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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十二道绳索,拦得住什么?说罢抬手一挥,臂腕中的拂尘忽地化作一把银光熠熠的长剑。天雷电火在剑身上嘶嘶流窜,慕容楚衣双指合一,

    说道:照雪,乘风!

    长剑照雪华彩闪烁,飘动间剑光映亮了慕容楚衣的脸。

    照雪薄轻,

    所以他御剑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太相同,

    剑并不被踩于足底,而是化作团团银色剑光,犹如流风回雪,萦绕于他身畔,

    凝筑剑气助他凌虚御风。

    山膏见了,

    红豆小眼顿时瞪得如黄豆大:你、你们这就走了?你们难道不问第二个、第三个问题了吗?!

    用不到了。

    山膏急了:你们不想知道那个小猪脑犯了什么大忌吗?

    慕容楚衣救人简单粗暴,干脆道:没兴趣知道了。

    这还了得?山膏顿时大怒:你姥姥的!那老子不是亏大发了?只吃一人份的痛苦记忆,

    塞牙缝都不够的!不行!你们不许走!必须给我问!不然就老老实实再给我奉上两份记忆,否则大爷我断然饶不了你们!

    江夜雪耐心道:先生如何就吃了亏?说好了最多问三个问题,又没说一定要问满三个问题,如今楚衣觉得一个答案就已足够救人,那自然

    他话未说完,就见得山膏抡起开山巨斧,怒不可遏地往地上一劈,霎时血池红波涌溅,腥浪四起,江夜雪站的位置离山膏最近,眼见着就要为那刃气所伤,墨熄正欲召来吞天结界,却忽听得砰的一声爆响!

    一道灵流嘶嘶涌动的金色符纸打在了江夜雪面前,撑开强劲的守护屏障,将山膏巨斧的威力尽数屏于界外。

    墨熄蓦地睁大了眼睛:顾茫

    挥出符咒的并非江夜雪自己,也非慕容楚衣,四人中反应最快的居然是顾茫!

    守护符爆散的强烈光芒里,顾茫逆光而立,灵流劲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拂动。一瞬间别说是墨熄了,就连江夜雪都错愕地看着顾茫的背影

    竟与多年前并肩作战的顾帅重合。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战魂山巅,顾茫对他的恳求犹在耳畔。墨熄看着顾茫此刻融于金光的身影,胸腔内的那个器官竟如被一只长满尖刺的手攫住,猛地抽疼。

    顾茫确实一直都在努力和从前的自己靠拢。

    与那个没有背叛的,与他们生死与共的顾帅靠拢

    猪兄啊,你想要吃痛苦记忆,你说就是了,动什么手?

    顾茫说罢衣袖一挥,金光结界蓦地消散。

    来,我的也给你攫取,这总好了吧。

    他说着,上前几步,一脚踩在了皲裂的血池边沿石块上,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随便吃。

    山膏贪心不足蛇吞象,又指着墨熄和剑光环绕的慕容楚衣:那他们呢?他们的我也要!

    顾茫抬了下眉:他们的我可做不了主。不如你自己问问?

    如今他们四人身在孤岛,岛上塔中尽是妖物,能不惹还是不惹为妙。慕容楚衣广袖一拂,眉目隽冷:要拿便拿,赶快。

    山膏生怕他们反悔,迫不及待地隔空吸纳,先是从慕容楚衣胸襟处汲取了丝丝涌涌的黑气,尽数吞入自己腹中。接着又夺了墨熄淤积于心中的痛苦。

    可这些苦楚落腹之后,山膏内心的燥火非但没有止歇,反而愈发贪婪它因为妖族契约已经困守此塔数千年了,先蝠王在的时候食人戮命,它便也跟着吸了不少苦水。但如今这位女蝠王却一心想脱离妖躯,飞升成仙,是以百年以来从未主动要过活人性命。这么久了,山膏唯一直接接触过的修士,也就只有前几日跑来的岳辰晴。

    岳辰晴自幼丰衣足食,孩子心境又好,大大咧咧,脑子里实在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事情,山膏吞噬起来也就分外无趣。

    但今日可不一样。

    墨熄和慕容楚衣的苦楚一入口,山膏便如饿久了的人陡地尝到了热气腾腾浓香扑鼻的鲜肉,竟有些不愿撒手。

    不过它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个远古之兽,多少还有些控制力,它狠了狠心,将猪眼从这两位身上挪开,转向顾茫,粗声大气道:行!味道不错!最后再吃你一个,大爷我就由你们去了!

