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秦观止踱步至她的身旁,他无声的视线落着逐渐远去的枫叶,神情若有所思的。直到枫叶飘走,季蕴才收回视线,她转头,神色颇为认真道:“师父,曹哥哥他一定还活着,弟子想去宿州寻他。”
秦观止一怔。
“这个月以来,弟子一直在想这个事情。”季蕴思忖片刻,她双眼希冀地注视着秦观止,祈求道,“可弟子如今被家人拘着,要没有您的话,今日怕是连门都出不了,所以师父,请您一定要帮我。”
秦观止瞬间心如刀绞,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师父……”季蕴双眼泛红,她小心翼翼道。
“蕴娘,如今这个世道瞧着是一片平和,其实内里早就腐朽不堪了。”秦观止深吸一口气,他的眼中带着愠色,嗓音低沉,“近来不太平,先前江南东路一带在闹事,下令抓了一批又一批撰稿的文人,而今两浙路又有贼寇横行,人心难测,你若是贸然前往,可有想过在路途中万一遇到危险该怎么办?”
季蕴闻言泪水夺眶而出,她嗫嚅道:“弟子自然晓得,可是每每想到曹哥哥,就会心痛,弟子不信他死了,不信,师父,求您了……”
“你先冷静下来。”秦观止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箍住她的双肩,目光直视着她,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真去了宿州,没有寻到曹殊该如何?或者你寻到他了,面对的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届时你又该如何?”
季蕴身形一僵,她睫毛轻颤,眼底闪过一丝恍惚。
“凡事都不能凭意气,须得三思而后行。”秦观止眸色微微一深,他凝视着她,嗓音柔和下来,安抚道。
“弟子实在忍不了了。”季蕴心好似被揪住了一般,她哽咽道。
秦观止瞧着她黯然神伤的模样,他轻叹一声,随后轻轻地抱住了她,将她瘦弱的身子环进怀中。
季蕴怔住,她下意识地挣扎,却无法挣脱,泪水不禁淌了下来。
枫林红艳如火,二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
“听话,不要再去找他了。”秦观止眸光一暗,温声道,“我知晓你的痛苦,但人世间的事往往都事与愿违,只要你愿意割舍掉,你就不会再为其所伤,蕴娘,跟师父回清凉山好吗,你曾在那里生活了三年,你难道就不想念你的同窗们吗?他们可都十分挂念着你,此次我来崇州,还叫我代他们向你问好。”
他的语气缓和,似有蛊惑之意,叫她心生恍惚。
“弟子,弟子不知道……”季蕴面露迷茫,她脑中一片混乱,摇头道。
“你无需立即答复,待今日回去后好好考虑。”秦观止慢慢地松开她,他狭长的眼眸如同深沉的海水,暗藏汹涌。
季蕴怔怔地注视着秦观止,心中酸涩地站在原地。
“天色不早,怕是过会儿就要起风了。”秦观止目光温和,叹道,“你如今身子弱,咱们还是早点回去。”
她思绪纷乱,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二人走出寺庙时,云儿和秋行正倚在栏杆前望着秋景,他们许久未见,倒是有很多话要讲。
云儿笑着转头,她瞧见季蕴和秦观止出来,连忙敛住笑意,迎了上去。
季蕴挤出一丝笑,轻声道:“云儿,我有些累了,先回去罢。”
云儿打量着季蕴眸光湿润,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她登时反应过来,想必方才在寺庙中秦观止和季蕴说了些什么。
但当着秦观止的面,她不敢问,颔首道:“是。”
一行人决定下山,便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折返。
季蕴神思恍惚地走着,不料她稍不留神,竟踩空了台阶,脚下顿时不稳,整个人往前扑去。
秦观止登时一凛,他伸手及时环住她的腰,才没叫她跌下去。
云儿吓得脸色发白,她急忙过来查看季蕴的状况,问:“娘子,您怎么样?”
季蕴摇了摇头,她望着山下,立时清醒过来,忍不住喘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上方的秦观止,便瞧见他面带愠怒,眼眸深沉地注视着自己。
秦观止脸色难看,却再触及到她湿润的眼眸时,他的心顿时软了下来,不忍再继续苛责,语气淡淡地道:“走路小心一点。”
“师父,抱歉,叫您担心了。”季蕴扶着山石站稳,她面带歉意道。
秦观止抿唇,他看向一旁的云儿,叮嘱云儿好生扶着季蕴,莫叫她再发生意外了。
云儿脸色稍霁,她松了一口气。
待一行人下山后,暮色渐起,他们登上车舆后,便朝着季宅的方向驶去。
天色渐暗,车舆在季宅的侧门缓缓地停了下来,云儿率先出来,接着扶季蕴下车。
季蕴下车后,她对着车帘内的秦观止,轻声道:“师父,弟子进去了。”
隔着一道车帘,秦观止低声应了一声。
季蕴同秦观止话别之后,她同云儿走进季宅。
秦观止悄然掀起车帘,他眼眸深沉地凝视着季蕴远去的背影,眼中带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
“先生,咱们也该回了。”秋行提醒道。
秦观止闻言阖上车帘,开始闭目养神起来。
季宅。
主仆二人走进季宅之后,她们绕过游廊,回到清晖院。
待走至正堂的月洞门前,女使走过来,语气恭敬道:“三娘子,您回来了,四娘子在堂中等您,说有要事。”
季蕴神情有些意外,她点了点头,踱步走进堂中,便见季棉不耐地坐在圈椅中。
她疑惑道:“四妹妹,你怎地来了?”
