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宋眠觉得挺可爱的,但是很多人都觉得她丑。
她不以为然,
倒是挺知足的,因为就是有了脸上这些斑点,
所以她才免遭于被祁恩“宠幸”的命运。
要知道,国王荤素不忌,
宫中好看的小宫女已经被她糟蹋得差不多了。
宋眠皱着眉头,半晌问小宫女:“你有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
小宫女张了张嘴,唇角还有没擦干净的点心渣。
她说:“有奶香味儿。”
在这座皇宫里面,除了国王,
没人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点心。
宋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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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
她总觉得她闻到了血腥味。
宋眠凝眉望着那座宫殿,
旁边吃得正香的小宫女随意朝旁边脚步声传出来的方向一瞥,差点把自己给噎死,就这样,她也顾不得自己,
转身就跑。
宋眠奇怪看去,看见来人是祁宗,
瞬间就不奇怪了。
祁宗披着一件灰黑色的大氅,宽厚的衣服这盖住了他现场瘦弱的身体,让他看上去很具压迫力。
祁宗的眼睛盯在宋眠的手上,宋眠觉得奇怪,因为这几天,祁宗似乎很在意她的手,可宋眠自己也仔细观察过,她的手上什么都没有。
祁宗捏起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里,是阴凉的。
他不高兴的说:“眠眠,你怎么跑出来了?”
宋眠说:“成天在那里面待着,我觉得有点闷。”
祁宗肉眼可见的更不高兴了。
宋眠可以理解,毕竟依照祁宗的性格,若是有机会,他大概巴不得要把她关进一间房子里,那里都出不去,只有他们两个人。
但是宋眠不会依着他。
宋眠说:“你撇着嘴干什么?我不仅要跑出屋子,有一天,我还会跑出这座皇宫,扎进人堆儿里去,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那么多精彩的地方,我想去哪就去哪。”
宋眠这话说得多少有些违心,因为她也是那种不喜外出的性子,如果给她足够多的话本子和好吃的,她可以连续好几个月都不出门。
但前提是她不想出去,而不是她出不去,就算是喜欢宅在家的性格,她也要抱有选择的权利,由她自己来决定是躺在幽静飘香的桂花小院落,还是挂满绫罗绸缎的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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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眠以为,听了她的话,祁宗会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结果祁宗很平静,什么都没有,他只跟宋眠说:“鸡汤面煮好了,还有你说的肉松蛋黄酥。”
于是宋眠只能乖乖跟他回去了。
祁宗牵着她的手,离开之前,还回头忘了一眼不远处那座在台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宫殿。
浓重的血腥味在宫殿周身飘散着,遇到青铜黑铁共筑而成的墙面堪堪停住,大多数荤恶的味道都被阻挡在了里面。
没人看得见的宫殿内,无数死囚跪在巨大的深坑边,被割头放血,红色的血河已经爬升到几近与地面持平,近看令人浑身不适。
祁恩也不例外。
他一摆手,命人摇动机关,合上了地面,将血河盖在了地下。
祁恩快吐了,他脸色难看的看着旁边的新任国师:“是不是因为死囚罪孽深重,所以血和尸体才这么臭?要不换成普通人?”
蓝简跪在地上,恭敬的说:“那都是陛下的百姓,恐怕不妥。”
祁恩无所谓的摆手:“这倒是无所谓,我就是怕用这种脏血炼药,到时候没有功效。”
蓝简说:“陛下不用担心,都是同样的人血,绝对是有效用的。”
整座宫殿已经变成了一鼎青铜炉,在地下燃火,令血河沸腾,将神胎的茧加入天材地宝,隔层熬煮,待血河蒸干,神胎活茧便会与诸多药材一起熔炼成一颗小小的丹丸,那就是祁恩渴求的东西。
祁恩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一个宫人急匆匆的跑了进来,一下跪在了地上。
“陛下……不好了,又有一伙儿被发配的流民打伤了士兵,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祁恩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抬脚就往那人的心窝子上踹了一脚,“废物,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都打不过,还叫他们逃了!”
那宫人被踹得心窝绞痛,翻倒在地,却依然只能强忍着扭曲的脸,对国王讨饶。
其实他也纳闷。
古曼王国的四周并不安宁,它被沙漠环绕,沙海看不见尽头,沙子下面还到处都是软躯硬壳的巨大食人虫,那种虫子嘴里张了十几排的牙齿,一口能吞掉许多人。
为了抵御那种可怕的虫子,王国每年都要死许多士兵。
可他隐隐又是明白的,古曼王国这些年苛捐杂税越来越多,富人与国王只知享乐,不停地趴在穷人的身上抽筋吸血,荒唐享乐,他们或许是觉得,反正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与其待在这里等死,不如试一把,或许还能找到一条活路。
祁恩可不知道这些下等人的心思,他生气,但是也没多一会儿,就把这件事给扔到了一边去。
他摆摆手,说:“罢了,别管他们了。”
他心里想的是,反正那些人去了沙漠就会死,他干什么要为那些人浪费人力物力,等他吃了神药,可以青春永驻,成为神一般的人,自然会有大把更虔诚的人来朝拜、自愿成为他的子民。
*
宋眠蹲在地上,看那几株短短几天就已经抽到了半人高的黑色花骨朵,原本可怜兮兮几乎要枯萎的美人面再也不复当初刚被挖回来的模样。
虽然宋眠把园子里面的花都照顾得很仔细,但是其他花朵都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慢慢开始合上花瓣,凋零枯萎,唯有这几株花,一但活了,就是疯了一样的生长,短短几天的时间,这一小片地面已经重新长出了许多鲜嫩的深色小芽。
祁宗似乎也惊讶于这种花朵竟真的可以存活,每次宋眠在旁侍弄这几株花的时候,他都安静的站在旁边看着。
宋眠碰了碰花骨朵,说:“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开花,我还能等到吗?”
