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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

    墨熄的血流不由自主地湍急。

    他确实想立刻喝止住慕容怜的举动。但另一个方面,他又忍不住想知道,顾茫究竟会怎么做?

    其实墨熄也曾有过那么一些怀疑,他也想过顾茫的头脑受损或许只是假象。

    如果顾茫的脑子真的损坏了,出于兽类的本性,他不可能会有任何犹豫。如果他真的像李微所说,潜意识觉得自己是一匹狼,那么自卫和伤人之间,狼毋庸置疑会选择后者。

    那么,为什么顾茫还没有任何攻击的举动?

    气氛绷得越来越紧。

    慕容怜在笑,岳辰晴在喊嚷,众人在相劝,屋内烟熏缭绕,浮生若梦。墨熄眼前急速掠过的是顾茫从前的面庞,沉静的,灿笑的,关切的,冰冷的。

    陆离光怪地游过去,犹如大鱼身上的鳞片在闪耀着,每一片光芒里都是顾茫过去的身影。

    清梦一般浮起:

    好久不见了,墨师弟。我能坐你旁边吗?

    你要不要和我烂在一起。

    我真的会杀了你

    这些回忆飞湍瀑流般喧嚣着一一在眼前冲刷过,最后被慕容怜的声音猛地刺破,拽回现实中来。

    只剩下此时此刻,顾茫那张依旧还算宁静的,微微皱起眉头的脸。

    二

    顾茫竟仍是没有动。

    他为什么不选择自救?!他不是浑身狼性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何况从前他对自己那么狠毒,刺刀也捅过了,他本应该、本应该

    三!

    住手!

    墨熄猛地反应过来,手中疾光电起,一道咒印倏地破掌而出,朝慕容怜扬起的匕首掠去!

    太迟了

    匕首照着顾茫的脸颊刺下,鲜血嗤地喷溅!

    墨熄蓦然睁大眼睛。

    第17章

    疑心

    血一滴一滴落下来。

    慕容怜捂着肩膀,他丝质的衣料很快就被浸透了,猩红从他指缝中渗出。左右见之色变,磕磕巴巴道:主、主上

    谁都没料想到最后受伤的居然会是慕容怜。望舒府众人霎时乱做一团:快拿药啊!快把疗合灵散拿来!

    快快快!止血带!止血带!

    慕容怜脸色铁青,不知怎么回事,就在刚刚匕首刺下去的那一瞬间,顾茫的脖颈侧忽然浮出一个红色的莲花图腾,随即身周忽地暴起一阵灵流,数十柄无形的光剑瞬间升出,不但将他的匕首震脱,甚至还将他反斥出数丈之外!

    慕容怜一时说不出话来,紧咬着下嘴唇,脸色时白时红。他缓了一会儿,掌心泛起蓝光,凑合着先止住血,而后又是尴尬又是恼怒地喝道:顾茫!!

    顾茫已经趁乱跑到桌子后面去了,这时正搓着光裸的脚丫,十分警觉也十分无辜地龇牙咧嘴,眼睛紧盯着慕容怜,而那些光剑仍在不断浮沉,将他团团包护,护在阵心。

    寂静一会儿,人群中,忽有个之前去落梅别苑寻过顾茫的公子猛地反应过来,喊道:哎呀!原来是这个阵!

    什么阵?慕容怜怒道,你知道还不快说?!

    这个阵这个阵属下也是无意得知,说起来颇有些尴尬

    说!!

    回望舒君,是这样的!那公子见慕容怜动怒,忙回答道,这个阵法若是用法术攻击他,或者用高阶武器打他,那都不会触发。可若是用一般品级的召唤武器、或者拳脚伤害他,并让他觉得很害怕,就会有很多道光剑就会从他身体里爆发出来。这也是他说到此处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完,这也是顾茫在落梅别苑那么久了,也没人能真的把他怎么样的原因嘛

    慕容怜怒气难消,恨恨地盯着桌子对面顾茫,这是什么愚蠢可笑的阵法?!

