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再不多时,京中突然传来一个消息。原镇南将卢家正淳带兵造反,屯兵于汝阳城,在汝阳城占地为牢。与皇室正式作对。这消息几乎是让陇邺百姓都震惊了,听闻那卢正淳本来手下的兵就不少,加之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扩充兵力,汝阳城本就地势广大,被他这么占领下来几乎让人意外。卢家的确有和皇家对抗的勇气。
沈妙带过来的沈家侍卫们都对此有些惊疑,倒是沈妙不疾不徐,古人云先抑后扬,谢景行和永乐帝大约想做的就是这样。先给卢家一点甜头尝尝,卢正淳那般的武夫,自然会因为如此就觉得皇室惧怕与他,掉以轻心,越发自大,这样才能让皇家更好的布置,给卢家来个一网打尽。
虽然对谢景行极有信心,沈妙也不认为卢家真的有和谢家抗衡的能力,沈妙担心的是另有其事。虽然卢家张狂,可毕竟只是针对皇室,在百姓眼中,卢家就和当初的谢家一样,有着当初打江山的汗马功劳。虽然如今说是造反,可是卢家也有嘴,卢家的红口白牙,张嘴就说是皇室逼他们反,甚至说当初孝武帝之死也和永乐帝脱不了干系,敬贤太后算是外戚专权,和永乐帝母子合谋害死孝武帝和其他皇子,这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天下哗然!
诚然,当初孝武帝过世,萧皇后以雷霆手段将其余的皇子一一处理,自然是没有落下把柄,可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到底是觉得奇怪。百姓们也是如此,只是虽有猜疑,却不敢说出来,后来敬贤太后过世,永乐帝继位,在他的治理下大凉昌盛繁华,于是过去的那些事情便没有人再提了。
可是这并不代表百姓们将此事全然忘却了。
相反,卢家的这一说辞出来,大凉的百姓震惊过后,便也开始犹豫了。小部分百姓是真的听信了卢家的说辞,大部分的百姓却是怀疑。然而一个帝王不能做到民心归顺,总会给日后埋下祸患。就如同当初的萧皇后,虽然她的确做的干净利落,可是却也给永乐帝现在带来了麻烦。
便是现在永乐帝用雷霆手段堵住百姓的嘴,截断市井中的流言,可还有道路以目呢,这辈子都要用这种手段镇压了么?
“卢家也实在太无耻了。”惊蛰道:“竟然敢将脏水往皇上身上泼。”
谷雨叹了口气:“都造反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倒一盆脏水算什么呢?”又道:“卢家可真狠,要两败俱伤,非要把皇家也拉进来,便是赢了,日后也未必就赢得民心。”
沈妙皱眉思索了片刻,道:“取纸笔来。”径自走到桌前。
惊蛰一愣,问:“夫人,要写信回明齐么?”
沈妙摇了摇头:“要一张很大的纸,比城门囚犯的告示还要大。”
笔走龙蛇,锋芒毕露,惊蛰和谷雨见过沈妙写字的,给明齐寄家书的时候,或是以前与裴琅传消息的时候,只是那时候的沈妙都是冷静,并未瞧得出什么不对。而今日的沈妙看着却有什么不同,她郑重,似乎在书写的是什么重逾千斤的大事,又激愤,让人想起翰林院里舌战群儒的老生。到最后便是越写越快,几乎是不假思索,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罢了,将笔一搁,左右两手拎起那张巨大的白纸抖了抖,似乎是要将那纸抖干似的。
惊蛰和谷雨一同凑过去看,便见那张巨大的白纸之上,是黑色的字。沈妙的字柔和圆润,然而这上头的字,却隐有凌厉,似乎要从纸上跃出的一把利剑,直捅人的心房。
“这……是什么?”两个丫鬟不识字,却隐隐觉得这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真相没有人在乎,”沈妙道:“但结果很重要。”她把那纸晾了又晾,等上头墨迹都要干透的时候,才对惊蛰道:“将这东西拿到书本点里,拓印三千份,再让这府里的侍卫趁着夜色四处张贴。”沈妙道:“要快!”
谷雨惊蛰不敢耽误,便是应了,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写满字的纸出了门去。
沈妙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世上之事,武能定乾坤,文能安天下。乾坤已定,天下未安,既然卢家要借此生事,倒不如反客为主,来壮己方士气。文武之道,本就想通,他卢家有口舌之乱,她也有诡谲兵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不仅要让卢家输,还让卢家输的憋气,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捞到。
这一夜,谢景行依旧没有回来。
沈妙一个人穿衣吃饭,将睿亲王府打理的井井有条,不时去定京的贵夫人们小聚,不动声色的安定他们的情绪,也只有在夜里睡觉的时候,才会觉得有些冷。想了一会儿谢景行,就将被褥盖上闭上眼睛睡了。
第二日清早,陇邺的日光洒遍城里每一个角落的时候,有眼尖的人发现自家门上贴着一张白纸模样的东西,那上头密密麻麻洋洋洒洒的写着满满一大篇字。主人家是个屠夫,并不懂,恰好见邻居的马秀才走过,就道:“马秀才,你是读书人,你且来看看这是什么?”
马秀才走到屠夫门口,见了那字,先是叹了一声“好字!”,又凑近,一字一句的念出来:“告天下同胞书……”
不过短短几日时间,《告天下同胞书》便传的大街小巷人尽皆知,大凉别的地方都知道了。那雪白的纸片到处都是,读书人大多是将其收藏在怀里,更多的人却是想结实一下那位写字之人。
翰林院里的年轻人们正扯着那书读。
“昔王朝弱微,尚且安居,而今昌盛,反其乱乎?盖陛下在即,粮仓钵满,风调雨顺,今为贼子,疑其主,反其君,背其理,覆其道,惭愧乎?羞脸乎?不忠不义不仁乎!”
读书的人周围便是围着大群学子,听闻这里,俱是露出羞惭的神情,也有激愤之人。这书里便是先说了近来卢家造反之事,先是大骂卢家贼子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后说贼子传信谣言,这谣言竟然被许多人信了,实在令人心寒。永乐帝在位时间,大凉百姓安居乐业,国富民安,比孝武帝在位时有过之无不及,百姓不思量着皇帝的恩德功绩,却要偏听偏信一个贼子的妄言,不惭愧吗?不脸红吗?又说了如今文武之道,大凉人才辈出,有读书人也有武举,武举的便应想法子对抗奸臣报效郡主,文人就更应正视听,而不是火上浇油。
这篇《告天下同胞书》文采斐然,语句犀利,便是撇开其中的政治看法而言,也是一篇上等的华章,更何况他说的这些都极有道理,让人不禁惭愧的同时还有反思。对于那卢家的谣言,却是不攻自破了?
