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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夏泱泱道:“夫君要找的东西在屏风后头,自己去看吧。”

    廖明月眸子一缩,心头突突。他深深地看了夏泱泱一眼,也就真的依言转去屏风后看。

    夏泱泱的衣物被撕成了片,散落在地上。那地上却用褥子卷了一个卷儿,廖明月伸手把那被卷子打开,顿时一股血腥味儿扑鼻而来。

    那马夫躺在里头,心口插着一只匕首。

    廖明月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

    他后背突然一暖,被夏泱泱从身后紧紧搂住:“夫君,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不等廖明月应答:“这马夫是廖家的人,泱泱不信没有夫君的指示,他敢来泱泱的帐子。”

    “夫人何出此言,明月岂会……”

    夏泱泱轻声道:“夫君,别骗泱泱了。这儿再没第三个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廖明月轻笑一声,想是那马夫约莫是都说了,心中不禁骂了一句“果真戏子无义”。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再客气,冷冷道:“如今这人死在你屋里头,让为夫怎么相信你们没有苟且呢?”

    夏泱泱缓缓松了手:“世上本无完人,泱泱从未当夫君和他人有什么区别。夫君姿容绝艳,泱泱何须和旁人苟且?”

    “姿容绝艳?”

    廖明月嗤笑着,把手里头的乌木手杖扔在一旁。木头落在地上,发出敦实的一声闷响。

    他撩开衣摆,踢飞了足上锦靴,掀开了裤子,露出那条瘸腿上狰狞的疤痕来。

    “如此个绝艳的模样,倒是闻所未闻。”

    夏泱泱脸上没有一丝惶恐,她蹲下身子,将手放在廖明月的残腿上轻轻抚摸:“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1】。夫君若是把心思放在这不紧要的地方,可怎么看清自己,爱惜自己呢?”

    廖明月身躯微微一震,旋即冷笑起来,他托起夏泱泱的下巴:“夫人道理讲得好,可惜,这世间常常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夏泱泱眉目中满是怜悯和悲苦:“泱泱养在深闺,不通国事,只是这些日子也时常在想,我爹一介武夫,如何铸成那般大祸的?夫君,我爹难道真的是这一切的祸根吗?”

    帐中炉火噼啪作响,廖明月却沉默不语。夏泱泱讲的,他又何尝不懂呢?

    夏泱泱浅笑道:“夫君说的对。这世间本没有道理可讲。”

    她站起身子,后退一步,毛毡毯子从她身上滑落,露出完美无瑕的身子。

    她的手中却显出廖明月赠送的那只玉器来。

    “夫君当日赠我此物,如今倒是正派上用场了。”

    夏泱泱把那玉器托起:“夫君,你看,这玉柄上,并无瑕疵。”

    廖明月眉头微微皱起,看不明白夏泱泱要做什么。

    “夫君,口说无凭。今日,泱泱怕是只有这一个法子,向夫君证明清白了。”

    帐篷中间,那火炉里的火猛地跳了几下,木材燃烧的甜香混着夏泱泱搁在上头的香片儿的气息,把这一方天地充溢。

    像是夏日的夜晚,燃着篝火,旁边还有花草树木的芬芳。

    夏泱泱的身子上没有布帛,只穿着火光和灯影。身上的起伏被火光勾勒得像是一尊神像,连丹田处小小的凹陷,都带了些暗红的阴影,却又十分通透。

    廖明月本该拦着的,可他被夏泱泱的所作所为冲击得心神一片空白。

    他身为监察司统领若干年的震撼,全都不及这一刻,这仇人的女儿展现给他的。

    其实,那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情,然而她神情决绝,像是要把一生都在那火光中燃尽。

    等他想要出声阻拦,等他的身子可以动弹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她的身子像是火苗里的一片枯叶,又像是扑火的飞蝶,不住地痉挛,颤抖:

    “夫君……你可信了我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司马迁《报任安书》。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第137章

    廖明月还有什么不信的。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拉夏泱泱,

    她手上攥着的玉器顶端染了一抹红,殷红的血丝从中像蛛网一样,连到上头镶嵌的宝石上。

    “你……”

    廖明月张了张嘴,

    喉咙里好像有火苗灼烧一般,

    烧得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明明就知道自己什么都知道!