    那公子摇了摇头:顾茫以前是术法鬼才,当初他不知自创了多少咒诀,很多都极其无聊,除了能讨姑娘傻笑,其他一点意义都没有。这个,或许也是他早些年创着玩的。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都想起来了。

    修真学宫的藏书阁中至今还存有一些顾茫少年时涂改过的卷轴,上面写着些乱七八糟的小法咒,什么冷菜迅速变热的,可以在一炷香的辰光把自己变成一只猫的,还有能变出一团在冬天揣进怀里暖身的火,诸如此类。其中流传最广的是一个名为将军说的都对的法咒,传说顾茫早年在军中总爱逃那些冗长又无聊的军会,为了不让统帅发现,特意琢磨出了这种术法,能够将一块木头点化成自己的模样坐在原处听将军废话,自己则逃之夭夭,不知去哪里快活逍遥

    这么一想,还真有可能。

    也是哦,防拳脚不防法术,简直是荒谬嘛,一看就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护阵。

    顾茫这家伙就是喜欢乱七八糟瞎折腾。不过还真是给他歪打正着,这种无聊的小法术居然还保护了他。有人笑了笑,不然的话,他早就该被弄死在床上了吧。毕竟在重华想睡他的人恐怕不少,可惜一直就没人能破了这道阵。

    岳辰晴在旁边听了,挠了挠头嘀咕道:靠,这什么阵?高岭之花阵?

    ===第15章===

    得了吧,顾茫高岭之花?另外一个小公子笑起来,压低声音和岳辰晴开玩笑道,这干脆编副对联算了。

    顾茫高岭之花。岳辰晴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下联是什么?

    墨帅浪荡风流。

    岳辰晴拍腿大笑:哈哈哈哈虽然根本就不对仗,但是

    笑什么!蓦地被慕容怜打断了,慕容怜恼羞成怒道,没规没矩,当心我给你爹小鞋穿!

    我没有!我哪敢啊。岳辰晴忙道,顺便提一句,只要望舒君能开心,别说给我爹小鞋穿了,就算给我爹女鞋穿都没关系!

    慕容怜瞪了他一眼,想到今日夜宴威风不得,反而还落了一道伤疤,拂了一张尊面,心中难堪,于是转头恨恨道:还不快来人?!

    听凭主上吩咐!

    慕容怜一拂衣袖,点了点顾茫:把这头蠢猪带下去。我不想再见他。另外给我从落梅别苑再调几个懂事聪明伶俐的来。至于惩罚

    他磨着牙根,余光瞥见墨熄的脸。

    不知为什么,墨熄在看到那阵法之后神情就有些古怪,还往顾茫的颈侧看了好几眼。

    墨帅你就没话要说?

    墨熄回过神,把目光从顾茫身上收回来,双手抱臂,冷淡道,望舒君不是打算成人之美,把顾茫割爱给我么。

    慕容怜一怔,随即颇不要脸地说:说说而已,君上谕令由我来处置他,哪儿能随意易主?

    墨熄原本也知道他这人不会讲话作数,什么君子一诺驷马难追,对慕容怜而言简直是放屁。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荒唐儿戏,君上的旨意,如果没有君上自己收回,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改动。

    于是抬眸迎上慕容怜咄咄逼人的目光,说道:即是这样,望舒君的人,望舒君自己处置就好,又何必问我。

    既然你这么讲了。慕容怜嗤笑,转头吩咐道,带下去,赏他八十鞭,克扣他饮食一个月。顿了顿,阴鸷地补上一句。

    饿死也是自找的。

    顾茫被押下去了,望舒府上的奴仆过来把狼藉一片的案几收拾干净,重新布置几道新菜,夜宴重开。

    一片议论唏嘘中,唯有墨熄没有说话,在周围觥筹又起的时候,他重新抬眼,目光复杂地看着顾茫被带下去的地方,手指在没有人瞧见的暗处缓缓捏紧。

    墨熄不爱饮酒,更讨厌宿醉。

    但那天从望舒府回来之后,他坐在自家空幽的庭院中,拍开了一坛陈年佳酿,一觞一盏,独酌直至见底。他看着吴钩当空,云开雪霁,他忽然问侍立在身边的管家:李微。你跟了我几年了?

