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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可他唯独没有算过慕容楚衣。

    江夜雪僵硬着立在那里,甚至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愣在原地。在他未及叩问自己的心,也未及明白自己的感受究竟是什么的时候,血池的狂流已怒席着劈来--猛地将他裹挟!

    瞬间。

    那些浓烈的红色充斥了眼前的一切。

    江夜雪不由地颤声喃喃道:你当真你当真就这么厌我?

    无人回答,眼前的猩红好像多年前那一树老梅,倚在粉白色的墙边,开得正是鲜艳

    那时的他,年轻,端正,一尘不染,从未对不起任何人。他撑着伞,走到背对着他站着的少年身后,微笑着温柔地开口: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大的风雪,也不撑把伞呢?

    而慕容楚衣回过头来,眼里没有恨,也没有后来的失望与伤悲。

    只安静地看着他。

    和初遇时不一样的,恍惚间他好像看到慕容楚衣朝他展颜笑了,那少年在风雪与梅花的映衬下,对他说:初次见面,我叫慕容楚衣。

    江夜雪心脏陡地触痛,过去二十年时光刺入胸腔。他前半生固守正道,未换得人世公正,但好歹有慕容楚衣信他护他,而后半生他血腥指染,筹谋尽算,就在他将要把权力都收回掌中的时候,却发现

    阻在他面前的,竟是同一个人。

    但慕容楚衣曾是保护过他的。

    在众人皆与他远离,故友皆避之不及的时候,是慕容楚衣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处,给了他一个认同、鼓励与一个家。

    或许慕容楚衣并不是厌他,是在他自己,在堕入魔途的那一刻,他已亲手把慕容楚衣所尊重的江夜雪诛杀。

    最后的知觉里,他听到的唯有岳辰晴撕心裂肺的悲嚎和哀哭:四舅!!!!!

    他哪里是你四舅啊。

    江夜雪这样想。

    在故事的一开始,他分明只是我的人

    如若我们的时光只停留在那一年,那一天,那一棵老梅花树下,该有多好呢

    四舅四、四舅!!

    怨灵狂流将他吞噬。

    血浪退去,连带着岸上的竹武士残骸,跃出血池的怨灵都被裹挟了回去。小兰儿倒在地上,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岳辰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跌跌撞撞着向血池方向爬过去,他脸上俱是泪,恸声哀哭着。

    四舅不要不要你走啊到了最后只剩呕哑不清悲痛欲绝地哀嚎,我再也不生你气了求求你求求你

    像是终于回应他的哀求。

    忽然一道温润的白光竟自血池渊里浮起。

    岳辰晴蓦地抬头,瞳孔收促,浑身都在颤抖,嘴唇的颜色瞬息褪得干净。他是那么绝望又那么充满希望,手足并用着在地上磨出一道道血痕,他向那边爬去:四舅

    浮出血池水面的确是慕容楚衣,但他已是献祭的魂魄之状,他没有更多的灵力,也没有更多的时间,那皓白的躯体已渐透明。

    就像从前岳辰晴闯了祸了,他出来救他时一模一样,慕容楚衣帛带飘飖,衣袂翻飞,照雪的剑光笼罩着他,令他若天神下凡一般落在了地上。

    而和从前不一样的是,慕容楚衣往日里救他,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也不正眼瞧他,更不与他说话。

    可是这一次,失却了江夜雪施加在他身上的黑魔咒,慕容楚衣再也不用顾忌自己过于接近谁就会把魔气沾染给那个人,他终于如岳辰晴曾经渴望的那样,温和地、微笑着垂下眼来,抬起那浮着白光的手,轻轻地覆在岳辰晴的发顶上。

    岳辰晴泣不成声,终是泪如雨下。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岳辰晴。慕容楚衣的声音缥缈如烟,在大劫过后的浑天洞内飘散,只可惜,四舅从来没有好好地陪过你,教过你,也不曾疼过你。

    不是的不是的!!你待我好的!是我辜负了你,是我四舅你不要走!你换我好不好,换我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慕容楚衣伸出两指,轻点了岳辰晴的额头,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有很长。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以后自己要多加勤勉,好生努力。你记住,你不止是慕容凰的儿子。

    他顿了一下,温言道:

    你也是我的外甥,岳辰晴。

    ===第163章===

    说完之后,他行至墨熄身边,将手覆在墨熄的心口,将最后的魂力一点点地传抵过去,遣散那难以纾解的魔毒。

    墨熄呛出一口血来,终于可以动弹,喉间浑沉沙哑地:慕容

    慕容楚衣摇了摇头,低声问道:你还没有告诉顾茫,我就是他哥哥,是吗?

