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难保没有细作混入,还是小心为好。
村市街因为这几日有蹴鞠赛,往来的人实在多,夜里便也没有歇市,入了夜都还热闹着,各式各样的吃食能让人挑花眼,
风味十足的肉串、品类繁多的冰饮和麦酒是卖得最好的。
这里没有江南的丝竹软语,也没有中原的文人雅客,
但这里的百却姓热情淳朴,
有着北地的豪情爽快,
随处可见撸起袖子跟人拼酒划拳的妇人,
还有吆喝叫卖的童叟。
这些人脸上全是对生活的热爱与满足,
欢声笑语如世外桃源,让人忘了南柏舍之外还有很多地方的百姓在受苦,
辛勤劳作一年却连肚子都填不饱。
远的不说,就说薛家未被抄之前,
在他家或姻亲、同族之家名下的佃户过的什么日子?那是连猪狗都不如的,如今薛家做下的恶事已上达天听,累累罪名罄竹难书。
都衙府尹送上来的折子就摆在雍帝的案头,牵扯的又何止一个小小薛家,盛都过半的朝臣都在这折子上有了名,贪污受贿,诬陷同僚,残害百姓,更有暗中与关外商人勾结,往东辽私卖铜铁牟取暴利的。
近两年精神愈发萎靡的雍帝盘腿坐着,脸色阴沉,手里的佛珠已良久没有再拨动过。
伺候的宦官低矮身躯,吓得大气不敢喘。
啪!
佛珠终究还是脱手砸向地面,摔了个七零八落。
雍帝怒极反笑:“好,好得很,这才是朕信任的好臣子。”
几个宦官立马跪地匍伏,颤颤发抖。
若只是贪污受贿,雍帝还不至于如此动怒,可将铜铁卖去东辽就是通敌卖国,他焉能不怒!
过了会,雍帝暂平下怒气,沉声道:“召国师来见。”
“是。”
宦官磕了个头才起身躬着腰背慢慢后退至门边出去。
大雍自建朝至先帝止,都没有国师这一说,如今这位国师是雍帝不顾群臣反对硬要封的。
此人原是游历民间的一方术士,会奇门遁甲,擅炼丹,雍帝就常服用此人炼出来的一种颜色通红的丹药,气味刺鼻辛辣,服用后可容光焕发,精神百倍。
国师的府邸离皇宫最近,且雍帝在宫内特批了一座小殿供他炼药,也是为了方便听召唤。
所以宦官出去后没多久人就到了,一身紫红赤金的八卦道袍,手执拂尘,髯须飘逸,仙风道骨,还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范。
宦官在前面迈着小碎步引路,进来时地上砸落的佛珠已不见了踪影。
“陛下,国师到了。”
国师也不跪,只是一甩拂尘行了个道家的礼,淡道:“参见陛下。”
免跪也是雍帝特批的,恐怕连长阴公主都不及这位国师的圣宠。
雍帝眼下挂着指头大的虚肿,如同两个皮囊袋子,让他看上去更加苍老,帝王的威严在他身上已存不到五分,那身金光闪闪的龙袍更像是能吸走他的精气神,留给他的只有阴沉尖利和对朝臣的满腹猜疑。
国师将情绪藏在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后面,就算是雍帝也难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
雍帝也没到老糊涂的地步,涉事的朝臣平日里都跟大皇子走得近,大皇子跟太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只要逮住机会就会将对方往死里掐。
一桩私盐案竟然能牵扯出这么多人,矛头指向谁就是傻子都看得出来。
此事若是继续发酵下去,迟早是要查到大皇子头上的,而雍帝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大皇子败势,而太子日益壮大。
太子有野心然智不足,又有个势大的外家,若继位必定使外戚做大摄政,他只能当个傀儡,赵家的天下岂不要落入他人之手。
不看好太子继位,也同样不好看大皇子,此子样貌虽最肖年轻时候的雍帝,但也是个蠢的,一味信任母舅景宁侯,半点不防着。
坐上的雍帝表情阴晴不定,宦官又开始腿肚子发抖,冷汗淋湿了后背的衣服也不敢乱动。
国师却老神在在,静等雍帝来问。
雍帝对朝臣不信任,况这些人手脚也都不干净,自然是不会召朝臣来见,只能问不参与朝政和党争的他。
庶州薛氏一族被押入麒麟城,所牵扯出来的事已在朝堂以及城中闹的沸沸扬扬,他自有耳目能探听到其中详情。
薛氏一族必死,至于牵扯的朝臣中哪个该杀哪个该留,这才是雍帝会头痛的问题,杀多了会折掉大皇子的羽翼,不杀又没法堵上太子一党的嘴。
一抹锐利的光从国师低垂的眼眸闪过去。
据他所获得的消息,此事怕是没法随上座这位的愿了,太子好对付,但站在太子背后的长阴公主却是个心狠难缠的。
为雍帝炼丹如此久,国师看得准,若说这些皇子公主里头谁的性子最像雍帝,那必定是这位长阴公主,只可惜她无缘储君之位,不然……
无缘么?
