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他无时无刻不记得父王的这一番话,在与墨熄相关的事上,他一直步步为营。但墨熄还是站到了与他对立的位置。
墨熄森然道:君上,他为你做了那么多,而你就非要把这一段真相隐藏吗?!
朱雀殿内一时静的可怕,屋顶飞粱上刻绘缠绕的蛟龙像是活过来了一样,虬髯狰狞俯瞰着殿内的针锋对峙。
过了好一会儿,君上开口说话了。
没什么可以躲避的,也没什么可再掩瞒。
君上抬起眼,低声道:不然呢。
第129章
不由己
君上抬起眼,
低声道:不然呢。
明明是四季如春的温暖屋子,却突然散发出了砭人肌骨的寒意。
君上靠坐在深深的扶椅之中,
于王座自上而下睥睨着墨熄。他裹紧了狐裘,慢吞吞道: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孤留着它们,没有任何意义。
羲和君,
请问你冒着性命危险修复的这一些玉简,
它们是能为邦国添砖加瓦,还是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是能让燎国土崩瓦解,
还是能镇九州太平天下?
君上顿了一下,说道:都不能。
那些玉简留着,只会造成不必要的误解和麻烦。只会造成你看,造成今日你我君臣相向的局面。
你还记得御史台大殿门口矗着的石碑吧?上面写着昨日已死。,
这四字箴言其实是没错的。有些往事、有些秘密,合该被岁月掩叠过去,一旦挖出来,
于时势有百害而无一利。
沉默须臾,
君上淡道:孤没料得到你这样想不开。
墨熄的眼睛被猩红血色所弥漫。他的心腔里仿佛流淌着滚沸的熔浆,血流都往脑门上冲。
他指捏成拳,嗓音低哑地厉害:不是我想不开。而是君上您想得未免也太开。
八年前风雨夜,你几乎在黄金台上对顾茫许诺了他想要的一切,
你把所有漂亮话都说尽了,
你说从来没有不把他们当做蝼蚁孽畜,你说会还给他一个人人得之公允的天下,
你说迟早有一天会亲手为他配上英烈帛带所有这些你说过的话,许过的诺言,难道这些都是你的君王权术,都是假的?!
羲和君上眸光乍然冷冽,他鼻梁微微往上皱起,宛如虎狼扑杀时的眼神。
你简直太放肆!
我放肆什么?!我只想要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只想看到他得到他应有的尊重而不是接着被人构陷!八年了这个秘密他在心里沤了八年,再痛苦的时候他都没有背叛过你,没有告诉过别人哪怕一星半点的真相!现在他已经力竭了,他再也不能为你效力,你还他一个该有的清白就有这么难吗?!你骗到他走投无路,然后一弃了之,君上,你昨天的棋子是他,今天的棋子又是谁?!我吗?!!
砰地一声爆响,案几上的果实糕点稀里哗啦打翻一地。豆糕砸成了烂泥,葡萄果子摔碎了,浆汁流了满地。
君上霍然起身,脸上浮起一层冲涌的血色。
墨熄!孤提醒你,别忘了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
他也是猝不及防被逼到极处才会脱口说出这一句话。而他一说,自己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墨熄眸中光影闪动,他以手加额,仰起头,几乎是嗤笑地喃喃:天劫之誓
君上:
减寿十年,自立血誓。从此奴籍修士不举兵而反,我亦不会举兵而反,誓死效忠君上,效忠重华。
当年立下血誓身不由己,长磕而落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墨熄喉头攒动,阖着湿润的眼眸,低声道: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静了片刻,手臂遮挡着眼睫,努力压克着自己的情绪,可是这只是徒劳的,咬牙切齿的恨意在他消瘦的脸庞上印刻得清晰无比。几许之后他蓦地放下了手,黑眸再次睁开时,眼底已是冷锋骤亮!
君上心底顿时一凉,立刻抬手格挡,可他没想到就算墨熄的灵核已经崩溃到这个程度了,暴怒之下却仍有这样的余威。只听得砰地一声,破空游出的率然蛇鞭猛地击破了他造出的结界,爆溅着猩红光芒的鞭子当空狠抽,继而化作一柄吹毛断发的利剑抵在了君上咽喉。
===第122章===
君上脸色瞬变:羲和君,你若对孤下手,是会灰飞烟灭死无全尸的!
