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家中不断请了郎中来看,竟然全都暗示,可以为她准备好棺材了。到了这个节骨眼,闻家人才后知后觉,回想起那个道士曾说过的每一句话。
大抵人走到了绝路,才会去思索之前被自己抛弃过的种种可能。
而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京中变天了。
皇帝驾崩。
年仅二十一岁的皇三子萧应决即位,改年号为永诚。
皇三子萧应决,谢皇后嫡子,字定桓,至今尚未娶妻。
他是闻萱长兄闻韬的至交好友,不仅生得剑眉星目,而且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从前在朝堂之中,便一直颇得盛名。
可以说,就算闻萱不需要找一个世间纯阳体质之人,他这样的人,也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选。
一夕之间,闻家人各个怀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为闻萱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为了给她搏一搏这最后的生机,年逾古稀的祖母穿上了一身的诰命,进宫亲自去求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
她称她是自小爱慕陛下,如今恐时日无多,只盼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能够垂怜,圆她最后一点念想。
太皇太后是个仁慈的人,所以,没过多久,闻萱便顺利地顶着贵妃的名分,进了宫。
临进宫前,家中叮嘱她:“不论发生何事,只要能待在陛下身边,就尽量待在陛下身边。”
闻萱点点头。
她明白的,就是将皇帝当成是她的福星,是她的药嘛。
她喜欢她的福星吗?当然喜欢。
她喜欢她的药吗?当然也喜欢。
只是……这回萧应决问的问题好像有些超乎她的意料了。
他问的是,她是何时喜欢上他的。
修文殿内安静到地上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皇帝一身群青常服坐在自己的座椅里,看见自家贵妃纠结的表情。
怎么,这个问题需要想很久吗?
昨夜她不是还粘在他的身边,和他嚷嚷着心悦他,非他不可?
凌厉的星眸逐渐变得狭长,一动不动注视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轻咬着唇瓣,相比起片刻之前的活泼,眼下的她当真是安静到过分。
“怎么了?莫非当初说的话,全都是诓朕的?你压根就不喜欢朕?”萧应决试探地问道。
“那怎么可能!”闻萱浑身打了个激灵,听到此话,下意识便反驳了回去。
萧应决笑了笑:“那怎么这么久不说话?”
“……”
闻萱默了默,总不好说,是知晓你能治好我的那一刻,才喜欢上你的吧?
她渐渐把脑袋低垂了下去,不敢叫萧应决看见自己心虚的眼眸。
闷在他的肩膀上,她才敢说:“在想与陛下初见时,陛下赠我的那件氅衣呢。”
她的耳朵通红,是撒谎引起的。
但是落在萧应决的眼里,这便就是赤裸裸的羞赧。
“氅衣啊——”
萧应决稍稍拖长了点尾音,想起记忆中快要被自己淡忘的与闻萱的那场初见。
那是萧应决九岁时候的事情。
那一年,闻萱方才六岁。
因为闻老太师是曾经先帝的老师,所以先帝在自己的嫡子萧应决满五岁的时候,便亲自为他点了自己老师家年岁相仿的孙子闻韬为伴读。
俩人自小关系便好,一同听老师课业,一同在皇家马场练习骑射。
那一日,因为学问上有些问题想要请教老太师,所以在闻韬回家的时候,萧应决便跟着他一起回了家。