国师神思微动,很快又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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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
别人还担心着掉脑袋的事,赵祯却拿着程伯他们传进来的信看得津津有味。
信为黑鹰从南柏舍带来,说的就是南柏舍举办的赛事。
洋洋洒洒写了许多,不仅有蹴鞠赛,还有未实行的排球、篮球、橄榄球、羽毛球等等,新奇的字眼和有趣的比赛方式勾得赵祯心痒,很想去南柏舍亲眼看看。
信看完,她折起来让婢女放到拜匣中,才同下首半坐着的尤三姑说道:“以往只知北地冬季漫长严寒,庄稼收成不丰,又常有盗匪抢劫村庄,百姓的日子极难,如今见幼儿信上所言,倒比中原江南还富裕热闹。”
尤三姑是借着戏班子的名头才能常常进出公主府而不被怀疑。
迎春班的所有女孩儿已全部从南柏舍来到麒麟城,她们每个人都是带着任务的,靠唱戏进入王公贵族家中探听消息,由尤三姑汇总到程伯那里,再让黑鹰将有用的消息送回南柏舍。
赵祯初知她们能用黑鹰传递信件时都颇惊讶,飞鸽传书一直存在于话本故事中,从未见有人驯养成功过,黑鹰又是猛禽,何人能驯养它们?
也是后来她才从尤三姑等人及幼儿的信中知道虞归晚这个人的存在。
尤三姑并不敢直视赵祯,只依礼回道:“也只是南柏舍这处的村民能安居乐业,旁的许多地方也是贫苦的,尤其是冬季,饿死人的事常有发生,前两年还有不少逃难的人。盗匪现在是少了,是虞姑娘带人剿了好几个匪窝,那些山匪害怕也就不敢再抢村子。”
她离开南柏舍都快半年了,听后来的女孩儿们说村子比原先扩大了许多,人也多了,虞姑娘还开了运货的埠头,村民的日子越来越美,外面的人都羡慕呢。
“你们这位虞姑娘确是个有才之人,如有机会,日后必定请来我府中一叙。”
赵祯对虞归晚有很大的兴趣,能靠自己将生意做这么大,又能让手底下的人都服她,九王叔还封了她当卫所营的统领,这样一个奇女,谁都会想见一见,看看到底是个怎样的神仙品格。
尤三姑陪笑着附和了几句。
她今日进公主府除了送信,还有一事,“前些日说的那个潜入薛家做丫头的良女桃香已到麒麟城,就住在铺子的后院,她知道不少薛家的事,许能帮上忙。”
太深的事尤三姑并不知道,却也听程伯他们说都衙貌似没有现在就要定薛家的罪的意思,她很着急,若是这次都让薛家逃脱了,天理何在。
赵祯摇头,道:“薛家的罪名都已坐实,无需再安排证人出面指摘什么,这样的事做多了倒适得其反。现在城中风声鹤唳,你们也要小心别被大皇子和景宁侯的人盯上,其他事我自会安排,你们万不可擅自行动。”
罪名迟迟没有定,赵祯猜到是父皇还没有拿定主意。
她了解父皇,为平衡党争肯定会想方设法保住她那位大皇兄,不让他跟这些事沾染上半点关系。
所以想要借助薛家的事扳倒赵斥是不容易的。
这事她清楚,幼儿也明白,所以才会借着薛家的事再布下一步棋:朝臣私卖铜铁。
只要这个雪球越滚越大,事情就不可能善了,到最后随家被诬陷谋逆的事也会被人找机会摆出来,父皇想当作没看见都不行。
真相如何,到时自然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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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赵祯就暗地里派人去都衙牢狱找薛丕之,让他做证人指明私卖铜铁是受大皇子的吩咐。
第089章
薛丕之是贪生怕死之辈,
对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也有颇多怨恨,如今有了活路,哪有不拼命抓住的。
不仅说私卖铜铁跟大皇子有关,
还道出大皇子曾多次派人到庶州要求薛家追杀随谦安的妻女。
并同东辽盗匪勾结在偏关制造骚乱,迫使九王爷无旨出兵,有意图谋反之嫌,好收回兵权由大皇子掌控。
此证词由都衙府尹呈上,今日早朝群臣就哗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站在百官之前的赵显脸上有得意之色,一副胜券在握。
而站在他对面的赵斥则面色黑沉,
藏在宽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瞪向太子的眼神仿佛要吃人。
派人追杀随家母女不假,可私卖铜铁绝对是无中生有,与东辽勾结更是栽赃陷害,他就算再争权也不至于通敌卖国,这分明就是太子捣鬼想将他置于死地!