墨熄眼底弥漫的都是血色,他提剑上前,森森然咬牙道:用不着你提醒。
君上,你当时明明已经知道真相如何,你明明已经拿定了主意不会去动顾茫的残部却还要在我这里再求一次心安。
羲和同一个筹码用两次,一次捆他出生入死。一次绑我永不能叛。一石二鸟,君上不愧是君上,好权谋!
君上将头扭了开去,孤当时根本不能和你解释。你自己回想回想,孤是否曾一直回避于你?可你在孤的宫殿前跪了三天三夜
他霍然又转过脸来,剑光映在那张脸上,竟显出几分狰狞。
三天三夜!孤还能说什么?要你滚回去?打死也不见你?请你替孤想想吧羲和君!满朝文武几千双眼睛盯着孤呢!如果孤告知你真相,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你自己心里没个谱吗?你能眼睁睁看着你那位好师兄去燎国受那么多年罪,受那么多年辱?!你根本做不到!
君上说到这里,眼睛因为激怒和不甘而布爬满了血丝,他瞪着墨熄,颤抖道:你做的那些事情,何尝不是在逼着孤?你以为孤愿意那么做吗!!你以为孤真能问心无愧高枕无忧吗?!
墨熄怒道:君上若问心有愧,为何今日还能做出这样残忍之举?
可孤有什么选择?君上喘息着,眼睛通通红地瞪着他,他反手指着自己的坐席,对墨熄道,你要不要坐上来看一看?有多少事情孤根本身不由己,你不在这个位置上,魑魅魍魉你都看不清!
你以为孤不想还他一个清白吗?你以为孤不想看到孤的战神重新披甲上阵征战沙场,你以为孤不愿意拉着他的手告诉整个重华,告诉他们,他们的信仰从来不曾破灭,他们的顾帅仍是他们的顾帅,一颗丹心始终没有变过,你以为孤不想吗?!君上咬断了最后一个字,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我实话告诉你
日日夜夜,我做梦都想有这么一天
君上蓦地转过头,忍着一国之主不该有的激动,将脸侧到一边。他的情绪缓下来了,终于不再自称我。
但孤做不到。
重华老士族的根系尚未动摇,奴籍修士的境况虽有改善但依旧不好,燎国依然时时刻刻危及我国边邦,对于他们的黑魔咒,重华仍是闻之色变,知之甚少你让孤怎么还给顾帅一个清名?
是在这个时候昭告天下,顾茫其实是孤打入燎国的暗探?
还是在这时候对顾茫不加解释,宽仁以待?
君上有些哀戚又有些荒谬地惨笑起来,羲和君,你清醒一点。顾茫手上沾着的血太多了,后者已是绝无可能。而照着前者做的后果会是什么,你冷静下来想一想就能想到。是,他的污名是会被洗清了,可然后呢。
燎国会知道顾茫曾经窃取他们的法术机密传于重华,因此严加设防。老士族会猜到孤当年与顾帅做的交易,而后人心动荡。内忧外患一举交织,顾卿这五年潜伏,三载受辱所承受的一切痛苦,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君上停顿片刻,眸光熠动地转向墨熄,这不是他想要的。
羲和君,你是他最珍视的人,你知道他的选择。
墨熄擎着的长剑光芒颤抖,心头大震。
他怎会不知道?
那些年顾茫曾无数次在他耳边说过的梦,初时说的那么小心翼翼,仿佛生怕自己的天真理想会被同伴嘲笑。
后来又说的那么斩钉截铁,那时候顾茫已经认定了死理再也不会回头。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的选择。
从看到顾茫在黄金台跪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了顾茫心中的路究竟是什么可是
想到方才司术台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想到那个倒在他怀里,大颗大颗地往下滚着泪珠,恳求不要剥夺自己记忆的男人,他又怎能释然
万念缠心,五内俱焚,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一剖为二,一半的自己在心疼顾茫所受之罪,叫嚣着说别管了。什么家国天下忠孝仁义,什么人人公允海晏河清,他的师兄就是太傻了明明什么都没有被这个世道赠与,却还把自己的一腔热血、一世清名、一具血肉之躯奉上。墨熄,他意志崩溃的时候曾经那样向你哀求,他是怕痛的啊,你怎么忍心不救他?
