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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奴自幼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况且老奴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属实没必要在此事上撒谎。”王媪黑着脸,冷声道。

    “王媪,请原谅她方才的冒失,遗嘱既是母亲生前的意思,那我等晚辈自是不好违背的。”季惟脸色阴沉,连忙躬身道。

    “有家主这句话,老奴心甚慰。”王媪面色稍霁。

    于氏看向季蕴,面上假笑道:“蕴娘,还愣着做甚?快上前来罢。”

    季蕴回过神,随后站起身来,缓缓地走上前去,而跪在一旁的季棉的脸色早就变得难看无比。

    她方才还嘲笑季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打脸,老太太还真是偏心。

    季蕴心情复杂地从王媪手中接过遗嘱,朝她作揖,轻声道:“多谢王媪。”

    “三娘子不必谢老奴,老奴不过是遵从老太太生前的命令罢了。”王媪笑道。

    张氏似乎逐渐从狂喜中清醒过来,她打量着于氏青白相间的脸色,忍不住偷笑道:“想不到你还有今日。”

    张氏暗喜了一阵儿,她突然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季怀,却见他一脸镇定的模样,疑惑道,“官人,你是否一开始就知晓?既知晓,为何不告知于我?”

    “你想多了,我当真是不知晓。”季怀神情无奈道。

    “那你为何?”张氏迟疑道。

    “母亲这么疼蕴娘,这些年我们一直看在眼里,不像是作伪,你也不用脑子想想,母亲怎么可能不留遗产给蕴娘。”季怀叹了一声道。

    张氏恍然地点头。

    遗产宣布完毕后,众人则是各怀鬼胎地离开祠堂。

    直到季老太太的三七过后,季宅的丧事才算是正式完成,而这段时日,季蕴则慢慢从悲痛中走了出来。

    季愉一家向季惟辞别,从渡口登舟回了扬州。

    李谨和在离去前,特意赠送了一枚珠钗给季蕴,不论她怎么推辞,最终还是无奈地收下了。

    “子端对你有意,你不会不明白?”季梧望着远去的车舆,笑着揶揄道。

    “二姐姐就别打趣我了。”季蕴赧然道,她自然知晓李谨和对她的情意,她去江宁求学前,本想过了三年,李谨和会慢慢淡了,可没想到他如今还不曾放弃。

    思及此处,季蕴叹了一声。

    次日季蕴临时起意,她独自前往宁寿堂,经过游廊时正巧碰见了季梧。

    季梧的身边还站着一位陌生的男子,他的五官端正,神情谦和,身着墨绿色的衣袍。

    季蕴走过去,朝他作揖,她从未正式拜见过季梧的丈夫,前几日丧礼时也是匆匆颔首而已。

    “想必这就是二姐夫了。”她道。

    “三妹好。”曹默回礼,他挽着季梧,温和地笑道,“梧娘,早就听说你有一位在外求学的三妹妹,今日一见果然秀外慧中。”

    “姐夫谬赞。”季蕴赧然,谦虚地回道。

    “蕴娘可是要去宁寿堂?”季梧开口笑问。

    季蕴颔首。

    “官人,不如你先回房罢。”季梧转头,看向曹默,轻声笑道。

    “也好,你们姊妹俩许久未见,肯定是有知心话要谈,那我就不便在此打扰了。”曹默了然一笑道。

    曹默走后,季蕴与季梧一同朝着宁寿堂走去。

    “二姐姐,当年你成婚时,我远在江宁,如今想来,真是惭愧。”季蕴面带歉意道。

    “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当年仓促成婚实属无奈之举,父亲说你回来一趟不容易,就未告知于你。”季梧拉起季蕴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随后不紧不慢地宽慰道。

    “那姐夫……”季蕴欲言又止地问。

    “我知晓你要问什么,如今我与官人相敬如宾,过得还算是可以,他家虽是曹氏旁支,但官人上进,姑舅和蔼,也不曾慢待于我。”季梧敛眸,轻笑道。

    “那我就放心了。”季蕴倏然想起季梧方才与曹默说话时的模样,曹默也是温和有礼,便知他是个性子好的人,她问道,“当初我在外求学,不知晓其中之事,二姐姐能否告知?”