“父皇!”赵斥扑通跪地,
声泪俱下,“儿臣冤枉啊!”
一声冤枉喊得惊天动地,
又哭的这般悲痛,
哽咽着说自己灵智不足,
性格蠢笨,
胆小怕事,
平日雍帝让他去学着办个什么事都是兢兢业业,生怕出错,
哪里有胆子犯这些罪。
且他是大雍的皇子,有雍帝这样一位英名贤达的君父,
又怎么会堕落到去跟东辽蛮狗勾结,岂不是辱没了皇家,损了大雍的颜面。
赵斥擅用的就是装蠢装可怜好博取雍帝的同情和信任,他的生母丽妃在后宫也是用的同样手段,比赵斥还更胜一筹,雍帝也最吃这套,以至于丽妃能荣宠不断,连皇后杨氏都要对她心存忌惮。
前朝的纷争很快就被传至各宫,其他妃嫔知道涉事的没有自己的儿子,便都静等着瞧好戏。
丽妃仗着陛下的恩宠在后宫嚣张这么多年,早让人恨得牙根痒痒,如今谁不盼着她失宠,也尝尝那种独守深宫空虚寂寞的滋味。
一听说大皇子被人构陷通敌卖国,丽妃瞬间慌了,急问来报信的宫人,“那陛下怎么说?可是信了?本宫的哥哥呢?可有替大皇子分辨?”
宫人垂头道:“此事只是薛家三子一人之言,并未有实证。”
到底是深宫争宠多年的女人,丽妃很快冷静下来,铺开在两侧的衣袖宛如彩蝶的翅膀。
她抿紧了不点而红的樱桃朱唇,富丽堂皇的宫殿内回荡着她的声音。
“随谦安也没有真的谋逆,还不是一样治了个满门男丁抄斩、妻女流放寒地之罪,有没有都不要紧,重要的是陛下信不信,圣信若在,就是斥儿将天都捅破了,陛下也会保他,”她渐渐寒了声,艳丽的脸庞浮现出冷意,“皇后和太子暗地里布置这么久,不就是在等这一天,以为凭此就能扳倒我们,呵!且*
别得意太早……”
而皇后宫中也是刚得了消息,杨皇后正忧心忡忡,坐立不安,唯恐此事会将雍帝气出个好歹来。
她与雍帝是年少夫妻,自认是伉俪情深的,就算雍帝宠爱丽妃,纵得丽妃起了要为自己儿子争皇位的野心,也没有让杨皇后改变对雍帝的痴心。
赵祯今日入宫请安,宫人来传消息时她也还未离开,此时见母后为父皇忧心,也唯有无奈叹气,母后对父皇如初,父皇却忌惮着杨家日益壮大的势力,早生了要铲除杨家的心。
“母后,”赵祯过去扶着杨皇后坐下,“此事已出,又牵连甚广,关乎着边境安定,父皇岂能不怒。依我看,如今首要的是提防着丽妃,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不要让她往父皇跟前凑,父皇耳根子软,架不住她两句撒娇就什么事都轻拿轻放了。”
杨皇后捏着额角,岁月不饶人,就是保养得再好眼尾也有细纹了。
她只比雍帝小两岁,成婚多年都未能有子嗣,后来她父亲武国公不知哪里弄来一副生子药,她连喝几个月这才先后有了长阴和太子,可到底还是让丽妃捷足先登生下了皇长子。
这些年她不是没防过丽妃,只是陛下的圣心愈发难猜,对她也渐渐没了耐心,常有训诫,倒让丽妃得了意,景宁侯府也跟着水涨船高。
长阴提醒的极是,是该防着的,杨皇后点点头,道:“我会派人暗中留意着,不让她到陛下跟前哭诉。你与太子的谋划,你们外祖父可知道?”
