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那态度我能不拒绝?”越德庚拔高声音,抬手指向高大少年,因情绪激动而在颤抖,“副都统好大的官威,身后足足百余人,各个穿着铠甲拿着刀剑。副都统就在那么多人的面前,冷冷淡淡问,要不要护卫。你若真心实意想帮,何至于要问?”“能不问么。”越崚非垂眸,自嘲一笑,“我自小问过二老爷数次,无论何种询问,无一得到二老爷的肯定回答,每每都是否定和拒绝。我若不问一声,手下人若真在二老爷身边出现,怕是要被二老爷上朝堂告一个‘忤逆尊长刻意监视’的过错。你说,我敢不问?”
越德庚看着他那俊秀出众的面孔和极致漂亮的五官就来气,当即指向门口,“滚!你给我滚!”
越崚非大跨着步子走到门口,忽而驻足,轻声问道:“听闻你和母亲自小认识,关系甚好。而她为了生我难产而亡。那么多年,你看不惯我,可是她为我殒命的关系?”
越德庚拍案而起。
越崚非摔门出屋。
父子俩再一次不欢而散。
堂内。
清语正起身接过老夫人让人给她的果子,搭眼看到三爷清冷带怒的背影,心里突地一惊,什么也顾不上了匆匆和老夫人道别后追了上去。
庭院里,灯笼烛影下,有两人正在交谈。
大爷越辰朴说:“怪我遣人去叫你晚了些。刚才还看表妹在这儿,回头不见了。”
他旁边的人比他略高一点点,五官与他相似比他少了些憨厚多几分儒雅,正是二爷越辰杉。
“不怪大哥,是我自作多情还以为她是来找我的。”越辰杉自嘲笑笑,望着春溪园方向的目光透出失望,转眸间轻轻掩去,“前些天看母亲意思不同意这门亲事,我还当是她受委屈了,如今看来是母亲瞧出了她心思,特意不许的。”
越辰朴忙劝:“哪能啊。若她不肯,怎会随了舅父舅母的意思来家?”
兄弟俩说着话,越辰朴看到越崚非的身影,喊了声“三弟”。
越崚非本心头怒气起不愿意搭理他,忽而记起这位世子嫡长子曾给小丫头过一把窝丝糖,故而顿住步子略一颔首,勉为其难叫了声“大哥”,又匆匆而去。
越辰朴怔住,呆了片刻后露出憨厚的笑容,摸摸脑袋,对二弟说:“三弟今儿居然理我了。”
越辰杉还在想着潘雪凝的事,随意敷衍几句。
不多时便见那唤作小俞的丫鬟跑了出来,因为跑得急初时没看见他们,而后见到了下意识就要停下步子问安。
越辰朴得妻子叮嘱要多关照小俞,忙道:“快追去吧,三弟看着心情不好,你多宽慰他。”
清语谢过大爷急忙跑去。
她的步子十分轻盈,此刻着急之下有些凌乱。刚出安宁苑就被越崚非发现了,于是他放缓脚步等她靠近。
两人挨近后并未说话,待到过了垂花门清语才开口:“三爷累不累?”小声嘀咕,“昨儿一夜没睡吧。”
越崚非本以为她会因为和父亲的争执而劝说,谁料一开口竟是那十幅画的事,缓了须臾才转换心境开口道:“无妨。几幅画而已,我往年办差彻夜不睡是常事。”
清语哦了声,继续小小声嘀咕:“可那样对身体不好。”
越崚非没再搭话。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过了许久,清语听到身边人仿佛叹息般的问道:“若我问你,等会儿陪我逛一逛西跨院的花圃,再和我一起用些吃食,你可愿意答应?”
清语不明所以,脱口而出:“自然答应。”
“那我还想出去走走呢?”
“逛逛也很好。”
“我是说到外面去,走出侯府大门,去到京城的大街上。”
此时已经到了逸昶堂内,周围没有旁人。越崚非停住步子垂眸看她,“真要走出侯府,你不怕会身份暴露?还愿意跟着我?”
清语觉得莫名其妙:“不怕。有三爷在,怎会暴露。再说我能够维持现在的安稳生活,能够保持现在的身份,都是源于三爷的爱护。跟着三爷有什么可怕的。”
她说的是实话。
而且她觉得自己讲的这些,他应该心里有数才对,不知为何特意问出来。
院内月光洒落清浅微明,有烛光在旁散出淡橙暖意。
越崚非抬手在半空指尖朝向少女清透的眼眸,停滞片刻并未触碰,转而拉了拉她的发辫,那般的柔顺触感驱散了方才的躁怒。
他也不知自己怎的,有些魔怔似的,明知道她对他的信任却还非得要她亲口说出来才好。许是刚才二老爷态度的缘故?无妨,往后不理会便是。
“走,我们用膳去。”他说着,大跨着步子当先进屋。
清语在离开逸昶堂去内宅前就已经备好菜单让厨房准备着了,吩咐下去即刻让家丁小厮们摆膳。
正打算进屋,见顾卓在不远处招手,遂走过去:“顾大人有事?”