祁宗皱着眉,不喜欢听她说这样的话。
他说:“为什么等不到?”
宋眠眨眨眼睛,她也有点解释不清,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被太阳晒得很暖,但是她总觉得太阳光穿透了她的身体。
宋眠一点都不惊讶,因为她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
宋眠看了祁宗一眼,她已经从祁宗的眼中看见了答案,但是这个人却固执的不肯相信。
宋眠拉着他的手说:“宗宗,你明明知道因为什么。”
祁宗知道,但是他不明白。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在宋眠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整个人在阳光下,都好像变得透明了。
他觉得,那一定是她的幻觉。
“宋眠,你不能走,”祁宗皱眉,掐着她的手腕,“你不是来找我的吗,你不能莫名其妙的出现,又莫名其妙的离开。”
他的眼神变得晦暗了一些,一字一字的说:“你走了,就不怕我弄死这些花?”
宋眠根本不怕他,她眨眨眼睛,问:“你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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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眠举起他们牵在一起的手,说:“宗宗,你总偷偷看我,你知道我在浇花的水里面加了什么,其实我也不完全算是人类,我的血里有别的东西,你知道玄武吗……你不知道,古曼的文化里面没有。”
“可我想说的是,虽然我的血可以救人,可如果我现在心中全是仇恨,这神血依然可以杀人,这个阶段就叫走火入魔。”
她觉得反之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祁宗心中的恨少一些,他就不会要将所有人、包括自己,都置于死地。
她慢慢摩挲着祁宗的手指,说道:“国师没骗人,你就是神胎,神胎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
宋眠叹了口气:“我知道,变成现在这样,也不是你的错。”
上天空赐予他福泽,却让这福泽生长在泥淖之中,他从记事到现在,心中只有仇恨,怎么可能变成真正的羽族模样。
宋眠这几天与一群小宫女们打得火热,趁机打探到了不少祁宗小时候的事情,这些宫闱中的八卦一直口口相传,虽然细节模糊,但大致是不会变的。
宋眠知道了许多事情,包括他从前的母妃,只有在将自己的孩子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才会从疯癫中清醒,抱着她的孩子痛哭流涕。
对于祁宗来说,爱是流血。
只有在鲜红的血滴答滴答淌下时,他才会从那些彻骨的疼痛中,隐约摸索出爱的形状。
在扭曲的仇恨中,他的血染了毒,身体染了毒。
近来,宋眠在沉睡中几次梦回废墟,窥见了祖奚那些人的行踪,他们在废墟中反复迷路,并找到了古曼王国被毁灭的证据。
在千年之后依然可以窥见血色的深坑之中蒸腾出了冲天的毒瘴,腐蚀了整个王国,而那座废墟,和东阳殿真的很像。
祖奚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复迷路,他们那些人各显神通,可还是走不出去。
只有宋眠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她以一个灵体,看见了两个交叠的时空,时空将王国的废墟凌乱的扭在一起,谁也出不去。
所以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很重要,她在阻止祁宗杀人,也阻止他自杀。
为她、为他们,留一线生机。
宋眠捏着他的手指,在皮肤上隐约露出的细疤上摩挲。
“但是你要知道,”宋眠说,“你跟从前不一样了,你不必头破血流,我也会抱你,我甚至还可以为你穿上嫁衣。”
“但前提是,你要活着,等到见到我的那一天。”
她不想要梦中那种潦草如惊鸿的相伴一世,她要最真实的、可以刻在记忆中的重逢与相伴。
第71章
祁宗开始对院中的那一丛美人面上心了起来,
就算宋眠有时候睡懒觉忘了,出门看见的也是在阳光下闪着水珠反光的花。
花骨朵一天一天的长大,圆润的一大颗,
饱满得已经露出了里面的艳色,仿佛随时都会盛开。
宋眠从清晨的鸟鸣声中醒来,有一瞬恍惚,
紧接着,
她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
可是从来都没听过鸟叫声。
宋眠推开窗子,祁宗正站在院子里面,
院子光秃秃的,
原本盛开在院子里面的花尽数枯萎,
都被清理到了外面去,唯留一丛美人面,
这花生命力旺盛,给点阳光就灿烂,
大花下面铺开一层小嫩芽,只需要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铺满整座院子。
宋眠看看自己的手指,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打进来,
照在她的皮肤上,
将她的皮肤照得莹莹发光,白到近乎透明,宋眠有一种极其轻盈的感觉,仿佛下一秒自己就要飘起来了一样。
忽然,
外面响起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声,水壶中的水撒在了地上,
还不等她转头往外看,自己房间的门就被重重的砸了一下,轰然而开,宋眠吓了一跳,生气的瞪着祁宗说:“你干什么,吓死人了!”
