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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顾帅他不、不在

    我知道他在你们这里。墨熄道,哪一间。

    鸨母对上他锋锐如霜刃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道对不住了顾帅,小店是小本生意,经不住羲和君的折腾。于是换作一副肥腻腻的笑脸,啊哈哈哈,羲和君您瞧我这记性,是,是,我想起来啦,顾帅是在楼上呢,三楼走到底左拐第三间,遗芳阁。羲和君您请好。

    墨熄头也不回地径自往楼梯走去。

    还没走到遗芳阁外,墨熄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琵琶弹奏声,低低续续,和着歌女的清唱: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是重华的招魂亡曲。

    歌女显然是从未在花楼里弹唱过这般沉重的乐曲,尽管她一字不差地吟了下来,却声声透着犹豫,句句泛着柔软。

    一曲慰灵曲,竟似凤求凰,其中气质,未免差得太多。

    墨熄走到门口,站在虚掩的丹朱漆门外,琵琶声正收了尾,最后几抹珠玉之声落了地,然后里头传来了顾茫懒洋洋的笑声。

    只是那么轻微的声音而已,就已然让墨熄的心跳猛漏了几拍。

    姊姊嗓音婉转如黄鹂,不过有一段奏得太快,曲便错了。

    那歌女娇声道:人家以前都不唱这些的,弹不好,让顾帅见笑。

    顾茫笑道:这有什么?这偌大重华,如今也就只有你们愿意与我胡闹,陪我在私底下唱这祭魂之曲了来,你弹错的那一段,我来教你罢。

    顾帅也会奏琵琶吗?

    这么难的指法,我是学不会的。顾茫道,不过我可以用别的乐器。

    屋里静了一会儿,传来顾茫不平不淡的一句:风波,召来。

    风波

    墨熄闭上了眼睛,悬于门前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屋内忽然传出一声唢呐清响,那么蹩脚,那么滑稽甚至是可笑的。

    但他的睫羽,却在这一刻湿润了。

    那是顾茫后来再也召唤不出的神武之声风波余恨。

    墨熄喉头极苦极涩,他静默良久,仿似近乡情怯,心作一团乱麻。最终他深吸了口气,忍住了眼前强烈的晕眩,抬起手,轻轻推开了朱漆雕门。

    天光散落。

    在这梦一般的光影里,他看到了顾茫。

    八年前的顾茫。

    尽管早已有所准备,但真的看到那个人时,墨熄心口的旧疤还是被一柄无形的尖刀猛地洞穿!剧痛从心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痛得发麻,疼得发颤。

    他又看到了那个意识清醒的、穿着重华服裳的,黑眼睛的顾茫。

    完整的、康健的、还未叛国的、承载着他们共同记忆的

    帝国的顾帅。

    他的顾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顾帅:让开让开!!老子上线啦!!!!

    阿莲:不让。

    顾帅:凭啥?

    阿莲:双开小号刷装备你要不要脸啊!你和你们家团长墨熄开的这是什么牛逼金团,进蝙蝠岛副本不带我也就算了,进本开怪之后还拉脱,自己和墨熄进了时光镜副本刷装备,留江夜雪和慕容楚衣在外面目瞪口呆,我要代表月亮举报你们开黑!

    第84章

    年前的顾茫

    遗芳阁内烟篆袅袅,

    软红铺地,一扇八合的湘竹折门大敞着,

    现出后头丹朱漆绘的雕栏露台。

    露台外,一树泡桐开着花,淡粉淡紫的烟霞吹了满枝。

    他的顾师兄靠坐在木栏上,一腿屈膝,

    一腿伸直,

    手中拿着柄锈铜色的长管唢呐。

    那唢呐周身散发着黯淡的铜光,握柄上系着柔白丝帛,

    在晚风中猎猎拂动着。

    神武风波。

    花影里,顾茫将风波执拿,嘴唇贴上唢呐口,试了试音,

    而后闭着眼睛吹出一串喑哑的曲调来。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

    顾茫曾经最擅长的,

    明明是那歪七扭八的地痞乡音,

    但此刻从唢呐里连根拔出的音调却如此凄怆悲凉,他鼓起腮帮,睫毛轻动,仰头在花影残阳深处,

    将这唢呐声声吹响。

    此骸去岁仍玉貌,

    此躯昨夜曾笑谈

    穿云透日。

    墨熄没说话,喉中仿佛噎着世上最苦的榄。他站在门口,

    遥遥望着顾茫的侧影,就像望着一场隔世的梦。

    琵琶女听到了外头细微的动静,侧过头来,立刻吓得睁大了眼睛欲下跪。但墨熄朝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第80章===