“你总算回来了,我都等了你大半晌了。”季棉站起身,她神色焦急地走了过来。
“怎地了?”季蕴心下狐疑,她低下头,脸色微变道,“难道是曹哥哥出事了?”
“的确是关于曹三郎君的。”季棉将手中的信递给季蕴,忙道:“你打开看看。”
季蕴面含犹豫地接了过去,她一时心中打鼓,略微迟疑地将信慢慢地打开,待看见信中熟悉的字迹后,立即就愣住了。
信中写道——
“已平安到京,勿念。”
季蕴快速看完,她拿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神色带着不可思议。
这是曹殊的字迹,她绝对不会认错。
他没有死!
季蕴眼中绽放出巨大惊喜,喃喃道:“这是曹哥哥寄来的信?”
“没错。”季棉点头道。
季蕴双眼泛红,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眶滑落,滴在了信纸上。
“四妹妹,你为何会有曹哥哥的信?”季蕴鼻头微酸,神情激动地问道。
季棉在圈椅中坐了下来,她解释道:“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今日午后,有一封信寄到家中,被母亲拿了过去,她一见是曹三郎君的信,也不敢惊动父亲,便去找二姐姐商量,最终决定由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原来如此。”季蕴恍然地点头。
“你切莫声张,要是叫父亲和叔父晓得了,家里又不得安宁了。”季棉瞥了她一眼,不放心地道。
“我明白的,谢谢你,四妹妹。”季蕴眼中蓄满了泪水,由衷地感谢道。
“行了,别假惺惺的,也别哭哭啼啼的了,既然信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了。”季棉站起身来,摆了摆手道。
“云儿,送四妹妹出去。”季蕴低头打量着信,哽咽道。
“是。”云儿颔首。
第127章
御街行(七)
云儿送季棉出去后,
天色渐暗,清晖院前的灯已经点上,发出昏黄的光芒。
季棉回头,
她目光看向云儿,神情不自然道:“云儿,
你是三姐姐的贴身女使,
她近来身子不适,
你可得好生照顾着她。”
“奴婢明白。”云儿颔首,
疑问道,“四娘子既然关心娘子,
为何不当面说呢。”
“谁关心她了?”季棉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她神情激动地否认道,
“你可别瞎说,我只是看不惯她每日哭哭啼啼而已。”
“是。”云儿忙不迭点头,捂嘴偷笑道。
季棉有些尴尬地咳了几声,
忙道:“行了,你就送到这里,我回去了。”
“四娘子慢走。”云儿笑道。
季棉离开后,
云儿形色匆匆回到卧房,
便瞧见季蕴正神色欣喜地捧着信纸,面上淌着泪水。
“娘子。”她低声唤道。
“云儿,曹哥哥还活着,我就知道他不会死的。”季蕴敛眸,她睫毛濡湿,颇为庆幸道。
云儿骤然得知曹殊未死的消息,
也松了一口气,自那日季蕴昏倒之后,
她的病情就反反复复,郎中束手无措,直言此乃心病,一切都得靠她自己想明白。
“是啊,曹郎君大难不死,他是有福之人,娘子也该放心了,您往后莫要胡思乱想了,如今最为重要的是该养好自己的身子。”云儿走过来,由衷地笑道。
“你言之有理。”季蕴抬头,弯起唇角道。
说罢,她的视线再次落在信纸上,忍不住抿起一丝浅笑,近日的郁气在此刻一扫而光。
“方才四娘子说得对,您暂时别声张,可别惊动了主君他们,要是他们知晓可不得了。”云儿站在一旁,劝道。
“的确不能声张,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曹哥哥为何无缘无故遭遇刺杀,此事颇为蹊跷,若是他还活着的消息传扬出去,这心怀不轨之人定还会千方百计地要取曹哥哥的性命。”季蕴慢慢地放下信纸,她凝思片刻道。
“娘子放心,奴婢不会乱说的。”云儿郑重其事地看着季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道,“对了,今日在山上,先生同您说什么了?奴婢瞧着回去的路上,您情绪似乎不高。”
季蕴一怔,她扯起嘴角道:“也没什么,只是师父劝我回清凉山。”
“那您是如何想的呢?”云儿抬眸,问道。
“我哪里也不会去,我要等曹哥哥回来。”季蕴摇头,她原本想去宿州寻曹殊,但现下曹殊安然无恙,她自然也改了主意。
主仆二人谈论片刻,已至用晚膳的时辰,谁知清晖院突然传来张氏和季怀的争吵声,且闻张氏的嗓门,便知季怀已然落了下风,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娘子,您可要去劝劝?”云儿扶着门,神情担忧道。
“不去。”季蕴摇头。
季蕴幼时起,夫妇二人平日里就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甚至大打出手也是有的,张氏彪悍,季怀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令人奇怪的是,最后二人都莫名其妙地和好。
“当真不用,从前我又不是没劝过,他们又何曾听得进去呢,反而来怪我多管闲事。”季蕴神色无奈道。
云儿阖上门,她叹了一声。
“夫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季蕴敛眸,她感慨万千道。
九月重阳佳节,东京城中菊花开得正盛,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极目远望时如蘩星点点,店肆酒楼在当日以菊花装饰门楼,令人眼花缭乱。
皇城的贵人们大都至金明池畔踏秋,而老百姓们选择去郊外登高,京中的佛寺大都会开斋会,其中开宝寺和仁王寺则是狮子会,来往游人不断,热闹非凡,年年亦是如此。
曹望一行人在重阳节前几日才抵京,被安排住在城中的驿站。
驿站的房间内,一名衙役推门走进来,答道:“曹大郎君,刺客相关人等已经押解至开封府,交由开封府尹处置,不过具体还得审了才知。”
“我知晓了。”曹望点头,他脸色凝重,有些为难道,“咱们刚到京没几日,今日是重阳节,想来今日过后,官家定会召见,可溪川现下生死不明,咱们届时该如何?”