    他没有想到,

    这个粉雕玉琢的女子,居然以这样刚烈的方式,来给他当头一棒。

    她不着寸缕地望着他,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

    “我本将心向明月,

    奈何明月照沟渠……”【1】

    廖明月身子微微一晃,倒退了一步,

    匆匆奔出了这帐篷。

    更深露重,霜天难晓,廖明月深吸了一口气,

    深秋的夜雾充满了他的胸臆。

    他不敢在帐子里停留,

    他只怕再待下去,

    就再也不舍得报仇了。

    ……

    “你也该起来了。”

    夏泱泱伸脚踢了踢躺在地上的那武生。

    那人睁开眼,

    但见刚才还楚楚可怜的女子已经换了一身夜行衣。黑衣包裹下,肌肤胜雪,

    虽然遮不住柔媚,却有种英姿飒爽的风度。

    夏泱泱从袖子里掏了些银钱递给他,淡淡地说:“没办法,

    刚才划破了你的大腿。但是不用真血,廖明月是信不过的。这些钱给你疗伤,再加上去边陲的盘缠,

    也该足够了。”

    那武生也不客气,

    把钱接过,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夏泱泱一脚踹翻了火炉。

    他见夏泱泱那副嘴角上扬的样子,不免心有余悸——他到底是怎么把她看成了一个弱质女子的?

    这火烧起来也快,一眨眼的功夫,就从炉子旁烧到了屏风上。这武生藉着一身功夫带着夏泱泱跑离围场营地时,那帐子里的火已经烧得熯天炽地了。

    她们顺了两匹快马,等到了安静的地方,马匹缓了下来。

    那武生问:“夏姑娘有什么打算?不如跟小生一起走,天涯海角,当一对亡命鸳鸯。”

    “那倒也不必。”

    夏泱泱浅笑,“我在京城有家有业,可不打算远离。“

    那武生略有些诧异:“有家有业?”

    夏泱泱道:“西市,东南。”

    “好地方。等小生混不下去了,必来叨扰。”

    他旋即展颜,“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原来姑娘早有打算,我可以要替你夫君心酸了。”

    这武生自然不能再回京里了,到了一处驿站,二人就分道扬镳。

    临走时,那武生跟夏泱泱说:“有句话不值当讲不当讲,不过既然我这么说了,自然是打算跟姑娘说了。小的不才,除了这一身功夫,男女之间的事儿,也算有些经验。”

    “那廖司掌,心里头是有姑娘的。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姑娘好过些。”

    夏泱泱站在风里,但笑不语。

    廖明月的心思,她又怎么不清楚。只是庆幸自己不是原主,不会真的投了真心进去。就算心里头有她,也未见他悬崖勒马。

    不过,她在廖明月身旁留了些痕迹。她人不在,也不怕他不惦念。夏泱泱尚有几个场景等着触发,可不敢不让廖明月惦记。

    事实上,廖明月的情形远比她想得更加痛苦难当。

    每天早上从床上起来,一摸手杖,就触到夏泱泱给他缝制的黑色棉垫子。这东西一天到晚都在他手底下,每次触摸,都让他想起那女子来。

    到了晚上,梅香又按着夏泱泱的叮嘱,送来热汤。热汤入喉,宛如当日她亲手喂他。

    他屋子里也换了熏香,正是夏泱泱调制的那一种。

    这些,都是夏泱泱刻意留下的。

    然而对于廖明月来说,这些全不重要。

    那火熄灭后,夏泱泱的尸首都不见。也不知道是那个人开始的,但是不少人都说在火光里头,看见有蝴蝶飞走了。这廖夫人,是化成蝴蝶了。

    她就算变成蝴蝶,也不肯飞到他身旁。

    秋去冬来,转眼就到了春天,廖明月叫人在院子里种的花卉也开了。

    旁人道:“怎么司掌这么喜欢花?”

    知情人就会同他说:“司掌这哪儿是喜欢花啊,这是因为蝴蝶喜欢花,司掌是想招蝴蝶来呢。”

    因为这事儿,他连蜜蜂都看着不顺眼。什么“招蜂引蝶”,廖明月想引来的只有蝴蝶。蜜蜂?可就躲远点吧。

    所以夏泱泱也没想到,她并不需要花那些小心思。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早就在廖明月心里头留下了印记。

    他只是觉得可笑,最后在那火场找到的,竟然是他赠给夏泱泱那只玉器。虽然烟熏火燎,沾满了黑灰,可是用清水随便洗了洗,却又恢复了往日灵秀的模样。

    然而廖明月一向是个隐忍的人,几十年的怨仇可以被他放在心里,那些日子以来的情爱依旧可以被他藏在心头。外人看来,廖司掌依旧是那个阴晴不定的阎王,宦官,小人。

    春日里的某一天,年轻的皇帝托付给廖明月一件事。

    “廖爱卿,这事儿虽然不大,可是朕觉得在没有人比你更能胜任了。”

    皇帝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他这个样子,定是遇到什么快乐的事儿了。廖明月星眸如水,耐心听他说。

    “朕前阵子在母后那儿,得了些香。本来是……朕想不起来了,总之是位命妇献给母后的。在母后屋里闻着,格外别致。母后本就对这些东西不大在意,朕倒是喜欢得紧。朕就派人去问了。这香只有西市的一间香铺子卖。”

    年轻的皇帝嘴角勾了起来,“朕微服出游,顺便儿就去了那铺子。”

    所谓“微服出游”,所谓”顺便儿”,京中达官贵人,但凡对这位皇帝有些了解,就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常事儿。

    廖明月也看出些意思来了,他明眸一闪:“那铺子的老板娘,大约是个美人。”

    皇帝摇摇头,眉毛却扬起来了:“那老板娘的手好看。”

    廖明月问:“只是手好看?”