    顾茫笑道:哎哟,那可真是多谢你手下留情网开一面了。

    他这番说话的语气,神态,和过去的顾茫实在太像。事实上这段时日以来,墨熄一直觉得顾茫在不断地往从前的顾师兄贴近,而这一刻顾茫笑吟吟地与山膏交涉的模样,简直像是岁月溯回了一般。

    山膏脑子不好使,听不出嘲讽,还以为顾茫是在真心实意地夸赞它,于是颇为气傲地哼了一声,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对顾茫摆了摆手:那是自然,大爷我言出必行,何时有过反悔的时候?

    说罢就开始吸纳顾茫的痛苦。

    黑气从顾茫胸腔深处淌涌而出,化作一缕黑色的烟线飘于空中,而后流入山膏大张的嘴巴里。

    山膏只吸了第一口,就蓦地闭上了嘴巴,而后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向顾茫,那晶晶红豆眼中闪动着异样精贼的光泽。那光泽给顾茫一种感觉这头猪似乎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顾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试探着笑道:

    噎着了?

    山膏的猪鼻子里往外喷着气,它张开嘴,话还没说出,口水却已然流了下来。

    它怎么也没有想到,在眼前这个瞧上去只有二三十岁的青年体内,竟蕴积着不亚于成千上万人堆积出的痛苦!但是很奇怪,它没有办法探得他完整的记忆,它能感受到他的苦难,却无法得知那些苦难的真正缘由。

    这就像闻到了令人垂涎三尺的饕餮美味,却始终隔着距离,吃不到,磨得他饥肠辘辘,心肝儿都跟着肠胃一道揪紧。

    你失去过很多记忆山膏喃喃道,真可惜,真可惜。连忘了都觉得那么痛,如若你能想起来那滋味儿,简直

    它猛地吸溜口水,眼中精光迸射。

    墨熄见它面露狰狞之色,蓦地一凛,厉声喝道:率然,召来!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山膏把自己方才说的言出必行,何曾反悔抛之脑后,它自血池一跃而出,似恶兽扑食,口涎横流面目狰狞地朝着顾茫疾掠而去!

    墨熄厉声道:小心!掷出符咒,将顾茫笼于结界之中,紧接着一道火光噼啪燃起,映亮了古塔厅堂。

    率然横空破风,墨熄手擎长鞭,立于山膏面前,目光戾然:孽畜,你简直是得寸进尺!

    山膏仰头狂笑道:得寸进尺?那又如何!

    它那双凶狠猩红的贼眼睛越过墨熄,盯向他身后的顾茫,舔着嘴唇道:想不到竟有如此上品的怨戾之人送到老子面前!老子误中蝠族圈套,千百年来不得不在着血池之中,替蝠王镇塔守卫!若我设法将你记忆闪回,趁着你痛苦,将你拆吃入腹那么我那么我哈哈哈!我就自由了!我就自由了!!!

    墨熄心中一凛:记忆闪回?什么意思,难道它能恢复顾茫的记忆?

    这怎么可能?!

    顾茫他是缺了两魄,并不是普通的失忆,怎么

    他未想完,就见山膏猛地振臂一挥。

    只听得砰地爆响,血池中如潜龙搅浪,巨鲸翻波,涌起比先前都要疯狂的巨浪,在这楼宇堪危的阵势中,血池深处哗地浮出了一个足有十人高的庞硕异物!随着那东西出水,血浪四下汹涌,掀起层层浪潮猛地掀于岸边,似万点琼花碎于砖石之上。

    血水淌落,那巨物自一片猩红中露出原貌,墨熄猛地怔住,继而浑身血液似在一瞬间全部冻住了

    时光镜?!!

    这面浴血而出的镜子在猩红落尽后,散发出瑰丽金光,镜子边缘以阴刻手法篆着上古符纹。镜面照不出任何人影,只蒙着茫茫一层大雾,雾中闪烁着明暗不定的时空之光。

    真的是时光镜

    此镜墨熄只在学宫的书籍中读到过,它与修真大陆流传的三大禁术有关,那三大禁术分别是:重生术、珍珑棋局与时空生死门。在苍茫岁月长河中,有关于重生术的传说比比皆是,珍珑棋局次之,而时空生死门则是三大禁术里最为神秘的一个。

    相传,只要有人掌握了这一门禁术,便能撕裂时空,回到过去,逆转未来。但是此法实在太多邪门,卷宗失佚残损,唯有只字片语的记载,便也是真假难分。并且听说妄行时空生死门禁术者,最后的结局往往是暴毙惨死,尸骨无存,不得善终。因此除了极个别执念极强的疯子,没有谁会对这一门禁术产生兴趣。

