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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徐爱卿”顿时面如土色。

    “朕不是来听你们的意见,也不是来听你们数落,朕只是在告知你们这个结果。”他坐在帝位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众臣:“朕是天子,是主人。诸位若是对朕下达的朝令有何意见,尽管提出来,但若是对朕的后宫,朕的私事也要加以管束,那么,朕一定会,”他思索了一下:“加倍奉还。”

    “到时候,可不要说朕乱点鸳鸯谱。”他笑的顽劣,一瞬间,竟又恢复到明齐大街小巷中,骑马懒洋洋路过的俊美少年一般。只是这时候的他,已经将满身锋芒敛于利鞘之下,虽然看着刀鞘华美,可是拔出来是不是削铁如泥,便是无人敢尝试的了。

    “你们不信,尽管来试试。”他似笑非笑道。

    他实在不像是个皇帝,不够正经,不够严肃,却又比往日的皇帝看着更加危险。便是比起永乐帝也不遑多让。他越是表现的这般无所谓,越是让人心中打鼓。谁都知道这个睿亲王是个肚子里黑的家伙,被他盯住,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最重要的是,他完全罔顾礼法和声誉,什么都不怕,众人相信,把这位大臣的小孙女嫁给另一位大臣的亲弟弟,或是将这位大臣的亲孙子,娶了死对头家的娇小姐,孝景帝肯定能干出来这样的事。

    门不当户不对就罢了,怕的就是其中还有牵制的结果。若是这牵制好巧不好正对了矛头,家族什么衰弱消亡的都不知道。

    没人敢拿家族做条件去赌上什么的。

    大家就想,罢了罢了,如今正是蜜里调油,孝景帝想怎么干就怎么敢吧,说不定再过些日子,他自己就厌倦了,或者是迷上了新的美人。男人嘛,爱的时候是真爱,不爱的时候就是真的不爱了。何必自己们要在这里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这么一想,群臣就释然了。纷纷不再说什么,甚至有拍马屁的,说孝景帝和夫人伉俪情深,传为佳话。

    谢景行冷眼瞧着群臣各自的脸面,仿佛隔着万紫千红的面具看着人世间芸芸众生。几分可笑,却又可怜。

    他在沈妙面前半跪下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便是普通男子,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也着实令人惊讶了,况且他还不是普通人,是如今大凉的皇帝,天下的主人。却是这样近乎虔诚的半跪在一个女人面前。

    沈妙被他端端正正的扶好,坐在高座之上。她也被陶姑姑领着惊蛰画了华丽的宫装,眼尾洒了细细的金粉,倒是十足嚣张的模样。穿着金灿灿的皇后朝服,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好似沉睡了。

    她真是很美丽,又很坚韧的女人。高湛说沈妙有未了的心愿,所以拼着求生的意志存了最后一口气,高湛才得以保下她的命来。

    那她最后的心愿是什么呢?

    是再见谢景行一面,是想看着初一和十五长大,还是和沈信他们告别?

    谢景行俯身凑到她耳边,戏谑道:“带你做皇后了,不睁眼看一看?”

    沈妙听不到他说的话,她沉睡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就要这么长长久久的沉睡过去,睡一辈子。

    谢景行盯着她,道:“知道你累了,睡够了就起来吧,初一和十五要找娘亲。”他伸出手,顺着袖子握住沈妙冰凉的手,道:“我也很想你。”

    群臣默然的看着年轻的帝王做这一切,他们本是在这朝堂之上摸爬滚打了多年,宦海浮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时候都分辨不清自己的心,更勿用说被别人感动了。加之睿亲王从前又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这里的百官鲜少没有没被他坑过的,对他自是恨得咬牙切齿。

    可是这一刻,他们竟然有些舍不得打扰这一幕。仿佛隔着帝王和女子的画面,窥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一些影子。

    谁都会爱人的,只是这爱能不能持久一生,因为太难,中途许多人都放弃了。能走到最后的却是凤毛麟角。

    孝景帝可以吗?

    谢景行将沉甸甸的后冠拨弄好,端端正正的戴在沈妙头上。他动作温柔而庄严,仿佛连同着别的什么,一起放在了这后冠之上。

    他微微俯身,吻了吻女人的眼睛。

    时光模糊,飞快倒退,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某日,他尚且是走马章台、顽劣不堪的惨绿少年,她还在为明齐皇室而步步为营,护着沈家举步维艰。他问:“沈妙,你想做皇后吗?”

