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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柔软微凉的嘴唇蹭在手背上,墨熄低了头,似乎有些哽咽了。

    顾茫呆呆地看着他,从他们相见开始,这个人还从未有过这样卸甲柔软的时候。看他这样,不知为何顾茫心里陡然泛起一阵酸楚。

    怎么会这么疼呢?

    明明这个人,昨天才打过他,赶他走,说他脏。

    可是就是觉得哪里不对,感觉他们俩的真心,都不是这样的。他们俩不该不该是这样的

    顾茫踟蹰一会儿,轻声说:我梦到你了。

    墨熄一怔,慢慢抬起眼来。

    灯烛与长夜带给他们的朦胧感在消退,墨熄怔忡的黑眸里逐渐有了焦点,逐渐变得清晰。

    顾茫几乎是眼睁睁地,就这样看着他眼里的迷茫与柔情退潮了,裸露出来的是大片的愕然与刺痛。

    他猛地松开了顾茫的手。

    墨熄清醒了。

    他霍地站了起来,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脸色异彩纷呈,但他没有立刻说话,他扶着额头闭了闭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对不起,你别当真。我刚刚脑子不清醒,我

    顾茫打断了他:我梦到你了。

    墨熄大概以为他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因此也没有在意,看他坚持要讲这件事,于是问:你梦到了我什么?

    顾茫坐起来,他跪坐在床上,看着床前比自己高了好多的男人。目光在墨熄的嘴唇上不加掩饰地逡巡,最后又落到了墨熄的眼睛里。

    梦到你是热的,你也会笑。

    梦到你不像现在这么难过。

    你管我叫,师哥。

    墨熄的瞳眸猝地一下收拢了,他的手指尖都在颤抖,他一把揽过顾茫的后脑,逼迫他无法转头,逼迫他只能这样看着自己,逼迫他把所有的表情都献祭到他眼里。

    墨熄的嗓音浑城颤抖地厉害:你说什么?

    你还年轻。我也年轻。在一起,在帐篷里。顾茫想了想,轻声道,你弱冠了,我陪你。

    墨熄的脸色白的可怕。

    顾茫轻轻低诉了那个他记起来的句子:陪你年少轻狂,陪你弱冠成礼。

    蓦地犹如雷电殁身,筋骨战栗。血流像一下都涌向了头脑,浪潮激得眼前阵阵发黑,四肢却是冰寒。墨熄眼睛亮的可怕,神情又暗的可怕他像是要被过于湍急的水流拆成矛盾的碎片。

    是顾茫想起来了吗?这就是顾茫第一缕回来的记忆吗?

    记起了弱冠之夜的那一晚,他们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那样的事情。

    我陪着你。

    墨熄往后退了一步,明明最该有的情绪是错愕,或者应当是松一口气。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猝不及防听到当年的这一句缱绻温言。

    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听不到了他本以为一辈子都再也听不到了啊!就要靠自己那一点可怜的回忆,镇一生求而不得的痛苦。

    顾茫怎么就说了呢。

    曾经的蜜语甜言像是重锤擂下,撞得他心口那么痛,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弯下了腰,这个不可摧折的男人,竟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击溃到无法再站立,他坐回椅子里,把脸在掌心中深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之前扇顾茫一掌,而顾茫只一语,就足以让他摧心。

    顾茫望着他,原本顾茫是想问,那真的是梦吗?还是我终于回忆起了一点过去?可是看到墨熄现在的样子,他再不杳人情,他也明白了

    ===第57章===

    是真的。

    他们真的有过那样一段岁月,只是已被抛弃在了他们都还年少无畏的曾经。

    那一晚,墨熄是逃也般仓皇离帐而去的。

    而接下来的两天,墨熄都好像在刻意避开他。

    以前是满脸嫌弃,现在却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冷静地面对他。顾茫几次嗫嚅着想问,但墨熄不与他单独相处,总是看到他,就远远地走开了。

    墨熄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茫他不清楚顾茫具体想起了多少,是只记起了弱冠之夜的前半夜,还是连后面的那些荒唐事也一并忆起了?他想问,但他又不敢问。

    再者说,问了有什么意义?

