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么,给她找点事情做,既叫她日子能过得充实些,又不必整日再粘在他的身边,岂不是两全其美?但是这想法落在太后的眼里,就是萧应决在给他的心头肉谋划起了后宫的财权。
“你倒是真的疼她。”她咬牙切齿道。
萧应决笑笑,知道自己于闻萱这桩事情上,实在是说多错多,便也不再狡辩。
总之到最后,太后到底是同意了将后宫的财权暂时交给闻萱打理。
毕竟后宫如今就她一个妃子,她虽掌管着财权,却也实在没什么意思,交给她便交给她吧,待到松翎将来入宫的时候再拿回来便好了。
正好,也叫她看看,太师府的规矩到底怎么样。
—
太后同意将财权交给闻萱的这一日,一摞摞的账簿连夜便被送进了华疏宫。
闻萱望着如小山一般堆叠在自己眼前的账本,目瞪口呆,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
萧应决陪她坐在华疏宫的正殿里,告诉她道:“这是朕登基之后,后宫的全部账目,朕见你近来身子有不少的好转,就想着你来试试。”
“我来管账?”
不知是不是太过吃惊,闻萱一开口说话,便呛到了口水,话音方落,殿内旋即便响起好一阵咳嗽。
萧应决见状,忙先替她拍拍后背。
他有些犹豫:“最近身子还是不舒服?”
不舒服的话,倒是交还给母后也无妨。
“倒不是太不舒服。”闻萱冷静下来之后,望向萧应决,“就是不明白,陛下为何要我来管账?我从前在家里,还从来没有管过这些东西呢。”
因为想给你找点事情做啊。
萧应决的理由相当简单,只是说给闻萱听的时候,自然又是得弯弯绕绕一番,才能叫她信服。
他于是长篇大论道:“因为朕如今这后宫只有贵妃一人,白日里朕若实在没空陪你的话,你只怕是会太过无趣,平遥和乐遥也迟早都是要离宫自己在外建府的,不能一直陪着你,朕如今把账簿交由你来打理,也算是给你闲暇找点事情做……”
说至此处,他其实还是有点不太放心,又自顾自伸手,先去探了探闻萱的手背。
发觉这回她的手不那么冰凉,也不至于过烫之后,他这才稍稍有点放心下来。
但还是道:“不过你要拒绝也可以。毕竟你一切都得以养好身子为提前,这些账簿原就是放在母后那边的……”
“我可以的!”
哪想,他这回话还没有说完,闻萱便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发言。
萧应决嘴角噙着点笑意,见自家贵妃跃跃欲试道:“陛下既然肯将这般重要的事情交给臣妾,那臣妾定然不会辜负陛下嘱托!”
她信誓旦旦,发誓的样子却像极了御花园里常年乱窜的松鼠,一派不靠谱的生机,油然而生。
“那……”
萧应决眯起了眼,觉得自己有些话,还是有必要再嘱咐嘱咐。
但是闻萱已经难掩心下的激动,再度把话抢在了他的前头。
“那我平日里账簿若是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直接到修文殿去请教陛下,对嘛?”
她双眸一闪一闪的,迫不及待地问道。
萧应决:“……?”
第九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萧应决总算是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感受。
自从他将后宫的账簿交由闻萱管理之后,闻萱来修文殿,又多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理由——账目看不懂,需要他教。
萧应决一开始其实不是很相信,后宫这大半年并没有什么很大很复杂的开支,账目不算很难懂,闻萱写得一手好字,没道理最基本的账也会看不懂。
但是闻萱挑的问题,还真都不是很简单。
他遂每次有心要她别太粘着自己,望着她勤奋好学的目光,却又实在是开不了口。
其实他有想过叫闻萱去请教太后。
但是转念一想,就母后那不待见闻萱的样子,还是他自己教吧。
这日,又是谢松羽在殿里和萧应决商议后个月秋猎的事情。
秋猎的人选方敲定好,杜伯鱼便又毕恭毕敬地进来,谄笑道:“陛下,贵妃娘娘来了。”
来的时机刚刚好,快一分都嫌早,晚一分,谢松羽就该起身走人了。
看了这么长时间的笑话,谢松羽总算按捺不住心底里的好奇,问道:“陛下,有一事,臣其实不解很久了。”
萧应决睇他一个眼神,示意他有话就说。
谢松羽遂道:“明明每次陛下去太师府,基本都是跟着臣一起去的,到底是哪一次,贵妃娘娘就看上了您,不曾注意到臣呢?”