    谁都没有想到最后他竟然成了皇帝,她也果然成了皇后。

    世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

    金銮殿的后面,偷看的罗潭捂着嘴巴,似乎要哭又要笑,小声道:“他真的立了小表妹为后…。小表妹没看错人……”

    身后,裴琅也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含着释然,也有几分怅然,更多的却是欣慰,他道:“真好。”

    ……

    春日杏花枝满头,微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的洒下来,铺了一地的花香。鸟儿站在树枝啾啾啼叫,满眼都是热热闹闹的。

    半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快的几乎让人抓不住什么。

    对于陇邺的百姓来说,这半年来过的极为愉悦。或许是因为扫平了秦国明齐,或者是因为新皇的想法本来就很不一样,总之,孝景帝这个皇帝,当的是十分称职的。

    他对于百姓十分宽厚,一些新的朝令都令天下人拍手称快。有市井传言,因为孝景帝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在民间游走,体恤民间疾苦,因此总能设身处地的为百姓着想。

    不管怎么说,孝景帝在百姓之中的名声还是十分受拥护的。

    不过在朝臣中,就未必了。

    从前永乐帝在位的时候,做什么事情都要顾及着大的面子。可这孝景帝却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儿,对百姓宽厚,对臣子却严苛,更不要讲什么情面了。便是那些个自诩资格老的老臣,在他面前也讨不了一点儿好处去。

    更可怕的是,他将各处权力都平衡的很好,而且嗅觉比耗子还灵,别说是有什么动静了,就算是有一些微妙的念头,也能被他敏锐的发现。害的一众朝臣整日都怀疑自己府上出了内奸,没事就在府中大清扫。

    朝臣们对他最不满意的,大约就是这半年来,孝景帝真的就没有收过一个美人。后宫之中就只有一个长睡不醒的沈皇后。

    这实在令人费解,最初有人以为他只是一时觉得愧对沈皇后故此承诺,况且就算皇后位置不可动摇,收些别的女人总没问题吧。可是时日一日日过去,这孝景帝后宫干净的能淡出鸟来,众人就意识到他不是在做戏了。

    有人怀疑他是之前讲话说得太满现在拉不下面子自打嘴巴,就很是“善解人意”

    的送了自己府上的女儿去娇花解语,隔天就被孝景帝赐了婚给死对头家的儿子。这一下,朝臣们都炸了。

    孝景帝的手段真是不可谓不毒辣,赐婚给死对头,不仅踢走了自己不想要的女人,顺便还制衡了局势,警告了蠢蠢欲动的臣子……一箭三雕,太坏了。

    久而久之,朝臣们便不敢擅自送美人给孝景帝了。

    可是流言却是必不可少的。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除了昏睡不醒的妻子外,连个女人都没有,不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断袖。

    可是这流言一出来,似乎也并不影响什么。皇帝断袖怎么了?他还有两个儿子呢,不愁江山大业无人继承。况且这老子贼精贼精的,祸害遗千年,怕是还得活好长一段时间。

    总而言之,万民归顺,朝臣服帖。

    清晨的日光格外好,陶姑姑把两个孩子抱给谢景行,担忧道:“皇上,您真的要带两位小皇子出去……踏青?”

    谢景行一手一个娃,干脆的一脚跨上马车,道:“嗯。”

    马车里,沈妙正睡着。谢景行头疼的看了她一眼,道:“睡半年了,你是猪啊。”

    初一和十五晃着小手,好奇的转头看着谢景行,谢景行对外头道:“出发!”

    铁衣任命的挥起马鞭,主子当了皇帝,他这个墨羽军的首领竟然成了马夫……

    谢景行是极爱带着孩子们出去踏青的,虽然总是被邓公公和唐叔一起极力阻止,可是架不住他武功高,根本拦不住。他总说,要让孩子们年纪轻轻的时候就看遍山水,日后才不会轻易被浮华世界迷了眼,也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其实大约只是借口,他只是想带沈妙出去玩儿罢了。

    马车在遮阳山停了下来。山脚下处处好风光。

    谢景行抱着孩子送上来,莫擎贴心的送上用小壶装着的迷糊。最近初一和十五正在学着吃米糊,两个孩子挑嘴的不行,喝个米糊能上天了。

    这不,铁衣抱着初一,莫擎抱着十五,谢景行给他们两个喂米糊,俩小子蹬腿蹬的可不乐意,踹的人心口疼。

    谢景行火气上来,道:“孩子给我。”

    他随手找了个惊蛰用来绑食篮的大红花布条,把初一带着篮子绑在后背上,把十五搂在怀里,“强行”给十五喂米糊糊吃。

    十五大闹,谢景行让墨羽军众人推开,不许插手,果真是跟两个小子杠上了。

    堂堂一国之君,背上绑着个娃,怀里抱着个娃,身上还绑着大红花布条,苦大仇深的与另一个娃对视喂米糊。

    墨羽军的众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十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背后的初一似有感应,也跟着大哭起来。不仅如此,谢景行顿感身上一阵热烈。

    太棒了,尿尿了。

    他勃然大怒,正要教训两个臭小子,却突然听到惊蛰惊呼一声:“有人笑了!”