    他们之间已经支离至此,再也无从修补。何必要拾掇那些温存的残片,徒增自己的伤心。他头上还戴着英烈世子的帛带呢,他又怎能忘记顾茫与重华的血仇。

    就这样一路无言,到了第三日,他们终于抵达了唤魂之渊。

    那是一道地裂之渊,看不见它的起始,也瞧不见它的终末。深渊底下有湍急的洪流,自东向西浩浩奔流。大军抵达的时候正值黎明,一轮旭日刺破暗夜,自地平线庄严升起,耀眼但不刺目的金光洒向九州大地。

    君上一骑飘雪金翅骏马,双镫悬金,长衫刺雪,自王师中打马而出。在他之后,所有的贵胄随扈也陆续下马。初阳映照着他们的袍袖金边,端的是天潢贵胄,气势洪然。

    司礼官唱道:捧祭莲

    每家贵族的随侍都呈上了一朵燃着鲸油长明灯的花灯,递到了自家主上手中。这一盏盏花灯代表了每一家牺牲的英烈,由一家之主双手捧着,随君上来到唤魂渊边。

    慕容怜、岳钧天、墨熄这些重华贵族当家一一上前,宝蓝蝙蝠纹袍,雪白斧齿纹袍,纯黑腾蛇纹袍

    每一位当家的祭祀袍都极尽奢靡庄严,背后绣着的暗纹图腾只一种就足够威严震慑,更何况此时这些掌握着至高权力的家族们罗列一排,各自宽袍广袖都在风里猎猎吹摆。袖缘的金边潋着华美光芒。

    不怒自威。

    司礼官道:跪!

    随行如潮水般在他们身后跪落,形成底色各异的金光浪潮。

    落灯!

    墨熄他们将花灯在深渊边搁落,灯上有轻羽咒,熠熠燃烧的灯火下落得很慢,缓然沉入渊水之中。

    天光透破,天地辉煌。

    当家之主们也依次单膝跪落,大傩的祭祀之音在这空寂浩渺的天地间悠悠回荡着: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那祭歌之声悠悠回荡,唤魂渊内有无数晶莹的光点飘飞而起,那是传闻里,亡人溢散在人间里的残识。

    在故人的祭拜中,向万丈金光里飞去。

    顾茫看着这样的景象,听着那绵延不断的颂宏,他看那有名有姓的花灯沉落,岳家的魂,墨家的魂,慕容家的魂他们都有人记得,在招魂曲中被反复记起,被铭刻于心。

    可是他心中堵着的,好像却是另外一些寒碜的名字。

    他想不起来了,但此刻它们像潮水一样冲刷着他的心那些名字,大多都不好看,很简单,有的甚至只是一个姓,加上一个数字,从名字里就透出的一股卑贱。

    它们那么多,哀戚地在他耳中盘桓。像是死去的无名的小卒,从深渊底下唤着他,叱责他,埋怨他。

    顾帅,顾帅。

    你说过的,我们叫你一声顾帅,你会把我们从地狱带出来。

    你会带我们回家会给我们一个名字

    可你说谎。

    连你自己都不记得我们叫什么了,连你都不记得我们是谁断肢已腐,碧血已干什么都没有留下。

    有没有一盏属于无名英烈的魂灯?指引我们踏回曾经守护过的旧土,看一看故人何在,山川表里。

    顾帅顾帅

    我叫我的名字是

    耳中嗡嗡作响,眼眶几欲发红。顾茫喘不过气来,他恍惚间看到无数死人从深渊里爬出,那些模糊的脸朝着他翻涌。

    顾茫?最后的印象,是身边的卫队长低低地惊了一声。

    他想应声,可是喉头堵得发不出声音,全是那些想不起来的名字梗着噎着,在向他索命。

    恍惚间他确确实实听到了一声振聋发聩的怒吼,是自己的声音,从某一年的战火浓烟中裂空而来

    走啊!!没死的都给我爬起来!!!