“二郎君已经去找了,万一他寻到了呢?”衙役皱眉,思虑道。
“就算他寻到了,恐怕也来不及了,我担忧的是官家见不到人,雷霆盛怒之下,咱们的性命怕是不保啊。”曹望瞥了衙役一眼,叹道。
“这……”衙役吓得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另一名衙役急得来回走动,他难掩焦急之色,颤声道:“那该怎么办?可如今咱们也交不出人来,要是因此丢了性命未免太草率了,曹大郎君,我家中还有老母,我可不能死啊。”
“你先不要着急,总归还有办法的。”曹望站起身来,他拍了拍衙役的肩,出言安抚道。
衙役们面面相觑片刻,他们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束手无策地站着。
“曹大郎君,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其中一名衙役突然抬头,他看向曹望,略微迟疑道,“但是此法或许有点冒险,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曹望目光微动,他神色缓和道。
“三郎君生死未卜,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曹大郎君,您去面圣罢。”衙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曹望,提议道。
“不可!”曹望一惊,他摇头道。
“曹大郎君,您想想,现下情势如此严峻,生死攸关啊,容不得咱们再犹豫啊,况且您是三郎君的亲兄长,就是认下他的身份,恐怕也没人能认得出来。”衙役神色认真道。
另外几名衙役觉得颇有道理,纷纷上前来劝曹望。
“你们……”曹望面露悲伤,他眼中含着泪意,低声道,“溪川现在下落不明,倘若他还活着,知晓我代替他面圣的话,不知会如何想我,我绝对不会做出此等事来。”
“曹大郎君,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法子,面圣可是关乎崇州的声誉以及曹家是否能平反,三郎君他定然不会怪罪您的。”衙役劝道。
“容我再想想。”曹望面含犹豫。
“您可得尽快做出决定。”衙役神情严肃道。
曹望陷入两难之地,他若是代替曹殊的身份入皇城面圣,龙心大悦还好说,要是因此被拆穿的话,一行人怕是性命不保,但此事又事关曹家的未来,实在令人难以抉择。
他思绪纷乱,逐渐握紧拳头。
衙役们都紧张地看着曹望,不安地等待着他的抉择。
曹望深吸一口气,他缓缓抬起头来,神情有些为难,沉声道:“既如此,只能我去面圣了。”
衙役们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翌日晌午,传旨的内侍到达驿站的门楼前,曹望携几名衙役已经等候多时了。
内侍翻身下马,他头戴巾帻,身穿暗紫色的圆领窄袖的长袍,腰间束着革带,神情带着威严之感。
曹望弯下腰,向内侍作揖,轻声道:“拜见中贵人。”
内侍略微颔首,他拿出圣旨,轻咳几声后,开口宣读:“陛下有旨,请曹殊于今日午后入大内觐见。”
众人闻言一凛,纷纷掀袍跪了下来。
“草民领旨。”曹望神色恭敬道。
“你就是曹殊?”内侍目光淡淡地扫向曹望,问道。
“正是。”曹望垂眸,他眼底藏着复杂的情绪。
内侍将圣旨递给曹望,他细细地打量一番,笑眯眯道:“午后到宣德楼前等候,届时会有内侍为你带路,可切莫误了好时辰啊。”
“草民谨记,多谢中贵人。”曹望伸手接过,垂头道。
内侍点头,他抽回目光,重新上马,待坐稳后便回宫交差了。
曹望低头注视着圣旨,他抬手轻轻地抚摸,眸光闪了闪。
一晃已至午后,曹望同衙役们带着曹殊所绘的药斑布,行至宣德门楼,他们神色各异,不免心生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