻彻底底地阻拦住，就此失去踪影。
聂越声本来以为程亭羽会是第一种情况，
然而对面那个螺丝刀的业务员，
却特地强调了一句“并未受到影响”。
他沉默了片刻，关心了一句：“你们那边一切都还好吧？”
沈星流的回答很有生活气息：“应该还好，
她现在正准备回家，给自己煮个火锅。”又道，
“无名赌场那边的问题也不算大，
这个副本应该是存在多个备份区域的那种，就算被拆了一个，
日后也依旧可以开门营业。”
“……”
在听到“就算被拆了一个”的时候，
聂越声想，
他大概就明白当事人到底是怎么摆脱那个赌场的影响力的。
聂越声：“如果副本能成功捕获目标一次，
说不定也能捕获第二次。”
电话那头的沈星流道：“我会将聂督察的提醒转告给她。”
螺丝刀的员工一向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如果用阵营来打比方的话，他们在任何一方势力中的声望应该都已经达到了“友好”的水平，除了时不时跟无尽城发生点冲突外，与谁都能和平相处。
不过聂越声还是觉得，沈星流对那个刚来外城区的临时居民颇有信心，仿佛并不觉得赌场副本能给她带来什么危险。
聂越声：“那位程小姐离开赌场后，直接出现在了螺丝刀？”
沈星流没有直言：“相关讯息涉及客户隐私，目前不方便透露。”
其实程亭羽在离开赌场后，是先去了一趟积木区休养生息，然后才被列车送到了螺丝刀附近的停靠点，不过既然督察队尚未掌握她前往无尽城的情报，沈星流自然也不打算多提，反正程亭羽大概率不会对那座梦境之城做什么，当然她即使真的一不小心对城区建设造成了什么负面影响，城市管理组的提灯人们知道后应该也都能理解。
毕竟城市主人的事情，能叫捣乱吗？他相信，就算程亭羽把积木区整个儿拆成了碎片，负责管理的提灯人在了解全部内情后，也会将此次事件润色为“造梦家大人亲临边缘城区，给城市规划做出了建设性修正”。
聂越声在心里叹气，对方不必督察队提供任何帮助，就顺利脱身，他回想着自己过去一周的工作时长，一时间对退休生活升起了迫切的渴求。
他又跟沈星流客气了两句，刚准备放下电话的时候，被对方喊住：
“秦宅事件中，包括保卫科的洛督察在内，有多名督察员受到袭击，其中包括四位螺丝刀的客户，‘螺丝刀’希望督察队能及时提供医疗证明，公司这边需要走一下理赔流程。”
聂越声回忆了一下，道：“我记得他们购买的保险中，已经包含了□□程直接赔付条款？”
沈星流解释：“一般来说是这样，不过上次的意外事件可能跟造梦家有关，您可知道，这属于免赔条例。”
“……”
聂越声有些想起来了。
为了避免因为资金周转失灵而破产，螺丝刀在保单中约定了一些免赔项目，遇到造梦家就是其中之一。
聂越声：“我先确认一下，不过洛督察那边你可以先不用操心，报告上的结论已经定下了，是造梦家所为。”
他回答的时候，其实略有心虚，聂越声早就知道，中城区那边的同事在处理某些悬而难决的事件的时候，会顺手糊弄上一个不方便追根究底的答案，反正造梦家算是挺宅的一个大人物，通常不跟外界产生任何交流，但作为外城区的督察员，他实在很少去做类似的事情。
沈星流笑：“这的确是……很有说服力的结论。”
居民楼五层。
“……”
卫胥晷没预料到今天能看到邻居回来，更加没有预料到，在自己问出“去了哪里”的时候，对方的回复会是“去边上的市场买了点火锅食材”。
程亭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十分淡定，仿佛自己压根不是失踪事件的当事人。
此刻同在502室的，还有上次在卖场副本里见到的那个督察队实习生洪元宁，因为卫胥晷跟程亭羽轮番出事的缘故，聂越声特地派了人过来驻守两日。
程亭羽笑笑：“不介意的话，要不要过来一起？”
洪元宁不知该怎么回答，卫胥晷沉默半晌，后面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似的：“你……你那边难道有厨具？”
她去过隔壁，记得邻居家的厨房里有种空旷的整洁。
程亭羽：“是没有，不过我托人准备了一份。”
