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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谢景行道:“山里风凉,还是穿件外衣。”

    沈妙:“……”六月的天气哪里来的凉风?况且陇邺一向温暖。

    谢景行又补充:“你的身体发肤现在都是谢家所有,不能随意晒伤。”

    沈妙:“知道了,惊蛰,去拿个外衣过来。”

    谢景行这才作罢。

    等到了外头,莫擎还有睿亲王府的一些侍卫都已经准备好了,八角他们也在。惊蛰和谷雨今日不必跟上来,谢景行又从墨羽军里调了个女侍卫茴香,和八角一同扮作沈妙的贴身丫鬟保护她的安全。

    谢景行布置的越是周全,沈妙心中就越是不安。今日的皇家狩猎因着赶上了六十年祭典,她是不来也得来的,可就算没有这一回,沈妙也不会自己留在睿亲王府,不为别的,就因为她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一般。

    她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落在谢景行眼里,谢景行若有所思,一边与沈妙往门外走一边道:“怎么闷闷不乐的。”

    沈妙道:“总觉得心里不安生。”

    “你相公命大。”他唇角一扬:“夫人不必担心。”

    沈妙白他一眼,却见门口并无马车,就问:“马车还没牵来么?”

    谢景行一笑,拉着沈妙走到门口,莫擎牵着一匹马上前,谢景行翻身上马,又突然拉起沈妙的手将她一拉,沈妙猝不及防被他拉上马,被谢景行圈在怀中。

    “马车也太慢了。”他低头看沈妙,不紧不慢道:“你会步射,可会骑马?”

    沈妙正想说话,谢景行又打断她的话道:“不会也没事,夫君教你。”说罢一扬马鞭,马儿长嘶一声,疾奔而去。

    身后谢景行的侍卫们似乎也跟了上来,沈妙背靠着谢景行,被他环在怀里,心中也忍不住惊了一惊。那马匹也是上好的宝马良驹,跑的飞快,谢景行马术极好,尽是挑些曲折的路走,市井之中人群经过处皆是响起惊呼,而他纵声大笑,却是极为嚣张飞扬。

    沈妙就想起这一世第一次见谢景行,在广文堂门前,那紫衣的俊美少年端坐于高马之上,懒洋洋的,放肆的打量众人。

    他的呼吸从耳边传来,几乎要贴在她的脸颊。头顶上传来他低沉愉悦的笑声,沈妙的心中也忽而被感染了起来。

    她其实也是很喜欢向往这样的自由的,她也曾站在九重宫阙的宫墙之上,看着远处高飞的鹰,脚下纵横的马,向往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她的一生却只能禁锢在深宫之中,守着不爱的男人,为了儿女勾心斗角的活着。

    她似乎,很久没有这样肆意的张扬过了。

    沈妙笑起来:“你在陇邺也像在定京一样无礼吗?”

    “有过之而无不及!”谢景行答。又低头扫了她一眼,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摩挲,低声笑道:“你在定京可没有在陇邺开怀。”

    沈妙一愣,谢景行继续笑道:“这样的沈娇娇我比较喜欢。”

    “我也是。”沈妙笑道。

    谢景行的动作蹲了一顿,连马匹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道:“你也喜欢这样的我吗?”

    “不是啊。”沈妙笑:“我也喜欢这样的自己。”

    谢景行磨牙:“沈娇娇,在陇邺,敢捉弄我的人最后都死了。”

    两人的说笑声顺着陇邺夏日的微风飘得老远,身后的一众侍卫中,茴香与八角咬耳朵,道:“不是说夫人性子冷,都是咱们主子一厢情愿么,瞧着感情还不错啊。”

    “夫人性子可不冷,”八角笑眯眯道:“夫人是个好人哩。”

    ……

    等到朝日的太阳已经将金阳洒遍大地的时候,沈妙和谢景行终于来到了狩猎场。

    狩猎场的外场是平实的树林,内场却要往里走,往花栾峰上去了。花栾峰是陇邺的一座奇峰,山上丛林密布,雄奇险峻,多有难得美景,也有许多珍禽异兽,自然而然的,路途也十分艰难,更因为有野兽出没而存在危险。

    皇家狩猎场将这一处圈做狩猎场,是先皇之前就有的规矩。而先皇在世的时候,按照开国皇帝传下的规矩,六十年的祭典,当朝君主要亲自入内场狩猎,猎到雄狮方歇。以雄狮作为祭品。

    历代帝王在花栾峰狩猎的时候,也会因此遇上危险,不过因着丛林有禁卫军跟随,倒也问题不大。只是如今今非昔比,有了禁卫军,反倒比没有禁卫军更加危险。

    沈妙和谢景行的出场无疑是惹眼的,众人瞧见他们并未乘坐马车,而是二人共乘一骑,皆是目瞪口呆。永乐帝和静妃已经先到了,静妃诧异的掩嘴惊呼,随即道:“身为皇族宗妇,怎么能……也实在太失礼了。”

    永乐帝皱眉看向谢景行,似乎对他这样的做法也十分不悦。谢景行扶着沈妙下马,在一众人的面前朝永乐帝走去。

    永乐帝今日也穿着明黄色的骑装,永乐帝年纪也不大,生的俊朗,只是气质更冷些,穿着骑装的时候,兄弟二人倒是将这场上所有男眷的风头都抢了去。

    谢景行和沈妙与永乐帝行礼,却是谁也没有搭理静妃。静妃见状,咬了咬唇,却是突然看着沈妙笑道:“睿王妃今日跟着亲王一道来狩猎场,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感情都深到共乘一骑,真教人羡慕。”说罢又话锋一转:“如此一来,想来睿亲王进内场的时候,亲王妃也是要跟着的吧。”

    沈妙还未回话,永乐帝却是眉头一皱,冷道:“她不用进!”

    静妃一愣,似乎没想到永乐帝竟然会突然开口。她还想着沈妙若是跟着睿王一道进内场才好。那内场多凶猛野兽,便是有睿王护着,沈妙就算不受伤,因为受到惊吓而形容狼狈也是痛快的。当日彩夏宴上沈妙对着卢家人毫不客气的宣誓一般的话已经传到了静妃耳中,静妃下决心要给沈妙点苦头吃吃,却没想到永乐帝会帮着沈妙。

    静妃虽然骄纵,却是不敢和永乐帝明着干的。

    沈妙却心中了然,永乐帝倒不是为了自己而出头。不过是因为今日他们兄弟二人去内场,本就十分凶险,或许永乐帝和谢景行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多一个人进去都会多一分变数。大约永乐帝是怕自己进去影响到他们的计划。

    谢景行笑着瞥了一眼静妃,虽然没说什么,静妃却从那目光中感觉到了警告之意。不知为何,她除了永乐帝,最怕的就是这位年轻的亲王,甚至对睿亲王的惧怕超过了自己的父亲。

    见静妃不再说话了,谢景行揽着沈妙的肩,就道:“皇兄无事,我就先带娇娇四处转转了。她刚来陇邺,对人还不大熟。”说罢也不管永乐帝是什么脸色,就带着沈妙走了。

    才走了几步,就见远处季羽书兴奋的跑来,一口气跑到他们面前站定,道:“三哥,嫂子!”