顾卓把信件从怀里取出,扭头看一眼三爷房间的光亮,压低声音:“太子殿下让人送的信。你亲手交给三爷,莫要让旁人看到。”
“方才三爷就在院子里,顾大人刚才怎的没过来。”不然他能亲自交,岂不更放心。
顾卓嘿嘿笑着垮了脸,“这不没敢么。”
若以往遇到三爷那般心情极差,他硬着头皮也得上交。如今有了小俞姑娘,倒是让他能够脱离苦海。
顾卓千恩万谢着。
清语抿着嘴笑,“成。下次记得请我吃好吃的。”身姿轻巧往屋里去。
顾卓答应得好好的,转念一想,三爷把那间好吃的点心铺子给了姑娘,他拿什么更好吃的谢她?哎哟一声后更愁了。
晚膳陆续摆上,等到家丁们都退下房门紧闭后,清语拿出信件。
越崚非当着她的面展开,太子道皇后娘娘说没大事,既是她的亲女儿,她和父亲好好说说就行,再和父亲重新商议孩子们的亲事,看看两个孩子适合不适合。
信末太子特意多提了几句,说他已和母后讨论过,觉得还是不结亲为好。不过母后说话委婉,定然能让蔡相消了气,不似他那般惹怒了蔡相。
越崚非把信烧了,看小丫头正眼巴巴瞅着桌上的饭菜都没看他一眼,不由笑了,“还不赶紧吃?”本想说等我作甚,思量过后把话咽了回去。
清语高高兴兴拿起碗筷。
席间不时偷觑越崚非,见他神色淡然好似没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大着胆子商量:“三爷,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嗯。”听不出喜怒。
清语十分不好意思,可这话现在不提出等到尘埃落定后就不好更改了,试探着询问:“三爷,既然那些东西都要给我,那,可不可以换个铺子?”
越崚非筷子略一停顿,给她夹了几道菜,看她碗里堆起小山一会儿定要抱怨太多了,方才满意道:“直说。”
“我想要个绸缎铺子,不用多大,就平日来回的料子种类足够多就好。”清语道:“我用那三间铺子换一个京城的绸缎铺子,不拘是在京城哪个地方,只要平日偶尔可以过去看一眼就可。能、能行吗?”
她今天跟着陆总管算账的时候旁敲侧击问过,三爷的绸缎铺子有好多个,大大小小各种规模,且不止京城,江南也有。
确认这点后,她才敢提出来。
话已出口反而没刚才那么紧张了,不管行不行总归是努力过。
越崚非先前看她左右为难好半晌,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状况,结果就些许芝麻绿豆般不值一提的小事,不由被她气笑,“这也值得你紧张那么久?”
想着小姑娘们是喜欢穿衣打扮的,当时只估摸着给她个点心铺子方便她拿吃的,给个胭脂水粉的方便打扮,倒是忘记了绸缎方面。就道:“明日我让陆源选个合适的给你。你若不喜欢,再挑就是。”
清语突然反应过来,他这是又要直接给她间铺子,都不用先前的来换,忙道:“哎?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这个意思。”
清语:“……”
好吧她早该猜到的,毕竟他真的不在乎钱财。
但她真的很想要间绸缎铺子,不然也不会在愧疚和感激的心情下还硬要开这个口了。
落雪的那日,铺子选定。
铺子大小是清语定的,她不要太大的地方,自己的水平她很清楚,太大的铺子目前搞不定。位置是陆源问过三爷意见后选下的,在朱雀大街街尾转角,客人虽不及锦绣坊那般权贵且人多,却也是京城官员世家家眷爱去的。且距离锦绣坊不算太远,若有个什么事锦绣坊那边可以很快帮上忙。
恰在次日东跨院也已经修整妥当。
清语近日忙着算账和选铺子的事,没顾得上时常去东跨院细看。今天在众人收拾东西时溜达一圈,看到院中一隅新砌出擦房子屋门难得敞开,好奇走过去看,才发现里面居然供着三个牌位。
名字未曾详写,只刻着“亡父”“亡母”“亡兄”。字迹熟悉,分明是三爷的,想必是他亲手所做。也不知他最近如此忙碌整日不着家,怎能抽出时间来做这些的。
清语双手紧扣门框,胸口剧烈起伏久久无法平息。
当晚越崚非特以茶代酒庆祝她搬迁之喜,清语想谢他,又觉得简单的一个谢字担不起他的好意,终是在他跟前大哭出声。
越崚非有些无措地轻轻揽着她的肩,借胸膛给她靠着让她得以发泄情绪。
已经到了年底,官员封印休假。
不用上早朝,越崚非第二天晨起练武后沐浴过,换了身干净衣裳叫清语吃早膳,恰见她低头磨磨蹭蹭出东跨院。非让她抬起头来,果见她一双眼睛红红肿肿的,显然哭过后没有睡好。
越崚非差点脱口而出让她回外间去睡,起码可以安眠。可她已经及笄,年岁都够嫁人了,总不能一直让她在外间屋歇着。
便硬生生别开眼,只当是没瞧见,说道:“我也已经安排好了车马,等会儿你去铺子的时候,自有妈妈们和小厮侍卫跟着,断不会出岔子。”
这是昨晚上说好的。
今天清语要出门到朱雀大街走一趟,瞧瞧她新得的绸缎铺子。
第18章
她在看谁?