    但是时光镜却是不同的。

    时光镜在九州大陆的各种古籍中都有迹可循,传闻中,它是上神伏羲创研时空生死门时留下的遗物,有着和时空生死门相似的效果,同样能带人回到过去。不过因为它只是个雏形,所以它虽能营造出一个过去的虚像,却并不能真正的改变什么。

    也就是说,修士进入镜子世界后,虽可以对过去的遗憾进行修补,但这种修补注定是无济于事的。当修士离开镜子世界的那一刻,他在过去做的所有改变都会被抹杀,镜中过去,便如那浮生一场,大梦醒来,现实仍然是现实,不会有任何更迭。

    因此,这时光镜还有一个更合适它的名字:

    黄粱镜。

    昨日种种,不过黄粱梦三千。

    江夜雪和慕容楚衣作为炼器大师,自然也对时光镜早有了解。饶是慕容楚衣这般镇定寡情的人都微微变了颜色:时光镜是神族宝器怎么会在这里?

    江夜雪道:恐怕不是完整的镜子,看它的左边。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了时光镜的左半边,果见有明显的断裂痕迹这面十人高的镜子竟只是时光镜的一小部分残片!

    但就算是残片,力量也足够惊人了,只听山膏龇牙大吼一声:苦恨入血骨,泉下不得销阵开!开山斧一指,刚刚从顾茫胸腔里吸纳的一缕黑气径直打入镜面!

    随着这缕黑气入镜,镜子里的迷雾急湍流淌,似滚滚岁月风起云涌,紧接着一道刺目金光从镜子里迸射出来。山膏吼道:苦主堕入!

    这一声犹如招魂,与这段痛苦记忆不相关的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唯独顾茫大喊一声,忽地跪跌于地,呛出一大口血来。

    墨熄惊道:顾茫?!

    顾茫仿佛被数千道看不见的傀儡线绑缚了四肢手脚,他双手紧紧攀着青砖地面,骨骼经络根根暴起,却仍被那无形的引力牵扯着往时光镜拽去。于此同时,山膏又发出了好几声尖锐至极的怪叫。

    慕容楚衣环顾四周,剑眉低压道:不好!

    只见古塔的阴暗处忽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红光,远看犹如长夜点燃千万灯火,犹如星河灿烂,但这般壮美景象并非如此风雅,而是意味着栖停在古塔角落的那些蝙蝠精被山膏的呼啸声唤醒了四周开始响起潮汐般窸窸窣窣的低鸣声,那低鸣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最后犹如骇浪惊涛卷地高起!

    无数的蝙蝠精朝着他们飞袭而来!!

    慕容楚衣眼中杀机毕露,抬手一挥,喝道:照雪,摧千山!

    笼在他身周的长剑忽然在他身后化作雪沫翻涌的灵力浪潮,朝第一波逼近的蝙蝠精迎头而上!哗地巨响,白色灵力浪潮和黑色蝙蝠海犹如龙虎相争,猛地绞杀一处,斗得难舍难分。

    而与此同时,时光镜对顾茫的牵引之力又强了数成,顾茫猛地匍倒于地,死死拽住手边的白骨塔柱,却还是抵不住镜面可怖的召唤。

    自古进了镜中的人,九死一生,江夜雪原本是在帮着慕容楚衣抵御蝙蝠狂流,但转头见顾茫应对得如此吃力,又欲腾手去助顾茫一臂之力。

    但他还未及出手,墨熄的率然已劈杀而至,将顾茫紧紧裹挟。墨熄对江夜雪道:不用管,有我!

    他说着,一把将率然蛇鞭拽回,将顾茫抱在怀里。抱住顾茫的那一刻墨熄就知道时光镜的召唤有多可怖了那种无形的吸力来源于镜子的神造之灵,凡人之躯根本抵挡不了太久,他抱着顾茫,便与顾茫一同被拽着向镜子方向吸去。

    ===第78章===

    江夜雪道:墨兄!顾兄!!

    这曾是江夜雪与他们沙场征伐时对他们的称呼,后来江夜雪腿废了,再也不便远征,再后来他们一个成了羲和君,一个成了清旭长老,往来应酬,都已习惯了这般规矩疏冷的官名。

    可这危急时刻,江夜雪喊的还是年少时的相称

    金光越来越强,牵引之力越来越大,眼见着就要被拽入镜中,回到顾茫极痛苦的一段过去九死一生,九死一生。

    多少人进了这镜子,还能毫发无损的回来?!