    那就永远都不要告诉他了。慕容楚衣轻声道,抱歉了,羲和他的手从墨熄胸膛前移开,那虚影变得越来越渺然,越来越淡薄,几乎成了难以辨别的一场镜花水月。

    人各有命,缘浅缘深。看来我与他注定无缘。明日之约我终难赴,还请你让他让他自多珍重。

    最后一点光华也渐消散,只有慕容楚衣的声音还弥于洞中,是这些年来人们从未听过的温柔。

    别再盼我

    第177章

    容楚衣

    顾茫坐在客栈的窗边。

    他早已经醒了,

    看到墨熄设下的结界,也知道墨熄是有什么事情暂时出去了。所以他一点都不着急,

    乖乖地坐在那里,

    等着人回来。

    如今的他被折磨得太厉害,

    感官与情绪都迟钝得不成样子,他很少能体会到什么鲜明的情绪,喜怒哀乐在他这里都像是兑过了水,变得很淡。

    可是他看着天边慢慢泛起的鱼腹白,想到天亮之后,便是与哥哥约定好的日子了,他即将会有一个兄长,会有一个家,

    他仍然忍不住露出些高兴的神色,

    趴在窗户边,盼望地看着红霞漫天,旭日一点点地浮出地平面。

    他想了想,

    起了身,去将墨熄给他买的白衣取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总是毛手毛脚,

    这样干净的衣裳实在太容易弄脏,

    所以他虽然喜欢,

    却不太敢穿。但是今天他要见哥哥,

    所以那必是不一样的。

    墨熄回来的时候,正是天色将亮未亮,晨昏交错之际。

    他推开门,

    恍惚看见窗边立着的人,颀长清秀,玉扣束着长发,皓白如雪的衣袍垂落及地。他有那么一瞬间心脏重重一跳,恨不能以为昨夜浑天洞的一切都是梦,倚靠在窗边的就是慕容楚衣,慕容楚衣来赴约了。

    可是没有。

    慢慢地他看清了,站在那边瞧着他的人是换上了新衣的顾茫。

    安静地、驯顺地、带着期待地

    等他将他的兄长带来。

    墨熄?顾茫见他回来了,先是高兴,随即又瞧见他衣上尽是鲜血,又觉得茫然,他朝他走过去,你怎么了?

    墨熄没吭声,事实上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从浑天洞封地回来的人只有三个,除了被送去坐医堂救治的小兰儿,他和岳辰晴两人都近失语。岳辰晴经历了呜咽与嚎啕,便一直坐在血池旁发呆。他恐怕是一直在回想他曾经对慕容楚衣所言所行,想起他是如何听信了江夜雪的话,将原本就孑然一身的四舅推向更清冷的深渊。

    慕容楚衣没有留下什么遗物,唯一可以勉强算上的,大概就只有洞窟内那些破碎残损的竹武士。

    它们如今都听岳辰晴的命令了,因为它们已经失去了亲手将它们斫刻出来的那个人。

    但是,在浑天洞,当墨熄无意触碰到其中一只时,它还是缩成了巴掌大小,安静地躺在地上,好像是为了完成谁的遗愿,等着他将它带回一般。

    墨熄将那只小小的竹武士取出来,递到了顾茫掌心里。

    顾茫愣愣地,但他也只是迟钝,并不是笨。他一直很善解人意,尽管这种善解人意有时候带给他的只不过是更多的苦难罢了。房间内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儿,顾茫小声问:他不会来了,是吗?

    他是不喜欢我吗?

    墨熄抬手,将他揽进怀里,他压抑着悲伤,对顾茫道:不,他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得不先离开。他很喜欢你,所以才要我把这只小竹人送给你。等他做完了自己的事情,他还是会回来的。

    那是要多久呢?

    可能要很久很久

    顾茫默默地,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问:墨熄,你怎么哭了?

    他怎么哭了呢?