卫胥晷很快就知道程亭羽是托谁准备的——五分钟后，楼下遥遥传来了老式自行车丁零当啷的声响，紧接着，带着电磁炉跟不锈钢锅的沈星流便出现在了居民楼五层。
洪元宁觉得来人相貌眼熟，迟疑：“你不是……”
沈星流熟练地自我介绍：“螺丝刀业务员。”目光在洪元宁外套下的黑色督察队制服上扫了一眼，热情建议，“我司提供各类面向副本一线工作人员的保险，要不要考虑一下？”
洪元宁哽住，看着沈星流：“你们……实在是很有工作热情。”
沈星流耸肩：“生活所迫，讨口饭吃。”
卫胥晷显然不大相信：“讨口饭吃的内容，也包括送电磁炉？”
沈星流：“我司的业务类别丰富，偶尔也提供送货□□。”
洪元宁纳闷：“而且一般也不是让保险业务员送货吧，你这是怎么收费的？”
螺丝刀的确什么赚钱的生意都愿意掺和上一脚，但里面的正式员工，通常不会为太琐碎的事情跑腿。
不过想到沈星流平日里得骑着一辆生锈的老自行车代步，洪元宁想，对方的生活负担大约不轻，所以不能错过任何一个赚外快的机会。
他的想法没能维持太长时间——
程亭羽回答：“因为我现在囊中羞涩的缘故，就先记在账上。”她笑笑，“反正认识也挺久，他便同意了。”
“……”
听了程亭羽的话，不止督察队的小实习生，甚至卫胥晷都有些纳闷，螺丝刀乃是很有名的大公司，虽说偶尔会有几单收不回成本的生意，但在大多数情况下，里面的员工都会选择最有利可图的那条道路。
如果沈星流肯同意先记账，多半是在其中看到了更大的利益。
思考到这里，卫胥晷的表情又微妙起来——她也实在想不明白，能有什么更大的利益是会掩藏在一份火锅里的。
沈星流注意到了边上人的表情，解释：“虽然延迟支付存在无法收到货款的风险，不过对我来说，已经不算是最难接受的选择。”
洪元宁吐槽：“我能问一下，还有什么更难接受的选择吗？”
沈星流想了想，回答：“比如说先打我一顿，然后把自行车扣下来，威胁我拿电磁炉来换。”
洪元宁面露同情：“……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不过遇到危险事件，可以考虑向治安局跟督察队寻求帮助。”
可能带来危险事件的人听到洪元宁的话，拿过厨具，向面前的督察队实习生投去了一瞥。
沈星流觉得，督察队不愧是特别能给城区居民带来安全感的机构，他上次见到有人态度坚定地表示即使顶着无尽城压力也要站在螺丝刀这边的场景时，已经是好几百年前了，不过就算那个时候，当事人也没有当着造梦家的面放狠话……
程亭羽煮的是鸳鸯锅，在冬天里，一群人凑在一块吃着热乎乎的火锅，总归不是特别讨厌的感受，一阵风卷残云之后，吃饱喝足的洪元宁露出了公费摸鱼的快乐表情，先帮着收拾完碗筷后，这才恋恋不舍地道了别。
洪元宁：“既然程小姐回来了，我也得回去复命。”又提醒，“因为失踪时间超过三天，后面队里可能会通知您，过去做一下记录。”
正常来讲，在发现踪迹的时候，就得把人带过去喝黑咖啡，不过既然上司没有下达命令，洪元宁当然也不会主动给自己增添工作内容，在吃完饭后，就一个人返回了工作岗位。
直到督察队的人离开，卫胥晷才找到机会，将增加了限定条件的问题说出口：“你之前失踪的时候，去了哪里？”
程亭羽回答：“我是在睡梦中被副本捕获的，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赌场。”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看到的赌场兑换列表里，包括了其它城市的货币跟特产。
比利恩大赌场仿佛是飘荡在精神之海中的巨兽，向着周围不动声色地延伸出了长长的触须，那些触须细弱到无法令周围的气泡警惕起来，双方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深刻的联系。
程亭羽问：“对了，你以前有见过内城区的居民吗？”
刚刚说到副本，下一刻就提起了有关F0631城的问题，卫胥晷从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她回想往事，答道：“我们虽然不知道内城区的情况，不过有时能看到里面的居民出来。”