而另一半的自己却在喃喃着,不是的顾茫自幼就渴望着每个人都能够得到公平的对待。他的师兄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在这条路上走了那么多年,蹭得一身是血,满目是伤。他如果清醒着,他那么固执的人,是一定会让你坚持的墨熄,你怎么可以背叛他。
两半意念互相争斗着,互相折磨着。
他之前灵核就已近崩裂,神农台的长老虽勉强将它□□,但终究还是太过虚弱。这时候心血交涌,原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灵核竟是阵阵剧烈绞痛,激得他猛地一下呛咳出血来!
君上见他如此状况,一直紧绷着的神情稍微松垮下来:羲和墨熄反手将率然化作的长剑拄在地上,剑身削铁如泥,径直没入金砖。他喘息着,拭去唇角的血,却仍是唇齿猩红,哑声问道:即便你不能在此时还他清白,那我问你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脖颈处经络突起,他捏着拳,一字一字地从齿缝中挤出来。
黑魔试炼,又是为了什么?!
君上:
一句如石沉海,得不到回声。
墨熄瞳仁上抬,又是愤恨又是悲怆地盯着君上那张骤然苍白下去的脸。
染着血的嘴唇慢慢翕动着,他倾吐出来的字也是腥甜的:他回城之后,你为一国主君,纵使你出于这样那样的苦衷,无法保全于他但是,让他少受些折磨,你也做不到吗?
墨熄的嗓音像破陋的陶埙,眼圈更是红的厉害。
黑魔试炼那可是剜骨擢筋之痛!君上!你是为了什么?做戏?给不知情的人一个血债血偿的交代?还是你想要得到更多黑魔咒的秘密!
君上脸色青灰,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却咬了下唇,将头转了开去。
半晌才道:羲和君,有许多事你并不明白
我是有很多事并不明白,我不知道你这些年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的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又是假,我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被蒙在鼓里整整八年!但是君上,你以为你就知道所有的真相了吗?
君上眼眸中光影微动,他慢慢道:什么意思。
墨熄心绪太震荡了,喉头又有一阵浓烈的腥甜弥漫上来。他闭着眼睛,微仰起头,没有立刻说话。而这时候朱雀殿炭盆上的那两个施了法咒的小金兽苏醒了,它们将火盆里熏起的烟炭吸纳入腹,而后打了个嗝儿,十年如一地扯着嗓子开始嚷。
君上洪福齐天!
君上威加海内!
墨熄沉默地听着这两只小金兽争前恐后的吹鼓,慢慢地,几乎是有些讽刺又无限可悲地笑出声来。
君上神情愈发紧绷:顾卿之事,孤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墨熄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道:君上。慕容怜赠你这一只炭盆熏炉,是为了安你之心,以示臣服。无数人向你下跪,对你称颂,为的是官爵地位,身家性命你要想在重华找一个心如磐石且对重华忠诚不移的人,其实很少很少。而顾茫是其中一个。
你因为你的种种苦衷,没有兑现你的承诺。但他与你不一样。他答应过你的事情,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都做到了。
墨熄说着,轻笑一声,那笑容里无尽悲伤与凄怆:君上,你知道我们在蝙蝠岛的时候,顾茫其实已经恢复了大部分记忆了吗?
君上眸光隐动,怔了一下,随即大骇!
他已经?