    众人一愣。

    惊蛰激动地有些声音发颤,指着马车:“我刚才听见了!”

    马车里睡着沈妙。

    周围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

    山里的微风微微拂到每个人的脸上,暖融融,带着微微的痒意,像是日光都忍俊不禁。

    寂静中,这一回听清楚了,的确有人在笑,轻轻地,熟悉的笑声,带着些亲切。

    很久之后,谢景行大踏步走过去。

    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然而最后却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的,掀开了马车帘。

    女子眉目温和,仿佛海棠初睡醒,嗓音还带着慵懒,然而眸光中隐隐的碎影出卖了她激动的心情。

    她偏头,微微笑着道:“好久不见,谢小候爷。”

    ------题外话------

    嗷嗷嗷,这就是毒后的大结局啦!我第一次尝试留白式结局,感觉蛮好哒~

    完了会补一些番外,比如为啥凉凉会睡这么久的解释,还有一些配角们的,不过因为是加班月,最近没有固定时间码字了,所以番外都放在每周六早上更啦,这样比较统一。

    就酱!大家么么哒(づ ̄3 ̄)づ╭?~

    番外

    千万可能(神经夫妇)

    沈妙醒来的事情,几乎要让举朝震惊了。

    一日一日睡下去的人,怎么看着都没有再醒来的兆头。谁人都不报希望的时候,

    谁知道偏偏在这个时候,谢景行带着两个娃出去踏青一趟,沈妙就自己醒过来了。二人回宫的时候,差点惊掉了宫中人的一众大牙。

    沈信夫妇并着沈丘出来,见着沈妙好端端的站在面前,罗雪雁当即就抱着沈妙大哭起来。沈信和沈丘呆了许久,虽然未如罗雪雁那般情绪外露,却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罗潭拍着手去摸沈妙的头发,道:“这是真的吧?我不是眼花了吧?高阳你掐一掐我,看是不是真的?”

    高阳不在,却是忙着去请高湛去了。

    高湛来了以后,替沈妙把脉,把玩脉后啧啧称奇,道:“皇后娘娘脉象平稳,已然无事了。”

    众人全都长舒一口气。

    沈家众人在当初谢景行登基不久之后也到了大凉,得知沈妙长睡不醒后皆是无法接受。非要带着沈妙寻遍世间名义,又想着谢景行不可能让一个昏睡不醒的人做皇后,便是做皇后,日后人心易变,指不定又收了一后宫的女人,沈信便一定要带走沈妙。

    偏谢景行怎么都不肯,也曾跪下来求沈信,最后更是拿墨羽军来威胁,险些和沈信兵戎相见。

    还是罗潭和罗雪雁来劝,又提起初一和十五。沈信没办法,却也怕有人趁着沈妙未曾醒来使绊子,给沈妙委屈受。干脆把沈家军和罗家军都交给罗凌那头管着,自己一家子长期驻扎在宫里。看着沈妙以免出事。

    这其实是有些违背礼法的,不过谢景行却乐见其成,有人陪着沈妙说话,也是好的。而这大半年来,沈信一家也亲眼见着谢景行待沈妙与从前一般无二,欷歔的同时便渐渐放下心来。

    说起这些的时候,沈妙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未曾想一觉醒来,便能见着自己的亲人。众人各自安好,一片平和,已经是她不敢想象的庆幸了。

    “嫂嫂,”季羽书道:“如今你醒了,那些个朝臣就更不敢整日胡说八道了。你不知道,这大半年,陇邺的官员都被皇表兄整的可惨了。”

    谢景行慢悠悠的看了他一眼:“多嘴。”

    季羽书连忙噤声。谢景行自打沈妙沉睡以来,除了对沈家人和初一十五两个宝贝,对任何人都没什么耐心,更别说插科打诨了。阴起人的手法更是一段比一段高。自然不敢招惹。

    “问完了就回去。”谢景行冷眼旁观着众人叽叽喳喳:“今日天色晚了,不要扰朕的皇后休息。”