永乐帝这么一个好皇帝,对百姓尚且如此仁厚,何况朝臣,卢家既然造反,定然不是忠人,可怜他们还差点被蒙昧挑拨,实在是太惭愧了。
那些个读书人便是自觉无颜,又觉得写这书的人定是才华横溢之人,很想与之结交一番,可惜却找不到幕后之人。至于那些武举的小生,更被这书撩的一颗报国之心顿起,只恨不得加入讨伐卢家的队伍之中,亲自斩下贼子的首级。
于是那一时间甚嚣尘上的永乐帝弑父篡位之事,便无人再提了。
从阳贴了一夜的告示,倒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应和,更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解决了谣言一事,对沈妙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道:“夫人,您这手,倒是和宫里的那些状元郎有的一比了。可从未见过这些读书人有这般追捧一个人的,若是知道了夫人的身份,定然惊讶万分。”
沈妙一笑,道:“卢家如今在汝阳,陇邺的事情管不着,最多也就是安排一些鼓吹谣言的人在百姓群中。可是大凉的百姓也不是傻子,两个假话,一个空穴来风,一个有理有据,你会信哪一个?”
从阳若有所思。
“不过,那也是因为百姓的心里本来就更偏向皇上一些,所以很轻易就能将他们拉过来。若是卢家得了民心,本就在百姓之中地位坚不可摧,加上这些谣言,我便是写十张这东西,也是徒劳。”
从阳挠了挠脑袋:“不管怎么说,夫人都是下了一步好棋。等主子回来了,一定也很高兴。而且夫人原先是从将军府出来的,没想到如此有才华。”
沈妙不置可否。
才华么?《告天下同胞书》,不过是一封欺骗天下人的书信而已。人心是需要经营的,若是卢家想,自然也能做到。当初傅修宜登基,自然也有怀疑之声,可不就是裴琅凭借着一封《告天下同胞书》,将黑的说成白的,将傅修宜洗的濯清涟而不妖,倒成了明齐独一无二的明如今她将这一招用到了卢家身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卢家想要因此毁了皇家的声誉,那是不可能的了。
与此同时,大凉永州的一个小镇上,青衫男子正负手从街道路过,路过的地方恰好有一学堂,那学堂的夫子是个年过六旬的老翁,正摇头晃脑的读:“昔王朝弱微,尚且安居,而今昌盛,反其乱乎?盖陛下在即,粮仓钵满,风调雨顺,今为贼子,疑其主,反其君,背其理,覆其道,惭愧乎?羞脸乎?不忠不义不仁乎!”
青衫男子脚步一顿,不由自主的往那头望去。便见那老翁方念过一段后,道:“这可是如今陇邺里流传甚广的《告天下同胞书》,老夫手里的拓印也只有一份,你们统统抄录一遍,明日交上来。”
裴琅愣了愣,随即想到了什么,不禁轻声笑出来,笑了一会儿,眸光又黯然下来,再看了那学堂摇头晃脑的夫子一眼,离开了。
未央宫里,显德皇后也手持着一份书信,笑着一字一句给永乐帝念完。永乐帝坐在椅子上,他的神情有些苍白,表情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景行也真是娶了个宝了。”显德皇后笑道:“以为是将门出来的女将军,却是个能搅乱人心的女状元。如今陇邺里的书院都在暗中打探这写书之人是谁,却不知道是个女子。”
永乐帝轻轻哼了一声,道:“狡猾如狐。”
“人家帮的可是你。”显德皇后不以为然:“托她的福,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也都下去了,这不好么?”
“朕又不在乎。”永乐帝道。
显德皇后道:“你是不在乎,但是你总要为景行他们打算。”
永乐帝不说话了。
又过了片刻,永乐帝喊了一声“晴祯”。
显德皇后“嗯”了一声,忽而愣住,转过头来看着永乐帝。晴祯是她的闺名,然而这个名字,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人喊过了。
永乐帝没有看她,而是专心盯着桌上鹤嘴里燃着的半截熏香,道:“后悔么?”
晴祯皇后笑笑:“臣妾从未后悔。”
“朕死后,你跟着景行,若是遇到了不错的人,就改嫁吧。”永乐帝道:“换个名字,换个身份,你很好,也会过得不错。”
显德皇后闻言,眼中就有了泪光,她硬生生的将那点子泪光逼下去,看着永乐帝道:“在陛下眼中,臣妾便这么不值得么?”她似乎想到什么,又自嘲般的笑笑:“也是,在皇上眼中,臣妾一向不重要的。”说罢便站起身来,对着永乐帝道:“臣妾晓得了,臣妾会如皇上所愿的。”率先离去了。
陶姑姑看在眼里,有些想劝,可是最后却终是没能开口。显德皇后性子很好,似乎没什么值得她生气的事情,在和永乐帝相处这么多年,更是从没和永乐帝脸红过,今日还是头一回对永乐帝发脾气。
永乐帝看着那燃烧的熏香,半截熏香都化为尘埃,那空中弥漫的香气,终有一日也会散的。
就像人的记忆,和情意。
……
叶楣在屋里打扮了许久。
她本来就很美,自从到了叶家之后,加上叶夫人汤汤水水的补着,本来应当越发娇艳的,可不知为何,却觉得并无来时那般的光彩照人了。或许是眉目间已经有了疲态。
今日她在屋里挑了许久,才挑了一件桃粉色的薄纱长裙,上头星星点点的绣着桃花,再仔仔细细的梳妆打扮了一番,便是有些眼波流转,绝色尤物的感觉。
走出门去的时候,恰好遇着叶恪,叶恪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问:“姐,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孙家小姐府上喝茶的。”叶楣笑道。
叶恪不疑有他,况且还有叶家的侍卫跟着。叶楣便带着侍卫一起出了门,她将面纱戴上,果真是去了孙家小姐府上。那苏家在陇邺的官儿虽然不大,却也不是平民百姓。
叶楣进了孙府里,由人将她领着去了一间小房。待进了那小房,一眼便看见久等多时的金星明,金星明见了叶楣,登时眼睛一亮,目露惊艳之色,很有些痴迷的道:“楣儿,你真是越来越美了。”