墨熄几乎是残忍的,看着他瞬间色变的脸,一字一字切入这颗君王之心:除却身在燎国的那五年,他几乎什么都记起来了。自然也记得你对他的承诺,记起了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记起了陆展星的死记起了凤鸣山的败记起了黄金台上你说过的桩桩件件他都想起来了。
君上脸上血色全无,摇着头,喃喃地后退,他怔愣的,好像还没有咀嚼过来这段话的意思,又好像已经全都明白了,所以浑身都在细微地发着抖。
怎么可能
他蓦地后退,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向墨熄,眼神却是空洞的,仿佛某种一直支持着他残忍的东西垮塌坍圮了。
支离破碎一地。
君上那张素来薄凉的脸庞上皲裂出一丝无形的裂缝,而后越来越明显的情绪开始从那裂缝中涌现出来。君上摇头道,声音慢慢响起来,变得有些失控:他怎么可能想起来了?他若真的都想起来了,那那岂不是
墨熄隐忍着泪,说道:他是在知道真相,也知道自己已经被你放弃的情况下,依然守住你们的秘密。
八年了,你曾许诺给他的东西,他什么都没有得到。只看到自己声名狼藉,遍体鳞伤但他还替你守着。他没有来质问你,没有把委屈告诉任何人,在周鹤将他的血肉剖开依照你的旨意对他进行黑魔试炼的时候他是清醒的墨熄压抑着自己声线的颤抖,但眸前已是氤氲一片,君上,你明白了吗?他跟周鹤走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是蒙了冤的!
君上颓然跌坐回了榻椅之中,看起来寒疾又要翻了,嘴唇青白得厉害:他知道他都已经知道了那他他当时
到最后已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君上抬起苍白枯瘦的手指,将自己的面庞深埋,低哑地喃喃道:顾卿顾卿
明知自己被弃,却一言不发步入修罗间的时候,他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君上怆然合眸,声至凝绝,终成悲咽。
这一真相的刺激对他而言实在太大了,良久良久,君上都无法缓神。他一直在喃喃自语,掌心已经被泪水浸润,眼眶周围俱是濡湿的。他低着头,颈柱仿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指爪给折断了,肩膀也垮塌得不像话。
墨熄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有见过君上这般模样。
君上深陷于王座软座中央。又过了很长的一段辰光,他怔忡地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着的火盆,望着火盆里的劈柴。他双目空空的,颓然道。
墨熄。
你是不是觉得孤铁石心肠,将顾卿利用绝了,就弃之不顾,毫无旧情可言,承诺可守?
君上说完这句话,抬起头来,眼圈和鼻尖仍是红的。他闭了闭眼睛,在这沉默里,最终下定决心,起身道:如今孤说什么,你都不会再信。罢了当初的载史玉简,其实还剩下一卷,孤一直戴在身边。
墨熄蓦地一凛!
君上疲惫至极地说道:既然事已至此,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就请你跟孤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如何迅速完结:
君上:不然呢?
墨熄:别嘴遁了!削死你!
系统:【君上】扑街。
系统:【墨熄】因违背天劫誓言,扑街。
系统:【顾茫】因伙伴【墨熄】扑街,缺少外援,被boss轻易杀害,扑街。
系统:胜败乃兵家常事,西芒请从头来过。
第130章
魂山真相
君上领着墨熄,
来到了朱雀殿的后殿。
那里有一池聚梦水,能够将往事聚化为现实,
浮现在看客眼前。