    他把“朕的皇后”咬的很重。

    沈丘见状就要撸袖子和谢景行打架,这半年来他们二人时常在后面交手,说是切磋,其实就是互相发泄不满。沈丘心中不忿沈妙就是为了谢景行才睡不醒,当初若是没跟谢景行多好。谢景行忿忿沈丘多管闲事,自家媳妇儿凭什么还要外人来管,大哥也不行。

    如今见沈妙一回来谢景行又在宣誓主权,沈丘心里就不爽了。

    却听罗雪雁道:“说的也不错,娇娇方醒,咱们这七嘴八舌的问了许多,她也难免头晕,还是让她休息一阵子,反正来日方长,咱们慢慢说。”

    沈妙其实还想听大家说说这半年来的事情,不过一想也是,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倒不如省着点慢慢说,反正有的是时间。

    众人便商量散了,沈妙也回了寝屋。

    她先去梳洗,惊蛰几个伺候着她沐浴,一边伺候却是一边抹眼泪,泪眼汪汪的道:“夫……娘娘可算是醒了,奴婢们之前就想着,若是有一日能再服侍娘娘沐浴一次就好了,也不知上天肯不肯给这个机会。没想到上天果真有好生之德,愿意再给奴婢们一次机会……娘娘,以后奴婢们要天天这样伺候你……”

    沈妙倒是不知道沐浴一次,这些丫头竟然如此泣不成声,让她哭笑不得。便也温言软语的反倒来哄这些丫头们。心中深知自己沉睡半年,大多是让这些丫头们吓着了。

    等擦拭干净身子,绞干了头发,沈妙披上衣服出去,让奶娘把初一和十五抱过来。两个孩子都被抱到床上,他们从前就经常被谢景行抱着亲近沈妙,虽然沈妙从未醒过,两个孩子对她的气息却一点儿也不陌生。便笑嘻嘻的看着她,好奇的伸出软绵绵的小手去扣她的头发。

    沈妙的一颗心都要被两个孩子给泡花了。她伸出手指头去逗孩子,因着是双生儿,又都一样活泼,平日里奶娘分不清,就给他们穿不同的衣服。初一穿着蓝褂子,十五穿着红褂子。

    初一一把抱住沈妙的手指头,“咯咯咯”的笑起来。

    沈妙“噗嗤”一声笑出来。

    谢景行刚从外面回来,就看着沈妙趴在床上,和两个小家伙对视着笑的开怀。

    他走过来,鄙夷道:“睡了半年人睡傻了么?笑的好像傻瓜。”

    “我看我的儿子。”沈妙白他一眼:“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也是我的儿子。”谢景行挑眉:“没我,你怎么生?”

    沈妙懒得搭理他,兀自和初一十五玩的欢快。谢景行脱下外袍,却走过来,绕到她身后,伸手握着她的腰将她圈在怀里,道:“俩傻瓜小子,没什么好看的。”

    “你没给他们取名字么?初一和十五这乳名也实在太随意了。”沈妙抱怨:“你胡乱取的?”

    “谁说我胡乱取的?”谢景行道:“留着名字等你醒来取。”

    “你就不怕我怎么都不醒来?”

    谢景行懒洋洋道:“那他们就叫谢初一,谢十五呗。”

    沈妙:“……”

    床上的两个小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谢景行的话,抗议的“呀呀”的叫起来。

    沈妙连忙伸手去哄,却被谢景行攥着胳膊又拖回怀里,他道:“半年不见,你就不想我,这么冷淡。”

    沈妙顿了片刻,突然回头,挣开谢景行的怀抱站好,她双手抱胸,似笑非笑的盯着谢景行。

    谢景行突然觉得脊背有些发麻。

    她道:“谢小候爷,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谢景行莫名:“干了什么?”

    沈妙冷冷一笑。

    ……

    夏日的花好,碟戏蜂飞,到处都是鸟语花香,街道上人流如织,骏马疾驰过。小贩们热闹的叫卖声从城东传到城西,处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沈妙穿着正黄色的长袖衣袍,上头横七竖八的绣了百花彩绣,这衣裳本就颜色鲜艳,再加上复杂的彩绣,便显得冗杂,加上她满头金钗银饰,妆容厚重,便显得格外……蠢笨。

    周围的人偶尔路过瞧上一眼,便也是些看笑话的神色。

    沈妙的目光有些茫然。

    她明明上一刻还在大凉的皇宫里,因为生产而奄奄一息,以为自己死了。可是下一刻,却又在这热闹的街道上。

    这街道她并不陌生,这是明齐定京的城中。

    这是怎么一回事?陇邺到定京,定然不是一眨眼就能到达的。莫非她是在做梦么?

