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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宫惟一口茶水瞬间呛进了气管里。

    师徒二人于大殿上对坐,但从刚才令温修阳将那两枚小金币退还回去之后,徐霜策就再没开口说过一个字。

    从宫惟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纹丝不动的嘴唇和下颔,线条生冷,让人不敢抬头看他此刻是什么眼神。

    ——幻境中根本不存在的人,能留下什么遗物?

    宫惟生前长居岱山,但每年冬天会去谒金门避寒,衣袍腰封等物到处乱丢是正常的——就像尉迟长生从小被送给应恺管教,岱山懲舒宫同样准备着小剑宗的各种起居用品。那串小金币腰坠也好解释,宫惟差不多知道自己死后下葬的流程,应恺他们不论如何也找不到白太守剑,只能将他随身物品保存好,以期将来从中找到神剑下落的线索。

    但“徐夫人”能留下什么?

    “你觉得尉迟骁今日前来,所求为何?”徐霜策突然问道。

    宫惟一脸胆怯说:“弟……弟子不知。”

    这倒不全是演技,他确实不知道。昨晚他虽然对尉迟骁做出了“找你叔叔来救命”的口型,但并没指望对方能懂,更没想到第二天没等来天降神兵的剑宗尉迟长生,倒等来了天降神经病的尉迟骁。

    世人皆知法华仙尊是沧阳宗主的死对头,连提名字都不行,更遑论是把他的遗物一样样往徐大佬眼前送。尉迟大侄子今天犯了病一样跑来疯狂挑战底线,以宫惟那贫瘠的想象力,只能怀疑他是今早起床发现自己得了绝症,特地跑来拿命碰瓷,好从徐霜策手里讹一笔丧葬费。

    “尉迟大公子想必是昨夜练功走火入魔,今早起来精神错乱了。”宫惟小心翼翼低头说:“师尊,不如我去当面劝劝他,赶紧把人送下山……”

    “那为师不就遂了他的愿了么?”

    宫惟愣了下,心说徐霜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觉得尉迟骁作一番大死就是为了见自己一面?

    徐霜策冷声道:“拿上来!”

    温修阳这才快步进殿,躬身奉上那精巧华贵的紫檀方盒,意义不明地瞥了宫惟一眼。那视线隐蔽而又复杂,似乎混杂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微妙难言的怜悯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厌恶,但宫惟没心思去细想了。他只见徐霜策伸手打开礼盒,下一刻手背青筋寸寸暴起。

    宫惟眼皮遽然狂跳起来——

    那是一只他们都无比熟悉的金环。

    ·

    半个时辰后,沧阳宗前堂,一道流星似地白光划破山涧,稳稳降落在大堂前。

    众弟子齐齐行礼:“温师兄!”

    温修阳持剑在手,快步走上前,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是:

    “你想要什么?”

    尉迟骁从容不迫放下茶杯,抬头问:“金环呢?”

    堂上几位真人的视线都随之转向温修阳的手,这才赫然发现这次跟前两次不同,礼盒竟然不见了!

    温修阳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重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尉迟骁却不答反问:“沧阳宗不是从来没存在过徐夫人吗?”

    “——尉迟骁!”

    温修阳这一声几乎称得上是疾言厉色,静虚等人同时惊疑不定地站了起来。

    但数息之后温修阳又强行按捺住了。

    虽然不知道那个金环代表什么意义,但刚才璇玑殿上宗主大人那足以令人胆寒的眼神还历历在目。他将那画面强行驱逐出脑海,然后咬牙放低声音,一字字问:“你今日前来,到底所求为何?!”

    尉迟骁略微靠近了些,用同样低的音量轻轻道:“我只想让徐宗主记起,死了的已经死了。”

    “……”

    周遭一片静默,半晌尉迟骁挑眉道:“温兄不愧是跟随徐宗主时间最长的弟子,竟然完全不惊讶啊。这么多年来已经有所觉察了,对吗?”

    温修阳直起身冷冷道:“我只惊讶你竟然这么执着于找死。”

    “你想多了。”尉迟骁毫不留情道,继而向后靠近椅背,环视周遭众人各异的表情:

    “既然宗主收下了我的贺礼,那么就请答应我另一个不情之请。我曾经在贵门派留下一枚玉佩,乃是谒金门代代相传的血麒麟,但昨晚被宗主大人收走了。传家至宝不容有失,可否劳烦各位,将它归还回来?”

    众人都不由诧异,他闹了这么一大圈,竟然只是要求这个?

    静虚真人松了口气:“那玉佩是当初为结道侣而赠予的信物,如今既然要解除婚约,信物自当归还。我这就……”

    尉迟骁却打断了他:“真人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当初这块血麒麟是怎么给出去的,如今我就要它怎么还回来,明白吗?”

    静虚疑惑丛生:“什么意思?”

    温修阳立刻:“尉迟骁,我最后劝你一次不要找死!”