    回主上,七年。

    墨熄喃喃:七年

    七年前,他追击投敌的顾茫,深入敌营,被顾茫刺了胸膛,命悬一线。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李微就是在那个时候奉了君上的命令来羲和府照看他的。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墨熄不甘心地想,所以,自己是究竟因为什么而放不开,又是因为什么,而忘不掉呢?

    酒喝多了,未免有些醉意。他不愿意失去理智,所以李微欲再给他斟上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必了。李微应了美色当前而不乱,美酒当前而不醉,在欲望面前能真正做到收放自如的人并不多,墨熄是其中一个。

    你觉得,我和顾茫怎么样?墨熄忽然问。

    李微愣了一下,犹豫道:不太配?

    两个男人你说什么配不配,我看你也喝多了。墨熄瞪了他一眼,重新说过。

    李微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哦,您二位的关系么?人人都知道不好呀。

    那以前又如何?

    以前李微琢磨了一会儿,以前我也没有福分侍奉在主上身边,但我听说主上和顾帅是学宫师兄弟,也是军中同袍,帝国双帅,还有就是唉,不知道,其他我也想不到了。有人说您和顾帅那时候挺熟的,也有人说顾帅是阳光普照,跟谁都暖,所以可能与您也并没有那么熟,差不多就这样。

    墨熄点了点头,不置评价。

    师兄弟,军中同袍,王国的两位帅将。

    这是大部分人对于墨熄和顾茫关系的印象,好像没什么毛病。

    李微好奇地问了句:那实际上是怎么样的呢?

    我和他?墨熄居然很浅地笑了一下,垂着长睫毛,那笑痕里藏着点什么苦涩的东西,不好说,说不好。

    顿了顿,慢慢道:也不该说。

    重华没有人会相信,顾茫对于曾经的墨熄而言,就像清泉之于一个行将渴死的旅人。

    在遇到顾茫之前,墨熄有抱负,有担当,意志坚定,困苦不畏,但他心中更多的其实是恨。

    少年时,他曾经那么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可他得到了什么呢?父亲战死,母亲背叛,伯父祸乱,仆从一个比一个会看眼色,嘴上称他为少主,却都在替伯父做事。他周遭四顾,竟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当时他并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的太不好,才会受到命运这样的苛待。

    他就是在那时候遇到顾茫的。

    那时候的顾茫那么善良,那么正直,哪怕只是个奴隶,有着卑微到尘土里的身份,他也从来不去怨恨什么,从来不去指责什么,墨熄一开始跟他伏魔除妖的时候,脾气不好,没少冲撞他,但顾茫都笑嘻嘻地包容了他总是在体谅着别人的不容易,尽管他自己已经过得那么辛苦。

    他总是在努力地呼吸着生命中的每一丝善意,然后拼命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冒充慕容怜买药一事,他明明知道会被责罚,甚至会失去在学宫修行的权力,却还是执意做了。而事发后,跪在学宫的忏罪台上,顾茫什么都不辩解,只涎皮赖脸地说自己是觉得好玩。

    可哪有奴隶会为了好玩葬送自己来之不易的出头机会?

    分明是因为他亲眼看到那些村民常年为瘴疫所扰,病痛缠身。

    他觉得不忍。

    但是他太卑微了,卑微到连用最低的姿态,最轻的声音,低低说一句我就是想救人都会被无情耻笑。哪怕他把滚烫的胸腔生生挖开来,让他们看到他快要难受到死去的心,他们也只会讥笑他的热血,怀疑他的善良,讽刺他的不自量力,嘲笑他颤抖的真心。

    他都知道。

    所以他不辩。

    人都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自己都这幅境地,一个望舒府的小奴隶,不去忧心自己下一顿该吃什么,该怎么讨主上欢心,却去挑这救死扶伤的担子好一个不自量力的丑角。

    可也就是他当年的那一份不自量力,那一颗流着热血的炙烫的真心,将本已对人性失望透顶的墨熄拉了正道。

    主上。恍神间,李微在身边劝道,夜深露重,您该去歇着了。

    墨熄没有马上应答,他的手仍撑在眉前,扶遮眼,听到管家的声音,他稍侧过脸,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似乎在擦拭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声音低缓,很轻地道了句:李微。

    在。

    你说。他沉吟道,顾茫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曾失忆?他是装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岳的区别待遇》

    慕容怜:笑p啊笑!老子助攻还要受伤!不干了!你笑什么岳辰晴!再笑给你爹小鞋穿!