    顾茫很投入,噙着管口的嘴唇色泽红润,因为吹得卖力,脸颊鼓起一个可爱的小包,夕阳照着他英挺清秀的面容,将他墨黑的头发浸染上一层浅浅的熟金色。他斜坐在朱栏上,一边吹奏,一边转头浸润着楼台外花谢花飞,暮卷夕阳,唢呐系着的洁白丝帛在他手边犹如海潮似的拂动着。

    君遗丹心我相照,君存浩气我将传。

    修秀的十指在斑驳的唢呐上按捺着,流畅如世上最温柔的风。

    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直到一曲将终了,顾茫才慢慢舒开眼眸,回过头来,笑着道:你瞧,这样调子才没跑偏,所以你

    话说一半,忽然注意到琵琶女十分僵硬畏惧的表情,顾茫蓦地顿住,环顾四周,然后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子里的墨熄。

    他的笑容凝住了。

    沉默未几,顾茫拾掇神情,重新调整好了自己,修长的指尖转着手里的器乐,玩味儿地对墨熄道,羲和君今日好雅兴,居然也跑到这花楼里来了。

    墨熄听到一个沙哑得惊人的嗓音。顿了一会儿,他发现发出这种声音的人竟是自己。

    他对那琵琶女道:出去。

    是。

    顾茫对那琵琶女道:站住。

    歌女:

    顾茫微笑着歪了一下头,说道:羲和君,你好霸道啊,我花钱买来陪我过夜的姑娘,怎么你说赶就赶。问过我的意思了么?

    墨熄忍着胸臆中剧烈起伏的情感,低哑道:顾茫。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你说。

    说什么。顾茫道,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解释都解释不清,更何况你是新起之秀,我是末日江河。我们俩又有什么好谈的。

    顾茫!

    顾茫抬起手来,将风波挥散,唢呐化作点点荧光,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他从朱栏上跳下来,双手抱臂,低眸浅笑:美人,别闹了。你如今步步高升,尽得梦泽公主青睐,若再与我这污名在外的浪荡子厮混,多损你的清誉。你我好歹兄弟多年,哥哥我会心疼的。

    这熟悉的油滑腔调再一次在墨熄耳边声声响起。

    不是做梦,不是幻觉。

    而是真真实实的顾茫,看得见摸得着的,八年前的顾茫。

    在疏远他,在嘲笑他,在抵触他这个笑嘻嘻的男人,或许此刻已经盘算好了,不久之后便要叛国而去。

    这个认知化作一种极强烈的冲动,猛地擂中墨熄的胸腔,墨熄的眼眶陡地红了:我不会走的。

    说罢对那琵琶女再一次重复:出去。

    顾茫微抬眉峰:你听不懂我之前说的话吗?我已经花钱买了她一整晚了。你把她赶走了,这接下来漫漫长夜谁来陪我?

    墨熄道:我会一直在这里。

    ?顾茫眨了眨黑眼睛,你会弹琵琶吗?

    不会。

    会唱小曲儿吗?

