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顾茫踟蹰道:对不起。我之前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替他挡酒。
梦泽对他并不凶恶,
但也并不和善,淡淡睥睨着他,
没说话。
倒是月娘在旁边冷笑一声,刻薄道:挡酒?你有资格吗?你配吗?
顾茫顿了顿,说:我只是知道了一些事我想做点弥补。
月娘尖声道:弥补?你犯了那么多浑,伤了别人那么多次,
现在知道要弥补了。可我们要你的这颗猪心又有什么用!你能弥补什么?!
月娘不依不饶地:你就是个扫帚星骗人鬼!你--
别说了。梦泽抬手打断了她,而后转头看向顾茫。
皎然月色下,梦泽的神色很疏冷,
她不欺辱他,
但目光却是清寒的。
顾帅,我知你今日是好心,但请你别再给墨大哥惹事了。你害他已经害得太深。梦泽道,你放过他吧。
她没有说他是害人精,
这种词藻从梦泽嘴里说不出来,
但她的意思顾茫已经明白了。他看了看墨熄肩头的伤,沉默一会儿,
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去了马车后面。梦泽则与墨熄进了车舆内,他在后头默默地跟。
回到府邸,已经听说了状况的李微率着一众仆伺,齐齐侯在门前,一见梦泽,忙不迭跪拜道:属下李微,拜见梦泽公主,公主千岁,万福金安!
梦泽虽不是羲和府的女主人,但几乎所有人都把她摆在这个地位对待。恭敬又热络地引着她进了屋。
羲和府的座椅摆件都是成双的,李微狗腿,帮着把墨熄安顿在寝卧里,而后便出来谄媚梦泽:公主,我家主上可念着您呢,什么都要给您专门留个位置。只等着您来了方便。
梦泽叹道:他也就是个懒人,图个成双成对,什么给我留的?
哪能啊,主上对公主的心意,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可都瞧在眼里呢。李微说着,将大厅上的黄花梨座椅拉开一个,公主稍坐,喝杯茶再走罢。
梦泽没拒绝,月娘便笑道:如此,那就劳烦李管家了。
不劳烦不劳烦!李微忙招呼下人备了八点心八蜜饯,一壶顶好的碧螺春给梦泽送来,嘿嘿笑着讨好道,公主您看,这套茶盏也只有一对杯子,主上平日最爱用这套了,以后您可要多来陪他喝喝茶,下下棋啊。
梦泽看了一眼茶具,确实是重华御窑厂产的双杯茶套,只配一个壶,两只杯,一般都是用来招待挚友或是夫妻之间才用的。御窑厂烧这种制式的茶具其实也是讨个喜,意思是你我情深,再无旁人。
梦泽雪把脸转开,轻咳一声道:李管家莫要胡说,我可从来没喜欢过松竹梅的瓷器。你要再随意揣度你家主上的心意,当心等他醒了我都告诉他,看他不罚你。
李微道:哎哟,那我不敢了,不敢了。
话虽这么说,眼里的笑意可半分也没少。女儿家的心意又不难猜,梦泽嘴上责怪,但心里就爱听墨熄惦念她,待她好,对她与旁人都不一样。
正伺候着公主用茶点,陪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余光却瞥见一个人站在阴暗的小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
李微心里咯噔一声。
平日里梦泽的位置都是顾茫坐的,梦泽用的茶具也是顾茫用的可是可是这都是因为顾茫不懂礼数,主上又懒得管他,所以才让他这般恣意妄为。这会儿顾茫可别觉得是梦泽占了他的地盘,要上来跟梦泽翻脸吧?
李微打着小鼓,正准备找个理由把顾茫支开去,却见顾茫盯着梦泽看了一会儿,那目光并不是仇恨的,而是黯淡的。
好像一只嗲着毛的狼崽子,认清了自己在族群里的地位与命运,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很多事情不懂的时候无所谓,一旦明白了,回头再看就会理解当时别人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现在顾茫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一开始自己想坐这个地方,墨熄会那么不高兴,会对他说这个座位不是留给你的。
狼在群中有自己的从属,人也一样。
他以为墨熄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所以无所顾忌地赖在了上面,原来不是,那个位置早就有人了,只是她没有回来,他一直给她留着而已。
是他厚颜无耻,占了梦泽的位置。
他只觉得的脸颊火辣辣地烫。
顾茫最近好像乖了很多。除夕过完几天,李微摸着下巴站在廊下看着勤快干活的那个身影,不捣乱不反嘴,也不随便乱坐了他啧了两声,最后笑眯眯地下了个结论,姜药师的药真管用啊。
墨熄倒是问过他几次江夜雪都和他说了些什么,亦或是他后来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但顾茫并不是很愿意说。
直到开春后的一天,墨熄换了一件素白衣袍,说要去战魂山给父亲上香。顾茫听了,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墨熄皱起眉头:怎么了?