    浑天洞里之变只在短短一夜之间,却好像把沉积了十余年的事情都搅了个天翻地覆。

    江夜雪的宽和温柔是假的,他与秦木槿的恩爱是假的,慕容楚衣的自私无情是假的,君上的种种言语亦是假的。

    他好像活在一个连环相扣的局里,他以真心待人,以赤诚示人,可换来的不过是一张又一张的假面。

    他曾经以为自己为家国做的都是对的,恩怨是非分得那么清楚,然而一场惊变之后,却发现他们不过都是棋盘上的一枚子。

    当今君上究竟是有多狠的心,才能谋算着让江夜雪去蛊惑陆展星,赔上七万将士的性命,再赚得顾茫无路可选只能听从他命?

    五年的密探生涯。

    背负着罪恶与血腥独自强撑下去。

    甚至为了夺回最后一片血魔残魂,再一次丧失了生而为人的意识,错失了与兄长相认的机会。

    付出了那么多,他们是希望战火平息,九州太平的。

    可原来不过是为君上磨快了手中的刀剑而已。

    他只觉得无限疲惫。

    因为这浑天洞惊变,墨熄没有办法再和顾茫留在临安寻那隐士大修。岳家的惨案不胫而走,烽火般很快从临安传遍了整个重华。

    举国震荡。

    墨熄和顾茫一起,帮着岳辰晴收拾打理,陪他扶柩返回帝都。

    丧礼进行的像是一场无声的荒诞戏,王室既要保有颜面,不可大肆揭露岳钧天曾经的丑恶行径,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其实众人心中都明白事情的真相原本是什么样的,哀悼和颂歌就显得格外可笑。

    墨熄隔着飘飖的白幡,密密麻麻的送葬之人,遥望着祭台之上,君上酾酒的端肃模样,指甲深陷入掌心

    这个人到底将他的臣子、他的兵卒、他的百姓,看作是什么呢?

    岳家的群丧没有持续太久。

    除了岳辰晴本就已无心思之外,更多的是因为重华确实与燎国战事频发,这边君上还在祭拜,那边就已经有军机署地人等着向他禀奏边境战况了。

    风中弥漫着沉重的硝烟之气。

    江夜雪说的没错,重华与燎国的战役并没有因为血魔兽的残魂被他们所得而就此平息,反而变得一触即发。

    丧礼上人心惶惶,就连一贯最为乐观的几位王侯也都明白重华与燎,大战在即。

    听说燎国国师又创生了新的法术,在边境交战的时候他就用过,那法术就和瘟疫似的,可以在短短两三日就让几座城池的人全部沾染魔气。

    天啊,这该怎么办?

    唉,不知道啊,听说司术台和神农台都早就在想破解之道了,只希望这主意能想得快一些,燎国这些日子不断地往边境陈兵,恐怕很快就要大打。说话的人一脸死灰之色,要是没办法抵御这些魔气,谁敢冲锋陷阵,这不是送死吗?

    反正我是绝不会去前线的

    一片窃窃私语。

    这边是岳家的大伤痛,那边却是几个的老贵族在悄声商讨着如何在即将来临的战火中保命,人与人的悲喜忧虑到底是不相通的。

    岳辰晴无意在留于陵地,接受那些人并无太多真心实意的致哀。他回到了岳府岳府死了那么多人,如今空荡得可怕。他慢慢地在廊庑下走着,每走到一处,想到一些往事,心就很痛,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佝偻下身子,要在原地坐上好一会儿,才能使得自己再往下走去。

    他明明还是这么年轻的,却一夕之间好像锈蚀了身上所有的骨骼关节,连行走都变得这样的困难和木僵。

    他来到慕容楚衣的炼器房门口,发了很久的呆。

    这是重华最难进入的地方之一,需要密术与令诀。但是岳辰晴好像福至心灵,又好像笃信着什么,他抬手去推门,守门的机甲小偶人吱呀着从暗匣内冒出来,问他:所来者何人?

