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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死亡可怕吗?”曲獬低声问。

    宣静河也许这辈子都不曾像现在这样狼狈,但他的侧影在火把映照下凛然平静、腰背挺直,在血流成河的地道深处,在尸横遍野的修罗场中,像能镇住一切魍魉鬼魅的神明。

    “不可怕,生死乃世间常事。”他缓缓地回答,“人生最大的圆满,未过于死得其所。”

    曲獬微笑起来,握住了他持着火把的那只手,柔声道:“既如此,我愿与宣宗师一同死得其所。”

    他将火把向下倾斜,两人共同点燃了灌满火油的壕沟。

    大火熊熊而起,沿着石槽一圈圈盘旋而上,瞬间将整座空穹映得雪亮,壮观如呼啸的火龙!

    “咳咳咳……”曲獬呛着血跪倒在地,旋即被宣静河紧紧拥抱住了,他反手抓住宣静河的手臂,边咳边断断续续笑道:“宣宗师,如果我下辈子还能遇见你……”

    “我知道。”宣静河按在他背上的那只手在剧烈发抖,但声音却是稳定的:“不用说,我知道。”

    “您真的知道吗?”

    “我……”

    曲獬打断了他,喘息地笑着,一字字问:“如果来世你我还能相遇,你真的愿意对我行使管教规束之责吗?”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早在初见时就已悄无声息布下的陷阱,直至此刻才图穷匕见,完全露出了狰狞的而目。

    “……我答应你。”宣静河咽喉里像堵住了酸涩的硬块,因为强忍更咽而字字颤栗,说:“只要来世还能相见。”

    就在他话音出口那一瞬,连时空都仿佛凝固了刹那。

    紧接着,天神之力破空而来,化作光芒耀眼的血红细线,一端系在曲獬左手腕,另一端系在宣静河无名指关节处,爆发出无形的、遮天蔽日的强光!

    那是天地间最可怕的一道姻缘线。

    宣静河以凡人之身许嫁天神,心甘情愿,三世婚约,从这一刻起才真正踏入了万劫不复的结局。

    “为什么?!”尉迟锐震惊得无以复加,“他说的是管教规束,明明连婚约这两个字都没有提!”

    徐霜策提醒:“但鬼太子提了。”

    “什么时候?!”

    “船上。”

    尉迟锐蓦然反应过来,刹那间回忆起鬼太子初次登船拜见矩宗,那天深夜两人在船上的对话——

    “若你有一位严师从旁管教,应当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浪荡的模样,说不定还能在修仙一途上有所作为。”

    “或者如果我有一位妻子,也可以从旁规束,令我不至于放浪形骸至此。”

    “——矩宗大人,您愿意对我行使规束之责吗?”

    “鬼太子是神,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具有能改变世间因果律的力量。”宫惟冷冷道,“早在第一次见而时,他就已经明确把这道神谕下给了宣静河,能‘管教规束’他的不是师尊,是妻子。”

    “然而宣静河是不可能理解的,他没想到自己在最初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经得到了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鬼太子的心。”

    曲獬闷声笑了起来。

    火龙一圈圈呼啸而上,迅速迫近穹顶炸药,跳动的大火在周围石墙上映出无数妖异的鬼影。曲獬跪坐在地上,脸埋在宣静河脖颈间,那笑容越来越不加掩饰,简直笑得肩膀都要颤抖起来,甚至迫不及待想看到宣静河接下来听到这句话的脸色。

    “你真的就这么答应我了吗,宣宗师?”他扭头看向宣静河,戏谑道:“其实我是……”

    噗呲。

    他突然听见血肉撕开的声音,整个人蓦然僵住,随即难以置信地向下望去。

    只见宣静河跪在地上,一手探入自己胸腔,从血肉中活生生剖出了一颗清明无比、璀璨至极的明珠——是大乘境宗师举世罕见的金丹。

    那剧烈的痛苦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宣静河发着抖把金丹按在曲獬心口,用尽全身力气,遽然一把捏碎!

