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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时,云儿端着茶水走了进来,打破了焦灼的气氛,她将茶水放在二人面前的桌几上,慢慢退了出去。

    “话虽如此,可我现下唯愿能够偏安一隅,在家乡书院谋个差事即可。”季蕴倒了一杯茶水,推至何毓的面前。

    本朝女子可读书、考取功名,还要从前朝说起。

    前朝末年,哀帝昏聩,中原藩镇割据,战火四起。

    河东柴氏兴,于晋阳起兵南下克汴梁,改汴梁为都城东京,国号大周,天下归附。

    因高祖元后王氏巾帼不让须眉,曾率部曲一举歼灭北伐的敌军而天下知,遂大周立国后女子的地位水涨船高。

    女子同男子一样可读书可考取功名、为国尽忠,故历经几朝,女子读书已是必行的国策。

    今上乃明帝长女,自幼被立为皇储,明帝崩逝后登基为帝,年号永延,以雷厉风行的手段肃清朝野。

    而今已是永延十六年,春。

    崇正书院,二人对峙着。

    何毓闻见季蕴的话后,她面露愠色,道:“要人人如你这般,那幽州怕是早就归了北蛮了。”

    “这两者之间怎可相提并论?”季蕴一怔,她叹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因未将其剿灭,才酿成当年之果,北蛮向来无耻狡诈,趁前朝内忧外患南下侵占幽州......”

    “你既决定放弃科考,同我谈论这些做甚?”何毓不欲与季蕴争辩,冷笑道。

    言罢,何毓气冲冲地离开了,两人不欢而散。

    云儿站在门外,将方才的话都听了进去,她见何毓离开,便走了进来。

    “娘子,为何不同何娘子解释清楚呢?”云儿语气担忧地问道。

    “解释做什么呢,在临臻眼里,我总归成了言而无信之人。”季蕴苦笑道。

    “娘子,奴婢见您最近老是闷在屋里,也不怎么出门走动了,是有什么心事吗?”云儿神情关切道。

    “没有,许是快要归乡了,心中难免有些不舍。”季蕴面色稍霁,摇头道。

    “如此奴婢就放心了。”云儿疑惑道,“只是,不知从何时起,您倒是很少去青园拜见先生了。”

    “我是怕打扰到师父。”季蕴微怔,她有些恍惚,叹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一向令师父不喜,要是老去他跟前晃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待思及秦观止那日的话语,她苦笑一声。

    “原来如此。”云儿若有所思道,“娘子,奴婢瞧着先生并不是冷心冷情之人,他虽内敛,有时嘴上不饶人,可他到底是为了您好,您可别再记恨他了。”

    为了她好?

    季蕴暗想,秦观止哪是为了她好,他分明是眼高于顶,瞧不上她出身商贾之家,还记得他曾说过他怎会收她这般冥顽不灵的弟子。

    季蕴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娘子,先生是您的师父,待您离开江宁,往后可就没有什么机会再相见了。”云儿瞧着季蕴兴致缺缺的目光,便劝道,“日后要见上一面,可得舟车劳顿了。”

    季蕴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她闻见云儿的话语,神情似有动容,暗自觉得颇有些道理。

    “娘子不说话,奴婢就要当您同意了。”云儿打量着季蕴的神色,笑道。

    屋外起风了,发出簌簌的声响,季蕴起身走出,她站在廊下,望着院内的玉兰花,思考良久道:“你说得对,毕竟闭门龟缩终究不是法子,总归是要面对的。”

    翌日。

    季蕴捎上昨日写好的文章前往青园,不料走至半路时天不作美,忽然落起了春雨,且愈来愈烈。

    于是,季蕴不得不得折返去拿了把油纸伞,待匆匆赶至青园时,身上的衣衫也沾染上了冰冷的雨水。

    秋行在廊下瞧见了季蕴袅袅娉婷的身影,告知她秦观止在池畔凉亭处听雨煮茶,并为她引路。

    季蕴微微颔首,跟在了他的身后,走过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廊,终于在尽头处看到了一座太湖石堆叠的四角凉亭。

    凉亭内。

    秦观止正端坐在茶案前煮茶。

    季蕴步履盈盈地走了过去,隔着一道卷帘,秦观止如松的身影由远及近。

    秦观止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襕衫,未戴幞头,只是把墨发束起插.了一根白玉簪子,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优雅,犹如一轮清冷的辉月。

    季蕴静静地凝视着秦观止,恍若失神,倏然想起了初次见他时,他也是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襕衫。

    当日,轮到季蕴行拜师礼时,她低头跪在地上,向上奉上一盏茶水。

    她悄悄抬眸,眼前缓缓出现了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盖莹润,在她的注视之下稳稳地托住盏托,接过了茶水。

    “起罢。”