叶楣心中越是恶心,面上越是笑的甜美,委委屈屈的道:“今日出门亦是很不容易,差一点就以为不能见到金大哥你了。”
“若非这孙家大哥与我有过旧时交情,以她妹妹的名义与你下帖子,只怕与你见上一面也是不容易。”金星明叹了一声。
叶楣笑道:“都是金大哥的本事。”
她嘴儿又甜,脸儿又俏,直把金星明哄得心花怒放,正在高兴的时候,突然又听叶楣道:“只是金大哥什么时候才能带我离开叶府呢?叶府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呆了。”
金星明道:“虽然如此,却也要细细筹谋。毕竟叶家不是平头小户,必须得想一个万全之策。”
叶楣心中冷笑,世上焉有万全之策,不过是金星明的推脱,想来他大约是私下里对叶府有了查探,晓得叶茂才的势力,打了退堂鼓。
她抬起脸,楚楚可怜道:“这样拖下去何时是个头,我什么也不求,叶家的荣华富贵也不想,我只想和金大哥快快乐乐的生活……”
没有几个男人能抵得住这样的甜言蜜语,更何况说话的人还是这天下罕见的绝色尤物,她眸光动人,言语盈盈,一举一动都是挑逗,仿佛无声的邀请。金星明就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却见叶楣更加无助的舔了舔嘴唇。
他再也忍不住了,也没有继续忍下去,一下子握住叶楣的手,冲动的开口道:“为了楣儿,我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可是楣儿这么美,我的一份心怎么能被楣儿捧在掌心。”他又使了些力气,一把将叶楣抱紧在怀里,道:“楣儿,你若是成了我的人,我一定会尽快将你救出来。”
叶楣几欲作呕,可是那犹豫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的脑中飞速盘算着一些事情,下一刻,便双手如蛇一般的攀上了金星明的脖颈,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好啊。”
☆、第二百二十七章
秦齐联手
良宵苦短,若是白日,便觉得更加意犹未尽了。帐子里尽是旖旎味道,半晌后,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金星明一边抚着叶楣光滑的后背,面上还带着些饕鬄后的满足,一边道:“楣儿,要不再与我呆一会儿,天还未黑,这样早回去做什么?”
叶楣背对着金星明,眼中划过一丝怒气,转过头来时,却又是媚眼横生,笑道:“金大哥如此舍不得我,就将我从那叶家赶紧接出来啊。叶茂才将我管得紧,这些日子又时常催促着我进宫,若是进了宫,那与金大哥这辈子却是有缘无分了。”
金星明一听叶楣要进宫,立刻坐直身子,道:“不可以!”若是从前,金星明还未识得叶楣滋味,如今颠倒鸾凤之后,却是再也舍不得放手了。他在叶楣身上简直欲仙欲死,日后再遇到别的女人,只怕都已成了木头。
男人一辈子所求的也无非就是钱权色,吃过了精细的米饭,窝头就再难下口。金星明怎么都不愿意将叶楣拱手让人,自然是急了。
叶楣依偎到他的怀里,轻声道:“我自然也是不愿意的,我心里只有金大哥一人,奈何如今身不由己。所以想赶紧离开,等我与金大哥到了明齐之后,便能做一对神仙眷侣,日日逍遥,好不快活。”
佳人有情有义,金星明又得了甜头,心中得意,一时间豪情万丈,就道:“说的不错。今日回头我便让人将东西备好,为保稳妥,咱们便走水路。这水路隐蔽,虽有危险,却比其他路子快些。”
叶楣点头:“为了防止叶茂才生出疑端,咱们五日后再在这里会和,在那之前,金大哥你且打点好离开的事宜,我也好与叶府众人周旋。”
金星明应了,二人又痴痴缠缠一阵,叶楣整理好衣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的走出门去。出了孙家府门,上了马车,叶府的侍卫见她无碍,便也没多想。叶楣上了马车,掀开自己的衣袖,嫩如白藕的玉臂上尽是斑斑驳驳的红痕。
金星明猴急又粗鲁,折腾的叶楣也是分外疲惫,她看了一会儿,又将衣袖放了下来。
她自来都是雁过拔毛的主,今日却竟然委身于金星明那样的人,这一切都是拜叶茂才所赐。若非叶茂才骗着她上了一艘贼船,她又何至于此?既然要离开叶府,叶府也总要给她一些补偿的东西,否则这么多日子以来的委曲求全岂不是白过了?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意。
……
五日后,谢景行归来。
汝阳城的战役,卢家溃败的彻底。
卢家这么多年自以为招兵买马,暗中积蓄力量,殊不知他的对手也是一样。甚至于他的对手比他更勤奋,从永乐帝登基的那一日就开始在策划如何将卢家拉下马,这么多年的筹谋,又岂是一个卢家能比得过的?
而永乐帝展露出来的真实力量也让朝野之中一些蠢蠢欲动的臣子震住,仿佛被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他们终于明白,当初那个被孝武帝打压的,还要靠敬贤太后扶持的少年帝王已经不知何时成长为一头凶兽。
卢正淳是个疯子,汝阳城破,他自知大势已去,无可奈何的时候,竟是冲进屋里将自己的妻女亲手屠戮,包括他自来宠爱的卢婉儿。当时高阳和季羽书也在场,瞧着那卢婉儿瞪大眼睛慢慢倒了下去,似乎到最后一刻都没想到会死在自己的父亲手中。
谢景行了结了卢正淳。
卢正淳死的时候狂笑不止,大喝道:“老夫一生纵横无敌,鞍马天下,今死于竖子之手!不甘心!”
谢景行砍下他的首级,淡淡道:“无知。”
至此,在大凉盘踞两朝百年世家卢家,就此销声匿迹,卢家的残余势力四处窜逃,都交给了墨羽军一一斩杀。
沈妙听起这些的时候,很是感慨,一个世家的兴起和没落,看上去十分简单,其实却是在许久之前就有兆头的。卢家狂妄,生出逆反之心,皇室便不留余力的斩杀。
谢景行道:“不过我回来的时候听闻市井中流传一则《告天下同胞书》……”他看一眼沈妙,唇角一勾:“天下文人皆想结识,不知道是哪路才子豪杰?”