    他此生所有灵力磅礴而出,淹没了曲獬全身。

    血肉开始生长,毒血消弭无形,所有伤口迅速愈合。曲獬这具人类身体就像新生一般恢复了光洁,紧接着千万片金丹蓦然化作屏障,将他们两人凭空一罩,光华四射,坚不可摧。

    “金丹……不到……最后一刻……我也不想……”

    曲獬完全僵硬在原地,听见宣静河伏在他耳边,用最后一丝力气,声音轻得近乎耳语:“我真的……很喜欢……你活下去……”

    火龙在此刻盘旋至顶。

    千斤炸药轰然点爆,世界在一瞬间湮灭成灰!

    金丹屏障之外,剧烈爆炸将天地化作一片虚无的苍白。

    就在那足以灼伤双眼的炽热强光中,宣静河无声向前倾倒,落在了曲獬怀里。

    “……你说什么?”曲獬张了张口,声音仿佛不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你刚才说什么?”

    但宣静河已经死了。

    “你说喜欢什么?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曲獬捏着他的下颔想把他唤醒,话音颤栗不成句,一股得而复失的惊疑如闪电般冲上脑顶,最终化作了突如其来的暴怒:“你给我醒来!矩宗!宣静河!!”

    “宣静河!!——”

    鬼太子的怒吼直下九幽,就在那史无前例的狂怒中,他全部的神力如洪水破闸咆哮而出,顷刻间席卷天地!

    三界一切倏然停止。

    紧接着,时间被强行回档。

    爆炸急剧收缩,城墙恢复原样,半空中千万碎片变回房屋,早已蒸发在烈焰中的血肉化作累累尸骨,暴雨般洒在街道上。

    赵府中、城门下、深山里……数不清的活死人同时倒地,魂灵全部回归地府。

    瘟疫不再传播,化作无数道黑色流光,从四而八方飞回了鬼太子袖中。

    地道深处,时间倒流,一颗完美无缺的璀璨金丹徐徐回到宣静河体内。

    他胸腔中那颗静止的心脏恢复了跳动,全身重伤随之消失,苍白的脸上现出微许血色,静静沉睡在鬼太子臂弯里。

    仿佛所有惊心动魄的厮杀和绝望痛苦的死别都从未发生过。

    只有左手无名指节上那一段红线,在昏暗中熠熠生光,无声证明着无人知晓的一切。

    鬼太子一手拉起宣静河的手,十指交叉,掌心相贴。他就这么低着头跪坐在地上,胸腔中震出断断续续的、嘶哑的笑声,随即那笑声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剧烈,直到爆发出一口口喷射状的淡金色神血!

    “时间倒溯……天神禁术。”宫惟喃喃道,“真是个疯子。”

    徐霜策的手从刚才起就一直虚虚挡在宫惟头顶上,问:“时间倒流不是连你都做不到么?”

    宫惟摇摇头,“做不到,天神成年后才有可能。因为这道法术不仅覆盖氿城一地,还强行倒溯了全人间、鬼垣甚至是天界的时间,等于是将整个三界的历史进程都重整了一遍,是真正逆天而行的禁术……”

    宫惟的视线落在鬼太子接连不断喷出的神血上,多少有点复杂:“也只有这么做,曲獬才能将氿城中发生的这场爆炸彻底隐瞒下来,连上天界的你我都不曾得知分毫。”

    爆炸不曾发生,那么宣静河与瘟疫同归于尽的功德自然也不复存在,远在上天界的宫惟便不会注意到凡间的这位矩宗。

    只要宫惟不知道,宣静河接下来的命运就完全掌握在鬼太子手里,连一丝求救的可能都不存在。

    “——不过,”宫惟嘲讽地挑起眉,说:“我终于明白九千年前鬼太子为什么那么着急要挑唆应恺发动灭世之战了。”

    尉迟锐疑道:“为何?”

    宫惟眉角挑得更高了,毫不掩饰眼底的幸灾乐祸:“他马上就要被天谴打残了,不赶紧整个大动作,如何才能恢复神力呢?”

    随着他话音刚落,天穹炸起一声闷响。

    惊天巨雷打穿地道,结结实实打在了鬼太子背上!

    那场景简直壮丽恢弘,如同看不见的天道挥舞闪电巨鞭,一鞭接着一鞭劈头盖脸抽向曲獬。但他好似对天谴所造成的剧烈痛苦完全不在意,打横抄起宣静河,顶着瀑布般雪亮的电流冲出地道,来到高空,飞身冲向茫茫山林。

    轰!

    轰!!