    沈妙瞧着季羽书那张灿烂的笑脸,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在明齐开了多年当铺的掌柜和大凉左徒家的少爷联系起来。她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为何一直叫他三哥?”

    “哎?”季羽书怔住,看向谢景行:“你没跟嫂子说过吗?”

    见谢景行不置可否,季羽书便挠了挠头,对沈妙笑道:“其实应该叫三表哥。我同三表哥是表亲,族里兄弟排起来,他是老三而已。三哥的母后是我的姨母。我们是表兄弟。”

    沈妙听季羽书又说起其中因由才明白,原来季羽书的娘和谢景行的母后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季羽书也算是皇亲国戚的,同谢景行是表兄弟。难怪谢景行每每说季羽书不好,却又要处处照拂着他。

    季羽书嘿嘿笑了两声,搓了搓手:“听闻我娘也见过嫂子了,我娘还说嫂子挺好的,端庄贤淑,是个大家闺秀,若不是三哥下手的早,咳咳,还埋怨我在明齐怎么就没把嫂子这样的美人儿娶回来?”

    谢景行平静开口:“季羽书,你是不是想去塔牢了?”

    “我开个玩笑而已!”季羽书一跃而起,火烧屁股似的拔腿就跑:“听闻高阳今儿个也来了,我去看看他……嫂子,你慢慢玩儿啊!”

    远远的消失了。

    沈妙哭笑不得,转而问谢景行:“高阳也来了?怎么没见到他?”

    “他是臣子,大约来的晚。”又道:“高阳是卫事大臣。”

    沈妙笑了:“我知道。”

    “你倒是有本事,高阳的身份都能打听得到。”谢景行似笑非笑道。

    沈妙心中一动,一下子无话可说。她识得高阳的身份,是因为前生明齐朝贡,来的不是谢景行,而是高阳,那时候她作为定王妃,也是见过高阳的。这一世,谢景行却从没跟她说过高阳的具体身份。似乎从一开始,沈妙的态度,也默认了早就晓得高阳是谢景行的人了这一说。

    好在谢景行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只是道:“狩猎开始的时候,你随着我去外场,猎些兔子野鹳便行了。巳时的时候,我会跟着皇兄一道去内场,留侍卫给你,你在内场随意逛逛,就在外头。”顿了顿,又道:“姨母今日也来了,我让季羽书跟她提过,晚一点我若是没回来,你就和姨母一道回城,她会将你送到亲王府。”

    “晚一点你没回来?”沈妙怀疑的看着他。其实谢景行做事,自来都是很有把握的,在明齐他身为临安侯府的世子,在傅家人那样的虎视眈眈下,都能游刃有余的完成自己的计划,足以见他不是个会匆忙行事的人。奈何这一次沈妙的感觉实在是太不好了,以至于今日跟着谢景行来,语气里都是怀疑。

    “放心,我和皇兄都已经做了准备。”他暧昧一笑:“两个月都还没到,我怎么可能舍得死…。”

    沈妙推了他一把,大庭广众之下她可不想陪着谢景行不正经,一回头,却感觉有什么目光落在她身上,顺着那目光看去,却见那一日在彩夏宴上的叶夫人正看着她。

    叶夫人穿着轻便便于走路的衣服,远远的站着,与她的目光对上,也不闪避,微笑着看来。只是那目光让沈妙本能的有些不舒服。她问:“叶家人今日也要去狩猎么?”

    “叶茂才是丞相,自然也要跟着去的。不过臣子们只会在外场,不会到内场的。”谢景行顺着沈妙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盯着叶夫人看,奇怪道:“你好像对叶夫人很关注,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沈妙蹙眉:“总觉得叶家人给我的感觉不大好。你最好提防些。”

    “皇兄现在有意拉拢叶家人,叶家的一举一动都注意,没发现有什么不对。”谢景行思索,见沈妙露出谨慎的神情,又安慰她道:“他们在外场,影响不了局面,不必担心。”

    沈妙再看向叶夫人的时候,叶夫人已经转身去找别的夫人说话了。她便按捺下心中的不安,只得作罢。

    等时间恰好的时候,狩猎就要开始了。今日来的都是陇邺地位还不低的官员们,官员们陪着狩猎,女眷们便是跟着看热闹就行了。胆子大些的,玩心大些的跟着去外场,性子安静些的便在围场外头等着。

    好巧不巧,今日卢婉儿也来了。

    卢婉儿大约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便是骑装也是十分精美的,衬得她整个人娇艳无比。若是没有沈妙,大约她也是在这个场合里最亮眼的人,静妃和卢婉儿毕竟是姐妹,被卢家娇宠着长养大,千金小姐的气质倒不是虚的。

    只是沈妙也在这里,便衬得她一身艳粉色的骑装轻浮了些,单看是娇俏,可和睿王站在一处,却有种不伦不类之感。

    这也难怪,实在是谢景行和沈妙二人之间有种奇异的和谐感。睿王便算了,毕竟是永乐帝的胞弟,真正的天潢贵胄,优雅天成就行了。可是沈妙可是明齐普通官家的姑娘,而且还是武将家,却也有种贵气天成,端庄稳丽之感。二人之间的气氛天衣无缝,别说是卢婉儿这样的人了,就算是换了个天仙,插进来也不像那么回事儿。

    卢婉儿却浑然不觉,顶着众人有些异样的目光走到沈妙面前,虽是对着沈妙说话,眼珠子却要黏在谢景行身上去了。她的嗓音娇俏清甜,这会儿捏着嗓子说话,几乎就要成了蜜糖一般。

    “亲王妃,没想到今日竟也能在这里遇着你。彩夏宴那一日,我与亲王妃一见如故,想着得了空一定要与您再见一面,没想到现在就见着了,真是缘分。”卢婉儿这会儿对沈妙的话客客气气,乖乖巧巧的模样哪里有那一日在彩夏宴上飞扬跋扈的半点影子?

    沈妙心中失笑,这卢婉儿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难不成以为她说什么谢景行就会信什么,且不说当日卢府里还有别的夫人,就算是沈妙自己也决计不会掩饰什么而对谢景行实话实说的。卢婉儿表现出来的,可不是什么“一见如故”,而是“恨之入骨”吧。

    卢婉儿一边说这话,不等沈妙回答,一边又看向谢景行,美目里全是不加掩饰的情意,绵着嗓子道:“睿亲王今日看着也十分威风,早前间曾在姐姐寝宫中见过一面,当时睿亲王还曾称赞婉儿琴艺出众,现在婉儿苦练琴艺,比往日长进了许多,不知亲王殿下什么时候得了空闲,还能指点婉儿一二?”