沈妙忍住笑:“不知道。”
“得让墨羽军找找。”谢景行挑眉:“要是找到了,若是男人,就结为兄弟,若是女子,就……”
“就什么?”沈妙凉凉的盯着他,好似他只回答的不满意,便磨刀霍霍一般。
谢景行正色道:“就拖出去斩了,什么人大胆至此,竟然敢比我夫人还有才华。”
沈妙没忍住笑了。
谢景行见她笑的如玉兰花开放,温婉而俏丽,心中一动,突然站起身将她打横抱起,走到床边放下。沈妙挣扎:“你还没洗澡。”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他翻了个身,沈妙便趴在他身上,谢景行抱着她,脸埋在她肩窝里,沈妙被他的气息弄得有些痒痒,却听见他说:“明齐可能要打过来了。”
沈妙一怔,怀疑的开口:“什么。”
“卢正淳临死之前道出了皇兄的秘密。”谢景行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道:“似乎傅修宜也知道了。这个机会,傅修宜不会错过的。”
原来,卢正淳临死之前,对谢景行说了一句话,他说:“你猜,明齐皇帝知道你那短命大哥活不过今年,会什么时候出兵?”
沈妙惊讶:“卢正淳怎么会知道的?”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况且宫中本就复杂,可能是从宫里传出去的。”谢景行道:“卢家应该想用这个消息来要挟皇兄,但最后不知怎么的改变主意,选择向傅修宜告知。”
“通敌叛国?”沈妙皱起眉。
“算不上。”谢景行道:“卢正淳的个性,应当是想鱼死网破。”
沈妙闻言,倒是有些赞同。之前卢正淳还四处张贴告示来说永乐帝弑君夺位,不过就是想要毁掉皇室的名声。当时他未曾将永乐帝活不久的秘密一同宣扬,或许为的就是保留这个秘密,到最后成为他的杀手锏,最后的致命一击。
只是卢正淳到底不是沉得住气的人,也不知谢景行怎么的就刺激了他,或许他觉得现在谢家也回天乏力,干脆临死之前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谢景行。
沈妙道:“不错,傅修宜的确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傅修宜的性子,擅长于“抓住”。抓住可以利用的人,事以及机会。或许在他看来,一个命不久矣的帝王,一旦出事,大凉一定会一片混乱,这个时候出征最好不过。她想了一会儿:“只是现在的明齐尚且不足以和大凉有对抗的资格,傅修宜一定暗中做了什么,有了足够的底气之后才会动手。”
谢景行道:“在那之前,先收拾了叶家吧。”
“叶家?”沈妙道:“你打算将叶家一网打尽么?”
谢景行打了个响指:“不然留着过年?叶楣姐弟我会定下来,送给你,怎么处置都行。”
沈妙把他的手拿过来,谢景行的手腕处还带着她的红绳子,她道:“你要小心。”
谢景行和沈妙关于傅修宜的猜想,在第二日就得到了证实。谁都没有想到傅修宜竟然会如此急不可耐,甚至称得上有些不管不顾了。
沈丘的家书到了。
和之前的家书不同,之前的家书大多都会写一些沈信他们平日的生活,向沈妙表明他们过得不错。而这一封家书看着却是潦草得很,显然写信的时候十分匆忙,再看时间,亦是很久,意味着这封信到沈妙手中,耽误了很多时间。
打开信来,沈妙和谢景行一目十行的看完,看完后,俱是沉默。
傅修宜动手了。
倒不是对着大凉来开火,而是对着沈家。
文惠帝重病不起,托傅修宜全权监管朝廷众事。傅修宜便是捏造了沈家的罪证,直接对沈家进行围剿。而沈家的沈家军在之前被明齐皇室收回兵权的时候,也改的面目全非,其中还掺杂了不少探子,沈家军却是废了。
傅修宜欺瞒明齐百姓,直接对沈家这般粗鲁的动手。沈信这一回却是早有准备,早在之前便已经开始私下里联合其他对明齐皇室有着不满的朝臣,虽然那些朝臣亦是小官儿,可到底比单枪匹马来的力量大。其次,远在小春城的罗连营和罗连台也带着罗家军赶来定京。罗家军可算是被罗家人手把手的养起来的,与其说是皇帝的兵,倒不如说只听命于罗家,加上之前几年在沈信手下也被调教了不少,沈信用起罗家军也算得心应手。除了这些,还有谢景行当初留在定京的人马。
至此,沈家众人终于知道了谢景行的身份。
虽有震惊,却因为如今的局势而并未觉得反感,加之之前谢景行对沈信亦有坦白,便也顾不上责难了。谢景行的那些人马虽然不多,却是极为精。尤其是在探听消息这一行上十分出色。
傅修宜大约以为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拿下如今渐渐微弱的沈家,却没想到沈家老早的就在为这一日做准备,非但没有在期望的时间内将沈家一网打尽,似乎还胶着进了一个死胡同,耗着他的兵力。
沈丘在信里说,沈家如今是和皇家扛上了,也离开了定京,虽然傅修宜的人马一直穷追不舍,沈家却一直没让他们捞着好处。如今沈信正在和诸位臣子商量,是否要掀了这混账皇权。
对于这事情最后是什么结果,沈丘却是没有提了。沈妙也晓得,沈家世代忠义,尤其是沈老将军更是一颗忠义之心。如今和皇权反目成仇已经是大逆不道,掀了皇权之后,就算是成功了,那皇位谁来做?重新拥立一位新君,明齐的皇子个个绝非善类,干脆自立为王?沈信绝没有那个想法的。
信的最后,沈丘却是提了一件事情。
如今的沈家没有呆在定京,因为定京到处都是傅修宜的人,沈家只会处于劣势。他们退守到了函关谷一带,却在函关谷周围的村庄里,发现了不少秦国人。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沈妙沉默了许久,才道:“傅修宜开始动手,函关谷出现秦国人,很有可能秦齐已经联手,便是没有,傅修宜一定是打着这个主意。”
谢景行点头,又看向沈妙:“你不担心你爹?”