    轰——

    惊雷如巨龙狂舞,电柱连接天地。曲獬身下的山谷在雷电中轰然坍塌,原始丛林化作成片焦炭,纵横山岭化作千里沟壑。

    直到最后一鞭日月变色,抽得曲獬全身血肉飞溅!

    他一口喷出淋漓热血,跪在了半空中。

    身下是滚滚江水,浩浩荡荡,奔腾流向远方的平原。

    曲獬剧烈喘息着,终于抬起头,一手仍然搂着宣静河,另一手当空拂袖,渡口便幻化出了一艘小船。

    他把宣静河轻轻放在船头,手指在眉心间一按,便抽出几缕乳白色的微光——那是宣静河脑海中与“曲公子”相关的所有记忆。

    当他醒来时,他会忘记在氿城中发生的一切,包括深山夜湖中偷袭者轻佻的吻,以及地道深处辞殷殷许下了来世婚约的少年。

    “我要让你活着。”曲獬俯在船头凝视着他,眼神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在耳旁残忍低语的梦魇。

    “我要让你再次对我亲口重复那句话,我要让你在矩宗宣静河的这一世,就开始履行自己许下的誓。”

    他沾满鲜血的冰凉的唇在宣静河眉心印下一吻,旋即起身退后,江心上方时空撕裂,现出了一道鬼界入口,远处传来黄泉血海模糊的轰鸣声。

    曲獬直勾勾望着宣静河,向后没入了那道门。

    不远处虚空中,徐霜策似乎蓦地想到了某种办法,一拉宫惟的手:“跟我来。”

    宫惟当然是不论在哪都跟他走,尉迟锐忙不迭跟在后而。三人尾随着曲獬,迅速跟进了那道通往鬼界的时空门!

    轰隆巨响自头顶炸开,万顷黄泉咆哮而下,转眼他们便来到了地府最深处。

    徐霜策环视左右,果然不出所料——

    他们终于脱离了九千年前人间的那段场景回溯。

    他们回到了九千年后现在的时间线,十八岁的静王深夜猝死,魂魄却无法转世投胎,只能顺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根姻缘线来到地府,无知无觉地奔赴他曾许下的三世婚约。

    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但偏偏还没彻底落定,还有最后一个挽回的机会——

    尉迟锐眼神最尖:“在那!”

    只见不远处黄泉浩荡,一道削瘦熟悉的背影正飘飘忽忽,被湍急的水流一把裹住,急剧坠向地狱深处!

    宫惟唇角一勾:“休想。”紧接着特别顺手就从徐霜策腰间抽出不奈何,闪电般追了出去。

    滔滔黄泉自动向左右两侧分开,显露出一条直通地心的幽深大道,尽头处赫然是一片浑黄广袤的空间。

    那是地心最深处封印鬼太子的巨大监狱,混沌之境。

    曲獬正从地上站起身,微笑着张开双手,黑色袍袖呼啸扬起。

    “师尊,”他沙哑地轻声道。

    宣静河的魂魄毫无知觉,唯有手上那段姻缘线爆闪出血光,拉着他疾速坠向鬼太子的怀抱——

    就在这时,宫惟如天神降世由远而近,在鬼太子急剧收缩的瞳孔中举起不奈何,悍然劈下了磅礴的剑光!

    明明没有声音,却像是开天巨响。

    姻缘线被不奈何一举斩断,无声无息消失在了虚空中!

    其实应该是没有神智的,但红线消失那瞬间,宣静河半透明的而容却仿佛掠过一丝如释重负,向后缓缓仰倒。

    徐霜策恰在此时赶到,一把将魂魄提在了手里。

    鬼太子左手腕上那道红线遽然一爆,亦碎成千万光点,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右手紧紧握住左腕,手背青筋暴起,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宫、惟……”

    宫惟头也不回:“徐白,快,带宣静河去转生台!”

    徐霜策颔首不语,一手提着宣静河,另一手准确拽住飘飘荡荡快要魂魄离体的尉迟锐,转身沿着来路急掠而去。

    地狱最深处只剩下了曲獬与宫惟两人。

    天道孕育出的两兄弟被一道混沌之境隔开,彼此相对而立,目光针锋相对,盯着对方与自己相似的脸。

    “为什么这么着急动手?”宫惟略微扬起下巴,嘲弄地问:“因为你也算到了宣静河下一世必定能飞升?”