那时候正是初春,虽已过上元,但上京城内仍旧是春寒料峭。
萧应决一身鸦青色的衣裳,外头还搭着一件玄色狐皮大氅,虽然面容尚且年幼,但周身气度华贵,年纪轻轻,便已然有了几分皇室中人矜贵又高傲的样子。
他跟着闻韬走在闻家的回廊上,原本一心只想着去见老太师,不想,在半途中,却乍然听见一声软软糯糯的“哥哥”。
彼时萧应决的嫡亲妹妹平遥,也正是喜欢粘着人玩闹的时候。
所以听到这声“哥哥”,他下意识便回头。
然后他便看见了一只仿佛前几日上元节刚吃过的糯米圆子的闻萱。
闻萱那阵子风寒刚刚有所好转,被母亲打扮的圆滚滚的,穿了很多很多的衣裳,脑袋上还戴了一只毛茸茸的虎头帽,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才准出院门玩一会儿。
她被嬷嬷带着走到前头的院子里。
刚走到院子中间,便听见了自家哥哥的声音。
她便循声望去,然后果不其然,见到了自家的哥哥,还有站在他身侧的萧应决。
她歪了歪脑袋,不知道这个新的哥哥是从哪里来的。
她于是喊了他们一声,还想朝着他们走过去。
但是春日里刚化完雪的院子湿滑,她不过自作主张多走了两步路,脚底便一阵打滑,摔倒在了冰凉的石板路上,面孔朝天。
一旁的嬷嬷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去将她抱起来。
站在回廊底下的闻韬见状,亦立即拔腿,扔下萧应决跑到了自家妹妹的跟前。
他看着闻萱已经被打湿大半的外衣,眼疾手快解下自己身上的氅衣,命令道:“前头那间屋子里生了炭火,赶紧带着梵梵过去,把她外衣褪下,先披上我的。”
“好。”
嬷嬷慌不择路,眼前这小祖宗可是全家最要命的眼珠子,前阵子风寒刚好,眼下可万不能在她的手里出了岔子。
她抱着闻萱赶紧往生了炭火的屋里去。
萧应决站在回廊底下,看着闻韬和嬷嬷着急的样子,又想起方才闻萱的那声“哥哥”,这才意识到,这应当便就是闻家那个传闻中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的女儿。
看见闻萱背后那滩脏兮兮的水渍,萧应决不假思索,很快也解下了自己搭在肩上的狐皮大氅。
他递给闻韬:“把我的也拿去吧。”
她后背全身看起来都沾到了污水,应当不仅要解下外衣,还要连裙子一块儿换了才行,闻韬的那件可能遮不住全身。
“多谢。”
闻韬顿了下,也不跟他客气,拿了他的氅衣便先跟着嬷嬷进了屋里。
不过一会儿,屋里便有丫鬟匆匆忙忙出来,看样子是去给闻萱拿她自己的衣裳。
闻萱在里边烤火,换衣裳,纵然再小也是个姑娘家,萧应决不方便跟进屋,便独自站在廊下,等着闻韬出来。
那日他到底在廊下站了有多久,萧应决自己也忘记了。
就是记得风实在是有些冷。
一直等到丫鬟从别的院子里拿了新的衣裳过来,闻萱换上了她自己的衣裳,他的氅衣才被闻韬带出来,还给他。
所以,那个时候,闻萱就看上他了?
就因为一件大氅?
萧应决不是很确定。
不过思及此处,他倒是又想起来,那日摔倒,闻萱好像都没有怎么哭,那如今这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红眼睛的习惯,是怎么来的?
他垂眸去看闻萱。
闷在他肩膀上的少女耳朵仍旧通红,察觉到他的动作,闷闷的声音立时便从他的肩膀上传来,仿佛恨不能掘地三尺,直接找个地方躲起来。
“陛下想起来了就别再问了,再问妾就要走了!”
萧应决不觉发出一声轻笑。
在他看来,闻萱入宫之后,素来是胆大包天的性子,夜里敢直接往他的怀里钻,白日里也敢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把心悦他爱慕他这种话整日挂在嘴边。
但是眼下,他只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她倒是知道害羞这两个字怎么写了?