“担心也无用。”沈妙道:“如今我在千里之外,便是运筹帷幄,亦不可掌握许多变数。况且论起制敌,相信我爹娘和大哥也不是等闲之辈。只要他们对皇室不再如从前一般愚忠,就有胜算在握。”
谢景行挑唇一笑:“其实都是一样的。”
沈妙看向他,皱眉:“什么意思。”
谢景行又捏她的脸,道:“秦齐如果一旦联手,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们会尽快攻打大凉,一定是从边界开始入侵,岳父和我们,其实是站在一边的。”
“岳父不想拥立新君,也不想自建皇权,那就吞了他明齐,灭了大秦,三国归一,自然就无从选择。”
沈妙心中一动,她其实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遭,前生到最后,大凉不是灭了秦国,又攻到定京,拿下明齐,想来未来三国国土同归于大凉,天下便也只有一个皇帝了。
“可是你能行么?”沈妙问:“皇上的秘密已经被傅修宜知道了,不用想,我都知道他一定会把这消息放出去。到时候陇邺大乱,你要承担许多事情,秦齐联手,我相信最后不是大凉的对手,可这过程却一定很艰难。”
谢景行看了她一眼:“小姑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怀疑男人‘行不行’。”
沈妙顿住,谢景行便是在这么个时候,都能有着插科打诨的功夫,她也真是觉得无话可说。
“你看着吧。”他说。
……
卢家的倾覆让整个陇邺都为之大惊,倒是因为那封《告天下同胞书》的缘故,百姓们拍手称快,毕竟卢家干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就不要怪皇家无情。朝臣们却因此而有了新的格局,从前跟着卢家那一波的,在卢家和皇室之间蠢蠢欲动做墙头草的,坚决反对卢家的,各自有了新的筹谋。站对了队的自然喜气洋洋,站错了队的却是心中惊疑不定。
永乐帝绝不是一个宽厚仁慈,只晓得宠爱妃子的皇帝。他的心硬起来的时候比谁都硬,的确是孝武帝的儿子,该下狠手的绝不手软。当初静妃是后宫中最得宠的妃子,如今永乐帝对付卢家,可一点儿没念在当初的情意,更勿用说静妃肚子里的孩子了。甚至有心人也能看得出来,永乐帝只怕是为了对付卢家,已经隐忍多年。
帝王有这样的手腕心性,实在是令人生畏。朝臣们因此而越是惧怕于他,安分了不少。
而与卢家齐名的叶家,如今也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着急不安。
谁都没有想到永乐帝会说动手就动手,更没人想到卢家倒的如此之快。便是叶茂才自认精明一世,也突然察觉到了不对。他到如今便后悔,为何当初皇家有意要招揽叶家的时候不早些投诚,到了现在,却是白白的失去了这个机会。
的确是失去了这个机会,因为叶茂才发现,永乐帝已经开始在对付叶家的势力了。
叶家和卢家不同,卢家是武将,到底有自己的兵,叶家是文臣,大多数的时候,都只能起一个辅助作用。他的关系、势力和人脉都是人人竞相争夺的对象,可是如今,都随着卢家的覆亡而崩塌了。
卢家那么多根基势力还有兵马,尚且都栽在了永乐帝手中,更勿用说叶家了。可是叶茂才观其局势,加上从卢家一事上对永乐帝行事风格的了解,心中越发绝望,晓得永乐帝叶家绝不会网开一面,一定会斩尽杀绝。叶茂才一边恼怒卢家当初信誓旦旦说的那般狂妄,一边又后悔都来不及。
叶茂才开始着手准备逃离一事了,再不济,要将叶鸿光送出去。叶楣和叶恪他没那么多心思管,可是叶鸿光是他唯一的子嗣,必须要给叶家留个后。
叶茂才开始忙碌的时候,叶楣也没闲着。
她今日又从孙小姐府上回来,与那金星明好好缠绵了一番,金星明已经答应了三日后带她离开。这几日叶茂才对叶楣的管束松了许多,似乎都不怎么关心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叶楣非但没有因此而高兴,反而心中越来越紧张。因为叶茂才显然已经自顾不暇,所以才无暇顾及她的死活。叶家只怕是要到非常危急的时刻了。
联系到卢家的事情,叶楣虽然并不懂出了什么事,却也隐隐感觉到,叶茂才是在害怕,能害怕什么,自然就是和卢家一样的下场。
这一日,她回来的有些晚,一进屋,便见着叶恪在她屋里左看右看,似乎在等她的模样。
说起来,叶楣也有几日没有见着叶恪了。这些日子,她盘算着和金星明逃到明齐之后的境地,对于叶恪怎么样,叶楣还真的没有打算过,或者从一开始起,在叶楣的逃亡计划里,就没有叶恪的存在。
一个已经让叶楣觉得没有用处只会拖后腿,甚至还对她有所私心的人,叶楣立刻就抛弃了。
叶恪见她回来,问:“姐,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孙小姐上次问我要一方帕子,我昨日里才绣好,今日给她送过去。”
叶恪抱怨:“你如今也是丞相府的小姐,她孙家的小姐凭什么指使你。”
叶楣没理会他的话,在一边坐下来,见叶恪眉宇间似有焦躁之意,就问:“你这几日怎么样?爹不是带你四处见同僚了么?”
“别提了。”叶恪一听此话,立刻垂头丧气道:“那也不过是最初而已。这几日不知道在忙什么,我一问他,他便推说自己有事,我都在府里无聊得紧。”又看向叶楣:“姐,你什么时候与爹商量一下进宫的事吧,我看爹是在找借口推辞。若是你进了宫,得了皇上的欢心,爹必然会讨好于我,皇上也会看重于我。我仕途上得意,与你也有帮助不是么?”
叶楣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显,笑道:“你我是姐弟,我自然会帮你的。”她沉吟一下,又道:“说起来,你与爹的关系倒是比我与爹的关系走得近。这些日子,你可曾见过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特别的地方?”叶恪不解:“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叶楣见他不懂,便换了个方式,笑着问道:“不是说这个,比如爹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或者是什么秘密,或许你能打听到一二?”
叶恪看着叶楣,愣了一会儿,道:“姐,你想做什么?”
叶恪这人,野心有余,聪慧不足,是有些小聪明,不过很容易被一些表面的东西迷住眼睛,又太过贪婪,当断不断。叶楣从小便说过他很多次,不过也正因为叶恪的自大贪婪,叶楣才能如此轻易的蒙混过关。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也知道,你我二人毕竟不是真正的叶家血脉。我听闻这几日爹在私下里又在寻叶家的骨肉,寻不到便罢了,若是寻到了。你我二人该如何自处?”
她说谎随口就来,叶恪却听得呆住,立刻就相信了,结结巴巴道:“真的么……爹真的在到处寻真正的叶家人?”
叶楣点了点头。
叶恪的表情就有点扭曲起来,混合着愤怒和妒忌,他道:“爹怎么能这样,利用了我们便一脚踢开?凭什么?”
“所以说我不甘心,”叶楣道:“我便罢了,你可不同,若是那真正的叶家血脉不回来,一个瘸子跟你争不了什么,叶家日后都是你的。我怎么能看着你的东西眼睁睁的拱手让人。”
叶恪本来便是有九分火气,这会儿被叶楣一说,直直的到了十二分。他道:“不错。这可不行!”