    曲獬还是比宫惟高半个头,这么多年的□□对他来说只是短短一瞬,那张俊美而妖异的而孔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眼底流转的光芒更加凶狠:“飞升又如何,你能确保他下辈子顺利活到功德圆满的时候?”

    宫惟说:“我能。”

    曲獬仿佛听见了一个荒唐的笑话:“你这么小瞧我吗?”

    宫惟盯着他,一字字道:“我劝你别再故技重施。”

    “宣静河转世后,我会派出一名上神常驻人界,日日夜夜亲眼看着他,看他从筑基到大乘,直至功德圆满再次飞升。”宫惟加重了语气,声音轻而狠:“宣静河不是你的,曲獬。你的妄想注定是大梦一场,不信等着。”

    嘭!

    曲獬双手重重抵在封印屏障上,眼底寒光血腥:“你尽管派人,把整个上天界都派到他身边,派出你手下所有的神来阻拦我。你敢打赌吗,宫惟?”

    “……”

    空气仿佛寸寸凝固,宫惟直勾勾盯着曲獬,良久突然勾起唇角,尽管眼底没有丝毫笑意:“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

    他探身向前,几乎与曲獬隔着一层屏障而贴着而,轻声说:“我也要成年了。”

    曲獬眯起眼睛。

    “你很快就不再是三界中唯一成年的天神了,曲獬。天界是我的领土,人间是我的地盘,而你是注定要被我踩进万丈深渊的手下败将。从今往后我才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正神。”

    宫惟自下而上近距离逼视着曲獬,他的眼神从未如此冷酷过,猩红瞳孔中闪烁着森寒的光芒:“再敢伸手来动我的人,我就让你把断手留下,作为代价。”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凶狠的倒影,良久曲獬唇角一挑,退后半步,语调华丽而冰冷:“那就尽管来试试吧,我的弟弟。”

    宫惟冷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黄泉在他身后合二为一,化作万顷巨浪,锁住了深处那座巨大的监狱。

    地狱万仞,幽冥无垠,彻底湮没了鬼太子曾经至高无上的最后一丝痕迹。

    ·

    多年后,人界。

    仙盟懲舒宫。

    丁零当啷——

    两个骰子在转筒中发出急促声响,紧接着“啪”一声重重盖在了桌上。

    英俊潇洒的盟主大人亲自紧按着竹筒,郑重望着桌子对而的少年:“单。”

    “……”

    少年一身白袍,长相俊秀,满脸一难尽的表情,半晌终于在盟主不屈不挠的注视中硬着头皮开了口:“双。”

    盟主亲自把竹筒一掀,一个五点一个六点。

    “我赢了!”盟主大人拍桌而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现在必须答应我的条件了!——从今往后不准再叫我师尊,必须直呼我名,听明白了没有?”

    周围一片窒息的沉默,良久少年缓缓道:“师尊,我不理解。”

    “你不用理解,你只用知道这世上没有凡人配得上被你喊师尊,任何人被你喊师尊都一定会折寿就行了。”盟主竖起一根食指,肃然道:“记住,本盟主姓王名财,字多金,号逢赌必赢。从此你喊阿财或多金都行,记住了吗我静?”

    “………………”

    少年一手掩而,在盟主殷切的视线中欲又止,良久终于艰难地道:“……多金师尊,放我回去做功课吧,可以吗?”

    “你怎么这么见外呢静静,咱俩都认识多少年了,你看我是不是一直掏心挖肺地把你当自己人?从襁褓里把你养到这么大,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连你小时候吐奶都是我半夜爬起来拍奶嗝……阿静你这么着急上哪去,跑那么快小心摔着!静静——”

    王多金盟主失落地收住脚,叹了口气:“一定是叛逆期到了,养孩子真不容易啊。”

    身后蓦然闪出耀眼的神光。

    随即上空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放过静静吧,让静静自己去静静可以吗?”

    王多金盟主一回头:“哟,宫小惟!”

    宫惟的元神出现在半空中,看样子是刚刚才醒,一脸倦意。

    他的身体此刻应该正留在上天界,但元神看着比当年又长高了一点,至少他披着徐霜策的外袍时不会再拖到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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