顾茫这几个月很努力,如今说话已经连贯多了,除了个别字句,或是情绪特别激动的时候,不然他与正常人也没有太大区别。
顾茫道:我想跟你一起。可以吗?
你去做什么。
顾茫垂眸低声道:我也想祭拜。
墨熄整顿领缘的修长手指停了下来,抬眸盯着他看,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换身白衣。我在前厅等你。
春日的战魂山草木葱茏,鲜花芳菲。严冬的酷冷已然过去,解封的溪流潺潺淌着,四月的和煦阳光照在河面,潋着晶莹的光泽。地头草木间时不时有惊蛰过后苏醒的动物窜逃而过,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山上行去。
祭拜为显心诚,不御剑,不轻功,只一步步踏踏实实地走着,从山脚一路往上,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到了战魂山的山顶。
英烈陵外两个守陵侍卫立着,见了墨熄,低头行礼,兜鍪红缨簌簌:参见羲和墨熄与他们点了点头,领着顾茫进了陵园中。院内松柏环绕,很是阒静,似乎是担心打扰到英魂的长眠,连鸟雀的啁啾都显得无限空灵。两人顺着白玉长阶拾级而上,顾茫左右顾盼,所见的尽是铭刻着金字的玉碑。
肃怀君周净月,英灵长眠。
寒山君岳风崖,英灵长眠。
越往上,墓碑立得愈恢宏,刻着的生平功颂也就越繁多。
顾茫的脚步在路过一座庞硕的玉碑时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那座石碑前还摆着新鲜的馒头水果,烟灰与纸钱是不久前刚化的,在往生盆里还没有被风吹散,供炉内的三株清香正岑寂地燃烧着。
他不禁抬眼去看碑上的字。
那一行大字筋法丰满,气派雍容,劲厉地镌刻着第七代望舒君慕容玄,英灵长眠。阳光一照,金泽辉煌。
注意到他的动静,墨熄回头瞥了一眼,说:那是慕容怜父亲的墓。他说完,目光又往贡品和香炉前扫过,叹了口气:看来慕容怜是刚走没多久。
这样也好,若是慕容怜在这里与顾茫撞上,免不了又是一番唇枪舌剑,那么多先烈看着,终究是不合适的。
顾茫又看了慕容玄的墓碑一会儿,转头问墨熄:你爹爹的墓呢?
在最山顶。走吧。
两人上了峰顶,举目浮云缭绕,天地浩渺,重华王城在云海间隐约浮现,遥远得像一场隔世的梦。回头望去,来时的山道绵如长河,连接着山底的俗世与山顶的亡城。在战魂山之巅,死远比生更加真实。
墨熄走到一座足有三人高的英灵碑前,将手中提着的祭篮搁在旁边。
父亲,我来看你了。
山风吹着他的白袍,峰顶好像离九天那么近,旭阳就像从头顶上径直洒落,玉碑上金字浮光,墨熄的长睫毛簌簌轻颤着,迎着耀眼的光芒,将那字迹一寸一寸地看过。
弗陵君墨清池,英灵长眠。
墨熄跪下来,香火点燃,他将祭食一一布好,金箔冥币烧起,青色的烟霭透着松柏断枝的清芳。
顾茫也跟着在他身边跪落,犹豫地伸出手,询问地看着墨熄,见墨熄虽然顿了动作,却没有阻止,于是也拿了一些纸钱,跟着投入到火盆里。
火焰忽地卷起,热浪上窜,令顾茫眯起眼睛,低低咳嗽着。
墨熄拿火钳拨动冥纸,让它们尽数点燃,一张张地蜷为灰烬。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很多年以前,他就希望能带顾茫一起来他父亲的墓前祭拜。想让自己唯一敬重的长辈,见到自己唯一付之以真心的人。
但那时候顾茫不肯。
顾茫总是笑着推脱:别了吧,那啥,咱俩这关系去拜墨伯父,他肯定不高兴,要在天上骂你胡闹的。
或者就吊儿郎当地说:师弟乖啊,别的事情师哥可以陪你,这事儿真不行,太正经了,以后你媳妇儿要吃醋的。我怎么好意思让姑娘家伤心呢。
他知道姑娘家的心是不能伤的,于是他就可劲地踩墨熄的真情。
现在顾茫倒是乖乖地跟着他来了,没人教,也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化纸。简直像是当年的夙念就此成真。
可墨熄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纸元宝烧完了,墨熄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顾茫却没动,侧着脸看着他,忽然道:对不起。
墨熄起身的动作停下来,目光仍落在碑上,半晌道:除夕之夜,江夜雪与你说的,是不是我父亲的事情。
你猜出来了?