“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必须得找到叶茂才的软肋。他既然是丞相,总会有一些秘密,这些秘密若是被我们知道,自然就能成为要挟他的把柄。”
叶恪闻言,深以为然,又凝神想了一会儿,沮丧道:“爹对我到底没有交心,现在想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秘密。不过……”他眼睛亮了一亮,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开口:“有一次我在他书房里,见墙壁上挂着一幅美人图,觉得图不错,就摸了一下,被他严厉制止了。当时我便猜出这画有什么不同。”
叶楣追问:“然后呢?”
“爹告诉我,那画里有些东西,不过现在我还未做官,给我也没用,等我做了个官后,这些东西就能派上用场,他会给我的。”叶恪摊了摊手:“你说的珍贵的东西,我便只能想到这个了,我见他说的不像是有假,便也没有深究。这算不算?”
叶楣眼中闪过一丝喜意,道:“算。”
“那我想法子把它偷过来!”叶恪立刻站起身。
“不可!”叶楣连忙拦住他,见叶恪露出狐疑的眼神,就道:“既然这事是我想到的,到最后定然也是我来要挟他,虽然是为了你。可若是你去要挟他,他就会对你生出不满,难免阳奉阴违。不如我去偷,再拿这个威胁他,这样在叶茂才心中,你压根儿不知情,还是他的人。”
叶恪闻言,觉得叶楣说的甚好,一拍巴掌道:“还是姐想的周到!”又感激的看着她:“姐,你对我可真好。弟弟日后飞黄腾达,定然不会忘记姐姐提携之恩,一定会报答姐姐的。”
叶楣微微一笑,目光若有若无的落在叶恪身上,罢了才十分亲切的开口:“我等着你好好‘报答’我。”
等叶恪走后,叶楣将门掩上,才慢慢的暗了神色。
她一直在想,在叶家的这段时间,她并未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相反,还一直被叶茂才算计利用,甚至因为要逃离叶家,而不得不搭上自己的身子,委身于金星明这样的人,这一笔买卖无论如何怎么看,都是不划算的。
而叶楣从来不做不划算的买卖。
如今叶家要倒霉了,在叶家倒霉之前,她必须离开,跳出叶家这艘船,否则就会被绑着和叶家一同沉没。
可是在沉没之前,她总要从叶家拿回一些什么东西,才补偿她所失去的东西。
既然金星明要去的地方是明齐,那么她终有一日,也能攀上明齐的贵人,到达明齐权力的高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而叶家作为大凉的丞相,丞相府里一定多多少少藏这些秘密,这些秘密和大凉息息相关。
没有一个国家,会对别国隐秘的事情拒之门外。
这秘密是叶茂才攒起来的心血,也是她去往明齐贵人府上的敲门砖。
这东西就是能弥补她在叶家失去一切的东西,现在想想,她究竟在叶家失去了什么?
自由的权力,被迫的委身,还有,一个愚蠢的弟弟。
☆、第二百二十八章
灭口
(
)谢景行回到睿亲王府没几日,就又要去汝阳城一趟。当初卢正淳既然选择汝阳作为造反的据点,汝阳本就城中势力复杂,虽然有墨羽军的人在扫除其中残余兵力,却也仅仅只是兵力。其中掩藏颇深的卢正淳的走狗,皇室这回是打算一个也不放过了。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跑一个,便交由谢景行亲自去整理。
谢景行走后,睿亲王府里里外外一切事务,便都交由沈妙负责。睿亲王府在整个陇邺都有着举重若轻的态度,许多朝臣尚在观望,便都盯着睿亲王府的一举一动,越是这样的关键时候,越是一点岔子也不能出。沈妙便如同往日一般,时时与那些夫人说说话,潜移默化的传递一些消息,局势总归是控制住了。
这一波卢家所带来的灾难算是过去了,因为卢家造反的地方是从汝阳开始,陇邺的老百姓倒是没受到什么影响,顶多顺着民意大骂一通卢家乱臣贼子之名。
百姓安定,朝臣不敢擅自动作,大局平稳,一切看上去都开始与往日一般无二,但除了一家人例外。
丞相府叶家。
叶茂才到底是在朝廷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当初永乐帝坐上皇位的时候,尚且还只是一个孱弱少年,如今这少年已经成长为深不可测的男人,手段如他父亲一般绝情,叶家眼看着是没有活路了。
叶茂才没有卢正淳那么蠢,也没卢正淳那么狂妄。永乐帝表现出来的势力让叶茂才明白,如今的叶家是没有能力与大凉皇室相抗衡的,只能如同一颗针一根刺,扎在永乐帝身上,不痛不痒罢了,叶家要付出的却是整个府邸的命运。
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愿意心甘情愿的走上一条绝路。
叶茂才总要开始为自己谋划一条逃生之路了。他希望能保下自己唯一的子嗣,但是必要的时候,这些都可以舍弃。不过最重要的是,如今叶家的一举一动都被皇家的人看在眼皮子底下,要逃出生天,何其艰难。
更何况,谁都没有想到,永乐帝的动作会来的那样的快。
这一日,沈妙方从御史夫人府上回来,天色已近傍晚了。漫长的夏季终于过去,初秋的气息初见端倪,院子里的花树都开始掉叶子,掉下薄薄的一层,方被扫走,一阵风吹来,便又零零星星的洒下几粒。惊蛰每每气的头疼,可等风过后,却又是不由自主的拿扫帚扫院子。
沈妙站在院子的边上,唐叔正巧走过来,见了她便笑道:“夫人,厨房今日熬了汤,等会子汤好了,让人给夫人送一碗来。这些日子夫人整日早出晚归,实在是辛苦了。”
“不过是陪着人说说话而已,当不得辛苦。”沈妙微微一笑。又想起如今还在汝阳的谢景行,忍不住叹了口气。
事情还远远没完呢,如今这陇邺看着越是平静,实则隐藏的危险才越深。便是将叶家也收拾好了,可是千里之外的明齐呢。如今她一心挂两肠,一边要牵挂着明齐,一边要担心着大凉。永乐帝的病情如今究竟还能支持多久,傅修宜和秦国什么时候会联手对大凉进攻,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一旦有什么意外,这大凉皇室里,能承担起责任的只有谢景行,同样,她也要面临更多的问题。
谢景行有句话说的没错,没有时间了。他们所剩的,可以慢慢计划着对付对方的时间的确是不多了。
正想着,却见莫擎匆匆忙忙的走了进来,表情有些古怪。这些日子,沈妙都让莫擎不分白天黑夜的监视着叶楣姐弟的动静。叶楣已经搭上了金星明,而金星明即将离开大凉,沈妙决计不能让她得逞,从某些方面来说,叶楣比叶茂才更让人觉得后患无穷。
“皇上那头下旨了,请叶茂才进宫。”莫擎道。
沈妙一怔:“进宫?”