    沈妙一怔,不由自主的看向谢景行。当着谢景行的面卢婉儿不会说谎,谢景行竟然真的听过卢婉儿弹琴?还称赞卢婉儿琴艺出众?

    瞧见沈妙怀疑的目光,谢景行微微挑唇,坏笑道:“哦?不高兴了?”

    沈妙别过头。

    谢景行耸肩,再看向卢婉儿时,已经换了一副神情。他俊眉修目,仍是懒洋洋的开口,笑容却已经是不见了的。

    “当初陪皇兄说话,遇着静妃,静妃说卢四小姐在静华宫抚琴,要皇兄也去一听。本王当日听了,说可与鸦雀媲美。卢四小姐,你连讽刺和恭维都分不清?的确是需要名师指点指点脑子了。”

    沈妙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倒是没发现卢婉儿竟是这般愚钝。谢景行说话又从来不留情面的,哪里还会顾忌周围有没有人?

    卢婉儿的脸登时就涨得通红。

    其实当初在静华宫,她抚完琴,一心瞧着睿王,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沉迷于睿亲王俊俏的皮相,哪里还听得进,睿王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听得不甚清楚,以为睿王是在夸奖她,这会儿被睿亲王挑明,显得她像个笑话一般,卢婉儿登时就傻了。

    谢景行慢悠悠的扫她一眼,道:“还有,本王是皇上的兄弟,去妃子寝宫之类的话,卢四小姐日后就不要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卢四小姐蓄意挑拨,这样的罪名,本王也承担不起。”说罢,就拉着沈妙径自离开,把卢婉儿一个人扔在原地。

    沈妙倒觉得那卢婉儿傻得有几分可怜了,就问谢景行道:“卢家人那么厉害,怎么养出来的小姐都是这副模样?”静妃也好,卢婉儿也罢,简直和从前的沈妙有的一拼,只是沈妙是刻意被沈家二房三房养成了那样的性子,这卢婉儿和静妃可是卢夫人的亲生女儿。

    谢景行道:“满腹心思都在朝堂之争上,子女自然疏于管教。况且卢家对女儿一向宽容,不过是尽力栽培男子。”

    沈妙这才了然,以卢家的家业,家中的小姐随便配出去,这一生大约都是不愁吃穿的,因此骄纵任性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有娘家在背后撑腰。

    说着的时候,谢景行已经拉着沈妙走到了狩猎场的边缘。那里各位臣子和一些想要助兴的女眷已经挑好了马匹。谢景行走近,铁衣就牵着两匹马过来。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一匹稍显矮小的枣红色小马。谢景行扶着沈妙上了枣红色的马,自己又上了黑色马匹上。

    永乐帝那头也开始动了,禁卫军也准备好了,是要跟着永乐帝一道往里走的。

    那鼓手开始有节奏的敲起鼓来,仿佛在奏起什么古老的乐章。鼓点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急促,最后由站在高台上的一个弓箭手搭弓射箭,弓箭直飞,射中远处的吊着的一个金果子上,鼓手猛地一锤大鼓。

    狩猎开始了!

    谢景行带着沈妙在外场上奏,莫擎他们几个也跟在身边,进入狩猎场上,是可以随身带着几个侍卫的。不过外场本来也没什么危险,又是光天化日之下,不会出什么事,带着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你什么时候进内场?”沈妙一边骑马一边问谢景行。她许久没有骑过马了,不过身下这匹马还算温顺,她控制起来也轻松许多。

    “皇兄等会儿到巳时会给我信号。到时我就离开。”谢景行坐直身子:“现在还可以陪你转转。你想不想打只狐狸?”

    沈妙:“狐狸?”

    谢景行伸过手拉住她的缰绳:“跟我来。”

    谢景行是打猎的一把好手,沈妙毫不怀疑,若他不是大凉的睿亲王,便是个普通的山野村夫,便是凭借着这一手打猎的功夫,想来也是可以发家致富的。百步穿杨这回事,沈妙一直觉得不过是沈丘的吹嘘,奈何今日却亲眼目睹了。谢景行准头极好,几乎是百发百中,不过是短短的时间里,他们的马背上已经堆满了猎物,虽然都是小兽,可也很难得了。

    “还有什么想打的?”谢景行得意一笑:“我帮你猎来。”

    沈妙正要说话,却见着另一头从阳匆匆忙忙的赶来,他上气不接下气道:“主子,不好了,皇上进内场了!方才铁衣与我搜寻,没见着皇上影子,在花栾峰底看见马蹄印。”

    “内场?”谢景行皱眉:“没给信号就自己去内场。”他眸光一闪,猛地低吼一声:“糟了!”

    ☆、第二百零一章

    下山

    “糟了!”谢景行突然回头,吩咐莫擎几个:“你们护送夫人出外场,铁衣跟我走。”

    沈妙道:“你现在就要去内场?”心中那股不安的预感越来越重,以至于沈妙几乎有想要一把拉住谢景行不让他离开的冲动。

    谢景行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第一次染上沉色:“计划有变。”

    沈妙握了握拳,看着他道:“我等你回来。”

    谢景行没再说话,调转马头,扬鞭拍马,铁衣紧随身后而去。二人渐渐远去,马蹄溅起的烟尘里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沈妙紧紧握着缰绳坐在马背上,这个时候,她一个人也再没什么心情在外场闲逛了。莫擎道:“夫人,咱们回去吧。”

    沈妙点点头,莫擎便和一众侍卫护送着沈妙离开。尽管如此,沈妙的心还是“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仔细思索着事情的每一个细节。

    今日之事,似乎其中潜伏着重重危险。永乐帝在大凉朝堂中的地位,并不如想象中的稳固,其中以卢家兵将为首,隐隐有谋反之意,最重要的是,这卢家似乎之前是为先皇效力的。

    莫非永乐帝与先皇之间有龃龉么?就像有的皇帝不愿意传位与某个儿子,难道永乐帝的位置也是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是动用了某种手段,以至于先皇怀恨在心,百年作古之后还布下大网,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拉他下马?