    “你问了,那我也不好瞒着你,咱们家与曹氏的婚约是祖父辈定下的,而我是家中长女,这门婚事自然就落在了我的头上,当初与我订亲的是曹氏本家的曹三郞曹殊,曹殊与你我又是一同长大的,情分非比寻常,不想两年前曹氏本家突然分崩离析,日渐落魄,父亲不愿我嫁过去受苦,便独自去了曹殊的面前退婚,祖母得知后动了怒,打了父亲一巴掌,说季家人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事,当是时姑舅登门来求娶,方才解了燃眉之急。”季梧眸光微黯,她娓娓道来。

    季蕴与季梧走进了宁寿堂,坐在了正堂的罗汉榻上,女使为她们各奉上了一盏热茶。

    “原是这样。”季蕴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件事原是季家不义,父亲之后又去登曹氏的门,却发现本家早已搬离了曹氏祖宅,人去楼空了。”季梧叹了一声,苦笑道。

    “过去之事已经过去,二姐姐先吃茶罢。”季蕴见她满脸愧色,便将茶几上的茶杯推至她的手旁,安慰道。

    “对了,你还不曾告诉我你在江宁过得怎样,每次寄来书信都说好,我也不知晓你究竟过得怎样,你瞧瞧你人都瘦了。”季梧言语之间都是关切地询问。

    季蕴微怔,不知为何她的眼前慢慢地浮现出秦观止清冷的面容,低沉的嗓音。

    她将茶杯搁下,淡淡地笑道:“在外求学不能说好与不好,书院虽不比家中舒坦,但有云儿的悉心照料,总归还是不错的。”

    “云儿是个忠心的,你啊,离家前推拒着不带奴仆,亏得婶母思虑周全。”季梧捂嘴偷笑道。

    “二姐姐……”季蕴顿感窘迫。

    “好好好,我不取笑你,我问你,你此番回来后,还回江宁吗?”季梧笑意微敛,问道。

    “本就归期将近,师父同窗多番挽留,但我觉着我文采一般,待在书院也是平白消磨了时日,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回崇州来。”季蕴叹了一声,语调平缓地说道。

    季蕴颔首,问:“那之后呢,之后你有何打算?”

    “母亲几月前曾寄来书信,信中提到她认识一位老先生在镇上的奚亭书院任职,有他介绍,大概是去书院罢。”季蕴思忖道。

    “去书院也好,女子本就不逊于男子,不必深陷在宅院之中。”季梧笑道,“我这两年接手了夫家的铺子,姑舅让我试着去历练,我也是受益良多。”

    “如此便好了。”季蕴颔首,问,“那棉娘呢?”

    “她啊,不惹是生非就算是好的。”季梧闻言蹙眉,道,“因着母亲与婶母之间多年的龃龉,棉娘又被母亲惯坏了,她这种性子,日后定会吃亏的。”

    “我与棉娘自幼就不亲近,大姐姐可要多劝劝她。”季蕴顿了顿,随即道。

    “我说的话,皆乃掏心窝子的话,她又何曾听劝呢?”季梧叹息道,“罢了,不说她了,等日后她吃了亏就晓得其中利害了。”

    季蕴见此,也不好多说了。

    她们说了一下午的话,至掌灯时分季蕴才回了二房的院子清晖院。

    再用过晚膳,季蕴本打算在灯下写信,不巧张氏这时过来了。

    云儿为张氏奉茶后,退出了屏风外。

    “母亲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季蕴将笔搁下,抬头笑问道。

    昏黄摇曳的烛光下,张氏眼中含着热泪地询问:“这几日事多,母亲还未曾问你在外过得如何。”

    第10章

    踏莎行(十)

    点点的烛光下,张氏眼含热泪地看着季蕴,自女儿远赴江宁后,她虽怨恨,但最终还是架不住思念。

    听完张氏的话,季蕴微顿,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同张氏相处,心中翻涌着一股淡淡的烦躁。

    她语气淡淡地笑道:“女儿在外一切都好,云儿照料得极为妥帖,母亲有心了。”

    “那就好。”张氏这才放下心来,低声喃喃道。

    “母亲,吃茶。”季蕴道。

    “你瞧你,都与母亲生分了。”张氏拿起盏托,垂头啜了一口气茶水,神情讪讪道。

    “母亲此话严重了,母女之间何来生不生分之说。”季蕴垂下眼帘,淡淡地笑道。

    张氏欲言又止,她见季蕴面上温和,但似乎有些抗拒她,便神情略伤心地说:“蕴娘,自你弟弟茂郎去后,你又在外三年,母亲孤立无援,真的不晓得今后该如何了,如今,如今母亲只有你了。”

    说罢,张氏想要牵过季蕴的手。

    季蕴冷眼瞧着,随即她不着痕迹地躲开,徒留张氏停留在桌案上的手。

    张氏神情一僵,良久,她叹了一声道:“蕴娘,你明日便去镇上的书院瞧瞧罢,你舅父与老先生是旧识,他闻你是崇正书院的弟子,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呢。”

    “多谢母亲的费心。”季蕴浅浅一笑,语气恭敬道,“天色已晚,母亲不如先回去休息罢。”

    张氏见季蕴赶她走,遂讪讪站起身,勉强地笑道:“那好,既如此母亲就先走了,你记得早点休息,别熬得太晚。”

    季蕴颔首,便站起身恭送她离开。

    张氏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看向季蕴淡漠地面容,便无奈地离开了。

    张氏走后,云儿从屏风后走至季蕴的身边,不赞同地看着她,小声嘟囔道:“娘子为何不与二大娘子多叙叙旧,娘子方才这般冷淡岂非伤了母女之情?”