他难得温柔地抚了抚闻萱的脑袋,听她的话,什么也没有再说。
任由她埋在自己的肩头,许久许久。
第十一章
闻萱对萧应决的羞愧,持续了一整日。
一直到第二日清早,她才从无限的愧对中挣脱出来,开始给家中写信。
昨日别的先不提,萧应决倒是提醒到闻萱了,她进宫这般久,尚没有请家里人来看过自己。
照萧应决的说法,她是可以自己请家中的女眷进宫来的。
于是闻萱下笔如有神,一连写了两封信,一封差人送往家中,给母亲和祖母,一封则是送往刑部尚书的府上,给自己的表姐。
虽然这些人秋猎几乎都可以见到,但是秋猎距今还有一个多月呢,眼下时令方过仲夏,日子还长的很。
闻萱的信送出去之后,第一批入宫的便就是家中的母亲和祖母。
二人早就想进宫来看看她,但自从闻萱入宫后,她们一直不曾收到通知,便不好轻举妄动,只能通过庞嬷嬷偶尔传出来的消息,得知闻萱的近况。
见到闻萱果真如信中所言,身体大有好转,一生见多识广的王老太太和卢氏,全都抱着她痛哭流涕,就差跪下来拜谢漫天神佛。
待到二人离去之后,翌日,闻萱的表姐卢照月便也进宫来了。
此前便提到过,闻萱因常年染病困在家中,闺中好友实不算多,唯一来往亲密的,便就是她母亲娘家那边的表姐,现今掌管刑部的尚书卢循的女儿,卢照月。
卢照月不比王氏和卢氏,是个性子活泼,思绪五花八门的年轻人,甫一进宫,率先和闻萱谈起的,便就是大半个月前京中传的沸沸扬扬的皇帝与贵妃共骑一马的事情。
“你都不知道,近几日不是近暮夏了,日头凉快了,宴会也比前段时间多了起来,谢松翎往日里最是喜欢参加这种聚会,结果你同陛下的传闻一出来,她竟直接闷在家中大半个月,不曾参加过任何的宴会,哈哈哈哈哈哈可乐死我了!”
哦,对了,卢照月和谢松翎,是打小就不对付的俩人。
虽然具体是为什么不对付,闻萱忘记了,但是自打她有记忆起,便时常听到自家表姐在自己面前讲谢松翎的糗事。
每每有什么场合,两个人碰到,便总会是天雷勾地火,水火不容的局面。
卢照月笑够了,才想起摸摸闻萱的脸,感慨道:“乖乖,你这趟皇宫,算是来对了。”
从前卢照月看自家这位表妹,模样可人是可人,可不论家中怎么娇养,她总是瞧上去病怏怏的,没几分活气;现今入宫不过两个月,光影迢迢之下,她竟觉得,自己甚至能从闻萱的面色上瞧出几丝红润光泽来。
这是多么的难得。
“嗯。”
闻萱乖乖的,任由表姐摸摸自己的脸蛋,又捏捏她的脸颊,像是个任人摆布的布偶娃娃。
卢照月摸着她玩够了,才又道:“不瞒你说,我一个月前其实还在担心,进宫这事到底靠不靠谱,万一这陛下是个冷情冷肺的,抑或,是个花心的,对你一点儿也不好,那你该怎么办?那不是非但不能救你,反而还害了你嘛。”
她言至此处,抿起意味深长的笑意,道:“没成想,还真是赌对了。”
“倒也不算是赌……”
闻萱进宫的目的,卢照月身为她的表姐兼闺中密友,自然是知晓的。
但是她不知晓,当今皇帝萧应决,是闻萱的祖父都认可的人品,亦是祖父都认可的可为夫婿的绝佳人选。
家中是仔仔细细地为她盘算过了,知晓她进宫,就算不能得到萧应决的喜爱,就算萧应决其实于她的身体根本无有太多的助益,他也绝对不会亏待她,会叫太医院好好地养着她,所以才敢叫她来搏一搏。
闻萱把一切都说给表姐听。
卢照月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这才恍然大悟。
“这么说,还是我不够了解咱们如今这位皇帝陛下了。”她不住点着脑袋。
闻萱小小地抿了一口茶水,脸上微微漾开笑意。
她近来总是如此,昨日在祖母和母亲的面前,亦是一样。一听到有人夸起萧应决,她便也跟着高兴,似乎与有荣焉。
等她放下手中的茶盏之后,卢照月见状,便又提起另一桩事情。
“不过,你入宫后虽然气色有所好转,宫外却是有人,病得不轻了。”她卖着关子道。
“嗯?何人?”闻萱不解。
卢照月问她:“国子监商祭酒家的儿子,你可还记得?”
