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便将斗篷脱下,挡在头顶,深吸一口气冲进了雨幕中,一路小跑至对面的书铺门口。书铺门口,季蕴将斗篷收在手腕处,整理好仪容走进了书铺中。
书铺内陈列着许多书籍,她站在书架前徘徊许久,随手挑了一本书籍走至柜台处,却发现竟然无人。
“请问有人在吗?”季蕴轻咳一声,开口询问。
书铺内许久无人回应时,她有些失望。
就在她失望之际,掩藏在柜台后的卷帘翻动,一位身着青袍的男子走了出来。
季蕴闻声欣喜地抬头,却再下一秒看清来人的面容时,她登时怔在了原地。
而青袍男子漆黑的眼眸微动,神情像是也有些意外。
第11章
竹马子(一)
屋外阴雨绵绵。
书铺内,季蕴与青袍男子四目相对,沉默地对视着。
青袍男子注视着季蕴,她面容如画,蛾眉敛黛,眉心处贴着珍珠花钿,一双犹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眸正望着自己。
她头戴莲花冠,以圆头珠玉簪固之,髻下系着红头须绕至发后,清雅的缠花点缀在乌发间,身着月白色对交短衫,下身则是石蜜色的百迭裙,腰间束着月白色的酢浆草结,犹如在雨夜绽放的兰花。
季蕴双目怔怔地望着青袍男子,像是还未回过神似的。
青袍男子抽回视线,他敛眸,率先开口询问:“娘子可是要买书?”
季蕴登地回过神来,她凝视着面前的青袍男子,神情有些错愕。
他宽肩窄腰,虽身着一件微旧的圆领青袍,但他眉目清朗,鼻梁高挺,鼻梁骨左侧还生有一颗黑痣,唇色殷红,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温润内敛的气质。
季蕴压下心中的震惊,她未想到竟然能够在这偏僻的书铺中遇见曹家三郎曹溪川。
但见曹殊面色疏离,似是不识的模样,季蕴顿时有些诧异。
她问:“曹哥哥,你,不认得我了吗?”
说罢,她走上前一步,想让他瞧得真切些。
曹殊闻言,他悄悄抬眸,轻声道:“自然认得。”
“既然认得,你为何装作不认得我的模样?”季蕴将书籍放在柜台上,神情不解地看着他。
曹殊抿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曹哥哥,你怎会在此处?”季蕴打量一下书铺,温声道。
曹殊摇摇头,他掀起眼帘,反问道:“娘子你又怎会在此处?”
“我方才去奚亭书院拜访吴老先生,待离去时不想天下起了雨,正巧见此处有一家书铺,遂来借伞。”季蕴乃笑道,“曹哥哥,你还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呢。”
“我正是这家书铺的掌柜。”曹殊垂眸,眼神晦暗道。
说罢,他转过身从柜台中寻到一把油纸伞,随即递给了季蕴。
“原是如此,多谢。”季蕴面上犹豫地接过,她心下疑惑,笑道,“我明日再将伞送还给你。”
曹殊下意识握住手,将其藏于袖中,他漆黑的双眸扫向她,淡淡一笑道:“无碍。”
“曹哥哥,你……”季蕴看着曹殊,欲言又止道。
他举手投足之间客气有礼,但季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自季蕴去江宁,便与曹殊三年未见了,这三年间她已很少念起他,如今骤然见他,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曹殊虽还是记忆中温和的模样,但季蕴还是发觉了他与从前不同了,他清瘦了不少,整个人瞧着颓唐落魄,眼底的矜傲已消失殆尽。
她心中微动,倏然想起昨日同她说过曹家嫡系没落的事,所以她现下能在此处遇见他。
在江宁时,季蕴在信中得知季梧最终嫁给了曹家旁支子弟曹默,她还觉着奇怪,但当时她满心都是想着如何讨好秦观止,遂并未深想,只以为是季梧同曹殊退了婚而已。
如今看来,其中之事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娘子,外头雨似乎小了许多,趁现下赶紧离开罢,稍后雨势大了就不方便走了。”曹殊脸色苍白,他转头看向书铺外,浮现出一丝无力的笑容。