这几个月看你表现,多少心里都有了点数。
顾茫又重复道:我很对不起。
墨熄看着他。
好了,真是皆大欢喜,曾经想与这人拜父亲,他来了。曾经想听这个道歉,他道了。可事情并不该是这样的来祭拜的本该是他的爱人,而不是叛徒囚奴,道歉曾该是明因知果的,而不那么懵懂无知。
我是真的真的想不起来当年为什么要背叛你。顾茫恳切道,但以后不会了。
墨熄喉结攒动,闭了闭眼睛:顾茫,你觉得,你与我还有什么以后?
顾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道:你别难过
你凭什么觉得我在难过?墨熄道,我会为你难过的日子早就已经一去不回头。至于你的背叛那是因为你有你的野心,有你的报复。
你是战争的鬼才,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疯子,你一生的梦想就是带着你的军队建功立业驰骋沙场,听到打战你的眼睛都是亮的,你不喜欢流血,但是战争让你兴奋。因为那是你逆转命运的唯一出路。墨熄顿了顿,转头看着他。
但对我而言不是这样。
我恨沙场。因为它不断从我身边带走重要的东西,只还了我并不在乎的功名。顾茫,我跟你曾是同袍,但或许我们从来不是同路人。
他将目光转向那缭绕烟云,说道:所以我们最后殊途,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
第68章
信我一次
顾茫没有说话,
蓝眼睛望着黑眼睛,香灰在他们身周寂寂拂过。
江夜雪的叹息仿佛又在耳畔响起,
江夜雪告诉他过的
弗陵君走的那一年,墨熄只有七岁。
被副帅背叛,身首分离,灵核剥体。未寄的书信中还写着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你与他做了差不多同样的事情,
你让墨熄怎么原谅你。
烟灰风吹散,香火迷蒙。顾茫低声呢喃道:墨熄,
我觉得,我也不想打仗。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是为什么,他心喉酸涩,
几近哽咽。他虽然不记得了,但他觉得自己这一句是真心的。
是墨熄不懂他,是墨熄误会他。
他怎么会喜欢打仗呢那么多人死,
尸山血海,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怎么会喜欢。
他不是为了翻身在打,不是为了功名在打,不是为了自己的出路在打不然他看不到那么多鬼,看不到他们在质问他,
在责备他。他一直都活在罪孽里。
===第64章===
我知道你的那种心情。
你失去父亲的心情,
我是懂的。
我懂的啊
墨熄不置一言。
在他父亲的坟茔前,他不想争吵,
他曾经无比相信顾茫视人之生命与人之情义为最重,但如今他只觉得顾茫的话很可笑。一个说过不能太念旧情的人,一个能为了复仇把尖刀对向昔日手足的人,怎么会明白他的心情?
他与顾茫不一样,他根本无法从心底割舍旧情旧意,就好像直到如今,他仍是不爱闻桂花盛开的甜香。
就好像他一直都忘不掉他父亲生前的林林总总,尽管那时候他还那么小。但只要他想,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曾经的一幕幕。
看到墨清池站在月桂树下,背影挺拔高大。
他甚至无法喜欢自己的武器,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忘不掉自己曾经问过父亲的那句话阿爹,你的武器是用什么做的?