“……”
萧应决无声又瞥了他一眼。
他不好开口。
这个问题,别说是谢松羽了,就算是他自己,其实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在皇祖母将他喊过去之前,萧应决从未曾看出来,闻萱爱慕自己。
他只依稀记得,他去过太师府的次数不算多,每次不是去找闻韬,就是奔着闻萱的祖父,闻老太师去的,至多再见见闻萱的父亲,现任礼部尚书的闻大人,至于闻萱,碰见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
每次见她,她都是一身披风和兜帽裹得严严实实的,不是跟在自家母亲身边,就是被一群丫鬟仆妇们围着,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
见他同样呈现出迷茫与疑惑的样子,谢松羽又乐了。
“罢了,臣在这里问陛下,不如抽个空,直接去请教请教贵妃娘娘,便好了。”
他话说的在理,就连萧应决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是这样的,他想,在这里问他这个问题,不若直接去问闻萱,到底是何时看上的他。
—
闻萱今日着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胸口上绣着大片绵延的海棠,薄如蝉翼的披帛松松垮垮地搭在肩膀上,眉心还点了一朵时下最是流行的丹朱荷花。
乍一看,有种神妃仙子的惊艳。
谢松羽走后,她便抱着自己怀里的账本,徐徐步入了修文殿的正殿。
修文殿内,大部分都是紫檀木做的东西,从椅子到桌子,从书桌一侧的博古架到屏风后仅供一人可憩的罗汉床,闻萱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嗅着淡淡的小叶紫檀香气,解下披风后便绕到了萧应决的跟前。
她的头上珠钗晃动,一步一摇,一步一响。
“今日又是有何处不懂?”
萧应决同样习以为常地伸出手,对闻萱进屋之后的流程,显然已经熟练不已。
闻萱今日却不是来请教问题的。
她得意地将手中这几摞账本交到萧应决摊开的掌心,道:“我把第一个月的账目都已经看完了!”
这么久了,才看完了第一个月的账目?
萧应决错愕地看了她一眼,掐指一算,距离他上回把账本交给闻萱,应当起码已经过去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她居然才看完了第一个月的账?
萧应决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闻萱却觉得,自己这般辛苦,理应得到一些嘉奖。
“陛下,我听闻,再过一个月,就要举办秋猎了,是吗?”她两眼放光,神采奕奕地问道。
萧应决眉心跳了一下,知道这事情大抵又是杜伯鱼告诉她的。
“嗯。”他注视着闻萱,看她接下来还想说些什么。
“那臣妾……”
嚯,为了一个区区的秋猎,自称倒是改的挺快。
其实适才萧应决和谢松羽,就是在聊秋猎的名单问题。萧应决今年初登基,秋猎是一次相当重要的拉近他与一些大臣关系的机会。
所以他们在定人选的时候,考虑的总是格外谨慎。
至于闻萱嘛……
萧应决近来有个不大成体统的爱好,那就是逗闻萱。
他故意模样忧虑,道:“你身子不好,秋猎要登山,恐怕是不方便……”
“谁说的!”闻萱忙道,“我都听说了,那白云山,只是个小土丘,有陛下陪着,妾身必定是可以的!”
短短三句话,她的自称倒是一改再改。
萧应决强压下嘴角的笑意,又拧起眉心,故作沉思。
他不说话。
闻萱便急得又从书桌的对面,直接绕到了他的身侧,挽上了他坚实的臂膀。
“陛下,我都进宫这么久了,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离开过爹爹和娘亲这般久,此番秋猎是个好机会,我好想他们,我好想跟着陛下一道去见见他们!”她央求道。
逗归逗,萧应决听到此话,却不免疑问:“朕又没说不许闻夫人入宫看你,你想见家里人,随时都可以请他们入宫啊。”
闻萱却振振有词:“家中女眷方便入宫,但妾身上头还有两个哥哥,还有爹爹和祖父呢!”
“嚯,闻老太师年至耄耋,还能爬山呢?”萧应决挑眉。
“……”闻萱噎了噎。
“说不准的!”她强调道,“我从小在家中便最得祖父疼爱,若是知晓我也要上山,说不定祖父老当益壮,还真要上山来看看我呢。”
“那还是不必这般麻烦闻老太师了,朕这便做主,就明日,在修文殿的偏殿,叫你们闻家全家都进宫来看看你,如何?”
“陛下!”