季蕴知晓此处不是寒暄的好时候,更何况曹殊一句不提过往,她又何必自讨没趣,戳人家的痛处。
“好,那我就先走了。”季蕴颔首道,随后她将银钱放在了柜台上。
“不用给钱。”曹殊低着头,遮住眼底黯淡的情绪。
季蕴迟疑了一瞬,道:“这,这恐是不太好。”
“当真不用。”曹殊修长的手捻起桌案上的银钱,递给了她。
季蕴踌躇着接过后,她转身走至书铺门口撑开油纸伞。
她微微蹙眉,回头却刚好与曹殊对视上,对方长身玉立,漆黑的双眸平静,波澜不惊,像是幽深的潭水。
季蕴匆匆回头,她不知为何心中慌乱又紧张,便撑着伞走入了雨幕中。
回季宅的路上,雨水落在了舱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船夫穿着蓑衣正在雨中划动着船桨。
一阵清风掀起竹帘,吹进了舱内,夹杂着冰冷的雨丝,窗外河水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季蕴撑着脑袋,神情若有所思的,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中。
余中曹氏乃崇州最古老的家族,族支众多,盘根错节,相传始祖习得制作药斑布的手艺,家族崛起后立夏祖训——凡曹氏子孙皆须学习药斑布。
因家族昌盛,除了本家嫡系临水堂居住在曹氏祖宅,其他族支则是分布在崇州其他等地。
曹殊,字溪川,出身于崇州余中本家嫡系,他相貌儒雅,才思清丽,为人谦和有礼,是崇州城人人夸赞的郎君。
他作为曹氏的继承人,自幼学习曹氏传承至今的药斑布手艺,且此方面他天赋极高,描绘画样丰富精致,在朴素典雅的靛蓝色的布上映衬得好似栩栩如生。
曹家与季家是世交,因祖辈的交情,来往频繁,遂两家的小辈从小就相识,而曹家三郎忙于学业,从白鹿洞书院学成归来后,时常至季宅做客,一来二去的季蕴便慢慢地与曹殊熟悉了起来。
季蕴幼时不受父母喜爱,所幸家中祖母季老太太十分疼爱她。
她性格沉默,被季棉欺负了也不吭声,常常暗中吃了哑巴亏。
季梧是长姐,没有因为季棉是她的亲妹妹,而偏袒季棉,季蕴便待季梧更亲近些,时常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季梧身后。
一日,曹殊登门来做客。
季梧害羞着不敢去前厅,特寻了季蕴邀她一同前去。
“二姐姐,曹三郎长什么样子?”季蕴拉着季梧的袖子,她神情好奇地抬头,小声询问,“好看吗?”
季梧闻言想了想,不由得脸颊泛红,她略微羞涩地笑道:“我告诉你之后,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旁的人。”
“我保证,二姐姐放心。”季蕴弯眼一笑,诚恳地点头。
“我曾躲在屏风后偷偷瞧过他,他生得十分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郎君了。”季梧耳根红红的。
“和天上的神仙一样好看吗?”季蕴被勾起了好奇心。
“这,我也不知晓。”季梧面露难色,随即笑道,“你待会见了他不就明白了。”
季蕴心底暗暗期待起来,她想看看季梧口中最好看的郎君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二人经过游廊,欢声笑语地朝着前厅走去。
很快便至前厅处,季蕴跟在了季梧的身后,低头向着长辈们行礼。
季惟坐于正堂,指着站在不远处的季梧,笑着向曹殊介绍道:“三郎,这便是小女梧娘,家中排行第二。”
曹殊闻言转头,他看向季梧时唇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略微颔首道:“二妹妹好。”
“见过曹哥哥。”季梧白皙的脸颊登时生出了胭脂粉,她面露羞赧,声音轻柔道。
季蕴躲在季梧的身后,不敢抬头也不敢吭声,她闻见季梧柔着嗓音的话音,想必这位曹三郎生得同神仙一样好看。
思及此处,季蕴心中开始偷偷羡慕起季梧来,季梧相貌温婉,待人温和,又是大伯父的女儿,以后嫁的夫婿定是崇州城最好的郎君。
不像她,虽是二房嫡女,但父母眼中只有茂郎,根本不在乎她。
“不知这位妹妹是?”