    顾茫虽对此镜毫无了解,但他毕竟被燎国重淬过,身上有种本能的兽类直觉,随着两人离镜子愈近,顾茫在墨熄怀里挣扎起来:松手!

    墨熄没有吭声,反倒是让率然将两人缠绕更紧。

    顾茫蓦地抬眼,眸中有着异样的光彩,他厉声道:你留在外面,可以给他们帮忙!放开!

    墨熄咬牙道:你给我闭嘴!

    放开你不必跟我一起!

    墨熄怒道:闭嘴!!

    金光再强数成,这回就连率然缚着石柱也无法阻止时光镜的威力了,率然倏地崩作点点红光,犹如红霞飞舞,回到墨熄身体之中,消失不见。

    失去了率然的护佑,两人立刻被时光镜猛拽过去。而几乎同一时间,数万破暗而出的蝙蝠精击破了慕容楚衣的照雪神武。慕容楚衣见状,刷地抽出匕首,雪亮的刃光照着他决绝的凤眸,他毫不犹疑地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心,抬起手来,将血洒入空中。

    他这是在以灵血吸引这些嗜血的蝙蝠,以自己为饵

    江夜雪失声道:楚衣!!

    慕容楚衣划下一道结界,将自己困在其中,强大的灵血吸引了所有的蝙蝠,顷刻就将结界团团包围攻杀成群。皓白的身影连同结界一道被吞没了,只听得他的声音从里头厉声传出:江夜雪!让那破镜子停下,快点!我撑不住太久!

    一前一后,一边是慕容楚衣被吸血蝙蝠的狂流围攻,唯一的防护结界随时便会破裂,一边是墨熄顾茫已经被时光镜扯拽到了最边沿,眼看就要双双坠入这上古神镜当中。

    江夜雪脸色苍白如纸,墨熄则怒道:哪有这么容易?!帮慕容把火蝠和山膏都退了!然后再设法回来解决这面镜子!

    说完这句话,两人再也无法抗御,被牵力猛地一拽,拽入了滚滚的镜中岁月

    在被镜子吞噬之前,墨熄瞧见的最后情景是江夜雪操纵木轮椅来到慕容楚衣身边,解开乾坤囊,数十只木竹机甲落地,化作擎刀侍立的武士。

    而后他便眼前一黑,与顾茫一同跌进了时空的深渊里,什么也意识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个玩过基三的妹子才能看得懂的小剧场》

    顾茫茫:放开!我自己掉进镜子里就可以了!!

    熄妹:你给我省省吧老实跟我一起!

    顾茫茫:不要!

    熄妹:我知道你不想连累我,但是

    顾茫茫:胡说!我是不想你跟我抢装备!咱俩都是军爷!你不要抢我的天策牌子!!!老子已经够穷了拍装备拍不过你!!泥奏凯!!!!

    第82章

    返八年前

    墨熄睁开眸子时,

    映入眼帘的是暗青色流云纹幔帐,帐帘轻轻飘拂,

    碎了外头的朦胧天光。

    他心有一瞬的茫然,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

    随即意识到,是了,他与顾茫一同被吸入了时光镜中,

    这是上古神镜投射出的过往岁月。

    虽然这并不是真正的时空之旅,

    但镜中世界与真实世界其实是分毫无差的,他可以与当年的人发生对话,

    可以对当年的事进行改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回到过去了。

    而且是一段对于顾茫而言极度痛苦的过去。

    这个认知让墨熄心跳蓦地加速,他立刻从床上坐起,一头黑玉般的墨发流散满肩,

    他一把将幔帐掀开这是羲和府自己的卧榻处。他环顾四周,房内的布置和如今相差的并不远,只是武器架上少去几柄刀剑,

    墙上还挂着一幅广陵桃花图。

    走到窗台摆着的日晷边。这日晷是岳府所制,

    终年流淌着金色灵流,只需以指节轻扣,它便会浮现出今夕何年、此为何时。墨熄抬手在日晷的灵流光面上轻轻一点,犹如涟漪四散,

    日晷上显出一行篆书小字来。

    墨熄看着日晷显出的年月,

    胸腔内那个器官的跳动越来越厉害,面色也愈来愈苍白

    果然是这一年。

    果然回到了这一年

    他蓦地闭上眼睛,

    睫毛细微地颤动着,喉结上下滚动。

    他永远也不会忘掉这一年,顾茫因凤鸣山大败被削权贬职,陆展星被斩首,王八军残部被羁押。

    是顾茫决意叛变的那年。

    而这一天墨熄苍白修长的手指尖抚过一尘不染的日晷,摩挲着上面流淌的字迹,心头的苦涩如黄云蔽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这一天,则是他受命北去,离开帝都的日子。