    不会。

    那我要你干什么?顾茫笑道,你又不值她这个价。

    墨熄不与他胡乱掰扯,只道:顾茫。我今日不去北境了。

    顾茫歪着头,嘴角仍噙着那气死人的薄笑:嗯,好事。可那与我又有何干。

    与你有关。你再给我一个晚上,我有些话,现在不讲墨熄顿了顿,凝视着顾茫的眼睛,恐怕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或许是因为知晓顾茫此时已有叛意,仔细将眼前人的细微表情都收之入眸时,便能看出顾茫听到他这句话后神色微有一变。

    顾茫垂下睫毛,说道:今日无心理政,只愿醉心风月。你若真的要和我谈,来日方长,等你回来再说。

    墨熄道:我等不到那一天。

    几许沉默,琵琶歌女夹在二人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充作木雕泥塑,什么话也不敢说,一动也不敢动。

    半晌后,顾茫低着头,似轻笑,又似长叹: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呢?我都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只是想再和你说说话。

    顾茫微笑着将那太过残忍的字句一刀接一刀戳在墨熄心坎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的师哥再也给不了你任何东西了,公主殿下,求求你,我只想玩一玩,高兴高兴,你走吧。你放过我吧。

    这番话若是八年前的墨熄听了,或许也就这么被蒙蔽过去了。或许真的会信他只是伤心难过,玩一玩乐一乐,总有痊愈的时候。

    但无奈此刻站在顾茫面前的是八年后的墨熄。

    顾茫所谓的玩一玩,听在墨熄耳中简直是说不出的痛心与讽刺。

    墨熄喑哑道:就这一晚。你留给我。

    顾茫叹了口气:讲话不要太暧昧,以后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注意你的清白

    我还有清白吗?

    鸦雀无声。

    连琵琶女都蓦地惊了抬起头,旋即又脸色煞白地低伏于地,瑟瑟发抖。

    顾茫终于敛去了那神恶鬼憎的笑容,目光幽深地看着他,看着墨熄立在自己跟前,近乎偏执与咬牙切齿的脸。

    顾茫轻声道:你这是在说什么疯话。

    你心里都清楚。

    未曾重淬过的顾茫机敏聪慧,如同一个妖孽,从来都能轻而易举地看清墨师弟的内心。

    但今天,他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却忽然感到陌生,觉得看不透。

    他原本想开口气人赶人的,可是墨熄在原地狠狠地瞪着他,那双犀锐的眼眸里有着令顾茫不知所谓的痛苦与畏惧甚至还有,委屈。

    是的,委屈。

    顾茫几乎是有些无措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而墨熄的眼眶已经红了。

    墨熄咬着后槽牙,隐忍着自己眼里的湿润,沙哑而倔强道:我早已没有清白,我也无所谓清白。你赶不走我。

    越听越无奈,越来越不安。

    最后,顾茫终于是服了软,拗不过他,于是叹了口气转了头,对琵琶女道:飞天姑娘,抱歉,这里有个疯子,请你回避一下。

    飞天姑娘求之不得,告退之后,简直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遗芳阁。

    柔靡芬芳瑞脑销金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顾茫从露台回了房间内,抬手一合,将连通露台的木门闭拢,然后他回过身来,指尖轻动,点亮了仙鹤铜架上的烛火。

    做完这些,他径直走到墨熄面前,毫无芥蒂地破了安全距离,就这样笔笔直地,一路走到了墨熄对面。

    仅有尺寸远的地方。

    顾茫仰起脸来,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带着询问又笼着挑衅,呼吸一起一伏皆在两人鼻息之间。他抬手去捻墨熄线条硬朗的下巴。

    轻声道:好了,你看看,我买的姑娘走了,都是你闹的,你满意了吧?

    他以打量青楼陪笑女的眼神,挑剔地打量着墨熄的脸,过了一会儿,目光移下来,又盯着墨熄淡薄的嘴唇,抬起大拇指抚过那柔软的唇瓣,轻轻摩挲。

    顾茫缓声低语道:既然你这么主动,急着跑来争宠,那我就让你再陪我最后一晚罢。今夜之后,公主,我们就各自相安,别再纠缠。

    他说完这些话,忽然揪着墨熄的衣襟,一把将人扯过来,而后猛地亲了上去!