    岳辰晴:只要慕容大哥开心,给我爹女鞋穿都行!

    岳钧天:竖子不孝!!

    慕容怜:行,够不要脸,那如果我给你哥女鞋穿呢?

    岳辰晴:只要慕容大哥开心,给我哥童鞋穿都行!

    江夜雪:你终于肯叫我哥了?

    慕容怜:靠!那如果老子给你四舅童鞋穿呢?!

    岳辰晴:只要慕容大哥开心等等?啥?!你要给我四舅童鞋穿?不行!!!不许你接近我四舅!!!!

    神秘的四舅:

    日常感谢追文的小伙伴~~

    第18章

    脏兮兮的祸水

    李微愣了一下:什么?

    墨熄依旧没有抬眸,深邃的眉眼都在手覆压的阴影里,低沉的声色带着鼻音:或许他还记得一些事情,他的心智根本就没有完全损坏。他装的。

    这怎么可能?李微大睁着眼睛,顾茫的病症是神农台确诊的,重华最好的姜大夫也来替他诊断过,他的灵核碎了,魂魄丢了两个,头脑坏了,他觉得自己是一匹狼

    你见过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肯伤人的狼吗?!

    李微惊呆了。

    是他的错觉吗?羲和君的眼眶竟然有些湿红。

    主、主上何出此言啊

    墨熄合了合眼眸,他的怒火并不是针对李微的,他只是真的不愿再听到类似于顾茫什么都不记得这样的话了。

    在望舒府。慕容怜给了他两个选择,是断我一条臂膀,还是划他自己的脸。墨熄转过头,望着树影摩挲,半晌,喃喃道,他选了后者。

    李微:

    你告诉我,什么狼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李微心道,告诉你?我告诉你啥啊!你看你那暴脾气,我要说顾茫或许是压根就没听懂望舒君的问题,你不得跳起来踹死我啊???

    打那天开始,墨熄就有点魔怔。

    虽然李微后来趁他心情还行的时候,委婉地跟他表达过类似顾茫现在脑子是真的不好,很多词他都听不懂,跟他沟通就和三岁小孩一样,有时候一句话得重复好几遍,但墨熄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一点微弱的希望。

    最后李微没办法,说:那主上您要不去和神农台求证一下吧。

    神农台有很多慕容怜的人,墨熄并不想去。

    李微又献计献策:那您去御药馆,问问姜药师吧。

    姜药师是个高冷且刻薄的人物,墨熄对他并没什么好印象。但最终还是捱不过心中煎熬,前去拜会。富丽奢靡檐牙高啄的药王府外,小童诚惶诚恐地说:羲和君,我家姜掌柜出门采药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掌柜去期不定,或三五天,或三五月。

    他说自己去哪里了没有?

    掌柜采药,会跑五湖四海。

    墨熄甚是无言,看着那小童摇头晃脑作答的样子,只得点了点头,转马回府了。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了,成天在琢磨顾茫的事情,这天晚上,墨熄睡下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竟又模模糊糊地回到了多年前,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一刻也等不及想去表白的那天。

    正值寂夜,是塞外边关。

    他很年轻,只二十不到。那时他还并不是威震四海的羲和君,顾茫也还压在慕容怜名下没有声名。

    他们与燎国激战,死了好多人,墨熄收拾同袍遗物的时候看到了一封血迹斑驳的鸿雁情书,他捏着那封还未来得及寄出的书信,怔怔看了很久。

    墨熄家门不幸,自幼见到的都是尔虞我诈,背叛利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炙热的、真切的爱情。

