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贵妃之位便就是你的资格。”“可是……”
“陛下登基半年之久,今岁已经二十有一,眼下后宫仍旧只有你一人,哀家本不欲多说什么,但后宫常年无主,皇嗣又没有着落,贵妃身为如今与陛下最亲近的人,该说些什么,不该说什么,难道当真要哀家一字一句地教你吗?”
闻萱听罢,总算是不再说话了。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她方才一进门,乐遥长公主便那般对着她笑,想来是早就知道太后今日有此一说。
她是想要她劝皇帝广开后宫,早立皇后啊。
但是她劝?她劝?
闻萱眼观鼻鼻观心,怎么瞧都不是很愿意听话的样子。
“贵妃这是何意?”太后便又明知故问道。
“妾身是在想,该如何规劝陛下。”
闻萱好歹还是有些眼色的。
太后不比皇帝,不会任她随意造次,她就算再不乐意,也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啊。
听到她这般回答,太后一直阴沉的面色才总算有些回转,留她和两位长公主一同在章宁宫用了顿午饭,这才放人回去。
—
这是萧应决连续第三日收到有人希望他广开后宫,册立国母的奏折。
起因便是他前几日于众目睽睽之下,带着闻萱骑马那件事。
从前众人都只当,萧应决娶闻萱,那是因为闻家和太皇太后的面子,骑马之事一经传开,却叫不少人觉得,这位皇帝兴许是要玩真的。
所以一时间,大家纷纷上奏,说他都登基大半年了,理应广开后宫,不能独宠闻氏一人。
毕竟,虽出身高门,但是闻萱的身子骨,实在是令人堪忧,众人明面上不说,但心底里其实都默认,闻萱是不可能诞下皇嗣的。
那萧家的江山怎么办?皇位将来由谁继承?
在这一群请求册立皇后的人当中,有一半是说,希望他能从京城的诸多世家里头寻找合适的人选;还有一半,则是直接点了谢氏的名字,就差把谢松翎这三个字,写在他的眼珠子前面。
萧应决将奏折扔在桌子上,没有说话。
杜伯鱼眼明手快,过去将奏折收好,放到已阅的那一侧。
“扔了。”
不想萧应决直接道。
杜伯鱼一怔,立马又将东西取走,动作干脆利落地撕碎,扔在了一旁的竹篓之中。
屋内龙涎香还在缭绕,明明是安神的香,萧应决闭目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
倏尔,他想起,闻萱今日居然一次都还没来找过自己。
此事相当怪异。
他于是问道:“贵妃今日在做什么?”
杜伯鱼答:“贵妃娘娘今早被太后娘娘给叫走了,午饭也是在章宁宫吃的,片刻前方从章宁宫出来,眼下当是已经回华疏宫了。”
萧应决默了一瞬。
母后找闻萱过去了,估计也是和上回骑马一事有关。
此事近来京中传的沸沸扬扬,没道理她不知道。
何况,这些上奏请求封谢氏女为皇后的帖子……
萧应决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起身一手负在身后,与杜伯鱼道:“告诉御膳房,晚膳不用准备了,去华疏宫。”
杜伯鱼忙俯身跟上。
—
闻萱自从太后宫里回来之后,便将自己一人锁在了屋子里。
屋外正值日落,夕阳斜斜地挂在西边,要落不落,染红整片天空,同时,东边的月亮也已经升起,犹如银盘空悬,试图与日争辉。
萧应决过来推开她的房门,她也没有发现。
她正趴在一张上好的宣纸上,写一个名字,然后又划走一个名字。
萧应决一步一步走到她的身后。
看见她的字迹。
人虽娇弱,但是闻萱的字,倒是出人意料的不错。
萧应决站在她身后,看见她的一手小楷,端正又大方,一笔一划,收放自如,颇有大家之风范。
不愧是太师府出来的女儿。
他遂立在闻萱背后,静静地看着她写了一会儿。
户部侍郎温琢的女儿,温颜,划掉。
御史台监察御史王昱的女儿,王青鸾,划掉。
京兆府尹陈不言的妹妹,陈欢禧,划掉。
……
直到眼睁睁看着她划了十来个人名之后,萧应决才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闻萱正撑着脑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骤然听见自己身后居然有人说话,吓得手中的狼毫差点都没抓稳。
她回头,只撞见一双深邃如同星辰大海般的眼眸。
萧应决挑眉,不给她更多思考的时间,抬起下巴指着她面前那张宣纸,又问了一遍:“这是做什么呢?”