就在季蕴心中悄悄泛着苦水时,曹殊清润的嗓音在厅内响起,犹如早春的溪涧打在她的心间。
季蕴没想到曹殊会忽然提及她,她的脸蓦地烧得通红,脸颊有些发烫。
季惟微怔,他瞥了一眼站在季梧身后的季蕴,见她垂着头不讲话,行为举止畏缩不前,跟他那个懦弱无能的弟弟季怀如出一辙。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意,语气冷淡地道:“她是蕴娘,是二房的女儿。”
“是哪个蕴?”曹殊眉目含笑地问。
季蕴面红耳赤,低垂着眼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曹哥哥,是蕴含的蕴。”季梧见此,便善意地为季蕴解围道。
“梧娘。”于氏立马瞪了季梧一眼,嗔道。
季梧扫了一眼坐在前方的于氏,暗自轻叹一声,心想母亲当真刻薄,因与婶母张氏积怨已久,便冷落着季蕴。
“蕴字,意为包含,宽和含蓄,好名字。”曹殊闻言抿起一丝浅笑。
对于曹殊的夸赞,于氏假笑几声,她冷冷地看向季蕴,笑着训斥道:“蕴娘,还不快拜见曹家哥哥,如此不知礼数,你母亲素日是怎么教导你的?”
季宅众人皆知张氏不喜季蕴,心中只有季茂,哪里还有空管季蕴,现下于氏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说,便是要当众给季蕴难堪。
季蕴的脸火辣辣的,方才的羞涩已渐渐变成了窘迫,她连忙向曹殊行礼,声若蚊蝇道:“曹哥哥好。”
说罢,季蕴悄悄抬头,便见坐在圈椅中的曹家郎君,他面容俊秀,瞧着年岁不大却从容自若,身着一件青色的襕衫,透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身姿宛如修篁。
她双目直直地望着曹殊,心中暗想这曹家三郎果真长得跟话本中的神仙一样好看。
“妹妹好。”曹殊面上带笑,他不知季蕴家中排行第几,但瞧方才季惟夫妇神情淡漠,又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便知她在家中不受宠。
“蕴娘,蕴娘。”季梧发觉季蕴一副看傻了的模样,她拿起帕子捂嘴笑道。
季蕴顿时回过神,想起方才自己这般盯着曹殊,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便匆忙地收回视线。
曹殊漆黑的眼眸中泛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他摇头道;“不妨事。”
这时,季惟见天色不早,即将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便笑着邀请道:“我已命人设宴,三郎,你如若不嫌弃,便留在府中用膳罢。”
曹殊自然不会拒绝,他站起身来,朝着季惟一揖道:“伯父盛情,三郎荣幸之至。”
说罢,宅子内忙碌了起来,一群人簇拥着曹殊走出了前厅,朝着大房的膳厅走去。
而季蕴独自一人留在了原地,因季蕴是二房的,没有人会冒着惹怒主母的风险,去触她的霉头。
季梧本想拉着季蕴一块儿走的,但被于氏眼尖地发现了,她脸色阴沉,朝身旁的钱媪婆使了使眼色。
钱媪婆立即心领神会,她走了过去,神情谄媚地对季梧说道:“二娘子,主母喊您呢。”
季梧被支走了,钱媪婆转头笑眯眯的看向站在原地的季蕴,语气阴阳怪气的,她道:“三娘子,主母和二娘子还有事,老奴先送您回宁寿堂。”
季蕴怎会不知这是于氏不想她出现在席上,她挤出一丝无所谓的笑,摇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不麻烦钱媪了。”
说罢,她走出了前厅。
钱媪婆望着季蕴离去的身影,嫌恶地撇了撇嘴后离开了。
第12章
竹马子(二)
季蕴独自走出前厅后,她并未回宁寿堂。
因家中只有祖母季老太太是真的疼爱她,但最近季老太太正在养病,她不想回去令季老太太担心,遂等过了午膳的时辰再回去。
此时,午时温和的阳光照在了潺潺的池水上,极目远望时水光潋滟,波光粼粼。
季蕴百无聊赖地坐在了水榭中,面上却是难掩失落,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要去在意,可心中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泛着苦水。
她苦涩一笑,站起身来,蹲在了池畔处。
池中有几条鲤鱼浮出了水面,摆动着鱼尾欢快地游了过来,其中有一条鲤鱼通身接事白色的鳞片,唯有头部有一处是红色的,瞧着有趣极了。
季蕴顿时起了顽心,便伸出手在它的头顶猛地戳了一下,小鲤鱼身体一颤,像是负气般沉下水去。
她见此没忍住偷偷地抿嘴笑了起来,随即手指在水面上画圈圈,鲤鱼们则兴奋地围着她的手指打转。
“我今日可没有带鱼食过来,你们这么殷勤也无用。”季蕴轻叹一声,喃喃道。
“你在此处做甚?”