早膳时天空开始落雪,簌簌而下与前日未化的混在一起裹成满目银色。
越崚非觉得天寒路滑不出门为好,早膳时候打算劝她,刚一提就被笑着否了。清语觉得这样路上行人少,反而利于她的行踪不暴露。
她坚持,他无奈。越崚非在门口驻足许久,看这雪不像是会下大的样子,遂点头允了她的出门。
越崚非要再进宫一趟,不放心她,亲到东跨院给她选了斗篷,又让人多备了几个手炉在车上,还盯着仆从把厚厚毯子放入车中方便取暖,另在车上挂起厚重毡帘挡风,犹觉不够,放置迎枕七八,若她冷了靠着也罢抱在怀里也好。
最后还是清语觉得偌大车厢都显得挤了,怕他耽搁了去宫里的时辰,催着他赶紧离开,越崚非方一步三回头地叮嘱着上马。
清语的车子朝另外一个方向行去。
她的这次出行按越崚非的排场来说是轻车简从,毕竟只有两辆马车和十几个护卫跟着,另两名妈妈和两个小厮随车。但对清语来说,这算是阵仗十足。她以前出门的时候从没跟过那么多侍卫。
路上有点想掀开车窗帘子朝外瞧瞧,暗思安逸来之不易,硬生生忍住。
雪下得不算太大,因着寒冷路滑果然行人少了许多,平日热闹的朱雀大街只零星几人。不过等到中午日暖后,即便大雪也会添上许多路人。马上过年,家家户户都还继续置办东西,谁家都会到街上添置采买。
街尾,来得较早,绣雅阁刚开门不久。铺子里没什么客人,掌柜的程保和媳妇恭敬迎接新东家,见是个漂亮小姑娘也丝毫不敢怠慢,反而愈加恭谦。
夫妻俩三十多岁的年纪,程保高瘦蓄须,眼睛藏着精光。他媳妇圆脸笑眼看着和气得很。两口子有问必答,互相作添补把话说得周全。
清语没让伙计们来见,略和夫妻俩聊了半晌,让他们带着去店面和库房把铺子里所有的衣料都看了遍。
她亲自把每一种料子都摸了一遍,细问二人这些之中的区别。
程保家的盯着她的行头欲言又止好半晌,没忍住问了句:“您这衣裳可是锦绣坊的?”
程保回头狠狠瞪媳妇儿,忙对新东家赔着笑说:“她平时话多惯了,一时间嘴巴没把住门,您见谅。”
“这有什么不可问的。”清语朝程保家的笑笑,“我这身是锦绣坊的如何?不是又如何?”
程保家的见新东家是个和善人,直言道:“锦绣坊的料子种类更多更好看,您若是想要瞧料子自己做衣裳,咱这儿的没合适的可以去锦绣坊。”
程保拍了挨在旁边的媳妇儿胳膊一把,“就你话多。”忙和新东家赔不是,“她说的倒也对,锦绣坊的种类更多更齐全。但咱们铺子的东西也不少,只极其昂贵的那些品类差锦绣坊许多,上品以下的咱们铺子挺全。”
清语压低眉眼思量片刻,很想去,可那里生意兴隆目前还是不作打算,毕竟三爷敢让她来绣雅阁说明这里安全,其他地方不见得如此。
遂笑道:“我还是不去了。只盼着你们夫妻俩多给我进一些寻常见不到的好料子,旁的店铺没有的,把铺子经营更好些,那便很足够了。”
程保见新东家态度和善,暗松了口气,忙拉着媳妇连声应下。
清语看雪已经小了,生怕雪停后街道人多拥挤,上车离去。行至半途,行人已然多了起来,街道外人群的笑声透过车壁传入,还有孩童踏雪玩雪的咯咯笑声,满满都是过年的喜庆气氛。
靠着迎枕清语正闭目小憩,突然不远处几个女子的谈论声传入耳中。
“哎呀那是诚意伯府的世子爷吧?”