就像诅咒一样。
墨熄看着弗陵君墨清池,英灵长眠这一行金字,轻而易举地就能勾勒出当年墨府后院的一草一木。还有他与父亲的那段约定。
他闭了闭眼睛,说:你不会懂我。
他从七岁起,就明白了战火意味着什么。用了最残酷的代价他父亲的性命。
当时墨熄年幼青涩,小孩子一开始不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很厉害,只觉得那些打打杀杀的快意恩仇说不出的吸引人,所以当时缠着他父亲问的,几乎都是关于武器的事情。
他喜欢父亲穿上戎装的样子,军容庄严,气宇轩昂。
他喜欢父亲奔赴战场,在他心里爹爹是不会输的,战火给墨家带来的只有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全不知道战火会从他身边带走什么。
而墨清池呢,当时大约是觉得稚子年幼,讲那些生死道义之事太过沉重,于是便笑着回答他道:爹有两把,一把是率然的魂魄所铸,那是我们墨家的家传兵刃,以后也会传给你。另一把呢,就是爹年轻的时候,刚刚进入修真学宫时得到的。
墨熄满目钦佩,仰头攥着父亲的衣袖道:我要看我要看!
墨清池站在桂花树下,拾去墨熄额角落着的细花,而后掌心一抬,笑着道了句:啸月,召来。
一道金色的光芒从他手中飘飞而出,点点灵光汇成一只抹香鲸的形状,优哉游哉地游过桂树,尾巴一扫,刹那满庭桂雨。
小小的孩子站在父亲腿旁,惊奇地睁大黑眼睛,仰头望着。
化刃。墨清池一声令下,抹香鲸的灵体迅速化作一道金盾,被墨清池握在手中,墨清池低头朝儿子一笑,啸月是一尾成了精的鲸鱼灵核所铸,化刃之后,是一块盾牌。这就是爹的第二把武器。
他当时又是羡慕又是好奇,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盾身。
所以修士用的武器,都是灵体化成的吗?
几乎都是。墨清池笑道,铜铁铸的兵刃,往往承受不了灵流,而且不能结契召唤,必须时刻配在身边。所以没什么人会选择凡铁。
墨熄彼时听得似懂非懂,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又去看那块盾牌:爹,我也会有吗?
你是墨家的独子,今后会进入修真学宫,当然也会有。
墨熄的心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初生牛犊,对武器与死亡都未生敬畏之心,只觉得这样很厉害,他以后也要像爹爹一样跨上战马,南征北战。
他那时候没有经过生离死别,只莽撞无知地认为,自己一定会喜爱那种浴血生涯。
长弓破风雪,马革裹尸还。
好一场英雄梦。
墨熄忍不住抬手摸着父亲的盾牌,眼中光亮闪动,问道:那我的会是什么?会不会是和爹爹一样的大鱼?
墨清池低下身子,与儿子尽量齐平,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学宫的长老会交给你一个委派,你在那个委派里,会召唤出与你魂魄最贴近的一柄神武。对,你可能得到跟爹一样的大鱼,也可能是别的,飞禽走兽,灵木异花,皆有可能。
一进学宫就有吗?
差不多是这样。墨清池笑道。
那我们快去修真学宫吧!他拉着父亲的衣摆,眼巴巴地,明天就去好吗?
哈哈,明天不行。最起码也要等到你七岁,比七岁更小的孩子,学宫是不收的。墨清池耐心道,等你七岁了,爹就请奏陛下,允你入学宫。然后你就可以接受那个委任,完成委任之后,我们的火球儿也就是个真正的小修士了。
不谙世事的他正露出点高兴的神色,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犹豫道:阿爹
嗯?
那个委任,难吗?我会不会通不过,被赶回来?四五岁的孩子,终究是忐忑的。
不会。墨清池笑道,傻子都能过的委任,躺着都能过,闭着眼睛都能过,你一点都不用害怕。顿了顿,忽然一拍头,对了,还会有个师兄或者师姐陪着你,万一有什么难处,他们也会帮你的。
他这才放心了。父亲这番话令他听得神往,看样子似乎恨不得马上就快快长大,好赶紧也得一柄属于自己的武器。
阿爹说,七岁就带他去。
所以他每天就盼啊,盼啊,数着日子盼着七岁。甚至拿了一本重华大历,每天上床睡觉前都认认真真地在大历上划下一笔。
每记一笔,就好像离他纵横捭阖的战神之梦又近了一步。他喜欢打仗,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武器,修炼精进,长大成人,而后与父亲并肩作战多痛快。
再后来,燎国来犯,墨清池像往常一样挂帅,赶赴疆场。
那一年,墨熄终于盼到了他的七岁。
可他盼来的并不是灵武,也不是入学,而是一纸军报关山万里,未及他反应过来何谓生死,墨府已白绫垂落,王宫已丧钟长鸣。
弗陵君殁了!