    谢景行和永乐帝应当是对此进行了一些布置,可是不知道为何没等信号开始的时候永乐帝就独自进了内场,往花栾峰上去了。这便只有两个可能,一来是禁卫军中有人胁迫了永乐帝,永乐帝被迫提前进内场。二来就是,这是永乐帝自己的主意,他应当是做了某个决定,但是并未与谢景行商量。

    沈妙觉得应当是第二种,因为在外场中行走的还有一些臣子和其他人,便是那些禁卫军中暗藏鬼胎的人,也不会选择在这里动手,一定会让永乐帝进了内场之后,无人之后才出手。

    但永乐帝究竟为什么要提前进去,又到底做了什么决定让谢景行如此紧张,似乎沈妙还从未在谢景行面上看到过如此严峻的神情。

    她昏昏沉沉的随着马步走着,恰好瞧见长空中一只飞过的鹰发出一声长鸣,心中陡然一个激灵,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浮现在她脑中。

    然而那念头很快就被她否定了,她摇了摇头,暗自抚上了心口。

    等出了外场,却是一眼就瞧见了季夫人。季夫人没有同季大人一起去外场狩猎,在外头等候。沈妙在陇邺也没什么熟人,就走上去同季夫人打招呼。

    “亲王妃怎么这样早就出来了。”季夫人笑道:“还以为会在里头多玩会子。外场的狐狸多,有的时候运气好,能猎到罕见的黑狐,拿了皮子做围脖,暖和又好看。”

    沈妙微微一笑:“我也不过是跟着他们一道进去凑凑热闹而已,并不会打猎的。”又看着季夫人道:“夫人不必王妃王妃的叫我,总归也是亲戚,叫我一声娇娘就好了。我也好腆着脸唤夫人一声姨母。”

    季夫人一愣,随即笑的更加热络了些:“原来景行都与你说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做那些虚头巴脑的事儿,就唤一声娇娘了。”

    沈妙笑笑,罗雪雁没有姐妹只有兄弟,因此她只有舅舅没有姨母,这会儿多了个姨母,倒是新鲜。不过看着季夫人端庄得体,好似也是个情形中人,说话极为爽快。沈妙转念一想,便觉得又是了,否则怎么能养出季羽书那样的性子。

    季夫人拉着沈妙的手,一边往另一头走,一边道:“今儿景行和行止去内场狩猎,你就跟我在外头等着。等到日后落了,他们也就该回来了,介时你们二人便去季府一道吃个饭好了,说起来,景行自打这次回来后,还没来咱们府上吃过饭呢。”

    沈妙笑着应了,转瞬想到谢景行,忽而又有些担忧起来,就问:“姨母,这内场之争,究竟凶险还是不凶险……。一头雄狮,只怕不好猎吧。”

    季夫人叹了口气:“这都是开国就立下的规矩,这么多年了,当初本来要废止了,结果先皇……”她语气倏尔顿住,又看向沈妙,笑着道:“你不必担心了,还带着禁卫军呢,畜生虽然凶狠,那些侍卫也不是吃素的。况且他们兄弟二人也都有武功在身,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闲人,自保的功夫还是绰绰有余的。”

    沈妙闻言,便也跟着笑了笑,心中却思量着,看来季夫人是不知情了。若是知情,断然不会露出这般轻松地神情。那些禁卫军也不如表面上看着的这般安全。季夫人不是个可以商量事情的人,沈妙这时候倒有些后悔,应当将裴琅也叫上一起的,至少这会儿还能商量成事。她在陇邺没有熟人,对谢景行的一些布置也一无所知,贸贸然做安排反倒不美。

    外场的离树丛远远的边缘处,是有即时搭起的凉棚的。因着今日来的都是王孙贵族,也一同运了许多冰块儿。这会儿十分凉爽,一些小姐贵夫人们就坐在里头,喝茶吃着点心,偶尔见着自家人回来,带着一些猎物,也觉得得了兴头,欢呼雀跃着上前炫耀。

    到底是当成一场新鲜的玩乐。

    沈妙的心却渐渐沉了下来,望着远处云雾重重的花栾峰,花栾峰奇峰陡峭,一眼望不到头,这里的众人闲谈欢喜,谁知道里面是不是在殊死拼杀?又或者是一场怎样的激斗?猎物真的只是雄狮,亦或者是九天之上的金龙?

    正想着,对面却有人走了过来,沈妙抬眼一看,却是那位精明的不露声色的叶夫人。叶夫人走到季夫人身边坐了下来,看着季夫人笑道:“你怎么也没进去?”

    “我哪里会狩猎,不过就是看着罢了。”季夫人也跟着笑。虽然季家和叶家也无甚往来,面子上总还是要做一做的。毕竟叶茂才的官位和季左徒也差不了多少,甚至还要高过一点。季夫人道:“叶夫人也不进去?”

    “我就不去了,”叶夫人摆了摆手:“我这身子骨儿,在马上颠啊簸啊的可受不了。”她的目光落在沈妙身上,道:“亲王妃怎么也不进去?不是方才瞧见着亲王陪着亲王妃一道进去了,怎么不多玩会子?”

    沈妙心中一动,叶夫人这话倒像是在试探什么,莫非今日内场的事情她也晓得一丝半点么?卢家和叶家在陇邺身份微妙,本就值得注意。她道:“日头太大,外场晒得我头晕,便自己先回来了。”又作势微微嫌弃的模样:“况且我也见不得杀生的场面。”

    季夫人就笑:“睿亲王妃就是心软,不过也难怪了,便是寻常女儿家,也是不愿意瞧见兔子甚的被杀掉。”似乎怕叶夫人继续盘问沈妙,季夫人故意岔开话头问叶夫人:“说起来,前些日子听闻叶少爷发了痛症,可好些了?”

    叶少爷,自然就是指叶家那位小妾生下,被抱到叶夫人名下养着的嫡子了。叶夫人闻言,就道:“还行吧,都是老毛病了,一下雨就疼得慌,这么多年也没办法。”语气中尽是淡漠。

    沈妙后来也从八角处得知,这位叶少爷在叶家表面上是嫡子,下人们待他很恭敬,实则背地里都觉得他是个没什么前程的。叶夫人对他也只是面上过得去,却不曾真正的关心过。

    沈妙倒觉得这个素未蒙面的叶少爷有点可怜。

    季夫人就又同叶夫人生拉硬扯了一番。大约也是故意想要转移叶夫人的注意。到后来,叶夫人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就起身离开。

    沈妙和季夫人就又坐在一处等。

    太阳渐渐下山了,永乐帝和谢景行还是没有影子。

    沈妙吩咐莫擎:“去打听看看,有没有他们的消息?”