君上在池边站定,他看着池中他与墨熄的倒影,然后从手腕上慢慢地将那一串菩提天珠褪下来,握在手中盘玩。菩提珠包浆温润,
被他一颗一颗地拨弄过去,
拨到第七颗的时候,他停住了。
墨熄,
孤虽然选择了毁去御史台的玉简,但是
他阖眸扼腕:但是,请你相信,孤从来没有想过要诓骗顾卿。
这一颗能够还给他清白的天珠,
孤一直都随身佩着。如果孤有生之年能够将承诺兑现,那孤必将亲自昭告百姓。但是如若孤难抗天命,那么孤也会将这一颗载录着真相的天珠留存于世,
等有朝一日,
时机成熟了,自会有后人将当年黄金台的盟约大白于世。
夜风起了,吹得池边的梧桐叶子哗哗作响。
那么,孤九泉之下,
也终于有了颜面,
可以再见忠良。
他说着,指尖点在那枚天珠上,
不出一会儿,天珠散发出了耀眼夺目的辉光,一缕银白色的记忆从其中飘然而出,落到了化梦池里。水波涟涟,碎了一池月影霜华,紧接着渺渺寒雾从化梦池中四下溢散。
寒雾逐渐聚化成了场景,亦有微弱的声音从大雾深处传出,继而变得无比清晰。
燕语莺声的青楼在他们眼前徐徐展开。
荼縻香散一帘风,杜宇声干满树红。南轩一枕梨云梦,离魂千里同。双调水仙子的曲声自花楼戏台上悠悠传来,清倌儿纤细的嗓音犹如吊着的丝线,在胭脂粉场里吹拂而过。
日斜花影重重。萱草发无情秀,榴花开有恨秾。断送得愁浓。
池中飘出的雾气越来越浓深,将整一座朱雀殿的后露台重重包裹,营造出珠环翠绕的幻影。
===第123章===
杏花楼。
墨熄和君上站在大雾中央,慢慢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墨熄发现自己又一次看到了时光镜中的情形,这是八年前顾茫叛变的前夕,顾茫正在青楼的厢房中,和那个神秘的黑衣人说话。
只是当时墨熄还并不知道这个黑衣人是谁,如今想来,恐怕就是君上无疑了。
果不其然,君上走到墨熄身边,看着雾气化成的黑袍男子,说道:这是顾卿叛变之前孤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他当时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走了,情绪不太稳定,所以孤与他约定好了,这天的午夜来找他,带他去战魂山上看一样东西。
和时空镜内的对话分毫无差,幻境中,裹着黑袍的君上推给了顾茫一个包裹,搁在桌上:给你带来的。去换上吧。
顾茫的举动亦是如出一辙,他抬起手,掀开了包裹一角,但很快地,又将包裹拢上了。
顾茫问:这什么意思?
你要去那个地方,总该准备准备。君上道,那里的情况,只跟你说,怕你不信。今夜带你亲眼去看一看,眼见为实。
周围的场景黯淡下来,待一切复又重新亮起时,浓雾里的情形已转换到了战魂山山脚。
顾茫和君上二人都披着黑色的斗篷,从头到脚遮得严实。
顾茫走到上山的曲径前,看着蜿蜒深入的青石板小路,将斗篷的帽兜摘落,仰头看着那巍峨山道。
君上问:不上去吗?
顾茫道:只是想到很快我就要离开这里,手上将沾上重华军士的血,我心中
君上打断了他:重华如今的局势也就是这样。凤鸣山败北后你也亲眼见到了,你与你的军队落魄,只有落井下石的,没有雪中送炭的。
他看出了顾茫想要辩驳,于是又补上一句:你不必跟我说如果羲和君在,他会向着你。他向着你也没有用,你是个聪明人,你应当已经很清楚,以你一己之力,并不能扭转什么。
顾茫:
君上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叛国这一棋,你已是落子无悔。
他说着,在渺然寒夜中抬起手,握住了顾茫冰凉的五指。顾茫回头看向他,也微微动了一下,似要挣脱,但最后却没有这么做。
墨熄看着眼前的情形,第一次在时空镜里看到这段过往时,他觉得这个黑衣人是燎国人,觉得顾茫被握住手时的颤抖是因为犹豫不决。但此刻他知道了真相,他心情复杂至极,从脑海中浮出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居然是:冷吗?
君上立在他身边,怔了一下:什么?