    可是沈妙晓得不是的,惊蛰和谷雨跟在后面,两个丫鬟俱是小心的神色。沈妙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她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久到……她才刚刚开始迷恋上傅修宜?

    莫非之前以为的重来一世,才是真正的在做梦呢?黄粱一梦,哪个才是真实?哪个才是梦里?

    沈妙觉得有些头晕,她伸手扶住额头,谷雨见状吓了一跳,道:“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妙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见街角走过一个熟悉的人。那人身着破烂衣衫,手持拂尘,摇头晃脑,也不知道嘴里在念着什么,神神叨叨的。沈妙却是目光一亮,顾不得说话,就往那人身边跑去。

    惊蛰和谷雨阻拦不及,只得跟上,眼睁睁的看着沈妙走到那人面前。

    “赤焰道长!”沈妙喊道。

    那怪道士转过头来,笑嘻嘻的模样,果真是赤焰道长。

    赤焰道长见了她,很是惊奇的模样,问:“夫人,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妙注意到,他说的是“夫人”而不是“姑娘”。

    惊蛰怒道:“你叫谁夫人呢?别乱喊,我们家姑娘还未出阁!”

    沈妙却制止了惊蛰的话,对赤焰道长说:“道长,我们借一步说话。”

    “姑娘!”惊蛰和谷雨着急的跺脚。

    沈妙一横眉:“听我的话!”

    她眉目间凌厉顿生,两个丫鬟一愣,竟是不敢答话了。

    沈妙和赤焰道长走到一处破庙里,惊蛰和谷雨守在外面。沈妙看向赤焰道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长认识我吧。”

    “和夫人有过三面之缘。”道士伸手比了个“三”。

    前生一次,重生以来两次,可不就是三次。沈妙急忙问:“道长,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会到这里来?”

    好端端的,她分明是气数将近,怎么又会回到明齐定京,又回到最初?莫非与谢景行的一切,乃至大凉发生的,生过孩子的事都是黄粱一梦?若是梦,未免也太过真实了些。

    “夫人的命格很是奇特。”道士道:“虽有重来机会,冥冥之中却扰乱命数,故生命劫。前面虽被化解,可如今却是最后一劫。无关旁人,只能靠夫人自己。”

    沈妙皱眉:“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前生有人为你求得一次机会重来,然而世间万千可能,你与重来一世的人相知相识相恋,亦可能与另外的人相知相识相恋。夫人,你有两个选择。”

    沈妙捏紧了拳:“什么选择?”

    “如今夫人的‘那个躯体’,大约正是昏睡不醒。您可以选择留在这个梦里,寻找另一种可能,从现在开始,一切重来,去选择另一种人生。不过,‘那个躯体’,就会长睡不醒了。”

    “还有一种可能是什么?”沈妙问。

    “你去找你命里的那个男人,让这个梦里的男人也相信你,带他回大凉,去大凉皇宫。在踏入大凉皇宫的那一刻,你的‘那个躯体’就会醒来。”

    沈妙愣住。

    “不过这很难。”道士捋一捋胡须:“如今这个男人与你亦是陌路人,你要说服他与你一道去往大凉,这很难。”

    沈妙头疼:“这根本不可能。”

    谢景行那个性子,敏锐,怀疑,根本不会轻易相信他人。就算是重生之后的沈妙对着谢景行,也与谢景行僵持了好一阵子。如今……沈妙看着自己如今的这一身打扮,谢景行能相信她就怪了。

    “夫人,言尽于此。”怪道士道:“夫人自然也可以留在这个梦里。这个梦与现实一般无二,夫人可以留在这里过完自己的一生,重新开始,简单的多。

    简单的多。若是选择第二条,可就艰难了。”

    沈妙低头,半晌后道:“道长还有红绳吧?赠我两条如何?”

    赤焰道长一怔,不认识一般的上上下下打量了沈妙一阵子,忽而笑道:“夫人还是要选择那条路么?”