    那声线低低的,昆山玉碎般动听,却是慕容楚衣生前留下的嗓音。

    岳辰晴好像被这声音所伤,胸口闷痛得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根本不知道密术和口令是什么,他只是躬下身子,脸埋入双掌之中,哽咽着。

    四舅。

    呜咽成了嚎啕。而那小偶人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岳辰晴蜷跪在炼器室外,泣道:四舅,我想你了

    咒诀绝不会是这个,可是炼器室紧闭的大门却发出沉闷的响,吱呀一声向两边打开。岳辰晴怔愣地看着,慢慢地站起来,走进去。

    那里面东西摆得有些凌乱,主人是个忙碌极了的人,图纸钉了满墙,上面绘制着各式各样的机甲和法器,有许多都还只是慕容楚衣生前的设想,还来不及去一一实现。岳辰晴一张一张地看着

    重华贪嗔痴,明明名气差到这个地步,慕容楚衣把自己关在炼器室内炼制的,却尽是些造福于人的东西。

    取水的木甲,避邪的法器

    这些草图都还堆在他的案上,慕容楚衣受了诅咒,不能亲近任何人,于是他对这尘世所有的好意都留在了这些卷帙浩繁的图录上。

    他大概曾以为自己的一生会很长,孤寂虽难忍,但至少能将这些构想一一于指端实现。

    岳辰晴翻着他案几上的东西,一些榫卯,几枚圆钉,竹武士的细部关节。他每拿到一样东西,都会细看一会儿,而一想到慕容楚衣生前制作这些是为了什么,他就觉得心中愈痛贪嗔痴,贪嗔痴,最为无情的炼器者窗外尽是骂名,窗内忧思人世。

    每一张图纸下细细的著述都令岳辰晴哽咽,眼眶发湿,有时候必须忍上好一会儿心头的难受,才能继续将之读下去,明白这一只木甲是为了助老人方便,那一件宝器是护小童周全。

    岳辰晴甚至发现了一沓模仿岳家手笔的金刚不破符。

    他将那一叠符纸攥在手里,忽然明白原来当年李清浅剑魔作祟,重华人心惶惶而穷苦之人无力购买岳府护身咒时,给那些穷人默默送去符纸的人,根本就不是江夜雪,而是

    岳辰晴捧着那些泛黄的纸张,犹如胃部被谁狠狠揍了一拳,他弓着声,哀声痛哭起来

    是四舅啊。

    一直以来,贪嗔痴不是他,戒定慧才是他。

    那温柔的人,宽广的人,哪怕被逼到绝境里也一直坚持着,做到问心无愧的人都是他的四舅慕容楚衣啊

    四舅四舅

    岳辰晴破碎地恸声哭泣,他将自己困囿在这一间小小的炼器室里,炼器室的滴漏还在安静而无声地流转着,砚台里的墨没有洗,一支湖笔还搁在白宣纸旁。

    就好像慕容楚衣因为什么事情,才刚刚匆匆走出去一样。

    死物无情,这满屋子的机甲图谱并不知道,它们的主人,其实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178章

    容怜赴宴

    岳家群丧结束后的第二天,

    重华王都上空忽有一只翎羽漆黑的巨禽飞过,那禽鸟生得像鹰,

    可除羽翅之外,

    浑身皆是兽类白毛。此怪禽不知如何入境,

    振翅扶摇入云,速度极快,哪怕最迅速的御剑师也无法追上它的踪影。

    怪禽在王城上空盘桓一圈后,化作一道黑风,腾云消失,而后王都便天降暴雨,下了足足三日,不知日夜晨昏。

    等雨停之后,

    许多人都忽然罹患了疾病。神农台的药修一一察断后得出了一个令人胆寒的结果

    魔气。

    那些人无一不沾染了浓重的魔气,

    重华从不修魔,无法驾驭这些浊瘴,神农台虽能勉强净化,

    却也是杯水车薪。染病的人太多了,许多人没有等到神农台救治就已经无法承受瘴疠痛苦而亡,

    有些人没有死,

    但也得了失心疯。

    在战场上见识过燎国国师九目琴的修士们都开始纷纷揣测,

    说那只怪禽就是九目琴其中一只眼睛里放出的魔兽。

    又有人说,

    这是燎国新炼出的魔禽,可以引云降雨,使得沾上过雨水的人被魔气所侵染。

    众说纷纭,

    一时间人心惶惶。

    君上为此愁眉不展,偏生姜拂黎和梦泽此时都不在王都,姜拂黎云游未归,梦泽则在不久前因身体不适,又去了别城的汤泉宫疗养。城内虽然有别的药修,但事发突然,又是从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病症,所以那些药修们忙得焦头烂额,却仍然是捉襟见肘。