察觉到他是在逗自己了,闻萱干脆也不再说话,只撒娇,拼命地粘着他撒娇。
少女温软的身躯就这么紧紧地贴在萧应决的臂膀上,隔着实不算厚的夏裳,动来动去,叫萧应决很快便想起了被闻萱缠住的每一个夜晚。
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心下顿时警铃大作,将闻萱给稍稍推开了一些。
他听着她头上珠钗步摇小幅晃动的声音,便似夏日里的冰凉山泉,泠泠清响。
“行了。”萧应决最终指了指自己桌上那一摞刚刚整理好的秋猎名单。
“朕还能不知道你吗?早把你名字给写上了。”
闻萱笑了。
额间点缀的丹朱前一刻还像是未经盛放的粉嫩花苞,这一刻却像极了迎着盛夏骄阳蓬勃而生的烈焰花朵。
在说了一句“多谢陛下”之后,闻萱立刻伸手去够放在桌上的名单。
果然,不仅是她,他们太师府全家,除了年事已高、已经不宜爬山的闻老太师和闻老夫人之外,几乎全家在列。
“陛下……”闻萱喜笑颜开地合上名单,俯身又将脑袋搭在了萧应决的肩膀上。
萧应决回头瞥她一眼,从她含情脉脉的双眸当中,完全不难读懂她的意味。
——她想亲他。
若换平时,萧应决一定会立刻捂住闻萱的嘴巴,直接拒绝她。
但是眼下,谢松羽刚走,他片刻前的问题,尚还萦绕在萧应决的心间。
他顿了顿,没有急着拒绝闻萱,而是若有所思地道:“闻萱,朕问你一个问题。”
“嗯?”
闻萱乖巧地歪了歪脑袋,碎金流苏坠子一个不注意,便搭在了萧应决温热的后脖颈上。
一派冰凉。
萧应决终于问道:“你究竟是何时喜欢上朕的?”
第十章
萧应决的问题,回答起来,有些麻烦。
仔细追溯起来,闻萱进宫这桩事情,其实还得从她出生说起。
闻萱出身太师府邸,祖父是从前的探花郎,曾官拜大理寺卿,后又为先帝少师,先帝登基后,便将其尊为太师;祖母和母亲,一个出身士族王氏,一个则是出身士族卢氏;自家的父亲亦是有出息,年纪轻轻便官拜礼部侍郎,现又为六部尚书。
这样的家境,闻萱身为家中的嫡幼女,便说生下来就该是来享福的,也不为过。
然而,她有病。
当年因为一场意外,闻萱是卢氏在避暑山庄早产了两个月生下来的。
未足月的孩子,诞下来不过三斤多点,抱在襁褓里,瘦瘦小小的一个,呼吸也极为孱弱。
接生的产婆说,这般瘦小的孩子,要想活下来,只怕是难。
当时闻萱上头已有两个哥哥,她是第三胎女儿,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闻家人听罢,一路求医问药,小心呵护,几乎是找遍了京中所有的郎中,才总算是将这个孩子给救活了起来。
然而,人是活了下来,却缠了一身的病。
从小到大,闻萱就像是个看得到却不可触摸的薄瓷胚胎,一年有三百六十多日,她大约有三百日都在病着。
家中为她请过无数的名医,无论是京里京外小有名气的郎中,抑或是宫廷之内专为贵人们看诊把脉的御医,全都被一次又一次地请到太师府邸,却始终无一人能够根治这位太师府三姑娘的病。
直到十五岁那一年,闻萱及笄,她家中排行老二的哥哥闻植从外头云游回来,带回来一位据说是极为灵验的道士。
那位道士为她看相,诊脉。
隔着厚重的帘子,闻萱依旧记得,当时那位道士替她诊完脉之后,便就轰然起身,大胆妄言,似她这般生来便多病的,乃是极阴体质之人,能活到如今,已是前世积德,上天开恩,若再不立刻想办法,只怕将来活不过三年。
家中诸人陪她在帘旁闻得此言,自然大惊,慌忙问其解法。
那位道士便说,解法便是寻一个世间纯阳体质之人,与之日夜相处,彼此互补。
那是位正儿八经的江湖术士,无有来路,去处亦不明。
贸然在闻家说出这番话,家里人震惊过后,差点没直接将他给赶出去。
毕竟闻萱还是个未曾出阁的姑娘,平日里除了跟随母亲偶尔去城外的寺庙中烧香祈福,便是家门都出的少之又少。
那术士的话,于她这样一位纯净的少女而言,实在荒谬。
何况……世间纯阳体质之人……
闻家人不约而同,想到的都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
可当时坐在龙椅上的人,可不是萧应决,而是萧应决的父亲,半年前刚刚故去的先帝。
彼时先帝就算身体再康健,但到底已过五十,且后宫佳丽三千,妻妾成群。
把刚及笄的闻萱送到他的身边?闻家人可还没疯。
那道士的话,闻家人只当是没听过,勒令闻植将那道士送走之后,家中便又似从前那般,继续想方设法,为她寻找新的名医。
但自然又是同前十几年一样,没有什么大的收获。
原以为她这辈子大概就是这么病着了。
闻萱早就想过,虽然一直这么病着,但好歹家里也算是有本事,能一直娇养着她,她就算一辈子待在家里,也没什么真的不好。
不曾想,好像是为了应和那位道士曾经说过的话,十七岁这年的隆冬,她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病势汹汹,来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