他的手。墨熄轻声道,那时候很冷吗。
明明已经是八年前的往事了,照理而言谁也不可能记得当时的这些细节。可是君上在片刻的怔愣之后,明白了过来。
他垂下眼帘,说道:冷。
对不起,是孤把他推向了这一条绝路。
墨熄没有吭声,而幻境中的君上正在重复着时光镜里的对话,他对顾茫说道:顾帅,要拓出一条路来,没有双手不沾血的。趁着你手上现在还没有一条无辜的人命,再走一次战魂山罢。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顾茫蓦地合上了眼眸,夜风吹着他稍许凌乱的鬓发。他沉默了良久,将手从君上掌心里轻轻抽出来,他的指尖仍在轻微地发着抖,谁也捂不热这一双手。他说:走吧。
黑袍滚滚,君上与顾茫一前一后沿着小径拾级而上。
时光镜中,墨熄的追踪到这里就断了,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浓雾次第排开,凄迷变幻,他终于看到了顾茫和君上当年究竟是去战魂山看了些什么
君上和顾茫来到了战魂山禁地的结界前,君上抬手割破了自己的掌心,将鲜血抹在了结界光阵上。血液顷刻就被法阵吸收,有个空濛得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隆隆响起:燕然勒功书青笔。
君上答道:草野英冢有旧铭。
燕然勒功书青笔,草野英冢有旧铭。
这一句简简单单的对诗,何不是顾茫一生的梦想?顾茫一听到这段对答,眼圈便蓦地红了。而君上见他如此,叹了口气,拍了拍顾茫的肩,轻声道:这里不会再有别人了,把斗篷除了吧。
顾茫于是抬起手,将斗篷的束绳解开了。
那斗篷遮掩之下的,原来,是一件白底玄边的军礼服丧衣
走吧。
他们穿过结界屏障,进了战魂山禁地。
饶是墨熄之前心中已有猜测与准备,但是真的瞧见其中景象时,墨熄的心依旧像是被重重擂了一击。
整一战魂禁地,半个山麓坡头,俱是一座座林立的青冢坟碑,那些碑上有的已经斫刻了名字,描摹上了细致的金漆,有的还什么也没有写。但满山遍野的一大片,汇聚在一起,像是冥间的草莽英魂回来了,热热闹闹地聚首山巅。
顾茫怔了好久,而后他像是不敢踩碎一场好梦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前行了几步。慢慢的,他的小心翼翼变成了跌跌撞撞,他蹒跚地走近去,当他看到第一座墓碑上的铭字时,他的眼泪一下子便夺眶而出。
他抬起手,抚摸着墓碑上金光熠熠的铭文,眼泪顺着脸庞潸然滑落。
回家了
然后他跪了下来,他的喉间慢慢地透出哽咽,他不无悲戚地蜷跪在那未竟的墓葬群碑前,一次又一次地,在向那七万个被他遗落在凤鸣山的袍泽叩首。
回家了
君上立在他身边,半晌,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这座禁地,是孤向你兑现的第一个承诺。七万座墓碑,每一个名字都是孤亲自斫刻的,每一座坟茔都是孤亲手立下的。顾帅,有你与孤一同筹谋,孤会信总有一天,战魂山禁地将不再是禁地。
顾茫没有再吭声,他穿着军礼丧服,白麻束着发髻,哽咽着,一拜,又一拜。
他眼里再没有活人了,他眼里只有他那些离散故去的兄弟。君上见他如此,也不再叨扰他,只陪在旁边看着。
过了很久,顾茫踉跄地站起来,他双手合十,在墓前又拜了拜,手贴着额心,喃喃低语着什么。
君上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孤做的吗?
顾茫闭上眼睛,良久之后,他眼眶湿润道: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有三件事,想要恳请君上允准。
你说。
顾茫的指尖摩挲着墓碑上的金书,一路滑落。
第一件事,如果我真的回不来请君上不要在战魂山上替我立碑立冢。我此去燎国为探,注定满手沾染同袍鲜血,无论是否被迫,是否有隐衷,杀了的人就是杀了,我无颜再与他们同葬。
君上似乎被他的说法弄得很是不安,他道:但是
请您听我说完。
第二件事,羲和君秉性纯善,他为勋贵,却与我私交甚厚,早已开罪了无数遗老元勋。我叛之后,他必然不信,甚至会有偏激忤逆之举,请君上无论如何都别将真相诉诸于他,也请君上谅其心哀,莫要追责。
墨熄听到这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情不自禁地上前,看着幻境里那个军服挺拔,神情肃穆的顾茫,喃喃道:顾茫
八年前的顾茫的倒影什么也听不到,他立在料峭的山风里,衣袂飘飞,他不是去赴死,但是胜似赴死,而此刻他在与君上桩桩件件交代着自己的身后事。
其三。
说完这两个字,顾茫却沉默了。
他垂下眼帘,抬手看着自己的双掌,良久后,他轻声说:其三,我想趁着我的手还干净,为他们吹一曲招魂歌。
但是君上,我只有一把上不得台面的小唢呐。您能借我一用您的神武吗?