    顾茫也受到了这场暴雨的影响,不过他一直在竭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让自己暴走失控。

    重燎之间的情势一天比一天危急,终于有一天,燎国陈布于重华边境的大军集结压境,兵走险路,选了一条最短也最偏奇的路线,往王城方向绕袭。

    面对这样岌岌可危的境况,朝中一片混议。有人说应当赶往前线主动开战,有人说应当趁此时机加固王城防御,竟还有人在这时候唉声叹气嫌王城修建位置离燎国过近,为降低战损,建议直接弃城迁都。

    这些人平素里就是绣花枕头,之前那场惶惶大雨,将他们里头的谷草全都泡烂了,臭气简直弥漫到了外头来。

    并且还振振有词:如若那头怪禽再次出现,让修士们都染上了疾病,那这仗还怎么打?

    先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没准那头怪禽,就是他们重新炼制的新的血魔兽,这直接对冲,岂不是全无胜算?至少咱们要先研制出能够驱疫辟邪的解药,才能和燎国正面交锋,否则就是白白地浪费战力啊。

    一群人七嘴八舌各执一词,好像一只怪兽身上冒出了无数个脑袋,互相都在吠叫撕咬着。君上直被吵嚷地头疼欲裂,又确实无法解决魔气疫病的问题,只得接连修书催促不知在哪里逍遥的姜拂黎回城。

    撑到第八日的时候,姜药师总算是收到了书信,赶回了帝都。

    闭关三日,解药终出。

    正好这一天,拥蓝关传来捷报,说击退燎国前头军队,燎军暂后撤回了凰河北面。朝中颇慰。君上一为祝捷,二为布药,三为再议应战之策,于是传讯王城诸君,今夜戌时,于王宫金銮殿设宴,宴上赐药议事。

    这场宴会,墨熄原本是不想去的。他对君上的厌恶已经到了极致,之所以还没有去和君上算总账,实是因为国中动荡,内忧外患,而且顾茫最近的身体状况也非常差,出了浑天洞一事,他们去临安找引魂大修的计划也被拖后了。

    ===第164章===

    他担忧顾茫的身体,却也不放心交给其他人医治,碰巧梦泽不在帝都--听说他们前脚刚走,梦泽就害了病,不得不前往汤泉宫调养歇息。

    于是既然姜拂黎也会在宴上出现,并且还会带来抵御魔气的药,墨熄想了想,还是打算带顾茫同往。

    覆面戴着终究是有些闷人,顾茫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就将那面具往上推,露出一双迷迷蒙蒙的蓝眼睛,托腮望着竹帘外晃动的灯影。另一只手则一直在把玩着慕容楚衣留给他的那一只小竹武士。

    顾茫有两样最宝贝的东西,一样就是这只竹武士,还有一样则是那个来历不明的锦囊。

    这锦囊,墨熄从第一次在落梅别苑瞧见它起就一直很在意,可是无论顾茫恢没恢复神识,都没有告诉过他这个锦囊的来历,问得多了,他就只可怜兮兮地说我也没什么印象,完全想不起来,只知道它很重要。

    墨熄每次一瞧他那委屈模样,再多的话也就说不出来,后来就更不愿意再刺激他,只好忍着不让自己看到那个锦囊就干生闷气。

    顾茫后来大抵也瞧出他的不高兴,于是给他瞧过锦囊里的东西其实什么稀罕的物件都没有,就是一块洁白的贝币,上头不知是谁,写了一个淡淡的火字。

    是什么火系术士给你的么?

    顾茫摇头,瘪着嘴嘟嘟哝哝地说我就是不知道啊,一边把贝币放回去,又把锦囊重新贴身收好。

    只是觉得很喜欢,不能丢。

    而那到底是谁赠与他的东西,让他这么喜欢,让他和慕容楚衣的竹武士一样心心念念地放不下,至今仍是不解之谜。

    到了金銮殿,众门阀已来得差不多了,却仍显得冷冷清清。

    墨熄参加过重华许多宴会,极少见到如今晚一般惨淡的情景岳府自是不用多说,岳辰晴根本没有来赴宴。梦泽公主的席位也是空着的,还有望舒府

    看着属于慕容怜的那个位置,墨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从临安见闻中,他已然知道慕容怜就是顾茫的另一个兄长,血缘亲密甚至超过了慕容楚衣,可是慕容怜和慕容楚衣毕竟不一样,他就像他自己所抽的浮生若梦,吹到风中,散作迷雾。