    你们叫我一声顾帅,死了的,老子给你们立碑,活着的,老子带你们回家!!!

    走啊!!!

    那声音鲜血淋漓,扎在他的心底,他愧疚,他疼痛。他有诺言不能实现的悲怆与不甘。

    顾茫抬手痛苦地扶着额角,耳中嗡嗡作响,继而头疼欲裂地栽下去,倒在了尘埃里。

    第61章

    人难来归

    这一次倒下,

    顾茫足足昏沉了五六日才醒。这五六日间,他模糊感觉到自己一会儿躺在马车里,

    天光透过淡青色的幰子洒进来,墨熄神情疲倦地守在他身边。

    一会儿又回忆起些七零八落的碎片,一些与墨熄这个人有关,一些则是军队里模模糊糊的脸。笑着闹着,

    杯盏碰在一起,

    酒花四溅。

    他脑中时不时窜出一声顾帅,时不时又响起墨熄轻轻的叹息,

    在唤他师兄。

    而在他的沉梦里,那首大傩吟唱的招魂祭曲像是絮草般漂浮不散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

    此躯昨夜曾笑谈

    是啊,那些无定河边骨,仿佛昨日还环簇在他周围,

    看他指点江山,

    听他激昂文字,听他说为奴之人也可有抱负,也能得未来。

    那一张张崇敬的、热烈的、信赖的脸他怎么就记不清了呢。那一个个他抱着名册努力刻在心里的名字,那些放到人海中谁也不会注意的名字,

    他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他什么都忘了。

    可是愧疚却挥之不去,

    几乎要熬干他的心。

    君遗丹心我相照,君余浩气我将传,

    英魂重返故里日

    他不敢再往下谛听。

    英魂重返故里日可他的人回不来啊,他的兄弟们回不来,他们是一只只没有名字的孤魂野鬼,断头流血,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胸口痛得厉害,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些他曾用力记住的袍泽兄弟挤在他心腔里,他的心快要被撕裂了,快要被他们逼疯了。

    他像个在亡魂堆里快要溺毙的人,他蜷缩着,哽咽着。

    你们不要恨我我尽力了我真的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原谅我求求你们来生不要从戎,但愿生在王孙家,斗鸡走马过一生求求你们来世不要在我这样的将军手下做事我窝囊,太天真,太傻了,我真的太傻了,是我害的你们枉死,是我不够强大,让你们丧命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

    他对着梦里那些攒动的影子恸哭着,在那些影子里,他忽然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高大的,张扬的,桀骜不驯永远灿烂的。

    回头笑看着他。

    顾茫心中陡地一烫,一个被遗忘了的名字忽地浮出喉头,他跪在天地梦境里,他冲那个死去的兄弟失声喊道

    展星!

    陆展星笑着,没有说话,只朝他眨了一下眼睛,转身消失在湍急的人潮里。顾茫想要追上他,想要拉住他,想要和他说很多很多的话。

    可是就像每一个亡魂一样,陆展星最终也不见了。大片沉郁的黑暗浇淋而落,在这铺天盖地的长夜里,重华的招魂歌轻轻低唱着,悼那些再也回不来的魂。

    昔有儿郎抱剑去,碧血沉沙骨难还,此骸去岁仍玉貌,此躯昨夜曾笑谈

    顾茫在自己的梦境里跪跌在地,蜷成一团,喉咙里是嘶哑不清的呼唤。他在唤他的朋友,他的军队,他年轻时孤注一掷的执着与热烈。

    恍惚间有谁握住了他的手,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叹息着安慰他,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哭了,顾茫,别哭了。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觉得那只手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