忽然,她的头顶上方传来了一道清润的嗓音,尾音似乎勾着笑意。
季蕴原本在专心戏弄着鲤鱼,并未留意后头来了人,她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浑身僵硬地回头,看清来人时神色怔愣,只见是一位身穿青色襕衫的郎君,他正笑意盈盈地站在了她身后的水榭中。
他眉目清朗,唇红齿白,鸦睫下一双漆黑的眼眸清亮如水,当日光照在了他的身后,像是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宛如谪仙。
她一眼就被他鼻梁骨左侧的一颗黑痣吸引了过去,心下赞叹这颗黑痣简直犹如神来之笔,将他衬得更加清疏柔和了,连这满园的春色都不及他半分,显得黯然失色了。
季蕴看呆了,那一瞬间便将脑中的想法说了出口,她傻傻地问道:“你是天上的神仙吗?”
曹殊闻言一愣,道:“自然不是。”
季蕴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发觉站在她面前的竟是曹家三郎曹殊。
“我只是一名凡夫俗子,如何能与天上的神仙相比。”曹殊见季蕴一脸失神地望着自己,他嘴角的笑意更甚,轻声道。
“对不起,方才是我失礼了。”季蕴连忙站起身来,想起她方才胡言乱语冒犯了他,她有些窘迫地道。
曹殊负手走至季蕴的身旁,一双漆黑的眼眸扫向她,见她低垂眼睑,睫毛微颤,一副小心拘谨的模样,他轻笑出声:“你别紧张,我没生气。”
季蕴闻言提起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啊?”季蕴一愣,神情不解地抬头。
“我方才问你,你在此处做什么呢?”曹殊低头注视着她,瞧她嘴唇微张,一脸困惑的神情,他噙起一丝笑意。
“我,我……”季蕴磕磕巴巴地开了口,又想起她方才蹲在池边戏弄鲤鱼,登时有些难以启齿,脸颊也隐隐发烫。
她用手指反复地绞着衣袖,悄悄抬眸,映入眼帘的是他的下巴,视线慢慢往上,是他殷红的唇,他的唇形很好看,上唇薄下唇饱满,唇光水润。
季蕴别过视线,讷讷道:“我,我在赏景。”
“原是如此。”曹殊注视着她,他抿起一丝微笑,道,“如若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唤作蕴娘?”
“是。”季蕴点头,小声道。
“家中排行第几?”
“第三。”
“好巧。”曹殊眉目含笑地问道,“以后我就唤作你三妹妹,可好?”
季蕴闻言,她的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喜悦,她双眸明亮地看向曹殊,应道:“好。”
在季蕴的上头,只有季榛与李谨和两位兄长,季榛素日住在镇上的奚亭书院不怎么归家,而李谨和家远在扬州城,遂季蕴与他们不怎么亲近,但现下她又多了一位曹三郎一位兄长,她自然是受宠若惊,心中夹杂着几分欣喜。
她暗自觉得面前的曹三郎要比季榛与李谨和好,为何呢?
也许是曹三郎容貌更胜一筹罢。
曹殊打量着她遮掩不住的喜色,他的眉头不禁舒展,眼含笑意。
“曹郎君,曹郎君!”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小厮的呼唤曹殊的声音。
曹殊与季蕴循声望去。
小厮四处张望着,终于在池畔处瞧见了曹殊瘦削的身影,他急忙走了过去,赔笑道:“曹郎君,可让奴好找,方才郎君离席,家主与主母见您久久未归,恐您不识得路,便特派奴来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