    战死的修士是个糙汉子,平时连书都不爱看的人,却在烽火硝烟里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写了那么长的一封信,信中不聊战争苦楚,不谈功勋立业,只讲姑娘眉梢的一颗痣,庭中栽的一丛新苗。

    明年繁花烂漫时,小嫣清唱我吹箫。

    拙笨的、甚至不那么工整的诗,却温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居然是由那样一个粗笨汉子写就的。

    他写的时候,眼前是真的浮现了来年凯旋后,与那个名叫小嫣的姑娘在手植的花丛前吹曲弹唱的情形罢。

    最后却只剩了这一张血迹已干的信。

    墨熄无法表达自己当时内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他在榻沿坐了很久,手里攥着这封信。

    明年繁花烂漫时,小嫣清唱我吹箫。

    如果今天死去的人是他,他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呢?

    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但他并不以为意,直到许久之后,才蓦地反应过来他霎时愣住了,背心一片冷汗胸腔里像忽然点起了一簇火,照的一切霍然通透。但又好像那一簇火其实一直都在他内心深处默默地照亮着他,舔舐着他,煎熬着他。

    只是他从前没有发现,不明白自己那些压抑着的感情是什么而已。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的野火却越烧越热,有什么坍塌了,有什么又轰然立起。

    营帐外有死了兄弟的修士在哀哭,又隐隐的埙声和寂寂的风声。

    他攥着手里的那封薄纸。明天谁又会死呢?

    明天谁的心事又终成血污。

    他忽然再也无法克制心里的那种冲动,猛地一撩帘子,正撞上进来给他疗伤的药修,那药修吓了一跳:墨公子?

    墨熄不回答,他大步走出帐外,步子越来越快,把那封染血的信收在袍襟里,他会把它带回去给那个信中提到的小嫣,然而他现在急着要去找一个人,他忽然变得那么急,好像如果不说,明天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死亡就迫在眉睫似的。

    墨公子!墨公子!

    白袍广袖的疗愈修士追出营寨,朝他喊道:墨公子,你胳膊上的疮口

    但他没有理会,不想管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伤,他只身奔出营外,召来灵马,一骑纵马向前。

    胡风朔雪迎面拂来,身后是守备营的鸽群唼喋,那细碎的声音被他越抛越远。他的心中攒着一团热血,想要找到正在值夜的顾茫倾说。他能感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焦灼如火燎烟熏的内心,明明朔风寒雪,却连掌心都是微微湿润的。

    ===第16章===

    顾茫呢?

    来到北军营中,他还没下马就着急地喘着气问戍军的修士。

    我找他人,他在哪里?

    那修士见他风风火火,吓了一跳:墨、墨公子可是有急报?

    有什么急报,我见个人就非要有急报吗?口中呼出炽热的白雾,语气愈焦躁。

    那您

    修士目光刮了一下墨熄受伤的胳膊,犹豫片刻,没有再问下去,但墨熄已然明白他的意思那您无事不好好休息养伤,迎风冒雪地,从南军跑到北军来找一个无名小卒做什么?

    墨熄太焦急了。

    也太冲动。

    他刚刚弄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件很重要的,困扰了他很久的事情。他必须要找到顾茫,如果不立刻找到顾茫的话,仿佛满腔热血就会在这一夕之间被熬干烧尽。

    他的性子原本就说一不二,认准了要什么就必须把什么攥在手里,那时候又年轻,根本没有体会过情爱的苦涩。

    他甚至根本没有考虑后果,没有去想人伦道义,没有去思考是否会被拒绝。

    他什么都不懂,就这样冒冒失失揣着一颗真心,冲动地来到顾茫的营帐外,站在那军帐前,手指微微颤抖着,他的血越来越热,心跳越来越快。最后喉结攒动,深吸了口气,哗地掀开了帘门。

    顾茫

    一个长相周正的攻伐修士回过头来,是顾茫当时的好友陆展星。

    陆展星也是慕容怜的侍读,从小与顾茫一起长大,性子很乖张。他这会儿正在营帐内边啃水果边看剑谱,见了墨熄,愣了一下:墨公子?