    当时顾茫已经饱受迫害,终日在瓦肆窑子里嘻嘻哈哈地度日,他几番劝阻无用,于是只能等着岁月将顾茫的伤痛抚平。他那时候太天真了,觉得顾茫会和从前一样挺过来,忍过这些苦楚与困难,他觉得总有那么一天。

    可他失策了。

    顾茫没能撑过这关,当他完成使命返回帝都时,顾茫已经离开了重华又过几月,前方沙场传来了顾茫叛变、投归燎国的消息。

    他甚至没有觉察到顾茫的异心,没能在了解顾茫心意的情况下,和顾茫好好地谈一谈。

    他甚至没来得及和顾茫说上几句话,没来得及在顾茫还未一脚踏入地狱前,做出最后的挽留。

    可此刻他竟回到了这一年这一天,回到他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返至的时光里,回到回到这或许能够扭转命盘的时刻。

    哪怕知道时光镜无法真正的改变过去,墨熄的心还是一下子像被烫着了似的揪紧,他甚至来不及将衣冠穿戴整齐便蓦地推门而出。八年前的艳阳猛地照到他脸上,将他眼眸刺得酸涩生疼,他却不愿闭眼,忍着想要流泪的冲动,近乎贪婪地望着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隅。

    拐角处忽地传来一声惊讶的轻轻的叫声,哎呀,随即仓皇道:问主上安!

    墨熄转过头,胸腔中又是一阵异样的翻腾

    这一年,李微还没有来到他的府上,此刻向他打招呼的是当时羲和府收的一个叫做霜秋的大丫鬟。这姑娘是墨熄在路边看到的一个可怜乞儿,墨熄不忍她被不怀好意的男子欺辱,于是将她收留在府中。墨熄见她做事聪明伶俐,曾有过将她任为羲和府大管家的念头,但不久后发现她竟是慕容怜派在他身边的暗子,对他竟存勾引谋害之意,于是便将她逐出了宅邸。

    霜秋端着水盆,柔柔欠身:主上今日午睡醒的好早,我这便去催人给您准备茶点。

    墨熄当年怜其孤苦,对她一直十分客气,然而此时回头再看,只觉得分外恶心,于是拂袖道:不必了。

    主上可是没有胃口?我前些日子酿了一些清冽爽口的梅子酒,若是主上不嫌弃

    墨熄硬冷道:我说不必了。

    霜秋终于觉出墨熄的状态有些不对,她不敢再冒进,于是低眸屈膝,行了一礼,柔声道:是。顿了顿,又颇不甘心道,但我、我也只是关心主上,还望主上勿怪。

    墨熄虽对她颇为厌烦,但他并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也懒得和一个女人计较,更何况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想做。

    给我备一套常服,我要出门。

    主上要出城吗?

    墨熄顿了顿,说道:入宫。

    依照上古残卷中对于时光镜的记载,进入镜中的人会完全回到当年的情形之中,体态、样貌、思想,都将被还原。而他之所以还能留有现世的记忆,想来是因为他是跟随顾茫一同被挟入镜中的,他只是一个误入者。

    至于顾茫恐怕已经完全被逆转成了当年的状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从镜子外穿过来的,更别提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墨熄此刻去城内找人,能找的只是当年的那个顾帅那个正处于人生低谷,极度落魄的顾师兄。

    这意味什么?意味着自己竟有机会能和叛变前夕的顾茫相交谈!

    想到这里,墨熄的手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颤八年后的自己,穿过时光,即将面对八年前的顾茫。

    他可以问顾茫很多事情,可以清楚地看到顾茫叛变前夕的精神状态,可以探知顾茫当时的心情如何,可以知道叛变前的具体细节如何

    甚至,可以试探出自己当年究竟要怎么做,才可以避免顾茫叛国的结局。

    尽管这种尝试是无济于事的,当江夜雪把他们从时光镜里救出来后,所有的改变都会烟消云散,但至少墨熄觉得,那些困扰了他八年之久的疑问、困顿、痛苦与不解,或许都能在这番交谈中得到一个解说。

    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去王城一趟。

    羲和拜见羲和入宫城,羽林低首抱臂行礼,他们头上鲜红的羽雉簌簌抖动,甲光在旭日映照下直晃人眼。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即使墨熄此刻内心复杂紊乱,也不由地注意到了其中一些熟悉的面孔。