莫擎点头:“不错,如今叶府里一片混乱,仆人们都四散着要逃走,不过外头有宫里的人把手着,里面倒是乱的很。”
沈妙喃喃道:“怎么这么快……”
永乐帝要对付叶家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她也不意外,可如今谢景行在汝阳,永乐帝的身子又不济,谢景行在的时候下命令,或许会有更全的把握,不过,沈妙转念一想,永乐帝这动作几乎有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她都觉得快,只怕对于叶茂才来说更是突然。叶家也是狡兔三窟,若是给了叶家喘息的机会,难免日后被叶茂才钻了空子逃走。如今以进宫的名义将叶茂才先软禁起来,擒贼先擒王,这叶府里群龙无首,先自乱阵脚,再想收拾的时候,就是手到擒来了。
她想了想,道:“你和从阳还有铁衣三个人现在立刻去叶府,盯着叶楣姐弟,如果他们有什么动作,先跟着,如果他们要离开陇邺,拦下来,带回来,生死不论。”
“三个人都盯着叶楣姐弟么?”从阳从树上跳下来,闻言道:“也太大材小用了。听说那个叶夫人也是个不简单的主,倒不如我去看着那个叶夫人?”
“不用管她。”沈妙道:“她虽然聪明,可到底是个妇道人家,这些日子打听出来的消息是,叶茂才并不会让叶夫人插手他的政事,叶夫人接触不到叶茂才的势力,所以也仅仅只能作为一个聪明女人而存在。皇上没让她进宫,也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一个人翻不起什么风浪。倒是叶楣姐弟十分狡猾,就这么轻易离开叶府,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她一定会做出
么简单,她一定会做出什么打算,这打算有利于她自己,这就是你们最需要留意的东西。”
从阳想了想,觉得她说的也有点道理,就点了点头。铁衣从来都只会听命,莫擎更不必说了。三人正要离开的时候,沈妙顿了顿,突然叫住他们,道:“对了,如果遇到了叶府家的那个腿脚不便的少爷,不必伤害他,若是有人要伤害他,也记得帮衬他一下。”
……
夜色里,叶府里此刻正是一片混乱。
谁都没有想到皇家会突然派人来“请”走了叶茂才,下人们虽然也不晓得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这些日子究竟隐隐听到了些风声,如今请走叶茂才的时候,叶茂才的反抗更是让下人们证实了心中的猜想。一时间,各自收拾自己衣服首饰准备跑路的,觉得逃跑无望在屋子里暗自垂泪的,还有假装若无其事希望只是一场误会仍旧做着自己事情掩耳盗铃的,府里一片人心惶惶。
这些下人们其实平日里被叶夫人管教的很好,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除非是圣人,谁都不可能泰然处之。
在这一片混乱中,叶夫人却已经在开始收拾自己的金银细软了。
叶茂才的打算她早就看在眼里,她本来还对叶茂才怀着一丝期盼,可是叶茂才的逃跑计划里,从头到尾都没有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叶夫人如今也算是看的一清二楚,叶茂才没顾念着夫妻情谊,她也权当是没有这个丈夫。叶茂才安排的退路如今却是恰好便宜了他,没办法,谁让叶茂才才是永乐帝眼中最大的靶子?
她认真的搜索着屋里能带走的银票和首饰,尽量捡轻便的装,总归不能坐以待毙的。
叶楣和叶恪此刻亦是一样。
叶恪在屋里来回踱着步,眉宇间满是焦躁,不时的询问叶楣:“姐,你说这是真的吗?丞相府真的要完了?这怎么可能?之前可是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或许皇上请爹进宫只是为了一些朝事,并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叶楣一边收拾着一些银票,她早在几天前就开始有计划地将那些首饰当了银子,又换成了在大凉内所有钱庄都能通用的银票。这些东西好携带,也是必不可少。她道:“到现在你还在自欺欺人么?若只是为了单纯的谈谈朝事,叶茂才被请走的时候何必还让侍卫动刀企图逃跑,分明就是要畏罪潜逃的意思。”
“可这之前一点儿兆头也没有啊!”叶恪仍旧不肯相信叶楣的话。
“只是你没有留意罢了。”
叶恪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叶楣:“什么意思,姐,难道你早就知道了?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只是随便猜猜,更多的还是靠直觉,也并没有证据,就算告诉你,你肯信么?”叶楣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温和道:“再说了,这些事情,我自己打点好就是了。你总归是我的弟弟,如今叶家出事,咱们可不能和它绑着一起沉下去,总得找机会逃走。我会带着你一同走的。”
叶恪面色有些复杂,似乎很不甘心:“原先以为呆在叶府是最好的选择,可没想到不仅连个官儿都没捞着,现在还要如丧家之犬一般逃跑,这样想想,到不如当初在钦州的时候就没有跟着叶家过来。这还不如当初呢。”
“那也未必,”叶楣将所有的银票全都收好,分成好几份细细的收藏妥帖了,才道:“总要先留着命在,你也别再这干等着了。还是先去自己屋里,将你值钱的玩意儿都收起来,这些东西逃跑的时候都用得上。”
叶恪动了动嘴唇,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认命一般的耸拉着脑袋走出了叶楣的屋子,看样子应当是听叶楣的话,回屋收拾东西去了。
叶楣见他走后,许久屋外都再没有声音,才站起身来,目光闪过一丝阴霾,停了片刻,又才轻轻的出了房门。
她往叶茂才的书房走去。
叶茂才的书房门是关着的,那书房平日里也就叶恪和叶夫人进去,叶茂才偶尔与他们说些什么。不过叶茂才的性子谨慎,真的要藏一些东西,大约也并不会在书房这样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可是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叶茂才也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将东西放在书房里,让人意外。
不过叶楣之前就有叶恪提示,她知道叶茂才在书房里挂了一幅美人图,那美人图似乎有蹊跷,里头有叶茂才所说的“重要的东西”,现在叶茂才被带走了,叶恪升官无望,这东西便也就只能一直放在这里。
因着丞相府里眼下都是人心惶惶,书房外一个人都没有,叶楣进去的简直轻而易举,她很快就找到了那副美人图。美人图悬挂在叶茂才书桌对面的墙壁之上,叶楣走过去,双手摸索了一番,却见那画很是平整,并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叶恪是怎么发现的?
