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季蕴站在门口,她探头,朝里看去,只见耳房内皆摆放着制作药斑布的工具,里面置着几个染缸以及晾布架,瞧着俨然是一个小染坊。她感到颇为新奇,走至曹殊的身旁,笑道:“曹哥哥,这些便是制作药斑布的工具了,我还从未见过呢。”
曹殊瞧着季蕴满脸好奇的模样,他莞尔一笑:“是,只是这些工具还是太过简陋了一些,要是在从前……”
他登时噤声,随即眸光一黯。
曹家还未落魄时,曾拥有好几间大染坊,养活着无数崇州织户与染匠。
季蕴闻曹殊话只说一半,心下知晓他这是想起从前的事了,便急忙转移话题道:“曹哥哥,咱们不如先开始调制染液罢。”
“好。”曹殊闻言回过神,漆黑的双眸看向季蕴,他微微一笑道。
言罢,曹殊将胚布小心翼翼地挂在了晾布架上。
晾晒毕,他缓缓走至屋内的柜台处,从中取出一个小缸,小缸则是用深色的布系好密封着。
他伸手解开绳子,撤下缸口的布,便间缸内存放着泥状的靛蓝粉,许是存放得久了,气味有些刺鼻。
“这是什么?”季蕴问。
“这是先前储存的靛蓝粉。”曹殊轻声道。
他捧着小缸缓缓走至染缸旁,将小缸放在了染缸上的木板上,解释道:“接下来便要调制染液了,先将这些靛蓝粉置入染缸中,再加入适量的清水。”
季蕴走了过来,神情认真地看向染缸。
曹殊一边说,一边用勺子从小缸中取出靛蓝粉,倒进了染缸中,觉着靛蓝粉差不多时,便从一旁的水缸中舀了清水置入染缸中。
他抬眸,瞥了季蕴一眼,温声道:“加水五十斤即可。”
季蕴闻言,忙不迭点点头,她暗忖道,曹殊三年都未再碰过药斑布,可观他方才十分娴熟的动作,想必他自幼便跟着祖父学习药斑布,手中的记忆这些大概已是如同刻入骨髓一般了。
曹殊见季蕴丝毫不敢懈怠的神情,他垂下眼帘,眼眸中泛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加水毕,他从另一小缸中取出些许石灰粉置入其他缸中,再加入清水,待石灰粉慢慢溶开,便倒入先前的染缸中,最后再倒进些许米酒在其中,调制染液的染料皆是配好。
曹殊拿起木棍,放进染缸之中,不停地搅拌着。
片刻后,染缸中的水慢慢地变成了靛蓝色,水面上出现了靛花,染液已成功调制好。
“曹哥哥,调好了?”季蕴瞧见曹殊停下,便问道。
曹殊打量一下缸内的染液,便将木棍取出,他道:“先静放一晚上,待明日胚布晾干,再看染料是否调和,倘若已调和,便可染色了。”
不觉间,天色渐暗。
“曹哥哥,那我就不叨扰了。”季蕴跟在曹殊的身后,走出耳房。
“正巧天色也不早了,你便早些回去吧。”曹殊转头,神色温和地看向季蕴。
曹殊将季蕴送至书铺的门口。
此时巷子里人迹寥寥,略微冷清,依旧是细雨飘飞。
季蕴撑起油纸伞后,她语气轻柔地说道:“曹哥哥,我先告辞了。”
她与曹殊话别后,便撑起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蕴娘,等等。”
曹殊心中微动,忽然喊住了她。
季蕴闻言停了下来,她转身,抬眸看向书铺门口的曹殊,他长身玉立,面容温和,眉目含笑地望着她。
雨水打在了油纸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曹哥哥,可还有事?”季蕴神情疑惑地问。
曹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沉默片刻,随即抿起一丝浅笑,讷讷道:“你,你明日早些过来。”
季蕴原以为他还有重要的事忘说,现下未料到竟是这个,她忍不住轻笑出声:“好,我会的。”
曹殊闻言放下心来,道:“你慢走。”
季蕴颔首,便转过身,慢慢地朝着书院走去。
曹殊定定地望着季蕴纤柔的背影,眼底泛着柔光。
*
季蕴走进书院后,想起方才曹殊的话语,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心中涌起一股甜蜜的感觉。
待走进青玉堂后,便见廊下站着一位陌生的女子。
季蕴心中疑惑,她缓缓地走进后,定睛一瞧才认出那位陌生的女子竟是张秋池的贴身女使莲意。
莲意瞧见了季蕴,便朝她颔首:“见过三娘子。”
“莲意,你怎么会在此处?”季蕴走进廊下,有些诧异地问,“难道秋娘也过来了?”