    一声闷哼。

    湿润的唇瓣已噙住微凉的嘴唇,灵巧的舌头潜进口腔激烈地翻搅着,犹如蝴蝶取蜜,汲取着墨熄的呼吸与气息。

    虽然顾师兄说话语气不善,薄凉无情,但他们接吻的时候,顾茫几乎从来都是主动的,是享受的,他会用湿润饱满的唇舌去磨蹭他,会用纤密浓深的睫毛诱惑他,他紧实劲瘦的腰腹会动情地贴过来,好像愿意就此与墨熄融为一体。

    但其实仅仅也只是好像而已。

    顾茫的这种放纵,初时让墨熄误会,后来让墨熄沉醉,可到了最后,留给墨熄最多的竟是痛苦。

    墨熄还记得弱冠之夜他们第一次血肉相合,他内心犹浸蜜糖,以为顾茫也是爱他的,以为从此就可以把师兄牢牢锁在身边占为己有。

    但顾茫告诉他,那只不过是一时糊涂而已。

    再后来,他们一时糊涂了很多次,顾茫无数次被他欺负到失神,被他纠缠得犹如春日软水,情不自禁地在他帐笫中说喜欢他,在他怀里说愿意和他这样做,在他的凝视里说爱他。

    可是每当巫山云散,便又翻脸无情,没心没肺地说,这不过是一响贪欢罢了。

    于是墨熄一次次地得到他的血肉,几乎剖开了蚌壳内蕴藏的所有的柔软。却在这亲密无间的悱恻缠绵中越来越迷茫,越来越伤心。

    他一直在等顾茫相信他,一直在盼顾茫真心待他。

    可是无论他们缠绵了多少次,无论顾茫激动时哆嗦地说出过怎样的胡话,待到天光乍破,顾茫都不会承认他们之间的感情。

    所以墨熄想不明白。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爱,却可以交颈缠绵。

    为什么明明不打算过一辈子,却可以与他辗转相欢。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此刻顾茫明明已经心生叛念,却仍旧能够和自己这样无所顾忌地拥抱接吻分明都已经想要走了。

    分明都已经想过要离开自己,从此各为其主,兵戈相向。

    为什么还能这么泰然自若地

    嘶!顾茫猛地推开了墨熄,捂着自己的嘴唇,撞鬼似的瞪着他,你属狗的?干什么咬我?!

    墨熄眸眶湿红,他脸上带着屈辱和愤怒、痛恨与悲伤,灯花流照,他盯着顾茫的脸,半晌才直兀兀地断出一句: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是你自己要替代飞天姑娘留下来陪我的。

    顾茫说完,顿了顿,还想再补些什么,可他一眼扫到墨熄面庞上的委屈。看着这个年轻男人立在他面前,隐忍着,却又胸口起伏,隐忍不住的模样。

    他忽然就有些不忍心了。

    其实他顾茫就真的愿意为了爽,不管不顾地和一个男人搞上床吗?他有神坛猛兽之名,拥兵无数,他难道就甘愿雌伏在一个比自己还小了三岁的男人身下,被那个男人干到涣散失魂吗?

    不是的。

    他不是因为一时糊涂而铸下□□之错,不是因为一晌贪欢而一错再错。而是因为他早在不知不觉中就有了喜欢,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一时糊涂,有再后来的一晌贪欢。

    他的心早就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只是他不想承认,不愿认命罢了。

    顾茫看着墨熄眼眶微红的样子,叹了口气,抬起手,想摸一摸他年轻又英俊的脸:你啊,以后要是没了我

    墨熄的眼眸一下子便湿了。

    他忽然克制不住自己,猛地伸手抱住了顾茫,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拥得那么深,仿佛要把顾茫的四肢百骸都拆散了藏进自己的骨血里,用他的血肉锁住顾茫的血肉,这样就能把人永远地留住,不会有后来的背叛,不会有同袍相向,匕首入膛。

    顾茫在他怀里叹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只是想你能好好的。墨熄的下巴抵着顾茫的发顶,紧紧拥着怀里的人,沙哑道,你心里要有什么难过,有什么委屈,能不能都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扛?

    你能不能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一个人忍着

    墨熄

    墨熄抬起一只大手,按在顾茫脑后,将他更深更深地贴入自己怀里。那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痛楚令他的每一寸骨骼都在细微战栗,于此刻慢慢地从四肢百骸中苏醒。

    墨熄抱着八年前的顾茫,像是抱着一缕终于归家的游魂。

    他闭上眼睛,剑眉低蹙,哽咽低语:师兄你有什么心事,都不要再瞒着我了,好不好。

    怀里的人微微僵凝,没有作声。

    半晌后,顾茫将他推开顾茫的手抵着他的胸膛,在两人间撑开一臂的距离。

    那双黑如长夜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他,顾茫淡淡地问:羲和君觉得我瞒了你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顾茫茫:你会琵琶吗?