    握着他,像要带他从灵魂的死海泅渡上岸。

    顾茫哽咽了,他握着那只手,隐约觉得肌肤透着的清淡气息是那么熟悉,是足够他信赖的。

    所以他死死握着那只手,死死扣着那五指,他哭喊道:回不来了,他们都回不来了。

    因为他的出身。

    他的人,他的兵,到头来也等不到一句

    英魂重返故里日,人间无处不青山。

    都回不来了。

    为什么就留我一个人啊顾茫失声痛哭道,抓着那只手就像抓着救命的浮草,泣不成声,为什么要逼我到这一步啊为什么为什么

    恍惚间,那人也紧紧握着他的手。

    那么紧,那么用力地捏着他的手。

    好像在用这种力量,诉说着他绝无法再倾诉的低语。

    还有我。

    你还有我

    我陪着你。

    就这样一直昏昏沉沉,直到第五日,顾茫才从漉湿的梦里挣扎着苏醒。

    他睫毛簌簌,缓然睁开眼睛他们已经从唤魂渊回来了,尾祭已经结束。

    他躺在一张铺着厚厚狐皮毡毯的大床上,隔着一层轻薄的墨色云纹纱幔,可以看到外头茂盛的天光,屋内噼剥的炭火。

    是羲和府。

    他已经回到羲和府来了。

    顾茫起身,抬手撩开帘子,坐在大床上发了会儿呆。他出了一身汗,梦里觳觫而悲伤的感觉还未散去,他眼神发直地望着燃烧的炭火,喃喃着那个回想起来的名字。

    展星。

    陆展星。

    他想起了那是他的兄弟,可除此之外却想不起更多的东西,譬如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譬如陆展星最后是怎么离开的。他的脑子就像沥干了水份的棉纱,再也挤不出一星半点的东西。还有梦里的那些人影。

    他的军队。

    他以前是有个军队的,是吗?

    顾茫抱住自己坏掉的脑袋,坐在床沿第一次感到那么迷茫又那么烦闷。

    正发着呆,厢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李微端着药和点心走进来,一看他抱头呆坐着,讶然道:哎哟,你醒了啊。

    顾茫低低地嗯了一声。

    醒了就把药喝了呗。李微端着木盘到他旁边,喏,两碗,一碗退烧的,一碗宁心的。

    顾茫恹恹地瞥了眼那两碗浓稠的药汁,却被药碗旁的一只青瓷小碟吸引了注意。

    那只瓷碟里摆着两块色泽粉透的花糕,玫瑰糯米粉和出来的皮子晶莹柔软,包裹着里头若隐若现的豆沙馅料。

    李微见他盯着那两块花糕看,笑道:这主上吩咐了给你准备的。这几天你身体太虚了,一喝药就恶心地直吐。拿花糕去去苦,你倒是还能喝下去。

    主上?顾茫怔了一下,墨熄?

    李微笑容敛去,瞪他:没大没小,主上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又说道,来,吃药。

    顾茫没有什么力气和他讨价还价,何况他余梦未消散,心里正是七上八下,于是也就乖乖地拿了药汁,一碗奇苦,一碗奇辣,捏着鼻子咕噜咕噜全喝了下去,喝完砸了一下嘴,拿起一枚花糕塞到口中。

    大概是为了让他昏沉中也好吞咽,花糕做的柔软异常,像雪一样,到了口腔里,不需几下咀嚼,很轻易地也就化了。

    顾茫吃了一个,舔了舔嘴唇,抬头问道:他呢?

    李微一怔:谁?

    他不在吗?

    李微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顾茫是在问墨熄的行踪。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教训道:什么他不他的,叫主上,或者叫羲和君。教了你多少遍的规矩了。顿了顿,好奇道,你问主上在不在干嘛?你有事找他?

    顾茫点了点头,说:花糕,我分他一半。

    李微失笑:主上才不要吃这种东西。你为啥要分他一半啊?

    我顾茫想了想,自从回忆起弱冠礼之事后,他想起墨熄,心里就总有些莫名的情绪在轻舞摇曳。顾茫道,我住他的地方,该给他的。

    李微摸着下巴颇有兴趣地念叨:稀奇,难道这是狼群的等阶意识在作祟?次狼在讨好头狼?

    叨咕还没叨咕完,就听得背后一个沉冷的声音:什么头狼?