举城哀声,纸钱飘落一地,像下了经年不化的大雪。
所有人都在哭天抢地,认识的,不认识的,眼熟的,寥寥数面的,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墨府洒泪祭酒,母亲已好几次哭得人事不省,那个虎狼之心的伯父当时也是做尽惺惺之态,悲痛地操持着义兄的丧礼。所有人都披麻戴孝,就连君上来时,也是一身素白。
我失弗陵,如失肝胆老君上的头搁靠在棺木上,涕泪纵横,哀声哽咽道,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群臣更是跪地一片,哭声恸天。
正厅外,祭奠的金银元宝堆作山高,大祭司吹响牦牛灵角,一道金光从棺木里飘然而出,点点金光化作一尾游曳的鲸鱼,在大殿内盘桓数圈,游出庭外。
庭外的桂树早已没有桂花了,大鱼游过,也再不复当年满庭桂雨的景象。
它向高天一冲而上,自云海归去。
神武已解。大祭司吟唱道,跪地叩首,魂兮安宁
众人纷纷哭拜道:弗陵君英烈。
英灵归来
这一群白色的魑魅魍魉中,只有墨熄没哭,他一声不吭地跪在那里,怔忡而茫然地看着。谁去了?
谁殁了
谁是英烈?
谁为英灵?
英烈,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从小到大一直听在耳里的两个字,陡然间因为父亲的死而变得那么陌生。
他曾经觉得闪耀炫目的字句,他曾经无限向往的战场,到底是什么?
英灵归来魂兮长宁
不不,他陡地战栗起来。他不要英烈,他不要他父亲做什么英杰,他只想要他的爹爹站在庭院里,秋天的时候带着他去采满庭桂花,酿一壶甜酒。
他只想他爹爹回来,回来拉着他的手,低下来笑着跟他说:小火球,你今年七岁了,爹带你去学宫,你要听话,好好跟着长老们修炼。
他这样想着,就好像真的瞧见爹爹站在门口,回过头来,朝他倏尔笑了。
火球儿。他跟他说,好孩子,你过来,再让爹看看。
墨熄恍惚着向那天光映日里的身影走去。
突然间,送葬的鞭炮炸响了,噼啪破碎的声音,像惊醒了灵魂深处的一场梦。
爹?他茫然地,爹,你在哪里?
你、你在哪里?
门口没有人,只有白帛在低低地垂摆着。
他手指冰凉,便在那过于残酷一刻,恍惚明白了死意味着什么,他忽然失声大叫,喊着阿爹,朝着大殿外奔追而去。一众臣子见状更是又惊又哀,拭泪不断。他伯父匆匆步出来,一把抱起挣扎不止的墨熄,红着眼眶道:熄儿听话,来伯父这里,来伯父这里
我看到爹了!我看到他的!他大喊着,喊着喊着就忽然失了音调,扑在伯父怀里终于嚎啕大哭起来,我看到他的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七岁的孩子声嘶力竭,一声凄厉过一声,眼泪已淌了满脸。
到最后,嘴唇哆嗦着喃喃的,就只有那一句: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他七岁。
他盼星盼月,认认真真,和他爹爹一起期盼着的七岁。
原来竟是这般光景。
原来这就是战争。也是荣光的代价。
大半年后,他的诞日到了。他依旧穿着守丧的衣裳,最精细的丝线,最考究的做工,墨家哀荣备至,地位更盛从前。可那又怎样呢。
他来到轩窗边,窗外的桂花又开了,亭亭翠翠的碧绿落满金色的繁星,每一颗都像去年的倒影。他在馥郁的清香中坐下来,拿出画了两年多的重华大历,那上面已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还有几天能过七岁的诞辰?经年前自己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彼时墨清池把大手摁在他的头上,慈爱地揉了揉:不急。
可我很急啊爹爹。他嘟哝道,好想略过这两年,一睁眼,直接就到七岁了。
墨清池大笑起来,那笑声从清晰到模糊,最后成了窗外轻柔的树叶梭梭。
墨熄当时未解将来会如何,他只觉得这两年既漫长,又无聊,想急着度过,好赶紧到七岁那天,好离他向往的战场越来越近。可是他不知道,原来他匆忙盼着过去的两年,将会是他一生之中,拥有阿爹的最后一段时间。
从今往后,无论他有多懊悔,变得多懂事,他也再回不去那曾经被他嫌弃的,恨不能不要的。
最后七百余天。
他抱着那本大历,大历的划线永远地停留在了重华大历十六年的除夕。他们接到战报的那一日。
阿爹他轻轻地念了一句,我们约好的日子到了。我可以去学宫了。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回答他。
再没有人回答他。
墨熄把头深深地低埋下去,蜷在桌前,肩膀微动,终究是泣不成声。
爹爹我们不打仗了好不好你不要走你回来啊
你回来啊
英烈两个字太残忍了,我只想你站在明堂里,秋天的时候和我一起看桂花又开。