    谁也捉摸不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小到大,慕容怜没少欺凌折磨过顾茫,甚至在顾茫回城之后将他丢去落梅别苑羞辱,好像只要将顾茫打压得越惨,卑贱的境遇越甚,他就越安心。可是顾茫真的有危难了,他又不愿意了,要死要活也会把人救回来。

    周遭有贵胄在窃窃私语。

    哎,听说了吗?望舒君好像快不行了啊。

    是吗?君上不是已经派了神农台最好的修士救治,怎么还会

    一直就吊着一口气呢,君上也是为了他尽力啦。

    除了君上谁还管他呢,人缘那么差。

    红漆卷云腿的宴桌空荡荡的,墨熄忽然想到赵夫人死后,慕容怜也早已没有可亲之人了,他看似一呼百应,其实拥护他的不过都只是仰仗于他的仆从,或是畏惧于他的下属罢了。

    不知顾茫对于慕容怜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宴开了,君上与姜拂黎一同从后间出来。姜拂黎在外云游许久,似乎是清简了些,大抵是因国运危重,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桀骜不驯,而是安静地站在君上旁边,青衣宽大,宽袖垂拢,低着眼眸,难得的沉稳可靠模样。

    今日唤你们前来,发配解药是其一,其二便是孤指望你们计较出一个应对之道。君上于鎏金楠木圈椅上入座,至于那些不战而退的谏言。

    他阴恻恻地抬眸:若有谁想说,便不必再说了。

    那几名鸽派老臣耷拉着眼皮互相悄没声地瞥看着。

    君上将这股暗流尽收眼底,冷笑道:还给彼此使眼色呢?之前你们主退的原因是说魔瘴难消,孤觉得也是那么回事儿,可如今姜药师把解药都炼出来了,还想着打退堂鼓。就这么怕?

    有老贵族颤巍巍道:君上,燎此次失信于前,妄用禁术在后,其意图便是要夺回他们的最后一缕血魔兽残魂。其实我们大可以对那血魔兽残魂做些手脚,然后将它还给燎国,这样他们便不至于大军压阵,与我朝一决死战。那血魔兽呢,因为被咱们损坏了,燎国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将它复原,那么大战就可以再拖上个十年八年

    君上嘿嘿笑了:拖个十年八年做什么呀?

    这个,十年八年间,什么都有可能。重华可以设法将他们复活血魔兽的谋划打断,也可以研究沉宫主留下的仙兽图录,炼出仙兽与之对抗。总之老臣以为,重华如今正值薄弱之际,实在不适合以卵击石,望君上三思。

    君上大笑道:谕述君,孤看十年八年不是为了给重华时间准备,而是为了给您老人家养老吧?您看您这个岁数了,过了十年八年也就差不多该归了,您驾鹤西去之后,哪儿管它洪水滔天呢?

    谕述君被君上戳中了内心,陡然变色,但仍坚持道:君上,苍天可鉴,老臣句句丹心

    君上仍笑着,眼睛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嗯,拖下去吧。

    君上!

    笑容消失了,王座上的男人看上去冷到了极致,简直像是浑身都在散发着丝丝的寒意。

    孤说,把他给我拖下去。

    是!

    姜药师的解药不必再留谕述君府上的一份了。君上淡漠道,谁若再说这主退之言的,都趁早给孤解甲归田,不过自然了,药,孤亦是不会予你们,谁愿为重华出头,为百姓做事,孤才愿保谁的命。如谕述君这般想着要偏安一隅回家种地的

    他眼中寒光森森,贝齿轻扣。

    那便自求多福吧。

    能够驱散魔气保住性命的药剂掌握在君上手里,一时间那些原想要七嘴八舌的人都纷纷闭了嘴。

    君上一双鹰眼环顾了整个大殿,而后又笑了:你们要一直都像现在这样,如此整齐划一,言听计从,那重华一统九州,四海升平,就有盼头了。

    墨熄听在耳中,不由一阵厌恶。

    君上说什么最后都会绕到子民乐业,百姓安康上来,尽管从前他就知道君王之心不可测,所言不可能全然是真的,但也不知他能虚伪到这个地步。其实说到底,君王对黑魔根本不是一个用的态度,而是贪的态度,顾茫曾经冒着那样大的痛苦为他搜罗来的术法,恐怕都是君上垂涎已久的东西。