“回三娘子的话,正是呢。”莲意笑道。
季蕴闻言喜不自胜,忙收伞,疾步走进正屋内。
张秋池手中握着团扇,正坐在圈椅中,她今日梳着团髻,以长脚圆头簪固之,髻下系着红头须,身着一件艾绿色的褙子,整个人透着一股清新淡雅的气质。
“娘子,您回来了。”云儿瞧见了季蕴的身影,双眸不由得一亮,笑道。
张秋池闻言,忙转头,看向季蕴,笑吟吟地打趣道:“你倒是一个大忙人,我来了这么久,也不见你回来,我问你,你去何处了,先前我问云儿,云儿对你忠心耿耿,怎么也不肯好好说。”
季蕴闻言顿感窘迫,她瞥了云儿一眼,云儿一惊,则是无辜地摇摇头。
“你们主仆二人眉来眼去地做甚?”张秋池不满地站起身来,走至季蕴的身旁,笑道,“有什么秘密是我不能听的?”
季蕴神情讪讪,忙讨好地笑了几声,她伸手揽过张秋池的肩,笑道:“秋娘,今日这外头下着雨,你怎地突然过来了,也不提前告知我一声,我这也没个准备不是,我也是现下才知晓你过来的。”
二人走至前方的罗汉榻处,坐了下来。
“怎么,我不能过来吗?”张秋池不大高兴,嘟囔道,“先前是谁说欢迎我过来的,怎地我如今过来了,你倒来问我。”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季蕴蹙眉,忙解释道,“我自然是欢迎你来的,只是今日这天也不好,你这突然造访,我实在是有些始料未及啊。”
张秋池轻哼了一声,转过身不搭理季蕴了。
季蕴手足无措地瞅着她,轻声安抚道:“好了,秋娘,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张秋池回头瞥了季蕴一眼,轻哼一声。
“想必你等久了,饿不饿,要不要吃些果子,我叫云儿送来。”季蕴扯起嘴角,耐心地哄道。
“这就是你所说的赔罪?”张秋池再也忍不住,瞪了季蕴一眼。
“那你想要我如何赔罪?”季蕴愣住,好脾气地问道。
“我问你,你这大半天的,都去何处了?”张秋池直勾勾地看着季蕴。
季蕴就知晓张秋池会问这个,她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含糊其辞地说道:“就是,就是出去逛了逛。”
“这雨下得如此之大,你去何处逛了?”张秋池继续问。
“我……”季蕴欲言又止。
“蕴娘,我问你,你是不是不把我当妹妹看待了?”张秋池气鼓鼓地问。
“好了好了,我同你说了罢,真是拿你没办法。”季蕴见张秋池步步紧逼的架势,顿时有些无奈,干脆和盘托出了,她道,“我方才是去书铺了。”
“书铺?”张秋池有些纳闷地问,“这书铺有什么,要你冒雨前去?”
云儿站在一旁,捂嘴偷笑了一会儿,便解围道:“这书铺的确是没什么,但是这铺子里有一位长得跟神仙似的郎云儿,你……”季蕴登时剜了云儿一眼。
“原是这样啊。”张秋池先是震惊,随后慢慢地反应了过来,恍然大悟地看向季蕴,调侃道,“我道你为何半天不见你人,原来是去瞧郎君了呢。”
季蕴面色赧然,耳后根被张秋池调侃得隐隐有些发烫。
第57章
少年游(七)
“云儿,
你告诉我,是哪个狐狸精勾走了蕴娘的魂?”张秋池震惊过后,随即变得有些忿忿不平,
她双目直直地看向云儿,询问道。
“什么狐狸精。”季蕴微顿,
她讪讪地道,
“秋娘,
你误会了。”
“这……”云儿面上犹豫,
眼睛时不时地瞄向了季蕴,似是在求救。
季蕴察觉到了云儿投来的视线,
她颇为无奈地瞧着张秋池,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不要看她,
你同我说。”张秋池轻哼一声,故作严肃地说道。
“张娘子,您还是,
还是不要为难奴婢了。”云儿闻言,她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
张秋池不悦地扫向季蕴,
不由追问道:“云儿不说,
蕴娘,你同我说,你瞧我先前都把我与春生的事情同你说了,现下你的事却这样瞒着我,太不公平了。”
季蕴轻叹一声。
“好好好,我说。”她抬头,
思考良久才道,“我方才是去书铺寻曹哥哥了。”
“曹哥哥?”张秋池蹙眉,
面露疑色地问。
“想必你也识得,他便是二姐从前订亲的曹家三郎,曹殊,他如今在书院旁的奚口巷开了一家书铺。”季蕴瞧着她有些不解的模样,她顿了顿后,娓娓道来。
张秋池闻言错愕,她忙问:“可是那个余中曹家的曹殊?崇州知州之子?”
“没错。”季蕴点头,叹了一声,轻声解释道,“你离开崇州多年,你或许不知晓,曹家在三年前因上贡药斑布的龙纹样有异,遭到官家的厌弃后,曹伯父则被褫夺官位,且之后曹氏本家嫡系一脉也随之分崩离析。”
“龙纹样有异?”张秋池敏锐地抓住重点,她神情不解地道,“我前些年虽在京,也清楚曹家是上贡药斑布多年,又为何会突然出岔子,难道上贡前都未有人检查一番吗?”