闻萱回过神来,忙起身拉着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在给陛下物色合适的妃子呢。”她一五一十地告诉道。
“你说什么?”萧应决差点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是啊,今早太后娘娘将我唤过去,说我平日里太粘着陛下了,于皇嗣一事上不好,后宫也早该有个合适的女主人才对,她便要我多劝劝陛下,我这正为陛下在看人选呢。”
闻萱如实说道。
“呵。”
萧应决发出一声冷笑。
他原以为,她今早被母后喊去宫里,心下定然会有所不快,还想来安慰安慰她,没想到,她倒好,压根不需要他的安慰,反倒反过来操心起他了。
“那你选出谁来了?”
不觉间,萧应决声色带了些许寒凉。
“尚未……”
闻萱踌躇地指着纸上这些被自己划掉的人选,一个一个解释道:
“这位户部侍郎温大人的女儿,年十七,样貌性情倒都是好的,就是传闻是个武痴,将人家接进宫来,只怕是要闷着人家;
这位御史台王大人的女儿,各方面也都不错,但可惜,是个极其钟爱看话本的,宫中管教森严,将人接进宫来,只怕是要耽误人家看书学习;
至于这位陈大人的妹妹,我见过,她虽各方面也都很好,但已有两情相悦的意中人,想来陛下定是不愿意干那棒打鸳鸯的活的;
还有这位,这位是……”
萧应决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冷眼听着闻萱在那不停地狡辩。
只是越听到后面,他便越觉得古怪。
“所以……?”
只听她洋洋洒洒地否认了十几位世家姑娘之后,萧应决迟疑地问道。
“所以,要不陛下还是再等等吧,人家姑娘家各个都那般好,强行要人家进宫,多不厚道。”
她说着,又笑盈盈地趴到萧应决的肩膀上:“妾是自己愿意进宫的,妾与陛下,如今才是天下第一般配!”
第八章
“……”
萧应决当真很想上手捏一捏闻萱的脸蛋,看看她的脸皮,到底是什么做的。
怎么能比城墙还厚?
但是他好歹又忍住了。
闻萱的话,多少还是叫他心底里舒坦不少的。
在如今,所有人都催着他广开后宫、册立皇后的当口,闻萱的发言简直像是一股清流,濯洗了他的心灵,叫他看了一下午奏折从而烦躁不已的心绪,瞬间都仿佛烟消云散了。
一时间,萧应决甚至分不清楚,他来到华疏宫,到底是想要安慰闻萱,还是想要闻萱安慰自己的。
他没有说话,但是面上逐渐挂起的掩饰不掉的笑意,却清晰地映入闻萱的眼底。
直到他伸手去将她桌上那张写满人名的宣纸揉成一团皱皱巴巴的东西扔掉之后,他才煞有其事一般,与闻萱道:
“那既然如此,朕就听贵妃的,叫后宫再空些时日?”
闻萱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将来若有合适的姑娘人选,妾身一定早早地告知陛下!”
她还怪贴心的。
萧应决实在绷不住,发出一声轻笑。
“好。”
—
于是乎,朝臣们上奏请求广开后宫、立后的事项发酵了整整三日过后,终于在这一日,迎来了皇帝的正面回应。
纵使朝堂上那一群老臣催的再急,萧应决也一概用“朕才登基半年,众爱卿催得这般着急,是担心朕明日就要死了吗?”这话给堵了回去。
事情再度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太后再度气得不轻。
不过这回,她没有功夫再找闻萱的麻烦了,因为皇帝亲自来找了她。
“哼。”
知道了他在朝堂上说的那番话,萧应决甫一踏进章宁宫的大门,便听见了自家母后的呵斥。
他默了默,依旧有模有样,有规有矩地往殿里去,只做没听见那声冷哼。
但太后怎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不要后宫,但却可以整日陪着你那心头肉,皇帝是真当哀家老了,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了,是吗?”