    李微一转头,一身黑衣戎装的墨熄推门走了进来。

    李微立刻心虚道:啊哈,啊哈哈哈,没啥。主上朝会回来了?今天那么早啊。

    快除夕了,还算清闲。墨熄看了一眼坐在床沿的顾茫,头也不转地对李微道,你出去吧,我单独跟他说会儿话。

    雕花木门一开一合,李微出去了。

    墨熄走到顾茫床边,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下。

    顾茫犹豫地开口道:你

    话没有说完,墨熄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真是奇怪,之前和这个男人的肢体接触也绝不算少了,捏下巴抵墙上推地上什么都有,摸个头算什么。怎么忽然觉得胸腔里的那个器官猛地颤了一下。

    竟有些发慌。

    不烧了。墨熄没有留意到顾茫的细微异样,他把手放下来,神情是和之前保持一致的清冷寡淡,说说罢。你这几天,又都想起了什么。

    顾茫不确定道:我没有

    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撒谎。墨熄道,这时候顾茫才注意到墨熄眼睛底下有一些青黑,明显是熬夜太久所致的,这几天我差不多一直在你身边。你的梦话,我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一点。

    ===第58章===

    墨熄说完,清冷白皙的脸面无表情地侧偏着,等着顾茫的回答。

    顾茫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是一些很碎的东西。

    墨熄没吭声。他好像在尽力克制什么,压抑什么,可这种克制与压抑崩到了一个临界点,忽然就压不住了。

    他蓦地一下抬起眼,锐利的目光直刺顾茫心肺,好像要把这人连骨带肉剥开展现在自己眼前。他就这样以捕猎者的姿态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忽然咬牙道:

    我听到你叫他的名字了。

    顾茫:

    墨熄接下来这句话几乎是从臼齿里碾出来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不甘与恨意。

    甚至不知是不是顾茫的错觉,居然还有一股子的酸味。

    墨熄阴沉道:你到底还是忘不掉他,你忘不掉陆展星。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

    熄妹:你到底还是忘不掉他,你忘不掉陆展星。

    顾茫茫:没有啊,我第一个想起来的不是和你有关的片段吗?

    熄妹:你到底还是忘不掉他,你忘不掉陆展星。

    顾茫茫:我第一个想起来的事情只和你有关好吗!!

    熄妹:你到底还是忘不掉他,你忘不掉陆展星。

    顾茫茫:m!!!那是我朋友好不好?!你还不允许我回忆别人了???

    熄妹:你到底还是忘不掉他,你忘不掉陆展星。

    顾茫茫:行吧,算了吧,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

    第62章

    算什么

    他的声音不响,

    但是满是阴云催压的味道。

    陆展星顾茫喃喃地,展星

    这过于亲昵的叫法倏地点燃了墨熄心口的火,

    他剑眉怒竖,咬牙低声道:顾茫,果然在你心里,他就是比我重要得多。

    顾茫摸索着自己可怜的记忆,

    说道:他是我的,

    兄弟。

    墨熄陡地被刺痛了:是。他是你的兄弟。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沉,如同在忍着恶心,

    努力去承认一件令他作呕的真相。他低低地呼吸着,抬手扶着自己的眉骨前额,一壁揉着,一壁低声道: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陆展星那个草包废物。那个意气用事的蠢猪,他就是你兄弟。

    顾茫意识深处觉得不舒服,皱眉道:你不可以骂他。他不是蠢猪,

    也不是废物。

    墨熄没吭声,

    按揉着眉骨的动作停下来,但他的手仍然撑在额前,教人看不太清他脸上的情绪。

    半晌才道:脑子都坏了,还不忘护着他呢?

    不知为什么,

    他明明没有大声说话,

    明明没有任何扭曲愤怒的神情,但顾茫听着他的声音,

    竟是觉得不寒而栗。

    顾帅,你可真是,讲情重义,袍泽情深。

    墨熄松开了手,抬起眼。他的眸子幽暗深邃,闪着光斑,他不出声地盯着顾茫良久,脸上是一种阴晴难测,琢磨不定的神色。

    他忽然道:你跟我说说罢。关于你的那位好兄弟,你都想起了一些他的什么?