    你怎么来了?

    顾茫呢?

    你找他啊。陆展星啃着汁水饱满的梨子,忽然眉飞色舞地就嗤嗤笑开了,今晚怎么一个两个都找他?

    谁还找他。

    哦,没谁,就几个我们的朋友,找他出去附近村里玩儿,墨公子你不认识。我本来也要去的,结果腿还没好透,就懒得跑

    陆展星絮絮叨叨的,墨熄心中的那种焦躁又更甚了,他微一咬下唇,问道:他去哪里了?

    陆展星笑着开口,准备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可是就在墨熄即将梦到当年的那一句答案的时候,却感到一阵疼。

    似乎是心脏本能地想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再痛下去,所以沉重的黑暗忽然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压碎了那个回答。梦境像最脆弱的尘埃般被吹散了。

    黑色越来越深,梦越来越沉,也再没有了任何声响。

    最终天地虚无。

    一切都归于静。

    第二日,墨熄在庭院鸟雀的啁啾声中醒来,他慢慢眨着眼睛,逐渐恢复清醒,仿佛从一场破碎镜花水月中泅渡上岸。

    顾茫

    他困囿于梦境的余韵中,抬起手,只觉掌心微热,竟还有细细的汗沁,年轻时那种烧灼的心情似乎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可梦的内容却已逐渐模糊了。

    主上。见他醒了,李微小趋而至,躬身道,长丰君一大早就差人送来了一些礼物,正暂搁在花厅中呢,主上您看是否要收?

    长丰刚睡醒,又梦到那样令他怅惘的往事,饶是英明神武的羲和君一时也有些缓不过神。过了一会儿才揉着额骨微蹙着眉想起

    那是一个落魄的老贵族,如今地位虽在,却已是名存实亡。长丰君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与其他人家往来了。

    墨熄有些起床气,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问:他忽然给我送礼干什么?

    没详说。

    墨熄是清正惯了的人,顿了顿说道:那你给他退回去吧,就说心意我领了,非节非庆,东西不要。

    是。

    待墨熄洗漱着装毕,走到花厅一看:真是夸张,珍珠翠玉,绫罗丝锦、法器灵药等大大小小八抬礼箱,看得他眉头直皱,把正在忙碌的李微叫过来。

    长丰君是不是犯事了?

    啊?李微愣了一下,没有呀。

    那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李微心道,长丰君最近好像是因为女儿的事情开罪了修真学宫的不少贵胄,有几位还是势头正旺的大家族。这个时候给羲和君送礼,显然也是想探探情势,看能不能巴住这位刚刚归城还一无所知的大统领。

    不过李管家还是很聪明的,他知道几个家族内的事情还是不要卷入为妙,于是道:这个连主上都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墨熄愔愔地将那些东西又扫了几遍,仍是琢磨不透对方的意图,干脆也懒得再管。只整了整袖角,说道:我出门了,中午不回来,你让厨房不必备膳。

    哦李微应了,却不禁抬眼偷偷瞅了墨熄一眼。

    主上这些日子不太对。

    好像打从望舒府回来之后,哪怕没有朝会军务,也每天雷打不动地往外面跑,有时候跑半天,有时候跑一天,有时候干脆深夜才回来。还不让侍从跟着。

    看这端倪,怎么瞅怎么像再跟某位佳人私会啊

    此念一出,李微差点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不不不!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前有梦泽,后有宴平,更别说其他名门淑媛妖艳贱货,统统都试过要融化过羲和君这一尊清高冰冷的男神,但至今仍无人能够做到。

    李微暗忖,要是羲和君真能干出那种瞒着所有人和姑娘约会的事情,那对方该是怎样一个手段卓绝的祸水红颜啊。

    墨熄沉着脸在街角的茶摊落座,要了一壶阳羡茶。茶很快就端上来了,配着的还有些干果蜜饯,墨熄慢慢喝着,秀长的眼尾时而目光流转,看向对街。

    对街就是落梅别苑的后院莲池。

    而那个脏兮兮的祸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

    前些日子,顾茫几乎每天都会在这里发呆,什么也不做,就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浮桥上,不出声地立着,盯着莲池里的鱼看。