很显然,她亦是信了外头那套所谓的心头肉传言,眼下和那群朝臣们一样,都把萧应决不愿意广开后宫,不愿意立后的缘由归咎到了闻萱的头上。
萧应决又默一瞬,心道,如若可以,他倒是当真想广而告之,说自己不愿意开后宫,就是为了闻萱,那样他就可以一劳永逸,每次再也不用找各种理由去搪塞自己的母后。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
这样的话,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会盯死了闻萱,母后本就不怎么喜欢她,届时定也会越发得看她不顺眼。
那样,在他看顾不到的时候,闻萱定然会过得十分辛苦。
虽尚未将她看做是自己真正的妻子,但闻萱既然嫁给了他,他定然要好好地将她给看护住。
他于是稀松平常地坐下,冷静道:“母后说什么呢?外头那些大臣们不知道,您还不清楚吗?闻萱于儿臣来说,同平遥还有乐遥这几个妹妹全然无异。”
“妹妹?”太后冷笑,“不是你的心头肉了么?”
“……”
“当她是妹妹,却整日都宿在她的华疏宫,皇帝怎么不告诉哀家,你和她之间如今还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呢?”
“…………”
其实……是还算清白的吧?
萧应决也知晓,现如今说他和闻萱之间还是清清白白的,的确有些荒谬,但他宿在华疏宫这么多夜,又的确不曾与她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至多被她亲过两下。
何况,他母后如今怎会问出这等问题?闻萱当初入宫的时候,他知晓,自家母后定然也是喊了太医来问过,太医确认了她不宜侍寝,不宜生育,她这才敢放心。
难不成,她怀疑闻萱的病是假的?
他于是谨慎解释道:“宿在她那里,是因为她病着……”
“她病着便日日都要你陪护?难不成你比太医还管用,能治好她的病不成?”
“……”
好熟悉的问题。
萧应决隐约记得,就在不久前,他也与闻萱问过这个问题来着。
当时闻萱是怎么回答的?
“说不准呢。”
他依样画葫芦,把闻萱当初回答他的话,一模一样又告诉了太后。
太后直接恼羞成怒:“那哀家如今若是告诉你,松翎也病了,需要你陪着她才能好,你是不是明日也就能把松翎接进宫来了?”
“母后这说的哪门子的话,松翎身子骨好好的,咱们可别轻易咒她。”
太后满面愠容,抓紧了自己身侧的扶手,还想再说什么,但又终究因为那句“别轻易咒她”而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皇帝说的不错,她是想自家侄女尽快进宫,但也是真的不想人生病。
越是这般想着,她便越发觉得闻萱那个病秧子,实在是晦气。
“那你到底是想怎么样?到底何时愿意迎松翎入宫,你给我一个准话!”
“再等等吧。”事情又转回到了这熟悉的问题上头,萧应决信手拈来,道,“近来朝中诸事依旧繁多,儿臣虽然已经登基有半年之久,但有些老臣明面上瞧着和气,其实背地里仍旧在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儿臣上回马场约了好些世家子弟过去,也正是为的此事。”
事情扯到了朝政上头,太后总算不再是方才那一副咄咄逼人的嘴脸,只见她瞬间变得耐心且又关切,问道:“那可需要你舅父帮忙?
萧应决面色不变:“倒也无需出动舅父,儿臣自己先试试手。”
“那好,那你先忙完这一阵子,松翎的事,再等等便再等等吧。”
又躲过一回。
萧应决一身轻松地放下自己手中的茶盏,起身拱手,打算就这么退出去。
但是刚起身,他又想起另一桩事情。
“对了,若是母后觉得目前掌管后宫诸事太过劳神,不若交给闻萱打理试试。”
“你说什么?”
太后方才正常一点的面容,瞬间又变得扭曲。
萧应决却不是开玩笑。
从前他宫里没有妃子,所以后宫各项银钱开支,账目全都是太后在替他看着。
后来虽然闻萱入宫了,但闻萱刚入宫那阵子,身子骨瞧着实在不好,自己都照看不过来,哪里还有精力去照看什么钱财,所以后宫的财政大权,仍旧是把持在太后的手里。
但是眼下萧应决觉着,闻萱的身子,似乎也没有那么差劲了。
而且昨日他见她写字,这才想起,闻萱到底是出身太师府的,纵然常年娇养在家里,但是诗书礼义,该学的东西,从小应当也没少学。
虽然不是那么讨厌闻萱粘在自己身边,但两个多月下来,萧应决觉得,闻萱有时候还是太过粘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