他说罢抬起头来,清风吹拂着他细碎的额发,他在月光下,渴求地看向君上。
重华的招魂曲赠予英烈,往往有礼官用神武唱奏,但顾茫是绝不可能盼得到礼官来告慰他的兄弟了,他唯一能求的认可,只能来自于眼前的这个男人。
君心赤诚如此,孤又有何不允?君上说罢,掌心里浮现出了一柄碧竹箫。将碧竹箫递给了顾茫。
顾茫谢过了,双手接过洞箫。他举目望去,像是要把战魂山的这七万座墓碑一一一铭刻到心里。明月松隐之下,他将竹箫贴上了唇,阖目吹响。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一曲终了。
顾茫放下竹箫,眼眸湿润。
他转头把洞箫还给君上,重新在碑林前跪落。沉默几许,他低着头,小声哽咽道:君上,我很快就要走啦,不知道回不回得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顾卿
我不在的时候,请您来替我多看看他们不用焚太多的冥纸金箔,只要只要多带几壶好酒,多捎几样小菜。他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他们跟着我的时候,军饷一直都不太够,看着其他军队的配给,时常跟我开玩笑,跟我说
额头抵上冰冷的石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跌落。
说他们饿了想好好地吃一顿饭。
君上:
这些年虽然我不说,但是我都听得到,总有人说我们想要夺权想要翻天贪得无厌,狼子野心顾茫缓缓地仰起头,可是君上你知道吗?他们这些人最大的狼子野心,其实只是想吃上一顿饱饭而已
幻境里的君上佩着覆面,没有人知道当时他听到这句话时的神情究竟是怎么样的。
然而墨熄却可以看到此刻的君上,饶是这么多年过去,当他再一次听顾茫说这一句话时,君上的眼神仍是痛苦黯淡了下去。
替我多来看看他们吧,多给他们带些粮饷。
君上道:顾卿放心,孤一定做到。
还可以有酒吗?
孤会把重华最好的酒都给你的人带来。
烧刀子就好了,他们穷惯了,要是太好的酒,他们舍不得喝。
好。
顾茫便再也没有要求了。
他跪在山林之间,仰头呆呆望着他成了碑的兄弟们,良久也没有动弹。
幻境中的君上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却并没有将碧竹箫化散,而是重贴到自己唇边,也吹了一曲招魂乐。
洞箫悠悠,月白风清,便在这悲戚又庄穆的曲声中,战魂山的一切渺去了。
所有的迷雾与幻境都在此刻消弭散尽,可那饱含着深情的竹箫之声却仿佛穿过了真实与虚幻,从八年前的战魂山麓传来。
迷雾淡去,余音却绕梁不散。
良久后,朱雀台上,君上重新将那一枚天珠整顿好,而后仰望着云间皎月,轻声道:火球儿。
这八年,孤时时刻刻佩戴着这手钏,守着这个秘密。每当孤坚持不下去了,孤都会化出这段记忆,再看上一遍。
每看一次,孤就会再深记一遍,这一条路,不是孤一个人在走,也不是为了孤一个人在走。八年了,日日夜夜孤都不曾忘记、不敢忘记。
君上抬手抚着腕上天珠,轻声道。
孤非铁石之心,只因是人在九重,如在囹圄说到最后,音已哽咽,其实孤又何曾不知孤愧对顾卿愧对于你呢
再也无人说话了,庭边老树啁啾蝉夜鸣。
朱雀殿露台,墨熄与君上默然相望,已俱是神情怆然,泪湿眼眶。
第131章
家
墨熄回府后,
连续闭关了三日。
人们对之前发生的事情诸多揣测,众说纷纭,
大家都好奇墨熄那天去王城里究竟和君上发生了怎样的对话,以至于他铸下了这么大的过错,君上居然不对他加以惩罚,只是让他禁足三天,
如此草草了之。
可真相却无人能够知晓。
这三日间,
姜拂黎一直也没有离开羲和府,顾茫的伤势太重了,
他得闭门替他疗伤,众人屏退,谁也不能靠近疗房。
第三天。
阳光透过窗棂照入,随着时辰的推移,
墨黑的影子在地上缓缓流照,墨熄坐在檀木书桌前,看着面前的一叠书信。
这叠书信在这几日里已经被墨熄翻看了无数遍了。它们是这些年来,