    “我自幼在祖母膝下长大,母亲素日不曾管教我,又何谈母亲之情?”季蕴目光扫向云儿,轻哂道。

    “二大娘子心中是在意您的,她此番为您筹谋,娘子实不该如何冷淡。”云儿和声细语地劝道。

    “我还要给师父回信,你先下去。”季蕴眉头微蹙,神情不耐道。

    云儿劝不动,便垂头耷脑地退了出去。

    屋内昏黄的烛光微晃,季蕴坐在桌案前,却迟迟没有提笔。

    她倏然想起那日离开江宁,秦观止立在岸边遥望时的身影,她的心中不知为何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季蕴深吸一口气,提笔在纸上写道——

    “家中祖母离世,弟子日后不回清凉山,请师父体谅,勿念。”

    她写完将笔搁下,烛光照在她的面上,待字迹干涸后把信纸叠好放在信封中。

    翌日。

    季蕴用过早膳后准备前往镇上的奚亭书院。

    张氏忙着为季蕴在侧门安排宅里的车舆,原本宁静的晨间瞬间被打破了,变得喧哗起来。

    云儿拿来一件斗篷,她见季蕴一脸拒绝的模样,便劝道:“娘子,晨间寒凉,还是披上。”

    季蕴无奈点头,再云儿为她穿好斗篷,她起身走出院子去了前厅。

    张氏还在忙前忙后地命令仆妇,一时未发现季蕴。

    季蕴走过去拉住张氏,神情不解道:“母亲何需如此兴师动众。”

    张氏这种架势,恨不得全宅邸的人都晓得季蕴今日去书院聘试。

    “今日是如此重要的日子,况且这算哪门子的兴师动众?”张氏眼角眉梢间都是笑意。

    “母亲还是不用安排了,女儿坐船去好了,也省得麻烦宅中的下人了。”季蕴闻言蹙眉,有些嫌麻烦地拒道。

    “这不搭界,蕴娘……”张氏愣了一下。

    “母亲,您这是要所有人都晓得,可这让有心人瞧见了,指不定怎么编排呢。”季蕴轻声分析道。

    “那叫云儿,云儿随你一同前去罢。”张氏见季蕴言辞凿凿,笑意微微收敛,不放心地说。

    “不用。”季蕴思索一番,对着张氏劝道,“书院就在镇上,况且女儿是去书院聘试的,实在不宜太过招摇。”

    “那……”张氏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言语反复地问。

    “您放心,女儿心里有数,您就安心待在家中。”季蕴安抚道。

    余庆镇房屋均临河而建,以主河道为主,街巷有长有短,有宽有窄,房屋白墙黛瓦,屋脊高高翘起,地面则由青石板铺就,不过留有一条青砖御道。

    季蕴迈下台阶立在岸边,附近招揽生意的船夫瞧见了,他笑道:“娘子,可是要坐船吗?”

    季蕴微微颔首,见船夫缓缓靠岸,弯着腰上了船,轻声道:“小哥,去书院。”

    “好嘞。”船夫笑嘻嘻的,他拿起船桨,在水面上划动了起来。

    季蕴坐在船舱内,观赏着沿途的杨柳,春风拂过还有些微寒,远远望去时,船下流水潺潺,若细瞧的话,似有鱼儿嬉戏。

    沿河的人流不少,有赶早集的百姓,有招揽生意的商人,还有几位年轻的书生坐在沿河的茶馆中的二楼品茶吟诗。

    船缓缓地穿过弯桥,季蕴掀起竹帘,悄悄探头后,隐约地瞧见了奚亭书院雕刻精致的门楼。

    很快,船夫在书院门楼前的岸口台阶靠岸,季蕴付过银钱,踏上岸朝着书院走去。

    她拎起裙摆,走上层层的台阶,只见书院大门处两侧贴着两道对联,门楣上的牌匾则提了‘奚亭书院’四字。

    季蕴向门童送上拜帖,门童低头翻阅后,便朝她拱手一礼,并为她引路,他道:“娘子,随我来。”