    头顶上方响起了一声清冽的嗓音。

    季蕴闻言慌忙地抬头,不想却一眼就撞进了他的深邃的眼眸中,而他正眸光温和地看着她。

    不觉间,雨水飘进了长廊中,带来了丝丝的凉意。

    季蕴猛地回过神,秦观止彼时的面容与现今的慢慢重叠。

    “师父。”她向他行礼,轻声唤道。

    秦观止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吩咐道:“杵在那做甚,过来。”

    季蕴轻声应了,走进了凉亭中。

    “先坐。”

    她颔首,坐在了他的对面。

    一旁的炉子烹煮着一壶茶水,壶口已渐渐飘出了一股茶水的清香。

    凉亭外,细密的雨水滴落在了池水中,池水潺潺,泛起了涟漪,偶尔一阵清风拂过,稍稍带着丝丝的雨水飘进了亭内。

    四周除了雨声,还有茶水即将煮熟发出尖锐的响声。

    “师父好生雅兴。”季蕴开口赞道。

    “近来无事,赏雨品茶倒也无妨。”秦观止望着凉亭外的雨幕,神情淡泊地说道。

    亭外的池畔处种植着一片修篁,其四季常青,极目远望时挺拔秀丽,郁郁苍苍,虚影重叠,春雨微寒,落在了细长的叶子上,随风轻轻摇曳。

    半晌,在淅沥的雨声中,茶水已煮得滚烫。

    季蕴想上前帮忙,可还未碰上茶壶,手腕处忽然被搭住了。

    是秦观止的手。

    季蕴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秦观止。

    秦观止的视线轻轻扫过他,语气毋庸置疑:“我来,你坐回去。”

    “岂敢劳烦师父?”季蕴急忙道。

    当季蕴与秦观止的视线交汇在一处,她触及到他的眼眸时,她顿时心慌,忙收回了视线,便没有再坚持。

    她心不在焉地垂下头去,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盏氤氲着热气的茶水,清香四溢,茶水微微泛着绿色,瞧着好看极了。

    “在想什么?”秦观止问。

    他抬眸,目光沉静地看向季蕴,他的眼窝不深,眼皮也薄薄的,深邃的眼眸好似是深夜里缓缓流动的湖水。

    季蕴顿感窘迫,忙解释道:“弟子方才出神,请师父恕罪。”

    “无碍,吃茶。”秦观止敛眸,唇角竟勾起了一丝笑意。

    季蕴如蒙大赦,连忙端起茶水,也顾不得茶水是否滚烫,待送入口中后立即被烫了一下。

    她吐了不是不吐也不是,只好强忍着不适咽了下去。

    季蕴已许久没和秦观止独处了,眼下便觉着甚是不惯,她偷偷看向他时,他正低敛着眸,品着茶水。

    她也不知晓该说些什么打破沉默。

    正当季蕴一筹莫展时,无意间瞥见她身旁的文章,她倒是差点忘了,遂将文章拿起送至秦观止的面前,道:“师父,这是弟子重写的文章。”

    秦观止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茶杯,接过季蕴的文章扫了一眼后,又放回了茶案上。

    季蕴瞧见这一幕的时候,真是忐忑万分。

    “你归乡后,可有打算好日后做什么呢?”秦观止没有再看季蕴的文章,随即问她。

    季蕴微怔,轻笑着回答:“弟子想,许是去书院当一名教书先生。”

    “你的观点太过偏激,性子略微急躁,不适合教书育人。”秦观止瞥了季蕴一眼,慢条斯理地道。

    季蕴的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一时之间忘记了回答。

    秦观止的目光瞥向季蕴,继续道:“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你的年纪还尚轻,倘若真做了教书先生,你可否能够向弟子传授正确的观点呢?”

    “那么师父的意思是?”季蕴顿了顿,强颜欢笑地问道。

    第3章

    踏莎行(三)

    “你无意朝堂,我不会逼你,但你的性子还需磨炼,继续留在书院也未尝不可。”秦观止眸似深潭,直勾勾地注视着季蕴。

    季蕴闻言怔住。

    周遭阴雨绵绵,纷纷扬扬的雨丝落入池水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正如荀子所言,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你若此时半途而废,来日后悔该要如何呢?”秦观止有心劝她,颇有种循循善诱的味道。

    他专注的目光令她心慌意乱。

    “师父。”季蕴慌忙垂眸,咬唇道,“弟子……”

    “不用急着现下就做决定,可待你回去后好好考虑。”秦观止不紧不慢道。

    季蕴心情沉重,她鼓足勇气道:“师父,弟子已深思熟虑。”

    话音方落,秦观止执杯的手微顿,凉亭内安静一瞬。

    秦观止搁下茶杯,他慢慢抬眸,似笑非笑道:“所以离开书院,便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

    “是。”季蕴道。

    “你所谓的深思熟虑,便是放弃自己前途?”秦观止目光犀利,质问道。

    “师父。”季蕴抬眸直视着秦观止,她道,“弟子不认为这是放弃,天下之大,并非只有留在清凉山才算是前途,弟子想要的也不是这些。”

    秦观止脸色微沉,盯了她片刻,吐出一句:“朽木不可雕。”

    “师父说得对。”季蕴道。

    这并不是秦观止初次这般说她了,她早就习惯了。

    话已至此,秦观止打量季蕴一阵,他冷笑道:“此事你的兄长可还知晓?”