如果说中城区的人基本都能过上安逸富足的生活，那么内城区的居民，就能够高高在上跟生活豪奢来形容。
第120章
版本
沈星流此刻还没有走，
闻言插话道：“中城区每年都会提交大量的户籍转入申请，希望获得内城区的居住资格，有相关意愿的居民需要先积累足够信用点，
不过即使满足了信用方面的要求，
也只有少数人能得到允准的批复。”
程亭羽：“‘螺丝刀’那边有人进去内城区看过吗？”
沈星流含蓄道：“因为工作的缘故，确实有人曾经去内城区参观过，不过说是没什么特别的，可能那些真正值得被注意的东西，已经提前一步被隐藏了起来。”
卫胥晷当然不会觉得螺丝刀那边去过内城区的员工就是沈星流本尊，不过程亭羽倒是心知肚明，
即使他本人没有前往过这座城市的中心区域，
事后也一定从下属那里得到了足够情报。
她现在已经清楚，自己是切换成了普通人版本的造梦家，那么整个螺丝刀保险公司中，
有可能被梦境之主点名过来签合约的，自然就是制造商本人。
火锅的气味残留在房间当中，
程亭羽打开窗户换气。
此刻正是傍晚，
夕阳染红了云层，天际仿佛燃着一场令人心惊动魄的大火，
暮色映在程亭羽的脸上，使得她似乎也要就此燃烧起来。
卫胥晷正在门口换鞋，
临离开前，
还是回了下头，有些不大情愿地丢下了一句：“你一向倒是挺容易遇见危险的，
待在家里会出事，
出门也是会出事……”
她将程亭羽的日常精准地描述了一遍，
才摆摆手，
回到对面502室，至于沈星流，此刻依旧磨磨蹭蹭地待在厨房边上。
等到房间里的客人只剩自己的时候，沈星流终于道：“我想了下，事已至此，还是应该给你一点道具才好。”
程亭羽看了对方一眼，她还记得，沈星流曾经说过，造梦家拒绝了主动提供帮助的建议。
沈星流客客气气道：“正常情况下，当然不会有谁当面违抗造梦家大人的意志，所以我也并不打算‘主动’提供一些帮助。”他在“主动”两个字上加了重音，随后又叹了口气，“不过现在的你，到底也意识到可以在螺丝刀记账了……”
程亭羽听懂了这位业务员的言下之意。
所以说，他现在不算是“主动”提供帮助，而是为了避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惨遭遇，才决定提前把道具拿出来，先一步送到造梦家面前。
[气泡聊天框：对于聊天软件来说，气泡框属于常见文本背景，将希望传达的文字放在气泡框内，可以将信息传递给交流对象。
PS：本产品由无尽城城市管理组制作，考虑到很多软件都存在陌生人信息屏蔽功能，所以该聊天框只能对在此前与所有者存在足够多接触的目标生效。]
程亭羽：“是无尽城的道具？”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积木区的见闻。
那座梦境之城中甚至有一个专门为城市主人制作物品的工厂区，然而造梦家的身家再丰厚，也并不影响自己刚失忆那会，全身上下加起来都找不出一个合用的道具。
程亭羽想，虽然从传闻来看，造梦家对旁人不大客气，但在面对自己人的时候，也实在没友善到哪去……
沈星流笑：“再不爱出门的人，也需要跟外界保持联系。”
程亭羽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既然给出一份联络类道具，似乎意味着对方觉得她会被困在某个地方。
沈星流：“只是一种预感。”
程亭羽：“所以我来F0631城到底是干嘛的？”
沈星流摇头：“我并不清楚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程亭羽瞥他：“老同学？”
沈星流耸肩：“可见你并不是个喜欢跟老同学交流想法的人。”
他说完话之后，十分从心地后退了两步，靠在客厅墙上做壁花。
注意到沈星流过分和善的态度，程亭羽隐约有些猜测。
以她现在的实力，显然不适合跟制造商单挑，不过程亭羽曾从无尽城的相关副本中拿到过道具，甚至还在六号公寓中获得了一个名为[造梦家的注意]的特殊状态——属于梦境之主的力量，并没有因为自身版本的更新而消失。
程亭羽冷不丁开口：“我之前去的那个赌场所提供的物品兑换列表中，不止有F0631城的货币，还包括无尽城跟螺丝刀的。”