    那张脸茫茫然的,像下过一场铺天满地的大雪。

    一开始墨熄不知道这些鱼有什么好看的,直到有一次,他发现顾茫试图伸手去捉一条鱼鱼当然没捉到,于是这人蹲在岸边,呆呆看着锦鲤摇曳远去,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眼神逐渐有些发直。

    墨熄才明白,他这是饿了。

    慕容怜那天说要克扣他一个月的饭菜,如今算来已有十余天。于是委屈极了的顾茫居然想自己捉鱼吃

    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打那天起,顾茫一直就没出现过,墨熄每日都来,却再没瞧见过他蹲鱼的身影。

    今天也不例外。

    慢慢的,茶已喝至见底,又请摊主添了壶新的,再坐了许久,却也不见顾茫。

    这人已经连续五天没出来了,莫不是落梅别苑里又发生了什么?

    墨熄这样想着,脸上虽仍淡淡的,但心里却开始有些焦灼。他隐忍着,将盏中最后一点阳羡茶喝完,却淬不灭那心火。最终还是起身,向对街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告白模式》

    二十岁的墨熄告白:不管不顾直接冲过去找人。

    三十岁的墨熄告白:我再也不想告白了。

    顾茫正常版的告白:我是认真睡你的。

    顾茫狼化版的告白:你的皮毛真好看,能借我蹭蹭吗?

    小岳岳的告白:你比我四舅还厉害!

    江夜雪的告白:我是鳏夫,没打算续弦,我说了好几遍了。

    慕容怜的告白:这位姑娘,你愿意和我一起在评论区被喷成筛子么?

    第19章

    咒印

    哗哗。

    落梅别苑外的低阶修士扫着白玉青石上的桐木落叶。

    忽然一双黑皮军靴出现在视野里,修士手上的动作停住,眯着笑抬起头来婉拒:客倌,天色还没暗呢,咱们别院是戌时开门,您看要不要稍微再晚

    话还没说完,就在看清来人的脸时蓦地睁大了眼睛,骇得连扫帚都掉在了地上。

    那修士瞠目结舌:羲、羲和墨熄军服挺拔,衣襟重重交叠,缘领一丝不苟,再正经不过的君子模样。说道:我找人。

    ??!那低阶修士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这里是落梅别苑,而羲和君那是人尽皆知的清心寡欲。他居然会主动要来花楼找人?太阳是要从西边出来了么?!!

    墨熄面若寒霜,眼神愈发瘆人:你看什么。我不能进去?

    不不不。小修士慌忙引着他进去,您请、您请。接着又磕磕巴巴问,羲和君要找谁?

    墨熄沉默一会儿,把脸侧过去,面无表情道:顾茫。

    哦哦!原来是找他啊小修士反应过来,陡然松了口气。

    羲和君逛花楼虽然匪夷所思,但是羲和君找顾茫却是情理之中。毕竟他俩这么深的冤仇,羲和君心情不佳了,过来找人出出气,那也是十分正常的。

    墨熄跟着小修士顺利进了落梅别苑,小修士一边走,一边和墨熄说道:羲和君,顾茫在后院那个很脏的废屋里,你一会儿进去了可留心些衣裳,莫要碰脏啦。

    墨熄皱起眉头:他怎么会在那里?

    呃,这个说来话长。之前望舒君不是给他降罚了么?于是我们就让顾茫在院子里做苦力,劈柴什么的。不过前几天他大概是饿惨了,居然半夜跑去伙房偷肉包吃。

    然后如何。

    本来偷一两只也没事,不会被人发现,可他偏偏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一口气吃了整四笼,等厨子去看的时候,他还在里面抱着包子啃。那厨子当然不乐意,冲上去就要跟他算账。结果

    墨熄扫了一眼他忽然畏惧的样子,说道:是不是厨子朝他动了拳脚,触发了他身上的剑阵?