    季蕴愣了一下,才道:“不知。”

    秦观止口中的兄长是自幼同季蕴一起长大的崇州曹家三郎曹殊,至于他为何会识得曹殊,是三年前季蕴拜师不久,曹殊进京科考,正巧坐船经过江宁府,便自称是季蕴的兄长上清凉山看望她。

    此时骤然提及曹殊,季蕴登时有些恍惚,她倒是记不清自己多久未曾想起他了,毕竟自从三年前一别,两人就未再见过面,也难为秦观止还记得。

    “蕴娘,为师劝你一句,此事你不妨再斟酌一二。”秦观止幽幽地叹道。

    季蕴回过神,她涌出一个念头,遂违心道,“若是弟子继续留在书院年岁渐长,家中就不便为弟子安排婚事了。”

    秦观止微微一怔,看向季蕴时,黑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问道:“你原是在担心这个?”

    季蕴心虚低头,不敢去看他。

    秦观止沉默片刻,他眉头紧蹙,不紧不慢地回道:“你倒不必过多忧思,若你不介意,你的婚事可由为师来做主。”

    “不可!”季蕴一惊,颤声道。

    “有何不可?”秦观止端着盏托的手微顿,目光幽深地打量着季蕴。

    “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弟子实在不敢僭越。”季蕴如坐针毡,慌忙地解释道。

    “如此说来,那是为师唐突了?”秦观止眸色愈浓。

    季蕴知晓历代有师父为弟子安排婚事的典故,她瞧着秦观止意味不明的神情,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思,便连忙补救,陪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若真要为弟子安排婚事,可先由弟子告知家中父母,家中父若无异议的话,那是再好不过了。”

    言罢,秦观止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季蕴唬了一跳,心想她未说错什么,他怎么如此反复无常?

    秦观止敛起所有的情绪,他将茶杯推至一旁,正好碰上了季蕴所写的文章,低头瞥了几眼。

    季蕴顿时大气不敢出,内心不安地注视着他。

    半晌,秦观止目光幽幽地望来,一双黑眸显得若有所思,令人难以捉摸,他冷声道:“拿回去重写。”

    “师父,不知弟子的文章有何问题?”季蕴咂舌。

    秦观止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看向她。

    季蕴身子一凛,识趣地拿起茶案上的文章,讪讪道:“弟子知晓了,先行告退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明白此时不宜久留,便想要离开。

    “等等。”秦观止忽然喊住了她。

    季蕴回头。

    “明日必须将文章交上来。”秦观止不留情面地吩咐道。

    季蕴没有尊严且十分卑微地应道:“是。”

    离开青园的路上,季蕴内心泛着苦水。

    她本想在离开书院前,与秦观止好好相处一回,给彼此留下个好的回忆,但以现下的形势来看,统统不必了。

    季蕴觉得她不该听从云儿的话,生了恻隐之心,主动与青园瞧秦观止的臭脸色,他向来是喜怒无常的,与他相处当真是一件费力的事情,也不知她从前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她怎么会忘了,秦观止一向瞧不上她,她与他之间何谈什么师徒情谊。

    季蕴失魂落魄地回去后,走进屋内时,着实吓了正在偷偷打盹的云儿一跳。

    云儿擦了擦嘴角的涎水,急忙迎了上来,她从季蕴手中接过油纸伞,神情关切地询问:“娘子,怎么了?”

    “无事。”季蕴回道。

    她转过身,不欲与云儿多说,走至桌案旁,放下文章后,无精打采地坐了下来。

    云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季蕴的脸色,为她沏了一盏热茶后,端至她的面前,问道:“娘子,可是又与先生起争执了?”

    一盏热茶下肚,令季蕴缓和了不少。

    听完云儿询问的话,季蕴顿感疲惫,一个又字,可见以往她与秦观止的龃龉不少。

    “娘子,先生可是对文章不满意?”云儿声音轻和。

    季蕴闻言,叹了一声。

    云儿心下了然,劝道:“奴婢知晓娘子心中不快,但先生到底是娘子的师父,先生所为也是为了您好,莫要再气了,气坏身子可就不好了。”

    “我没有生气。”季蕴有些委屈地道。

    只是难过罢了。

    “那是为何?”云儿问。

    季蕴瞥了一眼云儿,见她似是要开口,定是规劝的话。

    这种规劝的话她已经听了无数遍,仿若耳中要起茧子一般,她属实不想再听,便打发云儿出去。

    “我想一个人静静。”她头疼道。

    云儿出去后,屋内渐渐安静了下来。

    季蕴安慰着自己,只要再过几月,就不必再受秦观止的管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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