    回廊拐角的那个士卒,八年后成了学宫的守御长老。

    站在宫阶石兽旁的羽林右将,后来被君上赐给了望舒府,成了慕容怜的贴身近卫。

    头戴七珠红缨兜鍪的那个少年,后来因为重华王城内的一场妖火,于火海中因救人而丧命,还是墨熄亲自替棺椁里的人配上的英烈帛带。

    还有一些后来被他遴选,挑入北境军的士卒。

    这些人日后或穷或达,或生或死,此时都并不知晓他们的未来与命运。只有墨熄自这些活生生的故人之间走过,犹如在这些年自己反复做过的梦里穿行。他看过这一张张脸庞,像是看着一个个来自八年前的游魂,那么得不真切。

    最后他来到了金銮大殿。

    初登王位的君上正靠在绣有团龙锦纹的软枕垫上,单手支颐,闭目养神。珠玑旒冕于他清秀的面目前微微晃摆,将他的神态切割得愈发破碎难辨。

    八年前的君上与现在比起来,显得更为清瘦乖戾。这也难怪,那时候先君驾崩,国纲不稳,内忧外患都很棘手,君上眉眼间的戾气自然要较后来重得多。

    参见君上。

    哦,羲和君来了。君上眼皮动了动,舒开眸子,一双眼睛幽深寒冷,径直锁向了殿前站着的墨熄。

    那目光纵使再克制,也透着一股子虎狼之息,匿藏着警觉、凶狠、凌厉。

    墨熄被这种过于冰冷的目光刺到,他猛地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既愤怒、又痛苦从前君上对他总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这种态度,后来他立下了天劫之誓,注定此生绝无可能再背叛重华、背叛王座上的人,君上对他的戒备才逐渐松弛。

    可是此刻,站在殿前的是未曾立誓的墨熄。

    君上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头不曾有锁镣束缚的虎狼猛兽。当年自己尚且年少,感受还不那么鲜明,但此时回头再看,君上目光里的戒备简直令他遍体生寒。

    羲和君今日就该出发前往北境封地,教习法术了。君上慢悠悠地说,这个时候来宫城见孤,难道是有什么事情?

    墨熄行了一礼,说道:是。确实有事。我想缓些日子再去北境。

    哦?君上眯起眼睛,为何?

    身体不适。

    跟君上这只狐狸拆招,用别的理由都不行,唯独说身体不适,君上才会难以拒绝。再加上墨熄从前绝不说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根本没有无事称病的前科,才更可信。

    果然,君上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一边自高座上打量着墨熄,一边沉吟道:是么严重么?不如孤选个上佳的神农台药修,去羲和君府上为羲和君调理?

    只是疲惫多梦,日夜难眠而已。墨熄道,修养一段时日便好,不必劳烦神农台。

    这样。君上若有所思地瞧着他,似是不经意地问了句,那么羲和君需要推后多久?

    墨熄在心中算了顾茫叛变离城的日子,是在他离开帝都的七天后。这一次他并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于是墨熄道:十日。

    君上没有立刻答话,那双寒潭深水般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墨熄的脸。

    良久,才轻轻笑道:羲和君沙场征伐这么多年,多少次受伤都不以为意披挂上阵。怎么如今却因为个失眠之症,将孤交与你的正事一拖就拖十天?这个时限,也未免太久了吧。

    墨熄不与他辩,只道:若非心力不支,也不会来向君上请延。

    羲和君东征西战难得想要个休息,孤若不肯,实在太不够人情。君上拨弄着手腕上绕着的珠串,悠悠然,不过羲和君既为重华肱骨重臣,孤要你亲自完成的重任自然很多。若是延你十日歇息,后头的事情恐怕不好安排。

    他顿了顿,笑道:三日,你看如何?

    三日?

    三日后陆展星东市问斩,为什么偏偏要卡在这一天?陆展星死后,顾茫的反应想必十分激烈,可君上却要他在这时候走

    墨熄问:请君上再宽限两日,五日可否?

    否。最多只能准你三日。君上微微一笑,要是再多,那孤可实在无法调剂之后的要务了。

    君上

    君上已然主意抵定,他打断了墨熄的话:羲和君不必再说,既然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府歇息吧。

    稍事停顿,又意有所指道:失眠烦闷当养心,某些会让羲和君心浮气躁的人,羲和君最近还是少见为好。

    墨熄遥望着鎏金高座上的君王,而君上也透过簌簌晃动的旒冕俯视着他。

    墨熄轻声道:君上是在说顾茫吗?