可是祁宗就好像是没听见她的指责一样,直勾勾的盯着她,那许久都没出现过的凶光让宋眠都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祁宗伸手朝她抓过来,手指却穿过她的身体,抓了个空。
宋眠愣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她的身体反射着太阳的光,像是琉璃一样,不真实得像是天上仙。
宋眠快吓死了,她以为祁宗会发疯,没想到,祁宗却像是早有意料一般,站在她的面前。
宋眠习惯性的想捧起他的脸,但是却扑了个空,他们现在已经触碰不到对方了。‘
宋眠说:“宗宗,好像到时间了。”
这个时间他们都懂,是祁宗的生日,是古曼从这个世界上消弭的那一天。
祁宗死死的盯着宋眠,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宋眠会消失一样。
他终于真正与宋眠谈起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他说:“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就能再见到你,是不是?”
宋眠想了想自己在梦中看见的那两个重叠空间,那两种完全不同的结局,然后点头。
其实,她知道,祁宗一定会活下来的,因为她一路走来,亲眼所见,她看见了绿洲、看见了死亡的虫蛹、看见了棺材中的活尸,他活着,在等她,她只是需要肯定他所做的一切,叫他依照历史既定的轨迹前行。
祁宗恢复了平静,贪婪的看着她。
接下来的时间,宋眠慢慢变成了一缕魂状,在这处宫殿徘徊。
她的存在慢慢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消除,常来找她吃点心的小宫女们总会不知不觉的走到祁宗的殿外,然后忽然惊醒,不解的挠着头,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阎罗的地盘,然后摇摇头快步跑开。
就连宫殿中毫无存在感的侍从,也会盯着她住过的房子发呆。
他们想不明白那里的门为什么开着,小王爷还叫他们每日都要打扫一遍,明明那里没住过人。
日子一天天的过,宋眠跟在祁宗的后面,看见他的生日慢慢的近了,看他的身上布满茧丝,再也除不去,看他为了掩藏自己脸上的变化,慢慢带起了面具。
他还是常常把自己关在那个小房子里,那个充满艳丽标本的小房子里不再有活物,祁宗烧制了一个又一个陶坯,终于得到一个满意的,他提起画笔,用昂贵的颜料一笔一笔画出了她的模样,然后,将她装进了厚厚的茧蛹里,看得宋眠头皮发麻。
祁恩总派人送来珍贵的礼物,绫罗绸缎、黄金宝石,不计其数,他还送来一套特别的衣服,说是给弟弟的寿礼,要他在生日那天穿。.
那些人来到宫殿的时候,祁宗的四肢已经被茧丝慢慢缠绕束缚,任何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蓝简是国师最有天赋的学生,他未卜先知,他让祁恩送来的衣服根本没有衣袖,下摆也没有开口,抛去那上面繁复华丽的金丝花纹,这根本就是一个装货物的口袋。
惯会在祁恩身边作威作福的奴才挥退了宫殿中的其余仆人,带着自己最得用的干儿子一起将祁宗装进了那件衣服里面。
饶是跟在祁恩身边,对真相有所知,但是看见祁宗这副几乎变成一团茧蛹的模样,他还是有点发憷。
他心想,这种怪物,在出生的前二十年,居然是与他们毫无差别的人类,真是邪门的怪事。
身体被抬起来带走之前,半透明茧中包裹着的人忽然睁开了黑漆漆的眼睛,朝他们看来。
那奴才被吓得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上,他反应过来,狼狈的爬起,几乎抬手就像教育一下到现在还不知死活的祁宗。
但是目光触及他的眼睛,以及他现在这副邪门的模样,他还是悻悻的收回了手,加快了脚下的脚步。
宋眠一直在祁宗的旁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祁宗被带走,她的脚下开始腾起一股轻盈的力量,她再也抵抗不住那股本能,任由自己的身体腾空到了天上去。
东阳殿大门口,侍卫两排成一字延伸到大殿之外,宋眠的灵魂飘荡在上空,连灵魂都感觉到了这处宫殿的灼烫。
她低头看着,整座宫殿都因为高处外界的热气而扭曲在那里,像是隔着一层水帘,一时竟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她这一抹灵魂是不真实的,还是那座宫殿才是不真实的。
宋眠的灵体飘荡在上空,隔着一层琉璃屋顶,所以看不见下面的修罗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