    季夫人就笑:“莫要担心,曾经也有过这种时候,因着狩猎要耐心,往往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花栾峰的路太陡,天黑了不好走,就要等第二日才回来。”话虽如此,眼中微微的焦急还是被沈妙捕捉到了。

    沈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若是她不知道之前谢景行的一些事情,她可能就真的放下心来。可是这一回本就预感不好,又知道谢景行此去并不如表面看的轻松,心就紧紧地提了起来。

    太阳落山后,天也渐渐的黑了。帝王还未回来,除了一些小姐和女眷已经回去了,臣子们都还在狩猎场的周围。沈妙问起季夫人是不是头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季夫人道:“倒也不是,不过以往出现的也很少罢了。”

    有些臣子就已经扎起了营,用长布做了帐篷一样的东西,夜里即便是夏日都免不得有露,怕着凉。季家也做了这样的帐篷。

    沈妙本来还在外头走的,却看见卢婉儿站在不远处,正在和一个中年男子说着什么。似乎是撒娇还是恳求,那男子却是不为所动,紧接着,卢婉儿就被人硬拉着上了马车,被一众侍卫护送着走了。

    大约是卢婉儿想留在这里,这男人却不准。沈妙正要离开,那男子却似乎感受到了沈妙的目光,猛地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他身材魁梧像是一头熊,满脸的嗜血之气,仿佛脾性也十分暴躁似的。看着沈妙,眸光很是阴鹜。八角道:“那是卢家的家主,卢正淳将军。”

    沈妙恍然,这便是卢婉儿的爹,那位卢家的武将。随即心中又诧异,同为武将,沈信也很英武,可是却没有此人看着这般暴戾,几乎要掩饰不住心中的杀气了一般。倒是个天生的杀神,沈妙之前还奇怪,卢夫人和卢婉儿以及静妃看着都不大聪明,卢家是怎么在陇邺维持这样的名声地位,眼下看到了卢正淳,心中便明了了。有这么一尊杀神,难怪永乐帝也不能轻易对卢家动手。

    卢正淳留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等花栾峰上的一个结果?沈妙心中思索,目光从卢正淳身上划过,转身离开了。

    卢家人留在这里,叶夫人也留在这里,叶茂才也回来了,正和叶夫人说着什么。卢叶两家都到齐了,若是永乐帝真的在这里出了个三长两短,卢叶两家不会趁机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举动来吧。

    什么环顾四周,有些大臣们已经钻到了帐篷里,和自己的夫人夜话了。他们权当这狩猎是一场好玩的游戏。只等着永乐帝和谢景行猎回雄狮做祭典上的祭品罢了。

    沈妙停下脚步,看向天空,星空静谧,夏夜微风拂面,煞是舒爽。

    可这样的夜色,真的如表面的平静么?

    季夫人唤她:“娇娘,外头冷,先进来帐篷吧。”

    沈妙笑了一笑,便也进去了。季老爷不在帐篷里,大臣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坐在一起,喝酒畅谈,难得的闲暇,倒是放开了。

    季夫人给沈妙倒了杯热茶,道:“别担心了,他们不会有事的。倒是你,若是因此受了风寒,景行问起我的罪责,我可担待不起。”

    沈妙就笑了,道:“他哪里敢。”说罢又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殿下……和先皇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大好?”

    闻言,季夫人一下子愣住了。她笑道:“怎么突然问起先皇了?”

    饶是季夫人竭力掩饰,沈妙还是能感觉都季夫人一闪而过的恨意。

    沈妙一直很奇怪先皇在陇邺的朝堂中,在谢景行和永乐帝的生命里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季夫人既然和先皇后是姐妹,必然对先皇有所了解,是否可以从季夫人处知道一点有关先皇的消息呢?

    沈妙索性也就不掩饰了,道:“曾听殿下提起一二,不过说的不甚清楚,心中有些奇怪罢了。”

    季夫人讶然的看着她,随即道:“没想到他竟连这个也与你说了。”随后又笑:“说到底,这都是景行的家事,我若与你说了,反倒不好,改日你与景行促膝,坦诚相告,便知晓其中过节。”这便是不肯说了。

    却正是因为季夫人这个态度,沈妙心中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想来先皇果真是和谢景行兄弟二人有些不对付的,看着季夫人这个态度,想必对先皇后的娘家也不怎么好。

    心中思量着这些,季夫人也陷入了沉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着沈妙道:“哎,好端端,也莫要提起这些了。娇娘,你也先睡一会子,万一明日早晨他们回来,你反倒乏了,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沈妙这时候哪里睡得着,一门心思的想事情,便道:“我在坐一会儿吧,反正也是睡不着的。”

    见她执拗,季夫人也不好再劝。又说了一会子话,季夫人自己反倒是乏了。她不如沈妙年轻,熬不得夜,过会儿就在帐篷里打起盹儿来。沈妙就把披风给她盖上,自己在帐篷里坐着。

    谁知道,这一坐就是一夜。

    晨光熹微,远远的山林里都传来鸟兽的鸣叫,季老爷昨日在另一头与同僚喝酒,这时候也已经醒了酒,拔腿往帐篷走来,恰好遇着沈妙掀开帐篷门要出去。不觉一愣,沈妙对他笑了笑,道:“姨母还未醒,正睡着,姨父声音小些。”

    季老爷点了点头,又对她道:“你先去吃点东西吧。”

    沈妙应了,自己走了出去。

    外头一些夫人已经醒了,神情都已经显出疲态来。都是平日里金尊玉贵的人,在帐篷里凑合着过可不行。特别娇贵的昨夜里已经回了府邸,留下来的,要么是为了拍永乐帝马屁的,要么便是来体验一把这难得的闲暇。

    茴香给沈妙盛了一碗粥来,永乐帝出来,宫里的厨子都来了几个,特意给这些臣子女眷们做饭食的。沈妙一边喝粥,一边问八角:“殿下还没有消息么?”

    八角摇了摇头。

    沈妙看了看远处,日头都已经冒出了山头,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彻底大亮,就算谢景行他们在山上度过一夜,这时候也该回来了。断没有在山上狩猎狩上整整两天的先例。

    虽然,他们并不仅仅只是狩猎。

    “你们墨羽军里,没有什么信号么?”沈妙问:“这一次的事情,你们主子没与你们说好,一旦事成,会放出什么信号知会?”

    八角和茴香都是一愣,二人对视一眼,一同摇了摇头。茴香道:“这次计划,主子没有告诉奴婢二人。”

    沈妙无奈,只得道:“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形了。”再看看远处已经伸着懒腰起来的卢正淳和另一头的叶茂才,更觉头疼。

    正想着,却见另一头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沈妙一愣,顾不上喝粥了,将碗往八角手里一顿,自己就快步上前追上了来人。

    那人回头,正是季羽书。沈妙心中正是千头万绪,便将季羽书拉到无人瞧见的角落,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季羽书问:“嫂嫂这是什么意思?”

    沈妙皱眉:“你不是与谢景行在一道?”