    熄妹:不会。

    顾茫茫:你会唱歌吗?

    熄妹:不会。

    顾茫茫:来人啊把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妹给我拖出去!怎么什么都不会!玩我呢这是!

    菜包:(冒头)别鸭客官,我们熄妹会吹箫,您可以体验一下鸭!

    熄妹:

    第85章

    年前的陆展星

    羲和君觉得我瞒了你什么了?

    顾茫问这句话的时候,

    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寡淡。笑容与顽劣都收去了,锋芒与狠戾又还未出鞘,

    只这样看着墨熄,像个陌生人。

    墨熄自然不能说你是不是有意叛国而去,于是他阖了阖眼睛,低声道:我知道你仍对重华,

    对君上多有不满,

    我

    别啊。顾茫一抬手,指尖触上墨熄的嘴唇,

    他盯着他,忽然又笑了,那笑容三分甜腻七分危险,浮于这张脸的表面,

    美人,人可以乱睡,话可不能乱讲。我如今军衔已解,

    残部收监待判,

    我的兄弟三日后就要东市问斩,你这时候来跟我探讨我是否对君上不满,是想累得我罪加一等,愈发万劫不复?

    我从来没想要这样待你。

    你现在没想过,

    不一定将来不去想。最难消瘦美人恩,

    何况像你这么美的。顾茫的指腹顺着墨熄的唇滑过,到他的下颌,

    微微抬起来,我不得不防啊。

    顾茫。墨熄的暗沉沉的眼睛伤心地看着他,喑哑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第81章===

    你们这些权贵,就是平时赏赐人赏赐惯了。赏珠宝哄女人,赏财权哄男人。这些都没有用的时候,就干脆把自己的真心也赏出去。我哪里敢要?顾茫叹了口气,人的心都是会变的,君上当年还对我掏心掏肺呢,在我为重华开疆拓土的时候,我是万万没有料到新君即位之后会这样待我。

    顿了一顿,顾茫道:我看不透你们这些人。

    包括我?

    顾茫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偏就有这种本事,他高兴的时候,一脉笑痕就能让人如沐春风,他不悦的时候,春风便立刻化作冻雨。

    顾茫抬手拍了拍墨熄的脸:宝贝,包括你。

    手指尚未落下,就被墨熄攥住。

    顾茫睫毛振翼,慢慢抬眼看着他:松开。

    墨熄却并未松,他无疑是伤心的,是绝望的,然而这些情绪愈积愈深之后,就如浊云压境,逐渐地让他周遭气场变得偏执而阴沉。

    你要我怎么证明。墨熄捏着他指尖的力道越来越紧,眼中跳动着明暗不定的幽泽,顾茫,事到如今,是不是只有与你同样出身的人,你才愿意相信。是不是只有陆展星站在你面前,你才愿意倾听。

    顾茫神色不变,淡道:羲和君说笑了,顾某人不过贱奴一个,从来都是你们不愿意相信我,我又有什么选择的权力?

    墨熄看着他的脸,他惊觉顾茫此时就已与后来投于敌营的那个叛将有了一样的神态。

    敛在眼底的,已是决绝。

    此刻的顾茫,就像一个立在悬崖峭壁边的人,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堕下那万丈深渊而去。

    墨熄喉结上下滚动原来很多事情回头看,一切都早有迹象,只是当时年轻,没有读懂真正的顾茫,以至于这些预兆着未来的细枝末节,他从前都错过了。

    他蓦地闭了闭眼睛,慢慢地松开了顾茫的手指,低声道:对不起。

    你跟我道什么歉?

    你班师回朝那天,是我没能陪在你身边。

    顾茫静了一会儿,笑了:你当时自己也在前线交锋,我并非不明事理。再说了,就算那天你在朝堂之上,你又能怎么样,能改变什么吗?