    “我自然可以这么过。在这里过也是不错。”沈妙微微一笑:“但即便是世间可能有千千万,千千万中有一个他因我而伤心,我也是不愿的。他不认识我,我就去先认识他。”

    “山不来就我,我就来就山。道长赠我一道缘法,缘法不见了,我就去自己找。”她说。

    赤焰道长道:“情生痴儿!既然如此,贫道就再赠你一道缘法如何!”他从怀中摸出两道红绳:“夫人,愿你顺利。”

    沈妙福了福,转身离开。

    ……

    惊蛰和谷雨这些日子觉得有些奇怪。

    一来是沈妙一改从前喜欢穿金戴银的性子,转而穿起些老成的颜色,虽然也怪好看的。二来是对待二房三房也不再如从前一般百依百顺,大多的时候甚至是不屑搭理。

    三来嘛,便是前些日子还总是偷偷让人打听定王的消息,这些日子却是只字未提,好像根本记不得有这么号人物。

    最后就是近来老是在街上闲逛了。

    沈妙比惊蛰和谷雨还要头疼。

    谢景行就是个喜欢走东串西的性子,今日逛花楼,明日去酒宴,虽然知道这都是他的伪装。不过沈妙如今心态不同,见着谢景行这般招蜂引蝶的模样,还是恨不得踹他两脚。

    不过因着要打探谢景行的行踪,只得偷偷跟着。这大半个月,竟然是每日不带重样的,几乎要把定京转个遍了。

    这一天傍晚,沈妙让惊蛰和谷雨等在另一头,自己亲自去临安侯府门口等。

    她扮作男子装扮,清爽利落的风格,加之定京人都晓得她是个穿金戴银的草包,自然不会将沈家五小姐和她联系起来。

    远远的,就瞧见谢景行驾马归来。

    他身边跟着的,还有高阳和季羽书。

    不愧是整日逛花楼的闲散公子,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女扮男装。季羽书甚至还吹了个口哨,笑道:“三哥,又有美来奔了。”

    沈妙:“……”

    谢景行翻身下马,扫了她一眼,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就要径自往门里走。沈妙一把拉住他:“谢小候爷!”

    谢景行停下脚步。

    “我们谈谈吧。”她道。

    屋里,谢景行倒了杯茶给她,懒洋洋盯着她道:“沈妙,沈五小姐,跟踪了我半月,不会真的迷恋上我了?”

    他话说的轻佻,眼神却锐利,一如既往的锋芒毕露。早就将她的身份查得一清二楚,却轻描淡写的什么都不说。

    沈妙头疼。

    要让大凉的那个“她”早日醒来,就要快点把这个谢景行拐到陇邺去,梦就会醒来。可是在这个梦里,谢景行还是这么顽劣多疑,她怎么说?

    说自己是谢景行的妻子?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谢景行会不会以为她得了失心疯?

    她道:“谢小候爷,你……能陪我去一道大凉么?”

    话音未落,一道劲风至前,沈妙还未反应过来,喉咙就被人扼住了。他嗓音凉薄,带着不露声色的杀意:“你知道什么?”

    沈妙险些踹不过气。

    她就知道是这样!谢景行这种霸道的性子,怎么说都听不进去,她就是想解释都不成!

    见她喘气艰难,似乎又确实没有武功,谢景行才稍稍松手。沈妙又气又急,怒道:“混蛋!”

    谢景行目光一凛:“你胆子倒很大。”

    “混蛋!登徒子!不要脸!过河拆桥!狼心狗肺……。”她骂的毫不消停。

    谢景行愕然,不自觉的将手全都松开了,片刻后才好笑道:“沈五小姐,我好像没有得罪你。”

    沈妙捂着脖子,道:“你带我去大凉吧。”

    谢景行又要发作,只听沈妙道:“你带我去大凉,我就告诉你我知道什么。”

    谢景行双手抱胸,冷眼看着她,微微一笑:“抱歉,我对你知道什么完全没有兴趣。”他复在桌前坐下来,悠然喝茶:“不过今日我饶你一命,如果发现你有别的图谋……沈五小姐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

    沈妙微愣。

    “我不是什么好人”,这话谢景行以前对她说过的。

    “沈五小姐还不走?想留在我的侯府过夜?”他似笑非笑道:“我是没问题。”

    沈妙道:“不要脸!”气冲冲的走了。

    待沈妙走了后,谢景行的脸色却是倏尔冷了下来,他道:“铁衣。”

    屋中应声出现黑衣人。

    “查一查,沈家,沈妙。”他道。

    黑衣人领命离去。

    ……

    沈妙追谢景行追的很艰难。

    无论是现实里的谢景行还是梦里的谢景行都一样可恶,每每让沈妙气的咬牙。尤其是在梦里。

    如今在这个梦里,沈妙对谢景行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在那之前劣迹斑斑,蠢笨不堪,还喜欢过傅修宜。若是现在换了个形象,觉得她与外人描述的不符,也只会以为她心机深沉,甚至可能知道他真实身份,不知道在筹谋什么。