顾茫从燎国给君上送来的线报,
一直以来都被君上随身带在乾坤囊里。
五年间,厚厚的一沓,最早的信纸早已墨渍褪色,最晚的也已边缘泛黄。
唯一不变的是上面的行书,
那是墨熄再是熟稔不过的字迹,
笔势微倾,有些潦草,
撇捺的末梢习惯性地微微打着卷。
君上,我已入燎,燎国国师戒心甚高,日前与我稍有为难。然如今诸事皆安,无需挂念。问君上安。
君上,燎筹谋秋收之后攻举重华北境澜城,澜城百姓众多,望君上多加恤民,早作备防。
君上,我随燎师驻扎天荡山,如今我为燎帅,战场厮杀不可避免。七日后攻打澜城,将与重华同袍兵戈相向,此属无奈之举,顾某先行谢罪,顿首跪拜。
其中甚至还有一封洞庭水战之后,顾茫修予君上的信函。
那封信的字迹比之前任何一封都要潦草,甚至笔锋有些颤抖,似乎写它的时候顾茫正因情绪激动而无法做到冷静地将那一笔一划写的工整,透过那封信的字就能看到他当时的心焦
===第124章===
心口一刀情非得已,实在乃是墨帅太过天真固执,万望君上好生关照。另外顾某尚有一请,我与墨帅兄弟情深,恐怕以后再也不可与墨帅对阵
墨熄每次看到这里,都会忍不住试想顾茫写这封信时的心情,到最后,只觉得太痛太痛,无法自宽。
一封一封翻过去,除了禀奏燎国军情,陈奏黑魔法术之外,最常看见的就是顾茫在信中禀知自己一战之后,杀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城。与其说是向君上在谢罪,不如说他是在算一笔人命帐。
到了第五年。
顾茫忽然不再细算了。大概他也终于知道,不论自己怎么算,怎么数,那些人都已确确实实死在了他手下,他并不能够挽回什么。
他只在每一封信的结尾处,落款署名的地方,写下一个小小的罪臣顾茫,顿首再拜。
墨熄抚摸着那蜷缩在角落里的字迹,罪臣顾茫他抚摸着抚摸着,泪水就这样流了下来,滴在那自卑自责极了的四个字上。
再翻到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上,顾茫写了简简单单的几行字,道清了君上为何非要将他拿作黑魔试炼的缘由。
顾茫写道:五年前我初入燎国,燎重淬我身,倾注狼血,斫刻黑魔法咒于我骨殖之上。然这五年前,我心智渐乱,变得越来越不受控制。我已能觉察到燎国将行之意图,他们应当会在不久之后,将我神识分离,记忆毁坏,而后作为议和之礼送回重华。顾某微尘之身,此一躯血污沾尽,君上无需为我费心疗治。若君上当真怜我所受之苦,请将我收归天牢,剖析试炼,以求早得法门以破燎国黑魔之道。如此,余愿已足。
信的末尾,依然是那一行卑谦至极的小字。
罪臣顾茫,顿首再拜。
朱雀殿里,君上最后的话犹在耳边:火球儿,你知道孤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吗?
五年前的第一封信,他告诉孤,燎国对他稍有为难,但诸事已经安定,让孤不必挂心。可是五年之后,他觉察到了燎国接下来可能对他做的事情,这才把当年的真相说了出来,原来他曾说的稍有为难,竟是重淬身躯,黑魔刻骨。
现在你明白了吗?燎国之所以把他送回来,是因为顾茫身体里的魔咒和妖血压不住了,谁也不知道等顾茫的神识被黑魔完全吞噬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敢对这具异变魔躯妄下杀手,所以他们才将他遣回了重华。
君上顿了顿,复又道。
火球儿,孤别无选择,黑魔试炼纵然残忍,但这也是孤唯一能够想到的,或许可以解救他的方法,否则,待到顾茫体内魔息爆发的那一天,重华也好,顾茫也好,就都将变得无可挽回
虚掩着的门被笃笃敲响,墨熄蓦然从困苦的回忆里回神,他抬手迅速拭去了未干的泪痕,将书信收好,而后道:进。
李微进来了。
这几日也只有他能够进到这个房间而不被赶出去。李微道:主上,好消息!人已经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