“你说得不无道理,我想其中或有隐情,曹家定是遭人陷害的。”季蕴面色凝重地看向张秋池,眉头紧皱道。
“何人会陷害曹家呢?”张秋池垂头,思忖道。
“谁在其中获利,谁就有最大的嫌疑。”季蕴凝思片刻道。
“既然曹家是遭人陷害,难道曹家人就没想过平反冤情吗?”张秋池心中疑惑。
“他们若知晓这幕后黑手是谁的话,又何必等到今日?”季蕴沉吟道。
张秋池点点头,她思索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她猛地看向季蕴,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的情绪,问道:“那蕴娘,你又为何与曹三郎有所交集?”
“这就说来话长了。”季蕴愣了一下。
“那你就长话短说。”
季蕴心中一噎,她无奈道:“我初次来书院那日,天落了雨,我便去书铺借伞,却没想到书铺的掌柜是曹哥哥,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我同他相熟了起来。”
“原是如此。”张秋池闻言,若有所思地说道。
“秋娘,我都告诉你了,你就不要再生气了,好吗?”季蕴打量着张秋池的神色,她伸出手握住了张秋池柔弱无骨的手,低声哄道。
“行。”张秋池面色稍霁,她嘟囔道,“我这次就不同你计较了,只是下次你有什么事的话,可千万别瞒着我就是了。”
“好。”季蕴见状稍稍放心,她勾起嘴角,笑道,“天色也不早了,你不如在我这儿用完晚膳再回去?”
张秋池没有异议,便颔首道:“也行,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二位娘子,奴婢先去传膳。”云儿微微一笑,她闻了季蕴的话,慢慢地退出正屋,朝着书院的厨房走去。
待上完菜,季蕴与张秋池一面行走,一面说笑,缓缓地走至膳厅坐了下来。
用膳时,膳厅内十分安静,偶尔传来玉箸碰撞餐盘的声响。
季蕴看向张秋池,发觉她的神情有些心不在焉,难免好奇地询问:“秋娘,你在想什么?”
张秋池一惊,回过神来,她欲言又止地看向季蕴。
“你想问什么便问。”季蕴用公筷给张秋池夹了一块香芋,悠悠地说道。
“蕴娘,你不会是喜欢曹三郎罢?”张秋池深吸一口气,颦眉问,“这曹三郎可是从前你二姐姐的未婚夫,你难道一点都不介意吗?”
季蕴闻言一怔,她登时沉默下来。
张秋池见季蕴迟迟不说话,便有些急了,忙问:“你怎么不说话?”
“秋娘,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季蕴抬眸,她双目静静地看着张秋池,问道。
“喜欢一个人,就是心动的感觉,当你看见他的时候,心就会砰砰地跳。”张秋池羞涩一笑,轻声道,“可当你看不见他的时候,你就会思念他,十分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这便是喜欢?”
“当然,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有无数的感觉。”张秋池道,“不管你在做什么,心里都会觉得开心甜蜜。”
季蕴闻言,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若有所思。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喜不喜欢曹三郎?”张秋池急忙问。
“我,我也不知晓。”季蕴回过神,面色僵硬地说道,“如你所说,喜欢一个人就会有心动,可我见到曹哥哥时,并未有心砰砰跳的感觉。”
“说不定你已经喜欢上他了,许是你还未明白过来,也未可知啊。”张秋池打量着季蕴迷茫的神情,她收回视线,笑吟吟地提醒道。
“是这样吗?”季蕴蹙眉,心中开始迷惘起来。
夜里,天色愈暗,外头时不时传来蝉鸣。
季蕴平躺在床榻上,她神情怔怔地望着床帐,不觉朦胧睡去。
*
翌日,旭日东升,天已放晴。
季蕴坐于罗汉榻上,她正暗自纠结时,云儿推门进来。
云儿见季蕴沉默不语地坐着,纳罕道:“娘子今日怎地没去寻曹郎云儿,我在思考一个问题。”季蕴心不在焉地答道。
“是喜不喜欢曹郎君吗?”云儿捂嘴偷笑道。
季蕴微微侧目,却瞧见云儿竟敢笑话她,她有些生气,嗔道:“这,这有什么好笑的?”
“娘子,你一个人坐在这,恐是想不明白的,既然想不明白,何不出去寻找答案呢?”云儿走至季蕴身边,便笑着提议道。
“我去何处寻找答案?”季蕴疑惑。
“娘子,你寻了曹郎君不就明白了?”云儿见季蕴还不开窍的模样,叹了一声道。
季蕴恍然,她双眸一亮,立时站起身来,笑道:“云儿,你说得对,我这就去寻曹哥哥。”
说罢,她疾步走了出去。
云儿本还想说什么,但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时,只能摇了摇头。
待季蕴一路走至书铺门口时,她却忽然踌躇了。
“蕴娘,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