    谢景行对她有提防,根本不那么容易靠近。沈妙只得每日都出门偷偷跟着他,变着法儿的找出空子与他说一两句话。

    谢景行也知道她跟着,权当是不知道。倒是高阳和季羽书知道此事,每每意味深长的调笑几句。

    七月初三,这一日是谢景行的生辰。

    沈妙自然知道,如今临安侯府的小侯爷,生辰不是这个。不过大凉的睿王,生辰却是这个。

    她觉得之前在现实世界里,谢景行的生辰,她还因为楣夫人和谢景行怄气,后来不怄气了,却又因为刺客而让谢景行担惊受怕了一番。想着既然如此,倒不如趁着做梦,在梦里给谢景行补上一个生辰。

    她早早的出了门,去烟雨阁订了一桌酒席。

    她有许多的金银首饰,全都当掉了。烟雨阁一桌酒席就是上千金,惊蛰和谷雨差点急红了眼,奈何沈妙却是不听。

    做梦而已,现实中金银都是身外之物,何况梦中?

    她想着,到了傍晚的时候,就去把谢景行拖过来,大家酒桌之上,或许能好好谈谈,再商量一下大凉的事。这其中瓜葛实在太复杂了,就算说了谢景行也不会明白,说不定还以为她在胡说八道,得好好琢磨。

    她尾随着谢景行去了千金楼,谢景行和定京的几个贵家子弟在喝酒,却见着了秦青。

    左都御史家的千金秦青,曾与沈妙一同在校验的时候做过画。秦青生的貌美,穿着一身青色广袖棉布刺绣长袍,腰间一根鹅黄色的腰带,更衬得纤腰不及一握,而衣袂飘飘的模样,很有几分仙子之风。

    秦青一向因为美貌而高傲,寻常人都不瞧在眼里,此刻却是跟随自家大哥坐在一起,目光不自觉地往谢景行身上瞟,哪里还有平日的半分高傲,尽是柔情蜜意。

    傻子才看不出来秦青对谢景行有意思,秦大哥也有意要牵线,故意让开位置,让秦青和谢景行坐在一起。

    沈妙隔着另一头看,秦青和谢景行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谢景行笑的风流,秦青羞怯颔首,远远看过去,真正是一双璧人。

    沈妙的眼圈有些发酸。

    她知道这是梦,也知道谢景行如今又不认识自己,也不喜欢自己,和旁的人逢场作戏都如何,总归自己是管不着的。可她就是难过,想着在大凉的现实世界,会不会谢景行的身边,日后也有美人相伴,衣香鬓影,举案齐眉?

    在万千世界的可能中,他不可能每一次都选择自己。

    她闭了闭眼,觉得那觥筹交错的画面十分刺眼,再也看不下去,起身离席了。

    走啊走,却是走到了烟雨阁。

    烟雨阁定的酒席是最好的酒席,位置也好,恰好是最高一层,从窗户看过去,可以看到烟花和月亮。

    沈妙一个人进去,硕大的酒席,只有她一个人空落落的坐着。精致的菜肴满桌,看着都很华丽,却也掩饰不了的孤独。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酒是好酒,浓浓的桂花酿,清甜而余韵悠长。

    她慢慢的喝,每喝一杯,就看着月亮。

    梦里的月亮真好看,现实的世界里,谢景行在陪谁看着月亮?

    她喝了许多,直喝的头都晕沉,直喝的身后有脚步声响起都未听见。

    她听到身后有人戏谑的声音传来。

    “哇,沈家果然家大业大,沈五小姐一个人吃饭,也要在烟雨阁定如此排行酒席。”

    沈妙回头一看,谢景行唇边噙着笑意,不紧不慢的往里走来。

    她皱眉。

    谢景行目光扫过桌上空了的酒壶,一壶又一壶,东倒西歪,调笑道:“喝这么多,沈五小姐心情不好?”

    沈妙直勾勾盯着他。

    谢景行微微俯身,视线与沈妙齐平,瞧见她微红的眼眶,微微一怔,随即道:“不会是因为我?”

    沈妙还是不说话。

    谢景行沉吟:“因为秦青?”

    话音未落,沈妙突然扑进他的怀里。

    她双手死死的搂着谢景行的腰,脸埋在他的怀里,分明是熟悉的身体,为什么要用这么陌生的语气跟她说话?