    “麻烦了。”季蕴颔首地谢道。

    她跟着门童跨过门槛,走进了书院,映入眼帘的是院内白墙黛瓦的亭台楼阁,层层叠叠,雕刻得十分淡雅,林木点缀其中,有一股宁静清幽的气氛。

    再穿过花瓶门,进入了修篁林中,林中有一道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颇有种曲径通幽之感,清风拂来之时,发出稀松的声响。

    走出修篁林后,眼前的是弯弯绕绕的沿河而建的游廊,又走了一段路,她跟着门童来到了一个院门口,匾额上提着‘吴园’二字。

    “娘子,到了,此处便是吴老先生的住处。”门童言罢,朝季蕴拱手一礼,垂头离开了。

    季蕴颔首,便伸手扣了扣门环,静静地等候着。

    书童润生闻声过来开门,他见一位亭亭的年轻的女子站在门前,恍若空谷幽兰。

    他记起吴老先生提起今日有一位娘子要前来聘试,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他谦虚恭敬地笑道:“娘子,请进。”

    季蕴以笑示之,跟随润生走进吴园中。

    吴园中环境清幽,吴老先生已是花甲之年,头戴儒巾,身着一件素色的襕衫,他正坐于厅中,见季蕴的到来后,温和一笑道:“季娘子,请坐。”

    季蕴内心踌躇,她低声道谢,坐了下来。

    “季娘子三年前考入崇正书院,前途大好,为何放弃入朝为官这么好的机会回到崇州呢?”吴老先生看向她,委婉地询问。

    “曾经晚辈也想入庙堂,但天下之大,朝堂对于女子而言是触之不及的地方,况且女子入朝为官所受的艰辛要比男子所受得多上几倍。”季蕴缓缓道。

    “世道如此,要真正做到男女平等本不是轻易之举,你所说的老夫能明白。”吴老先生摸了摸胡须,叹了一声后感慨道。

    “晚辈有一疑虑,请先生解惑,为何千百年来,男子地位高崇,女子反之则低贱?”季蕴抬起头,不解地问道。

    “老夫活到如今这么大的岁数,也只明白始作俑者皆为居上位者,他们所提及的三纲五常,为方便一国的君主统治,一为约束,二为禁锢。”吴老先生思忖道,“而三从四德是为禁锢女子思想的枷锁。”

    季蕴神情若有所思地道:“虽说本朝女子地位不再低贱,但要真正做到自由还需努力。”

    二人又聊了许久,期间又提及吴老先生与季蕴的外祖父张且兰的早年情谊。

    “老夫与你外祖父是旧相识了,当年一同结伴入京科考,曾与他约定走遍山河,可惜的是他已早早离世。”吴老先生一脸惋惜地说道。

    “晚辈出生时外祖父已离世,听外祖母提及,她说外祖父是一位温柔如兰的郎君。”季蕴道,“要是外祖父还在的话,现下说不定和先生您一样呢。”

    “是啊,要是他还在,说不定就和老夫现下一样。”吴老先生眼中闪过一丝怀念的情绪。

    季蕴端起茶杯,低头啜了一口茶水,登时一股清香在齿间四溢。

    “你既是从崇正书院出来的弟子,学问自然不必说,你过几日便搬来书院的住处罢。”吴老先生回过神,思索一番道。

    季蕴闻言站起身来,朝他一辑,轻声谢道:“多谢先生。”

    再她道完谢后,便起身告辞,准备离开吴园。

    出了吴园后,她不着急回去,便慢慢地在书院中闲逛着,逛了一会子,不料天色渐暗,却愈来愈阴沉。

    一场骤雨忽至,本是濛濛细雨,后雨势越来越烈。

    季蕴顿时也没有闲情逛了,她忙着寻找避雨之所,但又因是初次到来便不小心地在院中迷了路。

    她茫然地寻觅着,走至一处偏僻的修篁林中,隐约地瞧见尽头处有一小门,也许是书院的偏门。

    思及此处,季蕴脚步匆匆地走了过去,她推开门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宁静无人的小巷。

    此时周遭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她走出立在檐下,见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滴落在了生有青苔的地面上。

    季蕴望着雨景,心中却带着微不可察的惆怅。

    一阵清寒裹挟的点点雨丝的风吹来之时,季蕴顿时回过神,便拢了拢斗篷。

    此时骤雨还未有停歇之意,她总待在此处也不是办法。

    季蕴抬头四处张望,见对面有一家书铺,大门还敞开着,想必还是接客的,问店家借一把伞可行,也可解了她现下的燃眉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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