    ===第79章===

    第83章

    年前的君上

    他单刀直入,

    君上也不拐弯抹角,笑了笑:你明白孤的意思就好。

    墨熄沉默一会儿,

    说道:顾茫是我挚交好友,他如今这个状态,我若弃他而不顾,岂不教人心寒。

    嗯。有情有义自然不错,

    孤也没让你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君上细长的手指拨弄着串珠,

    不过,他现在是戴罪之身,

    这风口浪尖的,瓜田李下贻人口舌的事情,羲和君还是不要做了吧?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与我有恩。我劝他几句又有什么不合适的。更何况顾茫如今心境晦暗,

    若是无人相伴,怕是会

    会什么?

    墨熄咬牙道:心生叛意。

    他当年不知顾茫心思,不觉得顾茫会有反叛的意图。但他如今已知道了后面的故事,

    此时说出这句话旨在提醒君上不要将顾茫逼得太紧。

    君上闻言,

    手上的动作果然微微一顿,而后笑道:羲和君对自己的挚交好友就这么没有信心?

    墨熄道:我只望君上莫要断绝他的后路。

    后路?鼻腔嗤出声来,他的路都是先君破例容他拓开的。不然他一介奴籍之身,有什么资格披挂上阵建功立业?说孤断他后路他也不想想如果没有先君一道宽恩,

    他这辈子有什么路可以走!还不是庸庸碌碌去做一条慕容怜的狗?

    君上危险地眯起眼来,

    接着道:但凡顾茫有点自知之明,都应当想到他昨日之荣,

    都拜先君所赐。如今他领兵有失,孤依法处置,又有什么可怨的!

    墨熄原本先来王城,只是为了请准君上,将自己离城的日子推后,却没成想竟触发了与君上这样的对话。

    八年前的君上就像一只还未得道飞升的狐狸,并不能很好地在八年后的墨熄面前藏住自己的内心。

    甚至无法克制那种对墨熄太过警惕的眼神。

    他有什么委屈的?有什么感到不公?凭什么想叛?

    字句无情,墨熄听得浑身血冷这番话,从前他并未从君上口中听闻过。而今入耳,他作为一个贵胄都听得心寒,又何况是顾茫?

    何况是那个折损了数万将士,残部被羁押,墓碑讨不到,兄弟即将问斩的顾茫。

    墨熄在这一刻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之前顾茫拉着自己喝酒,在喝醉时哭着说自己受不住了生不如死,那并不是一时的酒后冲动。

    那一天的顾茫是真的崩溃了。

    重华将他遣上战场,却并不认为顾茫与他那个穷破军队是在给重华守土固疆,反而觉得这是权贵赐予奴隶的恩惠。所以他的失败是不可饶恕的,因为在君上眼里,顾茫的败北不是一个忠烈将军有了一时之失,而是一个得了好处的奴仆没有做好主子交给他的事。白白辜负了主子的一片信任。

    或许顾茫在认清这一点的时候,心就已经碎了,从内里,一点点地碎成渣片成末揉成灰

    只是自己当年,竟不曾意识到。

    竟还那么天真地相信了顾茫后来看似没心没肺的嘻嘻哈哈。

    他终究是没有看懂顾茫这个人。

    强压下心头的抽痛与战栗,墨熄喉结攒动,沙哑道:君上,你不是他。你并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底线是什么。若是有朝一日他真的叛了

    君上打断道:他不敢。

    太可笑了,站在八年前的君上面前,竟会听到君上自以为是地说顾茫不敢叛国。

    他不敢,也不会。君上道,羲和君觉得他能叛去哪里呢?昔年花破暗叛重华建燎国,那是因为他手里捏了一群奴籍余孽可顾茫手里有什么?他那支军队的残部已经被孤羁押于囹圄之中,你倒是跟我说说,他以一人之力,能够做什么?

    君上以为他不会以一人之身远走高飞吗?

    君上几乎是在露齿冷笑了:他要那么想不通,那便走好了。

    !

    他有凤鸣山一战之失,孤已无法再用他。若他认为这便要反,那就说明此人留在重华境内迟早是个祸患。君上说罢,盯向墨熄逐渐苍白的脸,羲和君,你以为你劝他,你陪着他,有用吗?若是他有叛意,就表明他想要的东西实在太多!

    最是无情帝王心。君上顿了顿,冷然道:孤,给不起。

    血都似冻僵了,四肢百骸都结成了冰。墨熄指捏成拳,寒声道:君上。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座有名有姓的墓碑而已!