    她抽泣着骂道:“不要脸,你是不是想与我和离?当初娶我的时候分明说日后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一生一世一双人,谢景行是骗子!骗我进了门如今又招蜂引蝶,我大哥和爹一定会揍你的!混蛋混蛋混蛋!”

    谢景行悚然,道:“我何时说过…。”

    可沈妙搂着他哭的伤心,谢景行剩下的几句话就咽了下去。

    那怀里的少女哭的难过,身子一抽一抽的,可见是真的被气的狠了。她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倒像个孩子,死也不肯撒手的模样。谢景行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手,想要轻轻拍一拍这少女的肩。

    她是沈家的五小姐,蠢笨草包之名人尽皆知,沈家和他素无瓜葛,也不予理会。谁知道有一天却被沈妙盯上了,还总是一副与他交情颇好的样子。谢景行莫名,更加怀疑,因着沈妙似乎还知道他大凉的秘密。

    可是,却好像怎么都对她狠不下心来。

    听见铁衣说她在烟雨阁喝醉了,竟还鬼使神差的跟来。

    谢景行蹙眉盯着怀中人,怀中娇躯温热,似乎连他的心也被焐热了一两分。可是他却觉得有些奇怪,仿佛这姿势有些熟悉,好似他曾这么做过?

    在哪里做过?梦里?

    他迟疑的,不确定的开口:“沈妙,我以前……这样抱过你吗?”

    怀中的哭泣声戛然而止。

    沈妙从他怀里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

    月光下,她的眼眶红肿,眼睛却亮晶晶的,仿佛在绝望中又出现了新的希望,动人的很。

    她踮起脚,伸手拉住谢景行的衣领,将他拉近自己,猛地吻了上去。

    “你还这样亲过我。”她说。

    ……

    后来的事情,便是沈妙缠的谢景行没办法,终于答应带她去大凉。

    可能在那个梦里,谢景行和沈妙一朝醒来人都不见了,大约是会被明齐的百姓以为是私奔去了。

    不过那又如何,等到了大凉的皇宫,梦就会醒来。

    在那将近半年的旅程里,沈妙也把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梦里的谢景行。她也不知道谢景行会不会相信。

    谢景行听完后,什么都没说,后来有一日夜晚,却对沈妙说了。

    他说:“那个道士说的不对。”

    沈妙疑惑:“什么?”

    “千千万万个可能里,我都只会选择你。”他挑唇一笑,把沈妙手上的红绳拨了一根给自己系上,道:“赶路吧,别让现实里我的等得太久,沈娇娇。”

    ……

    谢景行目瞪口呆的听完。

    沈妙斜睨着他:“在梦里的那一个可能里,你可是招蜂引蝶,日日逛花楼,可劲儿欺负我,我与你说什么都不信,怀疑我,掐我的脖子。谢景行,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她这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让谢景行都默然。半晌后却道:“那是梦里的我,不是我。”

    “梦里的也是你!”沈妙怒道。

    谢景行连忙一把搂住她给她顺毛,道:“梦里的我最后不也是相信了你,带着你回了大凉,可见我心中只有你一个的。”又摸着下巴不爽道:“不过那小子真是好福气,你居然主动亲他。”

    沈妙:“……”

    自己吃自己的醋,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谢景行才能干出来了。

    “既然如此,我必然要为夫人赔罪。”谢景行正色道,突然一把打横将沈妙抱起:“冷落夫人该死,今天夫人可以为所欲为。”

    “喂,初一十五……”

    “让奶娘看着。”谢景行抱着她转身往外走,唇角却忍不住扬起,道:“虽然梦里的那个人很可恶,不过有一件事也没说错。”

    沈妙看他:“什么事?”

    “千千万万种可能里,我都只会选择你,只有你。”他说。

    番外

    相看(罗高夫妇)

    罗潭近来心情不大爽利。

    罗家众人都搬到陇邺来了,算是如今在这头定居。沈妙做了皇后之后,也不如从前一般清闲。又要照顾初一和十五,又要将后宫治的妥妥帖帖,虽然这在罗潭眼里也十分费解。毕竟这大凉的后宫只有沈妙一个人,有什么好治理的?

    不过沈妙的确是忙了起来,罗潭就觉得有些无聊了。

    但她历来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干脆整日出去游山玩水,给自己找乐子去。

    这下子,罗家二房夫妇就有些不满意了。

    马氏成天说:“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人娇娇的儿子都有一岁余,你做老姑娘旁人管不着,但你成天性子还如此冒失,那可怎么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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