    “脸上罩着层纱,看不清楚。”

    廖明月似笑非笑:“可是陛下阅人无数。”

    “天人之姿。”

    说了半天,皇帝终于绕到正题:“朕跟她订了整一匣子的香。那香用料独特,那老板娘手里头材料不够,说是要到各地去寻。朕怎么能够放心,你帮朕去看顾着她。”

    ——盯紧了,别让旁人捷足先登了。

    廖明月领命,离了皇宫就往西市去了。

    京城中有东西二市。东市里头精致,几乎都是皇家专用的商铺,清净得很。西市就热闹多了,离着官道进,来来往往的人多,人也杂。不过,各种各样新鲜东西也多。

    廖明月其实是不喜欢热闹的,乘着马车到了西市,外边闹闹哄哄的声音隔着门都能传进车厢里头。他就闭起眼睛,双手按起印堂来了。

    不过西市虽然热闹,也没有多大,他手在印堂上不过转了五圈儿,马车就停下了。

    廖家的车夫打开马车的门:“大人,到了。”

    廖明月看着这车夫,心里微微一动。这会儿才是真正廖家的马夫,一个有些岁数的汉子。他想起那武生,给夏泱泱一只匕首结果了性命。廖明月有些后悔,当时也没有问她,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如何对她,才让那娇柔女子下了这样的狠手。

    他叹了口气,从车上走了下来。一抬头,就看见那香铺的招牌。

    那招牌上就单单一个大大的“香”字。

    廖明月轻嗤,心想,这老板娘大略是胸无点墨,却还要故弄玄虚的人。在宫里时,皇帝说那女子罩着面纱,廖明月已经心中有了计较。

    他心中可无那些风光霁月的情怀,只觉得这位老板娘当街卖货,还要遮头遮脸,不是身负重罪,就是故作清高,诱人遐思,勾人来买货罢了。

    这不,就从陛下那里得了一笔大单子?

    只不过,有些单子,却不是她能接的了。

    廖明月这么想着,就进了这铺子里头。

    这铺子正对着大街的是个门洞,里头对着大街摆着张窄案,上头供着财神爷的相。进去之后,右手边有扇门,推开这扇门,才进到这铺子里头。

    廖明月一推门,就听见叮叮当当铃铛响。抬头一看,原来这门上挂着只铜铃,一有人进来,就会发声提醒店里头的人。

    这店里头比外边暗了些,看起来跟药铺子有几分像。实际上,这店旁边就是间药铺,人若是不注意走错了,怕也是分不出来。

    柜台后边和对面靠墙都摆着高高的柜子。柜子上有无数个小抽屉,里头大约都是香料。

    这香料多了,混在一起,竟然也闻不出什么香味了。屋子里气味其实清淡得很。

    柜台离大街远的那端,对面是个小门。

    廖明月打量的功夫,老板娘下了楼,从那小门里头走了出来。

    正如皇帝所说的一样,她头上带着个有些像斗笠的帽子,只不过比斗笠小了很多,薄薄的面纱从那帽子上垂下来,刚好落在她肩头。

    她身上穿得跟平常人倒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走路的样子,果真是似弱风扶柳,却还有几分潇洒自如。

    那老板娘落落大方地走到廖明月身旁:“这位大人,想要闻什么香?”

    廖明月神魂俱震,这人听起来,竟然十分像夏泱泱。

    “大人?”

    他收回心神,又觉得这女子声音比夏泱泱明朗些。

    廖明月按了按眉心,他这样已经有些时光。有些时候,他坐着桌子前,午后的阳光就会聚拢成她的模样,走到他身边,凑在他耳畔,细声细语地说些他听不清的话。

    他大略又是被这幻相迷惑了。

    作者有话说:

    【1】元代高明的《琵琶记》

    第138章

    廖明月笑了笑:“我不是什么大人,

    给人当差跑腿的罢了。是前些日子那位黄公子叫我来的。”

    那老板娘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几样香料我本该自己去采的……没想到黄公子真的派了人来……真是有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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