    墨熄的眼神太沉重了,顾茫在他的逼视下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想了想,说道:我先是看到了很多人,他们都在怪我。

    怪我没有做到我答应过的事情,说我忘了他们的名字。顾茫怔忡地,然后,我就看到了展星。

    墨熄的心抽紧了,只是面上仍不动: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在对我笑,他回头对我笑,然后然后他就转身走了。我想去追他,但我追不上,他消失在那些人影里。顾茫说,我就想起来,我从前有这样的一个,兄弟。

    墨熄没作声。

    顾茫抬头犹豫地问他:我以前,是不是和你一样,也有一个军队?

    是。

    那展星,是不是也是军队里的

    墨熄面无表情道:是。他是你的副帅。

    顾茫眼中闪动着些渴望:那他人呢?他是不是也在重华?

    墨熄把脸转过去看着轩窗,窗外有鹊鸟啁啾,天光透过缠枝纹窗棂斑驳散落,碎了一地。他说道:你再也见不到他了。也不用去想他。

    顾茫怔了一下:为什么?

    墨熄神情冷淡而刻薄,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个字:他死了。

    几许静默,顾茫茫然地:什么?

    死了。头首分尸,东市处刑,尸首挂了三日。

    不知是怎样的仇恨让一向清正的男人如此恶毒,汩汩的毒汁从心底漫上来,淬在唇齿之间。

    墨熄不去看顾茫的脸,他依旧望着窗户和窗户下散落的光斑。他说:真抱歉,世上早没这个人了。你想也是白想。平白浪费你自己的感情和脑子。

    顾茫睁大眼睛。

    他如今已会了很多的词句,所以他听懂了墨熄全部的话。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希望自己还是落梅别苑里那个只能明白最简单句子的人,他一点都不想懂得墨熄的意思。

    顾茫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心口却是割裂的疼。

    他并没有太多的惊愕,好像潜意识中就是知道陆展星已经死了,好像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已经经历过这样的离别与痛楚。

    但他没有料到这块血肉纠结的旧伤疤会被墨熄重新挖出来而后毫不留情地撕裂刺穿他蓦地低下头,眼前有些模糊了。

    墨熄倏地回过脸来,咬牙道:你哭什么?

    我不知道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要再为他难过?墨熄的胸腔里血流翻涌,他仍压制着自己,但眼眶已泛起了血丝,顾茫,你他妈的,疯了吧。

    顾茫只抱着头,喃喃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我不懂什么?!顾茫这种本能的袒护让墨熄心口一窒,蓦地震怒了,他哗地扫翻了床几上的碗盏,碎瓷乒乒乓乓砸了满地。

    墨熄倏地起身,提着顾茫的发髻,强迫他抬头一转也不能转地看着自己。

    你知道陆展星是什么东西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废物吗?!

    是,他是你的兄弟。墨熄的目光几乎要这样探下去,将顾茫的心肝肠肺尽数掏出,揉碎在自己掌心里,不让他再为旁人难过。

    他那么恨,那么渴,那么无所适从。

    以至于他的手都有些抖了,墨熄低怒道:可也就是你的这个好兄弟,是他当年在沙场上一时冲动斩了来使,是他酿成大祸点燃了其余中立两国的愤恨,是他把祸水东引让重华当年腹背受敌多少人无辜受累身死!!

    这些你都想不起来了是吧?好!我来提醒你!我告诉你!!

    你的!我的!!我们的袍泽因为他的意气陷入重围!重华百万臣民为了他的愤怒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你的兄弟!!都是你惯的!你护啊!!!

    墨熄积压了那么多年的怒火一夕尽燃,那怒焰几乎要将顾茫烧穿。

    什么兄弟为了一时痛快,不顾你的命令斩杀了谈判的使臣,这是兄弟?!!把你往火坑里退让你内外交困,这是兄弟?!!你一辈子的夙愿就是想要奴隶也能出头也能建功立业你努力了那么久,风里来雨里去,生死徘徊,他一个冲动就把你的努力全部葬送,这他妈的是什么兄弟?!!