    哎!是呀,羲和君您也见过那个阵吗?

    墨熄没有答话,眼底反倒是有些模糊不清的光影流淌了过去,他睫毛动了动,垂遮而落。

    那个厨子打骂太过啦,顾茫反抗得厉害,剑阵触发后,他因为没有回避及时,被割得浑身是血。小修士搓了搓手背上的鸡皮疙瘩,哎哟,好几百道口子啊,也是怪吓人的。

    墨熄沉默片刻,问:人没事?

    没事没事,那剑阵不霸道,虽然口子多,但都是皮肉伤。顿了顿,又道,其实羲和君不用担心,那厨子也是个燎国抓来的狗贼。他和顾茫打起来,那也算是狗咬狗。

    出了这事儿之后,嬷娘就很生气,把顾茫关去了柴房。原本咱们每天给他一只窝头,但是嬷娘说,接下来要更狠,每日只给碗粥,让他好好吃些苦头。小修士顿了顿,羲和君,要不我干脆让人把他给您绑来吧?他那个阵太危险啦。受伤的厨子现在还躺在房里,浑身裹得像粽子,估计一俩个月都下不来床呢。

    不用。墨熄脸上看不出神色,停顿一会儿,说道,我自己去找他。

    由于无需接客,顾茫在落梅别苑最寒碜的小屋里待着。

    都说孤狼难活,顾茫的身体很大程度上被淬炼得和野狼很像。他怕孤独,常常自言自语,落梅别苑里的人瘆得慌,于是干脆给他弄了只黑狗当伴。

    那黑狗此刻就坐在那小破屋的门口,一见到生人靠近,立刻发了疯似的狺狺狂吠,墨熄目如刺刀,看了它一眼,那狗愣了愣,立刻就蔫了。

    羲和君,这狗怕你哎。

    废话。他杀过那么多人,一只狗而已,又怎会对付不了。墨熄黑军靴踏过几级石阶,然后一把撩开厚重的门帘,目光扫过那狭小的暗室。

    和别苑其他地方的奢靡布置不同,这间小屋四壁清简,除了一堆柴草几个破罐再无其他。

    顾茫犹如野兽,在昏暗的角落里蜷作一团。听见有人来了,他动了动耳朵,抬起头无声地望过去。

    陪同过来的小修士忙道:羲和君,您小心些,他现在对谁都有敌意,反抗劲儿大得很。

    墨熄却好像并不在意,只很浅地点了下头,说:你下去吧。

    小修士有些犹豫,虽然望舒君总说弄死顾茫没关系,不过谁都知道望舒君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如果顾茫真的死了,他们所有人大概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看墨帅那么恨顾茫,该不会等到月黑风高把人大卸八块吧

    墨熄道: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小修士见他眼神郁沉,不敢再说什么,只得低头道:是。

    等那修士退下之后,墨熄松开了撩着帘幕的手,厚重而肮脏的布帘子在他身后落下,屋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这里甚至连一盏烛灯都没有。

    黑暗中,唯独顾茫一双清亮亮的眼睛在闪着光。

    墨熄皱起眉头,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他这双眼睛是怎么回事?

    一抬手,一团火焰刹那在掌心中亮起。墨熄燃着那团火,然后向那两点荧荧光亮走过去。

    顾茫被关了五天,神智已有些混乱,加上太久没有见过这般刺眼的光,他喉咙里先是发出低沉地威胁声,发现对方没打算停下脚步,便像受伤的动物般试图逃离,可是他实在太虚弱了,还没爬起来走两步,就又踉跄跌倒在地。

    墨熄在他面前站定。火光终于流泻在了顾茫狼狈不堪的身形上。顾茫见逃跑无望,干脆又转过头来瞪着他

    果然不对。

    之前两次见面,因为灯烛暧昧,情绪波动又大,所以墨熄其实并没有太仔细地看清楚顾茫的脸。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顾茫的眼睛,竟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记忆中那双总是带笑的黑眼睛不见了。取代而之的,是一双湛蓝的瞳眸,幽暗中散落着些荧光晶点。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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