“可不,钦点的探花郎。听说这小哥儿年纪轻轻是状元之才,生的太好看了才点为探花的。”
第三人嚷嚷,“哪儿呢哪儿呢?让我瞅瞅。”
“就那边,骑马被堵住走不动道的那位。”
清语蓦地睁开眼。明知道自己此刻不该留意,可是往事历历在目,那个似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浮现在脑海,忍不住想要去瞧一眼。
可是不该去看。
……要不,悄悄的,只一眼?
她把车窗帘子微微扯开很小的缝隙,偷偷从那缝隙往外面看。也是巧了,那么窄的视野,却正好能够望见高头大马上,年轻男子身穿白色绣银丝缠枝纹锦袍,芝兰玉树风华无双。
果然是表哥。
那曾经与她有婚约的新科探花郎,曾说考取完功名等她及笄就娶她。如今往事已矣,他有大好前程必然还能有新的未来,而她守着家中秘密不知此生还能不能恢复简家女儿身份。
表哥性子其实是很执拗的,为了自己的信念必然一争到底。那时候为了一个策论文章,他和父亲争执不休,多年前的探花郎和日后的探花郎两人几乎要吵起来。
她当时是看笑话。
如今回忆,却是满心的悲伤。
再也回不去了。
清语决然地把帘子放下,窄窄的视野瞬间变成了帘子上的精巧绣纹。
街中慢行的马队最前面一人突然顿住。
其他人跟着停下。
卫江霖心中蓦地一抽,热闹喧哗的街道有一瞬变得空无缥缈,思维被抽空。
他似有所感勒住缰绳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有甚异样。只旁边一辆低调奢华的黑漆描金马车于人群中缓慢行过,车窗帘子随风微动。
“世子?世子爷?”后面的侍卫们小声询问。
卫江霖驱散心中异样,摇摇头道:“没什么。走吧。”
今日雪来得快走得也快。越崚非从宫中出来快马去了趟卫所,再出来时已经不如先前离家时雪大。
前几日蔡相放弃了主和的打算,提议让大将前往边关增援。领命的将领有了立功机会,虽不能在家过年却也高兴。
太子殿下对此十分满意,特和他说了此事,又道皇后娘娘打算给公主寻个好驸马,再一次问他意见。
他自然坚定拒绝,连推脱的婉辞都没用。
从卫所走出,越崚非正思量着往后尽量避开公主,最好连偶遇都没有。便见马荻和一干护銮卫正笑嚷着从旁而来。
见到副都统,护銮卫们上前抱拳行礼。临近新年,马荻也褪去满身压力,乐呵呵问越崚非:“一会儿都要往如意楼去吃酒。副都统一起啊?”扭头朝侍卫们挤眉弄眼,“可找到个金财主了。”
越三爷有钱是满京城都知道的。
侍卫们素知越副都统办事时冷面无情,平时很好说话,都附和着说是,起哄说今天多吃多喝,要榨干副都统钱袋。
越崚非想本年没有剩几天了,陪他们高兴高兴也好,遂答应下来,遣人回侯府说声今日要晚膳后再归,免得祖父和清语找他的话不知人在哪。
不多久消息传到了侯府。
此时雪已渐小。
潘雪凝正在春溪园做绣活,听闻三爷在天黑前回不来,她一愣神,盯着针尖看了须臾,继而大笑。
甚好,甚好。
此时此刻不该在的人不在,该在的人一个不少。筹谋好些日子,东西早已备齐,就等这般的良机了。
“去,把洁珠叫来。”潘雪凝缓缓起身,轻抚平衣角褶皱,对着洁玉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我有事吩咐你们。”
洁玉看得脊背发凉,世子夫人现不在侯府,若有个万一真没人兜着,忙道:“小姐,这天寒地冻的,不如——”
“叫你去你就去。”潘雪凝生怕误了时辰,看天上雪花渐消,知道马上雪停其他人要陆续回府了,催促:“紧着些快点办。若真耽搁了,要你俩好看!”
这一瞬她美眸圆睁怒目而视,仿佛暗夜里虎视眈眈的狰狞兽眼。
洁玉心里发紧,忙应了一声小跑着去找洁珠。
与此同时。
如意楼乃京城最大酒楼,位于朱雀大街繁华商铺中,占地极广。初入楼内,只觉它是三层宴请吃酒处。待到步入□□,方知别有洞天,另有两幢小楼可供住宿玩乐。
庭中草木茂盛,即便冬日落雪依然处处绿荫,洋溢着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