    墨熄说着,手上青筋暴突,脸庞也激着血气,脖颈的血管突突直跳着。

    他抵着顾茫的眼睛,他死死地盯住他,把奔流的仇恨与不甘都倾泻于他墨熄怒喝道:顾茫,你给我记清楚了,没有他这个孽畜当年什么事都他妈的不会发生!士族不会抓到把柄鼓动唇舌,君上不会有机会削你的权!那么多无辜的修士百姓都他妈的不会死!!你也不会你也不会

    他喘息着,陡地说不下去了。

    他慢慢地松开捏着顾茫的手,眼中既是滔天恨火,又是无尽汪泽。他转开脸,迅速抹了眼前的湿润。

    喉咙里的苦,把剩下的句子都堵住了。

    这些年,熬的太苦,忍得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如果没有陆展星。

    你也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

    不会投敌燎国,献躯魔道。

    我们也不会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就这样了你还忘不掉他。你还当他是兄弟。墨熄脸上一层薄薄的嘲讽,把那些悲伤都覆压下去。他低喃道:你还不让我骂他。

    行,我知道了。墨熄垂落睫帘,轻轻嗤笑着,过去,现在,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做的错还是对,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我都我都

    我都比不过他。

    嘴唇颤抖着,蓦地抿起,就此失语。他那么高傲,已经挖心挖肺付出了所有,还是被甩了。还是惨淡地成了顾茫人生里的一枚弃子。他要怎么才能重新鼓起勇气,对顾茫说出自己完整的心意。

    墨熄竭力压下自己战栗的情绪,生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愈发地失控。他喉结滚动,半晌,低缓沙哑地吐出一句话来,近乎是叹息地:顾茫。他是你的兄弟,那我呢

    那我呢?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你曾经,为了你的兄弟抛下我。

    为了你的理想舍弃我。

    为了你的袍泽你把我推到地狱深处去。

    七年了。

    我在这生死不能的地狱里徘徊了七年你为了他们孤注一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你是要我与曾经最爱的人刀剑相向,还是要我跟你一起远走高飞抛下墨家世代守护的重华?

    你为了他们怒而离去的时候,你有没有顾虑过我该怎么办啊?!

    就因为我在乎你,我珍惜你,所以你不惜一次次伤害我,一次次把我放在该考虑的最末。

    是吗?

    顾茫看着男人尽力支撑着,却几乎已经神情破碎的脸庞,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只觉得好难过。

    听到陆展星死,他很难过。听到梦里那些将士唤他顾帅,他很难过。可是看着墨熄现在的样子,他心里又有一种截然不同的痛楚。

    这种痛楚让他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来,犹豫着,终归还是颤抖地捧住了墨熄的脸庞:不是的。你是我的

    我的什么?

    答案仿佛就在唇边,却倾吐不出。

    好像他们昨日的亲密记忆就在心里,却挖掘不到。

    墨熄侧过脸来,似在等着顾茫把这一句话说全,可是良久的四目相对后,顾茫的喉头仍是阻鲠着的,什么也没有说。

    墨熄便在这样的沉默与等待里,慢慢地,眼圈湿红了。

    他推开顾茫的手,说:你不用再苦思冥想了。我替你说。

    我对你而言什么也不是,我们从前也什么都没有,只是你逢场作戏,我人傻年少。一字一字吐出来,他双目赤红地盯着顾茫的脸,语气和神情都是那么狠戾,可一句一句扎着的,却都是自己的心。

    陆展星是你的兄弟,我不是。

    建功立业是你的梦想,我不是。

    袍泽万千是你的心头血,是你的执念,是你永远不能抛弃你放不下的过去,我不是。

    顾茫微微摇头,他望着这个极度强大却又极度孤独的男人,心里的那种痛楚越来越深刻,越来越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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