    四海升平是假的,是套话,是他驱策忠臣与英雄的一面旗,一统九州才是这个男人的真言。

    既然暂且无人再主退,君上便命姜拂黎去将锦盒中的驱魔药一一派发给每个府邸的主人。等待之中,顾茫坐在墨熄旁边,一双蓝眼睛安静地跟着姜拂黎动来动去。

    你为何总看着他?

    顾茫道:他发的是什么?大家都好像都想要。

    墨熄就解释道:是药。

    药不是很苦么?顾茫皱起眉头,为什么都等着吃这个我们也会有吗?

    墨熄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头:我会给你想办法要些甜的。

    看着顾茫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墨熄在心中叹了口气,转眼看向远处布药的姜拂黎。他打算等宴会散后单独和姜药师谈一谈,不知顾茫的病情还有无方法可释缓。

    姜拂黎正在和长丰君说话,浑天洞一战过后,小兰儿昏迷至今,她灵核被江夜雪夺去,又被施做了傀儡,小小一具躯体承受了太多的苦难。长丰君因此悔恨不迭,这些日子也为女儿的康健操碎了心,他拉着姜拂黎不停地说些什么,但姜拂黎始终淡淡地,只回个一两句,最后干脆抽袖子走人。

    只是他与长丰君言语之间,他递给长丰君的一小粒驱魔药不慎掉在了地上,长丰君显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伤心至极也不想管自己的死活,根本不理会这一枚驱魔丸滚到了哪里。

    姜拂黎扫了他一眼,也不打算和他啰嗦,只替他把药从地上拾了,长手指一推,放回筵桌前,而后管自己转身去到下一桌。

    可目睹了这全程的墨熄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尚未想清楚是哪里怪异,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直觉先爬了上来。

    他盯着姜拂黎看,瞧不出任何异样,但就觉得似乎有一个很重要也很浅显的东西错了,只是他一时竟想不起来。

    姜拂黎不对劲,有一点非常不对劲,到底是哪一点

    正当他皱眉深思时,忽听得一个飘忽幽冷的声音在金銮大殿门外响起

    放下你们手中的药。都别吃。

    众人一怔,齐刷刷地向门外看去。

    但见一个宝蓝色华袍的男子慢慢地拾阶而上,眉眼似狐,神情恹恹,他看上去非常虚弱,但至少是能走能动,也神智清明的。

    有人惊嚷出声:哎呀,望舒这个缓步行来的男人,不是传言中命悬一线重病难愈的慕容怜,又是谁?

    第179章

    宫

    大殿内一时寂静如死,

    唯独那些高照的缠龙纹蜡烛还在张扬地燃烧着,映亮每一个人的脸。慕容怜慢慢地从阴影里行出,

    步入殿内,

    在目光之海的中央站定。

    抬脸,

    三白桃花眼幽冷地望向王座上的那个男人。

    君上。

    王座上的男人却没有在看他,而是用一种近乎可怖的眼神盯了神农台的大长老一眼,而后才转过来,与慕容怜目光相接。

    明明是如临深渊的一张面容,却还勉强铺上一层热络,几分关切,笑道:望舒君身体有虞,怎的还来赴宴?

    慕容怜淡道:托君上的福,

    已大好了。

    说罢便又对众人道:放下你们手里的药,

    那不是解药,是毒药。

    众人悚然皆惊:什么!?

    君上沉默片刻,眼波黑沉,

    而后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神农台长老过去搀扶慕容怜:陈长老,

    望舒君这些日子总说胡话,

    你这当主医官的,

    也不知道将他看仔细了。还不快带他下去休息?