    他在铺着蜀绣织锦的桌几前坐下,抬手斟了两杯茶。顾茫的手臂这时候还是蜜色的,线条紧绷,不似后来那般苍白。

    他将其中一杯茶推给了墨熄,自己饮了另一杯,而后道:羲和君,这样处置我是新君的意思,不是靠你求个情就能改变的。我从来没有因为你那天未曾陪在我身边而怨恨过你,但说句实话,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墨熄道:这道歉我不止是说与你一人的。你能让我讲完吗?

    顾茫无所谓地笑道:好啊,你说啊,既然你这道歉不止对我一个人,那还要对谁?

    凤鸣山的七万魂。

    对不起,顾茫,是重华欠了你们七万座有名有姓的墓碑。

    顾茫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睫毛微微簌动着,垂下来,然后他叹了口气道:墨熄,这件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也已经看开了。你又何必再提呢。

    墨熄看着这个泡在青楼里,叫歌女弹招魂曲的顾茫,这个所谓的看开了的人。

    沉默未几,他说:你想要替他们求的墓碑,我会去为你问君上讨要。

    顾茫原本在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闻言倏地抬头。

    不知为什么,他的神色竟微微变了:谁让你多管闲事。

    墨熄道:这不是闲事。

    顾茫一下子鼻梁上皱,面目近乎警慑的虎狼:你听着墨熄。如今我的军队虽然散了,但他们仍都是我一手带出的,生也好,死也罢,他们与我是同一种人,与你不是。用不着你来替我出头!

    那是他们该有的,每一个英烈都有。你求的没错,你求不得我求。

    几许寂默,屋内静得犹如深海死域。

    顾茫依旧瞪视着墨熄,却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低了头,蓦地闭上了眼睛。这是进屋以来,墨熄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戴着的虚冷假面皲裂出了一道缝,那后面的悲伤几乎像是海潮般涌流。

    顾茫低头垂落在阴影里,轻轻地笑了:羲和君,你说笑了。什么英烈啊他们不过是一群蝼蚁而已。

    碑不碑的,蝼蚁怎配?就算立了,不过也就是个笑话,有谁会去祭奠?又有谁会去尊重?

    顾茫细瘦的长指捏着瓷杯,望着杯中的茶水,水中的倒影。

    立了也是一场镜花水月残砖废石,我早就不强求了。

    你也不必多管闲事,这是我们贱民的事情,与羲和君你无关。

    顾茫墨熄喉头阻鲠,良久之后,他问道,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能不再像现在这样?

    你什么都不用做。顾茫将茶杯搁回了桌上,乖乖地离我远一点就好。时光会磨平一切。

    可是时光是磨不平仇恨。

    时光解不开你的心结,阻不了你孤注一掷投身悬崖。

    它只会将你销磨得愈发面目模糊,黑眼睛凋敝成了蓝色,皮肤伤痕累累,清誉毁于泥淖。

    时光只能还给我一个支离破碎的你。

    顾茫,我自将来至此地,我已看到过这件事的结局。

    每一次呼吸都如痛入刀绞,墨熄忍着这剧痛,指甲深陷入掌中,低声道:那你,今后呢

    今后?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酒肉声色,风月美人呗。顾茫道,君上削了我的职,但好歹留了我的钱,我顾某人从此逍遥度日,这样也挺好。

    再无他求?

    再无他求。

    墨熄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有立刻说话。

    他很想不管不顾地告诉顾茫,你别再骗我了,八年后的一切我都已知晓。我知道若放你不管,你会走上怎样一条不归路,且永不回头。

    但是他不能说。

    古书上早有记载,如若在时空镜中透露出自己来自于将来,便会永困镜中,再也不能脱身。

    但墨熄又是真的很想知道当年的真相,知道顾茫是怎么想的,很想知道自己曾经该怎么做,才能阻止顾茫踏入黑暗。

    当时的顾茫心里,到底有多少个死结要解开呢?