    季羽书诧异:“没有哇,我在外场,只有皇家人才能进内场。我虽然是半个皇亲国戚吧,可是还是不够格的。”

    沈妙就奇了,她以为季羽书过来是为了帮衬着谢景行。眼下季羽书没去,谢景行和永乐帝莫非是两个人单打独斗么?她说:“你老实告诉我,这一次谢景行究竟想做什么?”

    季羽书委屈的摸了摸鼻子:“嫂嫂,这你就真的问错人了。三哥要做什么大事从来都不带上我,越是危险越不让我碰。当初在明齐的时候,我就只管着沣仙当铺的吃喝,旁的一概不许我插手。昨日狩猎场,高阳是和他一道的,向来有什么事三哥都只会带上高阳,我倒是想跟着,三哥不许。”

    “高阳?”沈妙问:“高阳也是臣子,他如何去?”

    “高阳易容成三哥的贴身随从跟着去的。”季羽书道:“他脑子活,又懂医术,一旦有什么事,也会好帮忙。”

    沈妙心中一紧,高阳会医术所以谢景行随身带着么,可是难道局势已经凶险到了这副模样?又看了看季羽书,心中了然,谢景行这个人嘴巴虽然坏,骨子里却是极其护短的。季羽书好歹也是他的表弟,就像对当初的苏明枫,保护季羽书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将他牵扯进来,或许也是在保全季家。

    季羽书看着沈妙的神情,这一回却是聪明了起来,他问:“嫂嫂,是不是三哥出了什么事?”

    沈妙道:“没有,我只是见他迟迟还不回来,心中焦急而已。”

    “不可能。”季羽书斩钉截铁道:“嫂嫂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你方才实在是太奇怪了。昨日我去找高阳,高阳也神神秘秘的。他们每次有什么事的时候都这样,从前在明齐的时候还好,一回陇邺,越发与我划清干系,他是不是想自己去做什么事情?”

    沈妙瞧着季羽书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感慨。谢景行惯于会撇开周围的人自己独子承担一切的,比如在定京对临安侯、对荣信公主、对苏明枫。如今轮到了对季羽书,可是有些事情,确实是不知者为福。

    她说:“抱歉,这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在内场狩猎,只有皇室中人才能进,莫非其中有危险不成?”季羽书道:“三哥和皇上老是奇奇怪怪,嫂嫂,你当真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还没等沈妙回答,身后就传来一个女声,却是季夫人走了过来。也不晓得在这里听了多久,她看着季羽书,又看了看沈妙,神情变得古怪起来,她说:“行止和景行怎么了?你们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季夫人本来是想叫沈妙过去与她一道回城的,谁知道恰好看见沈妙抓着季羽书过去。八角和茴香忙着警惕卢醇正和叶茂才,没提防季夫人,却被季夫人听见了沈妙和季羽书的对话。

    季羽书道:“娘,没什么,我和嫂嫂闹着玩儿呢。”

    “你少来糊弄你娘。”季夫人看着季羽书,怒道:“当初让你去明齐找景行,你一去就不回来,不知道在明齐做什么。你做什么我不管,总归你是季家的少爷,我问你,你到底知道什么,为什么说那些话,景行和行止……是不是有危险?”

    季羽书被她娘说的哑口无言,求助般的看向沈妙,沈妙忙道:“姨母,您误会了,我和羽书是说着玩儿的。只是殿下这时候都不回来,心里有些急,这才问起羽书。羽书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自己想得太多,姨母不要责怪他了。”

    季夫人又看向沈妙,目光很有一点严厉,道:“娇娘,此事不是小事,我……”

    正说着,八角突然跑了过来,也没顾得上季夫人在场,就说:“夫人,他们回来了!皇上下山了!”

    季羽书如蒙大赦,连忙冲季夫人道:“看吧!我就说三哥没出事,娘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走,我们去看三哥和皇上猎的狮子!”说罢一溜烟儿跑了。

    沈妙听闻永乐帝一行人回来,也是松了口气,朝着季夫人笑道:“咱们也过去吧。”

    季夫人还想说什么,瞧了一眼沈妙平静的神色又咽了回去,叹了口气,任由沈妙挽着走了过去。

    便见自外场里走出一众禁卫军,为首的人正是永乐帝,不过十分奇怪的是,永乐帝却是没有骑马,而是自己走着。再眼尖一点的,就看到永乐帝腰间的佩剑似乎有点点血红。

    可是皇家狩猎,说是帝王亲自来猎,实则一个畜生礼法,哪里就能够让帝王冒着危险前去,不过是侍卫在一旁拿箭矢对着,皇帝指派而已。

    而眼下的意思是,永乐帝亲自出手了?

    永乐帝神情如往昔,根本看不出喜怒。静妃在华辇里等了许久,立刻爱娇的迎了上去,娇滴滴道:“陛下可算是出来了,臣妾可在这里苦苦守了一夜,眼睛都熬红了。”

    永乐帝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并未搭话,沈妙瞧得清楚,叶茂才神情如常,卢正淳却是有些阴鹜。

    身后的几个禁卫军将几匹马上拉着的东西“砰”的一下倾倒在地面,顿时引起周围的女眷一阵惊呼。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一只巨狮的尸体,上头血迹斑斑,自背上腹部有无数的箭孔,想来也是经过了一场激战。

    当即就有朝臣拍马屁,上前恭贺道:“陛下英明神武,乃我大凉社稷之福。”众人依葫芦画瓢,皆是顺着话说,跪下来吟唱追捧。

    沈妙也跟着跪下身来,永乐帝示意众人平身。

    可是沈妙却并未看到谢景行的身影。

    众人平身以后,卢淳正突然开口道:“陛下,怎么只见陛下一人,不见亲王殿下的踪影?”

    似乎众人这才想起睿亲王不在。

    永乐帝紧紧盯着卢正淳,目光冷如寒冰,道:“睿亲王受伤,已经从另一头回城医治。”

    众人一片哗然。

    ☆、第二百零二章

    伤

    沈妙登时就是心一紧。

    但凡谢景行能稍稍掩饰些,大约都会逞强表现的若无其事,总归永乐帝不会在卢叶两家人面前说出“睿亲王受伤”这件事。而此刻永乐帝几乎都没有隐瞒,是不是已经说明,这件事已经严重到瞒也瞒不住了?