赵祯垂眸不语。
杨皇后有些气恼道:“怎么?连你们也要防着你们外祖父?!”
“母后……”
赵祯试图解释,杨皇后却不想听,丈夫和儿女都防着自己的娘家,太让她心寒!
“母后,不告诉外祖父为的是让父皇少些猜疑。”赵祯加重语气。
杨皇后又不蠢,细想想就明白过来了,叹道:“你父皇原先也不这样,这几年也不知怎么了。你外祖父尽心尽力辅助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登上皇位,何时有过不臣之心,如今陛下偏信术士之言,心思也愈发难猜,有时我不过提两句,陛下就不高兴了。”
赵祯抬手,素指轻轻压着杨皇后的额角,似不经意问起,“我听说国师又为父皇炼了新的丹药,母后可曾见父皇服用过?”
“那倒不曾,从前两年开始陛下就只在仁德殿服用丹药,跟前只有国师和两个伺候的宫人,那也是跟了陛下多年的宫中老人,嘴严,莫说是本宫,就是太后都别想从他们嘴里问出话来,国师就更不用说,丽妃还试图用高官厚禄收买他,照样行不通,他倒真只忠于陛下。”
“是么?”
在杨皇后看不见的角度,赵祯唇边泛起一丝讥讽的冷笑,她不喜那道士。
从皇后宫中出来,赵祯又去了太后和其他几个太妃处请了安,就连丽妃宫中她都去,做足了表面功夫,不让旁人挑出一个‘不’字来。
与她相比,太子就稍逊,也难怪雍帝会说太子处处不堪用。
也确实如此。
就说今日早朝,只要紧咬着私卖铜铁、勾结东辽盗匪这两样罪名就可让赵斥难翻身,这辈子都跟皇位无缘。
本来事情也都按原计划进行着,暗中通过气的朝臣也跟着附议要彻查赵斥是否与以上二事有直接关系,偏偏太子突然提起随家谋逆一案。
那些最擅揣度帝心的老臣恨不得飞扑过去堵上赵显的嘴,随家谋逆一案就是陛下的逆鳞,谁也触及不得!
就算要替随谦安洗冤也不该是这种时候,若此时是合适的时机,他们早就提了,何必按下不表,就连都衙府尹的奏折对此事都是一笔带过,太子怎么就糊涂!
全程都没有出声的景宁侯此时才从文官的队列中站出来,他与丽妃为一母同胞,可容貌却并不相似,丽妃是美艳多娇,而这位景宁侯则是阴柔刻薄,不是有福之相。
他先看了还不知自己犯了雍帝忌讳的太子两眼,才向高座之上衮服冕冠的雍帝行礼。
他也不是替赵斥求情,而是追问太子为何要替罪臣开脱,可是对陛下有所不满,认为是陛下冤枉了忠臣?
太子本来嘴就笨,今日又得意忘形,将赵祯日常的教导和叮嘱忘了个干净,面对景宁侯狡诈的逼问,他急得冷汗直冒冷汗,赵斥先前有多慌张,此刻他自己也差不多,竟一句有利自己的话都辨不出来,反倒说自己信任随相。
他自己踩了景宁侯下的套,把自己给套住了,哪里还用得着别人添油加醋。
高座上的雍帝已经脸色黑沉,直接呵斥赵显让他闭嘴。
“随谦安谋逆一事是朕亲自派人督查的,证据确凿,你还在这里大言不惭,你这是要指责朕吗!还不快滚下去!丢人现眼!”
皇帝一怒,群臣跪地,高呼:“陛下息怒!”
赵显也吓得跪下,脸色都白了。
跪在赵显侧方的武国公微微侧头看向景宁侯,真的很想撕了这个阴险狡诈之徒。
晚一步得到消息的赵祯也拧紧了眉,随后叫来心腹,吩咐道:“你立即去商访通知那铺子的掌柜,让他们赶快离开麒麟城。”
“是。”
心腹答应着就要退出去,才转身又被赵祯叫住,“等等,回来,先别去。”
赵祯拨着碟中的沉香,心思几转,挥手让心腹先下去等候命令。
若父皇对今日之事起了疑,必定会暗中派人查探,她要是急着让程伯等人撤离,反倒无中生有,自露马脚,还是再等等看。
反正她派去找薛丕之的人已经处理干净了,不会有人发现,若查到商坊那边……
一抹寒光从赵祯眼底闪过,她的目光转向桌上的拜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