    除了君上残酷的言词,顾茫本身的意冷。

    还有什么?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心结,是他所不知道,或是遗漏的

    墨熄在这温黁昏暗的厢房里,站在八年前的顾茫身边,犹如囚兽般困顿地想着。

    心结还有什么他已知的心结

    忽然,灵光闪破,墨熄心中陡地一冷!猛地记起了一件被自己淡忘的旧事。

    当年他从北境回来,得知顾茫叛变,他不肯信,曾疯了般拉着每一个知情的人询问细节。

    而那时,旁人的描述是:你走之后,君上曾召顾茫入过一次宫,他见顾茫意志消沉,终日碌碌,思及此人本也有可用之处,如此荒废未免可惜,于是委派给了他一个任务。顾茫接过那个委任之后就离开了重华,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

    自己百般追问,想知道君上委以顾茫的是什么任务,但是那些人都说不太清楚。

    听说也就是一点小事,好像是让他振作些什么的,但顾茫不爱听,很快就出来了。甚至都没在大殿逗留哪怕一炷香的辰光。

    应该就是个很小的委派,真没什么。

    这个细节当时墨熄虽有留意,但无数次查问后,他都得到了君上让顾茫振作,但顾茫不听这样的答复,所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也就慢慢淡去了这个细节。

    可是此刻,当此事被重新回想起来,墨熄不由地掌心微微盗汗,双手捏紧。

    君上的态度他方才是亲眼见到的,君上有意试探顾茫忠心,又怎么在这时候对顾茫嘘寒问暖?

    那个委派绝非如此。

    墨熄看着灯影红烛边顾茫的脸若是顾茫此刻尚未完全下定决心要叛国,那么陆展星的死亡与君上交给他的委任,很可能就是让顾茫跳下复仇深渊的最后两股推力。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越与过去的这些人对话,越行深思,就越觉得处处都透着蹊跷。

    当年的事情绝不止这些,一定还发生了什么。

    他必须得知道君上给顾茫的最后一个委任是什么。

    唯一幸运的是,时光镜里时间的流速与真实世界完全不同,镜子里的一天两天,对于外面而言不过就是一时半刻而已。慕容楚衣与江夜雪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击败山膏,将他们从镜子里解救出来。

    他还有时间,可以在八年前的光阴里探知更多的细节。

    墨熄最终还是离开了杏花楼。

    尽管他是如此渴望与正正常常的顾茫相处一夕,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离开后,他去找了第三个相见的故人。

    天牢最深处的囚室里,燃着一盏昏幽的油烛,散发着蓝莹莹的幽泽。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光源。

    陆展星翘着腿仰躺在冰冷的石床上,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抛着两个不知哪儿搞来的骰子。

    他穿着一件松快干净的囚服,雪白的袍襟衬着他小麦色的、硬朗的脸庞。大抵是因为行刑在即了,又或许他这人极擅与人打好关系,所以狱卒们都没有为难他。

    监牢内有一张小桌子,桌上甚至还摆了一壶酒,看酒瓶子的制式,应当是重华统一派发给狱卒的百花酿。

    墨熄来时光镜里,第一个该见的人,是君上。

    一个尚且稚嫩的君王。

    第二个想见的人,是顾茫。

    一个还未失魂的故友。

    第三个得见的人,是陆展星。

    一个记忆里的死人。

    墨熄在单间前停下脚步,对带路的典狱长道:你退下吧。

    是。

    陆展星一时没听出墨熄的声音,还以为又是天牢里那个看守闲着无聊,想要找他唠嗑,于是吊儿郎当地从床上坐起来,一手斜撑着脸颊,一手仍抛着两枚骰子:占星问卜、命运前途、人之将死其言也灵,你陆哥我只靠俩骰子就能上窥天道。算一次命二十银贝币,问姻缘的翻倍。

    墨熄进了他的牢房内,摘下披着的斗篷黑帽。

    陆展星懒洋洋地一掀眼皮,在看到墨熄面目的瞬间蓦地一怔,抛起来的骰子也没接住,骨碌碌滚到床边:羲和墨熄扫了一眼他的骰子和桌上的酒,顿了一下,说道:坐牢坐成你这样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陆展星歪躺在床上,咧了下嘴,他重新摸摸索索地把掉落的骰子攥回手里,笑道:算命吗?距离本店歇业还有最后三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墨熄在他对面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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