    季夫人站在沈妙身边,立刻就握紧了沈妙的手,大约也是怕沈妙心急,还反过来劝她道:“这狩猎场上难免有摩擦,大约是不小心伤了哪里,有那么多护卫护着,应当是没有事的。”只是面上却越发的担忧了。

    沈妙不想让季夫人也跟着自乱阵脚,便应和了她几句,心中却不这么想。永乐帝既然让谢景行先出城去,不让谢景行暴露于这些臣子面前,那么谢景行所受的伤,定然也不会只是“小摩擦”那么简单。

    她四处扫视了一番,没有谢景行铁衣他们,也没有高阳,心中就更急了。

    永乐帝似乎也不想多言,便是猎到了这头雄狮,神情也未见有多高兴。众人猜测睿亲王的伤势,却也晓得永乐帝这回是不高兴了,谁都知道睿亲王和永乐帝手足情深,不管睿亲王的伤势严不严重,总归二人一起去内场,受伤的却是睿亲王,永乐帝心中定然不大高兴。因此也没有人敢这会儿触霉头去跟永乐帝说话,就连静妃也收起骄纵,小心翼翼的服侍在一边。

    既然雄狮已经猎到了,众人自然不必再留在狩猎场。永乐帝要回宫,诸位臣子家眷也要各自回府。在众人都小心翼翼的时候,卢正淳偏偏还若无其事的问起永乐帝六十年祭典的事情,永乐帝平日里对卢正淳到底还是存了几分颜面,今日却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那不悦的态度臣子们心知肚明,纷纷窃窃私语,卢正淳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好似还有些高兴一般,衬得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实在恐怖极了。

    沈妙也要赶紧回睿亲王府,她记挂着谢景行的伤势。季夫人和季羽书也想要去,沈妙摇头道:“这事情尚且未曾弄清楚,只怕没那么简单,姨母和羽书现在过去,反倒容易被人钻了空子。我先回去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姨母和羽书等殿下好一些的时候再过来。”顿了顿,又道:“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季羽书和季夫人虽然不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究竟是什么,却到底也是在皇权漩涡中打过滚的人,慢慢的也摸出沈妙话里的味道来。季大人倒是对沈妙的话深以为然,季羽书和季夫人便不再闹着跟着去。

    几人分道扬镳,沈妙和莫擎一行人立刻马不停蹄的往睿亲王府赶。八角和茴香安慰沈妙:“夫人且放心,主子的武功不弱,一般人想要伤他也是不能的。也许这正是主子的计划,用来混淆敌人的试听。”

    沈妙摇头:“我心里感觉不好。”岂止是不好,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揪着她的心一般,这感觉让她觉得不安极了,恨不得下一刻就出现在睿亲王府,看谢景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八角和茴香面面相觑,不做声了。

    等到了睿亲王府,沈妙下了马车就直接往府门里走,门口的护卫连忙放行,沈妙一脚踏进去,却发现府里安静的出奇。

    若是往常,唐叔便也早早的就迎了上来,唤着夫人回来了又送甜汤什么的,今日却是一个人都没有。

    沈妙心里一急,二话不说就往院子里走,恰好瞧见院子里,唐叔站在屋门口来回踱着步,倒是一副愁容的模样。

    沈妙心里“咯噔”一下,唐叔恰好也瞧见了她,沈妙立刻上前,也没跟他说别的,张口就问:“他怎么样了?”

    “殿下他伤的很重,高公子正在给他医治。”唐叔愁容满面的叹了口气:“我还许久没见过殿下这样了。”

    沈妙想了想,便推门走了进去。

    甫进屋,便感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谢景行身边的铁衣也在里面,沉默的在一边拧着帕子,那盆里的鲜血足够令人触目惊心。高阳眉头紧锁,看见沈妙进来微微一愣,随即便道:“你…。知道了吧?”

    沈妙快步走到床头,谢景行双眼紧闭,脸色如纸,嘴唇正是苍白。他上半身的衣裳被人拉开,腹部那一处却是有层层叠叠的箭伤,最深的是一道刀痕,和上一次沈妙见着的不同,这刀痕明显是新添的,却因为恰好覆在了旧的伤痕之上,几乎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便深的狠了。

    而最让沈妙心头发冷的是,伤口周围的血都泛着紫污色,她指着谢景行的伤口,语气都有些不稳:“这……”

    “淬了毒。”高阳干脆利落的截断了她的话。

    沈妙如遭雷击。

    片刻后,她定下心神:“你能解?”

    高阳摇了摇头。

    “这不是一种毒而成,而是好几种毒混在一起,我若要解,就得先分清楚这是什么毒。这需要花费时间,可是他的伤口等不了那么久……”

    “等不了那么久你就想办法让他等,总而言之,他的性命在你的手上,不能出一点差错!”沈妙厉声喝道。

    高阳猛地一呆。他知道沈妙骨子里绝非看着的温和良善,却也还是第一次见沈妙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倒像是上位者在指使臣子一般。

    就连铁衣也愣住了,他一直觉得这个未来的少夫人虽是脑子聪明,也算有心计,可是态度总绵软了些,平日里又都是挂着一幅温和笑容,少了几分狠戾,若是陪伴在谢景行身边,将来难免不会成为拖累。这会儿见沈妙的模样,倒让他……倒让他想起那位过世的先皇后来。

    沈妙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才问高阳道:“眼下最多撑得了几日,你要解他的毒又需要几日?”

    “他最多撑七日,而我解毒最少也要半月。”高阳第一次露出无奈甚至认命的神情:“现在当务之急的是,他根本撑不了七日,他旧伤复发了。”

    沈妙瞧着谢景行,他躺在床上的时候瞧着十分安静,就像睡着了的偏偏贵公子,然而这样骄矜的,仿佛过着人上人生活一般的好皮囊里,却掩藏着许多刀枪剑雨的厮杀。上一回沈妙看着谢景行身子的时候,就见他身上有许多旧伤。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对高阳道:“你先等等。”随即又出了屋子,走到了另一间屋里去。惊蛰和谷雨正在外头侯着,当日她们二人没有跟去狩猎场,在府里等沈妙却等来了重伤的谢景行,本来就心慌不已,这会儿生怕沈妙心中优思过重,想要安慰几句,却见沈妙直奔梳妆台,从梳妆台底下的抽屉里摸出了一个小匣子,将那匣子打开。

    那匣子里放了个圆乎乎的东西,还有个药瓶。沈妙抓起药瓶,又匆忙回到高阳呆的屋子里,将那药瓶递给高阳,道:“这里有三粒归元丸,是不是可以帮他一把?”