叶楣不死心,又认真找了一下,可还是没什么发现。她有些泄气,怀疑叶茂才是将那画中的东西换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叶楣迁怒于美人图,十分不满的看了这美人图一眼,却见美人图上的美人有些不对。
图画上的美人站在桃树下执杯浅笑,面颊似有红晕,好一副不胜酒力的娇羞模样。那一双眼睛却很是冷漠,并未含有笑意,而且亮晶晶的,倒让人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这画栩栩如生,叫人看的有些背后发凉一般。
叶楣
叶楣心中一顿,突然伸出手去摸那画中美人的眼睛,果然,手指触及的地方是硬硬的凸起,她用力一按,却是只听得“啪”的一声,那墙壁之上,美人图挂着的那一块突然凹了进去,她心中激动,伸手往里一掏,便掏出个铁做的匣子来。
那匣子里就应当是叶恪所说的:叶茂才珍贵的东西了。叶楣拿到东西之后,便再也不停留,转身就要往外头。
正在此时,书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叶楣一愣,便见着叶鸿光自己推着轮椅进来了。
看见叶楣,叶鸿光也是一愣:“大姐姐?”
叶鸿光今日很忧虑。
府上所有的下人们都是人心惶惶混乱成一片,他这个不良于行的少爷在府里本就地位不高,平日里有叶茂才护着到底还不至于对他太过分,可是叶茂才一走,叶夫人根本就不会将他看在眼里,那些个下人就更不会管他了。连个为他推轮椅的人都没有。
叶鸿光心中也很为叶茂才担心,可是府里上上下下一个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万般愁苦之下,便只能推着轮椅到了叶茂才的书房,仿佛这书房里还有叶茂才的气息,让他觉得他还是个有着父亲庇佑的叶家少爷。
谁知道一进书房,竟然会看到叶楣。
“大姐姐,你怎么在这里?”叶鸿光问。
叶楣手里还拿着铁匣子,看见是叶鸿光进来后,反倒是松了口气,就笑道:“哦,父亲之前托我来这里为他找些东西,等他从宫里回来之后拿给他。我见这府里下人们都在忙,便自己来找了。”
“是什么东西?”叶鸿光的目光落在叶楣怀里的匣子上:“是大姐姐抱着的这个匣子吗?”
叶楣笑了一笑,道:“正是。”又道:“三弟也是要来找东西吗?那我也就不打扰了,这屋留给三弟,三弟慢慢找吧。”她作势就要离开,正要跨过叶鸿光的轮椅的时候,却听得叶鸿光突然开口道:“大姐姐,你不知道,爹从来不让女人进自己的书房吗?”
叶楣一顿,一下子停住脚步。
叶鸿光的眼神十分清澈,又很是纯稚,可是这会儿却似乎很犀利似的。他说:“大姐姐,你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没有骗你。”叶楣定了定神,笑道:“我说的是真的,不信等父亲回来了,你再去问他,就知道我说的是真还是假的。”
叶鸿光却没有听到叶楣的话似的,继续开口道:“是因为你怀里的这个匣子么?是因为你想要偷这个匣子里的东西吗?这个匣子是我父亲的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不过你既然在这个混乱的时候来偷东西,想来这东西对我父亲来说很重要,本身也很珍贵。”
叶楣愣住。
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瘸子少爷,却到底是继承了叶茂才的一些东西,虽然不晓人事,但无疑是十分聪明的。
叶楣渐渐的握紧掌心。
“把这个匣子放下,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叶鸿光道。
“三弟,”叶楣试图哄他:“这个匣子是父亲让我拿的,真的不是我偷的。”
“既然不是你偷的,又是父亲让你拿的,那也不急于一时,等父亲回来后你再亲自拿给他吧。”叶鸿光一点儿也不肯退让。
叶楣眼见着和金星明约定的时间越来越接近了,心中一急,道:“若是我不呢?”
“为什么不?”叶鸿光皱眉:“难道这真的是你偷的?”
叶楣的心中有些恼火,叶鸿光的想法和常人不太一样,她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去威逼利诱眼前的这个少年。说他聪明,他却笨的以为自己会将到手的东西拱手让人,说他蠢,却又一眼看出了这匣子的独到之处,还在这样的关键时候拦着她。
见叶楣迟迟不动,叶鸿光的好脾气也渐渐收了起来,他正色道:“若是大姐姐执意不肯,我便只有叫母亲过来,让母亲阻止你了。”
叶夫人?
叶夫人虽然在永乐帝的眼中不值一提,只是个有些聪明的妇人,可是在这丞相府里,却是所有下人的头头,所有的下人都要听叶夫人的指挥。而且虽然叶夫人认她是女儿,可是更站在叶茂才那一边,若是被叶夫人知道,这匣子只怕保不住。
“不行!”叶楣脱口而出。
“那就放下匣子。”
叶楣道:“三弟,你听我说…。”
“来人!”叶鸿光突然高声喝道起来,吓得叶楣立刻一把捂住他的嘴。叶鸿光开始挣扎,可是他本就不能行走,又孱弱的使不上力气,竟是完完全全的受制掣于叶楣,叶楣一边捂着他的嘴,目光却是落在手边不远处,纸篓里那把闪着银光的大剪刀来。
她目光一闪,心中倏尔有了计较,不再犹豫,一把抓起剪刀,眉头都没皱眼下,就恶狠狠的往叶鸿光当胸处捅去!
叶鸿光一边被她按着口鼻,冷不防又被叶楣这么捅了一剪刀,胡乱蹬了几下腿,眼睛瞪的死死的盯着叶楣,仿佛没想到世上既然会有这般恶毒的女子。却再也没有力气大喊大叫了,只是费力的从喉咙里发出“呵”的声音。
叶楣冷眼瞧了他一眼,冷冷道:“本来不想置你于死地的,奈何你话太多了。”转身便走了。
叶鸿光仰倒在地上,轮椅倾翻,整个人趴在地上,渐渐的血将地上打湿一片,他费力的想往门口爬去叫人,可这
叫人,可这又谈何容易?那近在咫尺的门,此刻却像是望不到尽头的路一般,长的令人绝望。
铁衣几个刚到叶府里,却是没看到叶楣的下落,还以为短短的时间里叶楣就逃走了,待查到书房的时候却是吓了一跳,叶鸿光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不知道是死是活。
丛阳问:“怎么回事?这怎么办啊?”
莫擎从另一个屋子出来,道:“叶楣姐弟打算逃出府了,铁衣大哥轻功好,由你来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