“商……胥?”
闻萱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
现今国子监的祭酒,亦是她祖父的学生,逢年过节,总是会带着自家儿子上门来拜见,顺便讨教一番学问。
“我也是才知道,商胥那小子,原来一直……”卢照月欲言又止,朝着屋内前后左右看了一圈,见没有下人靠近,才附到闻萱耳边,道:
“一直偷偷地心悦于你。”
“啊?”闻萱清澈的小脸瞬间写满疑问。方才眼里还带着笑意,眼下全成了诧异。
“可我同他压根都不熟呀,至多算是打过两次照面。”她解释道。
“见色起意嘛。”
卢照月仿佛很懂这些男人们的心思,知晓闻萱说是两次,那定然就只见过两次。
但是闻萱容貌出众,这在京中算是不争的事实,许多时候,大家提到闻家那个病秧子,总是要补上一句,虽然是病秧子,但也是个病美人秧子。
若非是因为这一身怪病,只怕前两年闻萱及笄的时候,太师府的门槛便就要被踏破了。
卢照月望着自家表妹瓷娃娃一般的面容,继续道:“无咎前些年,不是进了国子监念书嘛,他同那商胥,关系算是不错,每每回家里来,总要夸一番那人文章做得如何如何好,字写得有多么端正。”
“结果前几日从国子监回来,倒是不夸人了,背地里偷偷地告诉我,自打你入宫之后,那小子便一直萎靡不振的,文章也写不出来了,连提笔都没有力气了,上课的时候甚至都心不在焉的,那样子……分明是害了相思病!”
“那可不关我的事!”
闻萱听罢,直摇脑袋,恨不能和这人的关系就此划清开十万八千里。
发髻上今早刚簪上的翠玉流苏坠子,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
“我当然知晓不关你的事。”卢照月握住她的双手,安抚她道,“你都进宫了,是那混小子自己犯病罢了。只是今年秋闱马上便要开始了,无咎担心,如此下去,他此番秋闱,只怕是要名落孙山。”
“那就叫他名落孙山好了。”
闻萱于此等事情上向来看得很开,那商胥同她非亲非故的,她连他的样貌都记不大清,不论他是要名落孙山,抑或是要坠湖跳海,可都与她无关。
不过话说完,她又琢磨了一番,问道:“无咎今年可有把握?”
卢照月摇摇头:“我看难。”
卢照月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亦是闻萱的表弟,姓卢,名无咎,年十六,今年马上将要参加他人生当中第一回秋闱乡试。
不提那些心烦的事情,姊妹二人在闺房之中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从上回秋闱的选题,聊到近来京中都有哪些奇闻趣事,卢照月是个天马行空之人,上到公侯王府之中一些不为人知的辛秘,下到哪家姑娘昨日买蜀锦时又多花了二两银子,她居然全能知晓,并且全部都事无巨细地说给闻萱听。
闻萱一整个下午,惊叹连连。
到了最后,卢照月实在是该出宫了,闻萱这才依依不舍地送她到宫门口。
“对了,你待会儿回寝殿,我晨间给你送的那只匣子里还有个夹层,里头放着我觉着对你有用的东西。”
临走之前,卢照月最后附在闻萱的耳边,与她叮嘱。
“你回去之后,切记不要告诉任何人,就算是庞嬷嬷也不行,就只能自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看,明白了吗?”
神神叨叨的,不知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