    那匣子里的正是沈妙出嫁时候,罗潭和冯安宁送的添妆。罗潭送的是个指南针,冯安宁送的却是三粒归元丸。归元丸本就是可以帮人续命的东西,可以让将死之人多延续一口气。明齐的朝前大医儒留下的好东西,难为冯安宁一送就送了仨。沈妙忽而想起了,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对谢景行有用。

    高阳一喜,道:“你从哪里得来的?”顺势将药瓶接过去,倒出一粒来细细一看,闻了闻,道:“没错,就是归元丸。有用!有了这个,他大约能撑上十日。”

    沈妙松了口气,只听高阳又道:“可十日以内,我未必就能研究出解药来。”

    “不管你能不能研究出来,你都要试上一试,若是不行,到时候再说。如今你是大夫,就不要管不能这件事。”她冷道。

    铁衣和跟随而来的唐叔又诧异的看了沈妙一眼,倒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她一个女人家竟然还能如此沉得住气。

    其实沈妙倒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镇定,只是现在这个时候,若是慌乱也无济于事。她须得让自己头脑好好清醒,想一想下一步应当如何做。

    高阳点头,道:“我现在要为他施针,配合着归元丸让他暂时安定下来。你们先出去吧。”

    沈妙看了一眼谢景行,心中仿佛被什么紧紧揪住了,走了出去。待走出去之后对唐叔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唐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无论如何,夫人都要保重身体,老奴们都会竭尽全力配合夫人。”

    沈妙应了。铁衣和唐叔也走了,打发了惊蛰几个,沈妙站在屋门外头,看着院子,这会儿却疲惫的紧。

    半晌,她在院子里的台阶处坐了下来。

    六月的天气本就炎热,尤其是大凉还热得早,可是地上凉凉,风也飒飒,沈妙竟然觉出些冷意。她想,如果谢景行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她应该怎么办呢?似乎应该想一想今后的生活,在未来要做的事情,这才是理智的她应当做的。可是这会儿,她竟然无法劝说自己去理智的分析日后,仿佛那些结果都是她想都不肯想的。

    谢景行什么时候在她心中的地位已经这般重要了,重要到了一想到日后失去了这个人,便觉得剩下的时光都有些若然无味。如果没有尝过蜜糖的滋味,那本是应该可以忍受的,可是等尝到了再失去,一切就变得无法接受起来。

    有人的脚步声自耳边传来,裴琅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院子里,瞧见她坐在台阶处,也跟着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别担心,他是大凉的亲王,没有那么容易就出事的。”

    沈妙沉默。而她眸光微微黯然,裴琅便觉得嘴里涩涩的,心里酸酸的。说起来,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沈妙这般模样,沈妙在裴琅面前,总是成竹在胸,气势颇高,非要压他一头似的。裴琅被关在定王府的地牢里时,也曾想过,沈妙会不会因此而愧疚,而担心他的生死,沈妙担心人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的?现在他总算是看到了,沈妙担心人生死的时候,没有咄咄逼人的利刺,脆弱的和普通女子没什么两样。

    总觉得和沈妙明明坐的很近,之间的距离倒像是千远万远似的。

    裴琅道:“你回屋去吧,风大。”

    “不必了,”沈妙看着外头:“你身子还未全好,不用管我,先回去休息。”

    裴琅沉默一下,道:“我陪你吧。”

    沈妙也懒得劝他了,她这会儿心思全然不在裴琅身上,一心记挂着屋里谢景行的伤势。

    高阳忙碌了整整一夜。

    沈妙也坐了整整一夜。

    说起来,当日在狩猎场等谢景行消息的那一夜,季夫人打盹,沈妙却是没有睡着的。她也是两天都没合上眼了,反倒精神奕奕一般。

    鸡叫三声的时候,高阳打开门走了出来,一眼看到门前台阶坐着的沈妙和裴琅二人,也忍不住微微一愣,道:“你们……坐了一夜?”

    沈妙一边揉着已经麻木了的膝盖,一边问高阳:“他怎么样了?”

    “暂时稳住了,归元丸的功效不错,接下来我要在屋里研究解毒的法子,谁也不要打扰。”他又看向沈妙:“这些日子,他就托你照看了。”

    闻讯而来的唐叔忍不住问:“那若是十日您还没有出来……”

    高阳没有说话,屋里的气氛顿时沉重了。

    “你去吧。”一片寂静中,沈妙开口,她的声音十足平静,仿佛床上那个生死一线的人并非她丈夫似的。

    高阳认真的看了她一眼:“我也希望能成功,如果不成,这辈子,我都不会高兴起来。”

    他转身离开了。

    唐叔看了看沈妙,又看了看裴琅,道:“夫人,裴公子,你们昨夜守了一夜还没吃东西,眼下主子的病情已经稳定了。还是先吃点东西,歇上一歇,别主子的伤好了,你们却累病了。”

    沈妙点头,道:“端到屋里来吧,我就在这屋里歇一会儿,也方便照看。另外派人给季夫人那头传个话,就说殿下病情暂时稳住,只是还未醒来,暂时不要过来了。”

    唐叔点了点头,裴琅看着沈妙,见沈妙已经自己走到屋里床前的椅子上坐下,眸光黯了黯,转身也跟着离开了。

    谷雨很快端了碗粥过来,沈妙让她出去顺便带上门。屋里只剩下沈妙、昏迷不醒的谢景行和铁衣三人。她一边吃东西,一边问铁衣:“到底怎么回事,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铁衣踌躇。

    沈妙停下手里的动作,盯着他严厉道:“当日你是跟着他一道进内场的,发生了什么没人比你更清楚。就算你只认他一个主子,也不能瞒着我。”

    铁衣忙道:“不是的,夫人,只是主子的计划这一次属下也不是很清楚。因着与主子商量的是皇上,连墨羽军都未曾动用。但是中途似乎出了什么变故,皇上在内场命在旦夕,有人混在禁卫军中伏击,主子为了给皇上挡刀才身负重伤,那刀上淬了毒,有人想要皇上的命……”

    沈妙刹那间,仿佛一些珠子终于被连接成线,脑子里的猜想大约有了个模糊的答案。这场狩猎,其实是永乐帝与卢家,或许是卢家的博弈。永乐帝想用自己的性命来扳倒整个卢家,卢家是想要趁此机会对付永乐帝,却不知永乐帝做了必死决心。

    但是永乐帝这个玉石俱焚的计划并没有告知谢景行,或者说永乐帝知道谢景行不会同意,所以谢景行才会说“计划生变”,为了挽救永乐帝的命运,谢景行才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沈妙沉默的看着躺在床上的青年,他平日里总是高傲又顽劣,又善于将所有的事情都攥在掌心,大千筹谋算计,却被他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掩在面前漫不经心的笑意中。因着他总是习惯于表现出自己的强大,所以让人忘记了,从某种方面来说,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也是会生老病死的,一旦受伤,也会岌岌可危,甚至会有可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沈妙的心蓦然一痛,回忆起进内场之前,谢景行对她说的那句“等我回来”,再看看眼前,便觉得讽刺至极。

    然后归元丸的效力并不能长久,高阳十日内研究不出解药,又该如何?沈妙蹙眉看向谢景行,指甲渐渐嵌进掌心。

    身前身后都要看,如果身前不能做到,那么罪魁祸首,也定要他尝尽十倍苦楚。

    ……

    未央宫中,永乐帝狠狠地将手里的折子拂在地上。

    显德皇后叹息一声,弯腰将折子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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