你回来啊
等我长大,换我去疆场好不好?我不再是为了功名利禄,我也不再喜欢征战,我只是想保护你,我想在你身边。
我想你回家。
阿爹
你永远不会懂我。云雾缭绕的战魂山顶,已至而立的墨熄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弗陵君的玉碑上驻留几许,而后转向顾茫。
他淡淡地对顾茫道:如果你不是为了一己之义沉溺于战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投敌燎国。
重华是对不起你,我们是欠了你。但是摆在你面前的路不止一条,你要叛国也不止一个去处。但你偏偏选了燎国。墨熄黑眸清冷,你想的是复仇,为你的野心,为你的战友,为你们的出路,你无所谓其他人更多的血。
墨熄
墨熄几乎是自嘲地:对不起,是我没用。哪怕以性命为质,也没有换来你当年的回头。
顾茫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太黑太冷,太深邃,里头载着长达七年的失望,在天光明敞的战魂山巅显得如此清晰。顾茫心里陡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激荡。
他不知道那激荡究竟算是何种心情,他只知道,他不想看到墨熄这样的神情。
他不想让墨熄一直这样看待自己。
心血翻涌间,一句话冲口而出: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这句话犹如一支冷箭,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猝不及防。
墨熄微微睁大眼睛,那张俊美的脸上有诧异,也有极罕见的茫然,甚至还有些恍惚:什么?
顾茫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站起来,逆着天光看着他:我不知道我以前是个什么东西。从前的事我都忘了。但是现在的我觉得你说的没错。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我也不喜欢被人背叛。
料峭寒风吹得他白色衣袍呼呼飘飞,一朵厚重的云层正在此时自白日前缓然移过,万道金光犹如羽箭穿林,自顾茫身后射落。
好像要把昨日的什么人伏杀。
又好像要把什么人的心洞穿。
昔日的神坛猛兽立在墨熄跟前,逆光之下墨熄看不清他的脸,但抵达耳中的声音竟如未失记忆前一般坚实。
我想赎罪,不想让你失望。顾茫道,嗓音里天生的那种力量叩击心魄,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袍袖飘飞。
顾茫在墨熄跟前半跪下来,第一次地,真正意义上垂了头颅,恭敬的,愧疚的,怀着希望与热,负着鲜血与冷,他低声说:求主上,教我。
===第65章===
墨熄竟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而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两下拍掌声,一个薄烟般幽冷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感人啊,这是唱哪出?浪子回头金不换?啧啧啧,我可真要被感动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出自老版三国演义,星落秋风五丈原那一集,从前看的时候觉得太虐印象太深刻,过了那么多年也没忘掉这句话,这里拿来给老君上用了,并非原创短句,挂在文案,以免不必要的误会~
《吸大烟者,被命运扼住了咽喉。》
【系统】:由于您在除夕年宴上表现出色,您的仇恨值降低了30点。
阿莲:好开心!!终于降低了!!再低一点我就可以不用做反面角色了八!!
【系统】:您好,接到新的任务【前往战魂山实名辱骂主角】,该任务为必须任务,如不完成重华将颁布禁烟令。
阿莲:rnm我接。我接还不行吗?!!
第69章
心可鉴
两人回头,
见慕容怜白衣飘飞,擎着管烟枪,
懒洋洋地从暗处走出。
战魂山的山巅除了这些英雄碑之外,还有八尊足有十人高的玉像,分别雕刻着重华立国以来的七位君王以及一位最了不起的国师。慕容怜方才就隐在其中一座雕像后面,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墨熄起身,
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冷淡道:望舒君,你至于这么无聊?