    啊陈长老愣了一下,

    忙颠颠地下去,是,望舒君您病得都出臆症啦,

    快和老臣往内室去小歇片刻。

    说罢就想去拉慕容怜的袖子,但慕容怜却乜过眼,冷淡地对陈长老道:老宝贝,这段时日你给我的药里掺了些什么,你心里清楚的很,趁我现在脾气还没上来,赶紧给我滚。否则我让你知道什么叫疼。

    陈长老满头冒汗,被慕容怜训得直缩脖子,又战战兢兢地往向君上。

    君上的脸色逐渐地有些发青,但仍是沉着气,挤一丝笑来:慕容怜,孤看你是病昏了头。

    慕容怜没吭声,他是所有旁戚里生得与君上最为相似的,而此刻他立在殿下,那张与君王相近的脸全无恭敬,漠然对着王位。

    这让君上陡生一股激灵,很久以前那个关于紫微星乱,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预言猛地浮上他的心坎只是慕容怜乃是旁系,并非主族,怎么会是他?如何会是他?

    手一点点在楠木扶椅上捏紧,经络根根暴突。

    却还咬牙笑道:也怪孤,没有医好你。让你失了神智,跑到这金銮殿上来胡闹。

    君上说的这是哪里话。慕容怜淡淡道,君上这些日子,可是日夜都让陈长老好生照看着我。既不能让我马上死了,免得引人怀疑,又不能让我恢复康健,因为我知道的太多。

    君上嗤笑一声,阴着脸:你是浮生若梦抽得太多,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孤看你连醒与梦都分不清了。

    他反复强申慕容怜害了臆症,胡说八道,原本众人还惊惧不信,但此刻一提浮生若梦,有些人脸上的神色就有些放松下来

    谁都知道浮生若梦抽多了,人会产生幻觉,慕容怜这几年从来烟袋不离手,想来已确实是病入膏肓。再看慕容怜此刻的模样,衣冠随意,不经打理,确实是一副疯模样。

    然而这些人里却不包括墨熄。

    墨熄太清楚慕容怜这个人要搞事时的样子了,哪怕仪态再是不端正,眼神却是狠冷的,像盘旋在青空之上的兀鹰。更别提他如今已知君上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姜拂黎给他的隐隐不适感

    慕容怜没有疯,是君上希望将他打成一个疯子。

    因为疯子说的话,自然是不可信的。

    这时候,他的衣袖忽然被轻轻拉了一下,墨熄回头,见顾茫怔忡地望着慕容怜,心中微动,问道:怎么了?

    顾茫答不上来,瘪着嘴,呆呆的。

    过了一会儿,说道:我眼熟他。我之前被关起来,大家说我刺杀了一个人,是他吗?

    墨熄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那件事不是你做的。

    顾茫又不吭声了,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慕容怜,忽然又道:要让他。

    什么?

    顾茫好像也被自己的反应呆了一下,但还是遵从本能地:我记得我要让他,不能恨他。

    又有些苦恼地:但我不记得他是谁了?

    正喃喃叨叨着,慕容怜忽然侧过脸来,目光越过其他人,径直落到了顾茫脸上。以顾茫此刻的心智状况,他很难说清楚慕容怜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烦躁、攀比、认同、释然好像这些情绪一一经过,最后却又杂糅在了一起。

    顾茫大睁着眼睛,有些迷茫地望着他,脑中却隐约一疼,似乎闪过月夜河滩边慕容怜沾血的脸庞,伸手推搡催促着他:逃啊!再不跑你就说不清了!

    顾茫忍不住低低地闷哼一声,抬手扶住自己抽痛的额角。

    你这个贱奴!就你也配碰我爹爹的东西?你给我摘下来!

    戴上这锁奴环,你就永远是我慕容怜的走狗。

    孩提时与少年时那些充满了恶意、布满了尖刺、饱含着怀疑的尖利嗓音刺痛着他的头颅,最后却又都成了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

    ===第165章===

    阿茫,他们是与你有活命之恩的,许多事情林姨说不清楚,但是不要太恨他们,好吗?

    还有慕容怜遇刺时沙哑的催促。

    快逃

    顾茫忍不住低头皱眉,咬着后槽牙,眼神混乱。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墨熄立刻问:你怎么了?

    我顾茫低声嘟哝着,我不知道。他抬眼再一次望向慕容怜,这一次是和慕容怜对视了。慕容怜的眼神一下子有些闪躲,但随后又转回来,不服气似的瞪着他,再到最后,却一点点地软下去,变得平静。

    顾茫忽然轻声道了一句:我信他的,他不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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