“螺丝刀”虽然打着公司的名号，却也被视为一座城市。
沈星流：“这件事情，我还在调查，当然所有的城市主人都会留心搜集其它城市的状况……”
现在的程亭羽显然不大了解各个城市主人的详细情况，只好开口询问：“在你的认知中，有谁能在不引起其它城市警惕的情况下，将自身的触须延伸过去？”
“……”
沈星流回头看了眼已经贴到自己后背的墙壁，似乎很是为501室的房屋面积狭窄而遗憾，他斟酌了下措辞，然后回答：“伟大的梦境之主肯定是能做到的。”
程亭羽扬起一边眉毛，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自行截住了话头。
……考虑到自己现在没有以前的记忆，还真是个无法排除的选项。
她坐回椅子上，单手支颐，右眼仿佛有黑色的泥浆在流动。
程亭羽伸手按住了额角，感觉太阳穴有些用脑过度的疼痛。
其实她此刻思考的问题并不复杂，只是涉及到的内容比较容易掉san——对程亭羽来说，造梦家固然不是外人，然而太过集中性地回想上个版本的自己可能有的操作，还是影响到了程亭羽现在的精神值。
沈星流笑：“你真应该让我带上那碗‘夜汤’。”又道，“之前的想法还是有漏洞，看你现在头疼的样子，那份食物也有可能是城市管理组为了取悦梦境的君主而制作的。”
501室是一间老房子，客厅中的吊灯表面早已发黄，打开的时候，也有种昏昏欲睡的黯淡感，此刻灯丝上忽的“噼啪”一声，跳出了一朵电火花，刹那间，客厅原本就不算明亮的光芒，更像是蒙上了一层幽暗的阴影。
沈星流的目光被吊灯所吸引，他既然将公司取名为“螺丝刀”，自然不会不擅长维修物品。
保险业务员朝着吊灯走了过去，同时从身上的空间物品中取出了一柄螺丝刀，然而沈星流越靠近，吊灯上的光芒就越是细微，到最后，就像是火炉中未曾熄灭的余烬一样，只剩下了极微弱的一点。
黑暗的地方，总会让人觉得身上发冷。
沈星流不是普通人，就算午夜时分在墓园散步，也很难产生类似的心理感受。
所以此刻盘踞在他背部的寒意，必定来源于确实存在于房间中的事物。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吊灯中黯淡的光芒，仿佛是某位存在残存的理性，在湮灭的边缘徘徊不定。
卫胥晷如果突发奇想，从阳台翻到隔壁房间，会发现她完全看不见自己邻居待在哪里，应该是对方座位的地方，此刻正停留着一团缓缓流动的浓郁阴影，
“……还好你是[界域]。”
过了很久，沈星流总算是成功说出了一句话。
大人物选择将自己的存在掩藏在城市深处是无比正确的选择，即使是制造商自己，也只是让制造出的人形外壳在外行动。
哪怕是尚且能维持自身理智的城市主人，也会在不经意间给附近的生物造成巨大的伤害，倘若属于造梦家没有用[界域]的力量将祂的存在限制在这个房间中，任凭自己混沌疯狂的气息向外泄露，恐怕能即刻在F0631的外城区，造成类似古源者降临的后果。
背后无可名状的恐怖感迟迟未曾消退，空气中的冷意几乎凝成了实体，沈星流已经完全无法转过身，这个用来承载他部分力量的躯壳，正在逐渐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
灯光依稀有些刺目。
程亭羽闭着眼睛，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过了许久，总算觉得疼痛稍有缓解。
她好似是睡着了一瞬，醒来后，觉得精神平静了许多。
程亭羽睁开眼睛，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那位保险业务员，正一脸苍白地远远靠墙坐着，就像有什么东西把他抽到了房间的另一端。
“……你在做什么？”
沈星流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扶着墙站起，神情安详：“……我在庆幸自己在房屋维护上的先见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