本王祭拜先父,
祭完之后想俯瞰人间好景,思忖浮生若梦。所以站在这里看山看水看浮云。
慕容怜眯起眼睛,嘬了口烟,慢慢吐出来:不然羲和君以为我愿意听这么可笑的对话?什么我想赎罪,
呵呵,真是笑掉我的牙了。
他洁白的丝履踩着青玉板路,径直走到他们面前,
满怀恶意地将顾茫上下掂量:宝贝儿,
你知道你从前是个什么货色吗?
顾茫的镇定几乎能把人气死,顾茫说:知道。我是个叛徒。
慕容怜吐着烟圈,脸色不虞地冷笑道:哟,原来你清楚啊。我以为你在羲和府好日子过的,
都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了呢。
墨熄不动声色地迈了一步长腿,
挡在了慕容怜和顾茫之间。
墨熄道:慕容怜,你管的未免太宽。
慕容怜阴阳怪气地笑道:我养出来的狗,
我说两句都不行了?
他现在是我手下的人。
墨熄语气不善,慕容怜脸上那层薄如蝉翼的伪饰便也一揭而落。
不用你特意强调,我也已经看出来你确实挺把他当人的。英烈埋骨战魂山,唯有重华子民可叩拜。慕容怜蓦地挨近墨熄,眼中精光攒动,咬牙道,怎么着啊羲和君,你是不是还把顾茫当兄弟呢?如此敌我不分,接下来要不我们干脆铺个红毡毯,鸣着炮洒着花把燎国的国君也带进重华英烈陵观光一番算了?
他这样咄咄逼人,墨熄尚未理会,顾茫却开了口:我是来道歉的。
慕容怜仿佛听了个莫大的笑话:道歉?
顾茫以为是自己没有解释清楚,又道:我来道歉,向他们他回头看了看矗立的英烈碑,我是来向他们谢罪的。
这回慕容怜直接哈地笑出了声来,水烟枪缀着的流苏随着他的笑声而微微拂摆着,慕容怜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哈,谢罪?谢罪?
他狐一般的眼蓦地盯向顾茫,脸上笑容未散,眼底狠戾已出,如此混杂一谈,那张苍白的脸庞便显得格外狰狞。
你要怎么谢罪,你想怎么谢罪??
别笑死我了顾茫,你以为你膝盖一软跪在墨熄他爹的墓前磕两个头化一点纸就是谢罪了?重华万千英魂还容不得你这么糟践!
墨熄怒道:慕容怜!
怎么了你还不让别人和他说话了?你还不让我指摘两句了?慕容怜蓦地回头,火球儿,你我从小都没了父亲,我望舒府哪里不如你,由得你这样喝令我?!你老子我老子都在这山上躺着呢!你不介意他进来,我介意!不行吗?!!
说着,抬手凌空朝顾茫狠狠一点:你看看他!他这优哉游哉的样子算什么谢罪!!
顾茫忽然上前几步,越过墨熄,走到慕容怜面前。
他道:我没说这就是谢罪。我不聪明,但我知道这远不够。
慕容怜怒道:放屁!你不是笨。你是太聪明。在落梅别苑装乖巧认命,到了我们墨帅手里,又开始装懊悔,来烧两张纸钱博同情!
顾茫,你是不是觉得重华战死的英烈特别好买通啊?你是不是觉得两张冥币就能把你的过错一笔勾销前尘尽释了?你是不是觉得重华英烈后嗣都和你家羲和君一样好打发啊?
顾茫笔直地看着他,说:我没有。
那你这个贱种今日就不该进来!
慕容怜说着,蓦地用烟斗勾住顾茫的后颈,烟斗很烫,烫得顾茫猛然一颤,但是顾茫没有挣开,犹如某种决心的表呈。他一声不吭地用透蓝的眼睛盯着慕容怜的脸,烟滤里的浮生若梦残灰沿着他宽大的衣襟落下去,星火烫破了他的皮肉。
他没有躲,可墨熄却看不下去了无论是因为顾茫,还是因为英烈陵庄肃,他都不想再看慕容怜把这出闹剧继续。
他一把握住慕容怜的胳膊,把烟斗从顾茫脖颈后挪开。
烟口磕着的地方皮已经被烫破,暴露出鲜红的肉,慕容怜犹嫌不够,怒道:墨熄,你他妈的给我松手!
慕容怜,你想在战魂山撒野吗?!
是你带叛徒来恶心重华历代英灵!你还有脸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