    那并不是一座墓碑。君上道,羲和君。他问孤讨要的,是对他们这一群人的地位认可。抱歉,孤给得了他们宽恕,但给不了他们尊荣。

    墨熄怫然怒道:所以君上差我三日后离去是为了什么?三日后陆展星问斩,君上是想看看顾茫再断一臂后是否还能忠于重华忠于君吗?!

    君上脸色骤然低沉:羲和君。你别再放肆。

    他经不起君上的试探了。墨熄不管不顾,近乎是颤抖地说道,我今日便可以告于殿前。若君上执意为之,顾茫必反。

    君上霍地起身犹剑出鞘怒而拍案:他反不反的有什么重要?!他不过就是一条狗而已!就算恩将仇报叛出重华了,我邦国是会土崩瓦解还是会云散烟消?!孤就是要看看这个人到底有没有怀揣着鬼蜮心思,脑颅子底下有没有和当年的花破暗一样长着一块反骨!

    到底是年轻了,这般棱角分明的怒张,换作当今的君上是绝不可能亮出来的。

    三日。三日后你必须给孤离开帝都。最后君上的呼吸慢慢缓下来,只是眼神仍凶狠,盯着墨熄的脸,你给孤,退下。

    墨熄从前根本没有与他有过这样的针锋相对。而这番话像是刀刃抽出雪光映亮,猛地刺向他内心。

    他没有再说话,无声地望着王座上的那个人。人都言简在帝心,但君上又何不在时时刻刻都意欲试探着自己手下的臣子?

    尤其如顾茫之辈,与贵胄本就不在同一条船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以君上会这样防备他,算计他、甚至

    等等!

    心中咯噔一声。

    墨熄忽然想到一点自己当年分明是记得陆展星问斩一事的,他虽然承应了君上前往北境教习法术,但他原本是把回城的日子定在了陆展星斩首之前。

    也就是说,如果按照他最初的预算,他完全来得及在顾茫叛变前见到他最后一面。

    可是后来呢?

    越想越冷

    后来北境忽然发生了意外,有许多的妖兽肆闯边关,他不得不在那里多留数日,与驻军将这些妖物收服缉归,这才耽搁了时间。他当时虽然觉得忽然有如此多的怪物降世有些蹊跷,但也没有多思多想,如今看来

    墨熄在这瞬间忽然萌生出了一种模糊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令他有了个非常可怕的念头。这是他从前根本没有感知到的

    当年,会不会是君上为了试探顾茫,要刻意支开他?

    这种猜想让墨熄心中像是落了一块冰,丝丝寒气散至四肢百骸。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候离开帝都,之后的回城的时间又被拖延,这一切是不是君上刻意为之?

    或许君上根本就不想要顾茫留在重华。所以他才不希望顾茫在最失意最痛苦的时候身边有人相伴。这个奴隶旧将已经留之无用了,既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杀之,那么逼他叛国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顾茫的叛变,难道是君上从一开始就已经算计好的?

    墨熄觉得浑身发寒,他从檐牙高啄的王城深宫内出来后,缓了好一会儿,让自己不再冷得那么厉害有一瞬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就问了,就闹了。可是他明白,如果他想知道更多的秘密,就必须要让事情沿着正常的轨道进行下去。

    在这镜中世界里,他能去发掘真相的机会,只有一次。

    一旦错过,就再也不能重来。

    墨熄是以仰头,眨了眨自己微红的眼睛,他竭力地、慢慢地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让自己不再那么冲动,这才动身,去了城北的那家杏花楼。

    他知道顾茫在这个地方,杏花楼是顾茫后来最爱去的风月场合,满屋子珠环翠绕,凤管鸾箫,顾茫曾笑吟吟地说自己爱极了此处的解语花,唯那温香软玉,能解他心里的苦海仇深。

    来到红绸飘拂的杏花楼前,墨熄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块红底金字的匾额。

    八年前他离开王城时,也曾路过此地,在花树芳菲的楼台前驻足。不过当时他并没有走进去他那时候受不了顾茫的堕落之举,更无法忍受曾经与自己有床笫之欢的人躺在胭脂俗粉间嬉闹。

    他觉得心很痛,所以不曾与顾茫告别,便去了北境。

    他因此错过了与叛变前的顾茫最后的一次相见。

    但这回不会了。

    这一回,他想与顾茫真心实意地谈一谈。就像他曾无数次肖想的那样,就像他曾无数次在梦里做过的那样。

    墨熄整顿心情,手指在掌心捏紧,走进了这燕语莺声的风月场。

    哎唷,羲和君。鸨母看到他,不禁吓了一跳,思及前一次墨熄来楼里寻人的情形,忙畏惧道,羲和君今日前来,是为何事啊?

    顾茫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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