    然而尉迟骁置若罔闻,只见他嘴角一挑,那分明是个冷笑:

    “既然当初那信物是赠予贵宗弟子向小园的,如今我就必须让向小园亲手当面还回来。没有其他目的,只是临江都同生共死一场,我要亲眼见证他回到沧阳宗之后仍然安全,没有遭遇任何不测。我说得够不够清楚了?”

    人在沧阳山,能遭遇什么不测?

    静虚真人迟疑道:“向小园自然安全无恙,只是他如今有幸被宗主亲自教导,肯定不能随便出来见你,因此……”

    尉迟骁嘲道:“教导?”

    “尉迟大公子!”温修阳原本不想提这一茬,但现在显然动了真怒:“当初是你亲自上沧阳山,言之凿凿,坚决退亲,如今你又想做什么?!”

    尉迟骁针锋相对:“什么也不想做,只是确认朋友安危罢了!”

    “你——”

    “徐宗主号称天下第一人,权势滔天,无人敢言,但也不能无视人伦为所欲为。温兄觉得我说错了吗?”

    温修阳咬牙盯着他,半晌终于一字一句道:“向小园绝不可能出来见你!”

    尉迟骁说:“那就请宗主把刚才徐夫人的遗物还回来吧。”

    “做什么?”

    尉迟骁同样一字一顿:“于沧阳山下,就地销毁!”

    与此同时璇玑殿,徐霜策霍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出殿外一伸手,不奈何从遥远的天极塔方向转瞬而来。

    “师……师师师尊!”宫惟顾不上随着不奈何迫近而突然发作的心绞痛,连滚带爬追出去:“冷静啊师尊!”

    下一瞬,徐霜策拔剑出鞘。

    远处山门前堂上的尉迟骁猝然回头,一道划破天穹的剑光映在眼底,摧枯拉朽向他扑来!

    天地被白光笼罩,仿佛突然陷入静寂。

    数息后,巨响才迟迟降临,将所有人掀飞了出去!

    尉迟骁人已被推至数里之外,勾陈剑魂被催发到极致,才将铺天盖地的剑光堪堪拦在身前寸许,剑身却发出岌岌可危的颤抖声。远处几位真人御剑疾驰而来,在强烈震动中发出听不见的焦急吼叫,但徐霜策没有给任何人求情的时间——

    第二道更加磅礴可怕的剑光当头而来、转瞬即至,这天下几乎没有任何仙剑能挡住它史无前例的威势。

    尉迟骁脑海一片空白,如炮弹般撞飞出去,在暴雨般的巨石中一路劈开树海,整个人轰然砸上峭壁,千尺岩壁应声而裂!

    山峰化作齑粉,大地剧震不绝,方圆百里遮天蔽日。

    璇玑殿前,徐霜策面色丝毫不动,第三次抬起剑锋。

    但就在这时身后扑通一声。

    宫惟重生后第一次亲临不奈何出剑,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般的胸腔绞痛,单膝一软跪倒在地,冷汗汩汩而下,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保持住神色镇定:“师……师尊息怒……”

    徐霜策的目光落在他头顶,看不清神情。

    “师尊威势冠绝天下,若不奈何再出一剑,恐怕会伤及人命……”

    紧接着他被徐霜策两个字打断了:

    “待着。”

    宫惟话音戛然而止,只见徐霜策已凌空而起,连阻止都来不及,霎时没入了剧烈震荡的天地间。

    ——远方前山,几位真人脱口而出:“宗主大人!”“宗主!”

    尉迟骁顶着无数尘砾碎石从碎裂的峭壁中爬出来,刚哇地吐出一口血,还没来得及擦,抬头便见徐霜策迎风而来,袍袖猎猎,居高临下停留在半空中:“贤侄。”

    他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但不奈何耀眼的寒光,却映在了所有人惊恐的眼底。

    “下辈子记住,已经送出去的,不能再要回来。”

    所有人连挡一下都来不及,徐霜策已亲身而至,不奈何剑锋饮血无数,瞬间映出了尉迟骁致命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赤金剑光如巨龙从天而降。

    有人脱口而出:“罗刹塔?!”

    剑宗尉迟长生于千万里外挥出一剑,横跨九州十六城,惊天动地挡下了这一击!

    “尉、迟、锐,”徐霜策微微眯起眼睛。

    罗刹塔撕裂苍穹,此刻剑势已尽,随着不奈何一发力,霎时散成了千万赤金光点。就在那辉煌光晕的风暴中,不奈何再一次指向了尉迟骁!

    这次剑宗哪怕有通天之能也来不及阻挡了,然而不奈何还未一剑斩下,远方突然爆发出一道极其强烈的光柱,霎时贯穿天地,映亮了所有人惊惧的面孔。

    徐霜策动作停住,眼底第一次出现了类似于意外的神情,轻声道:“……应恺?”

    只见巨大的保护罩从遥远的岱山方向拔地而起,如四方城墙,直冲九霄。紧接着剧烈燃烧到近乎白金的大字出现在苍穹下,赫然是个——“应”。

    应恺突然投下大乘印,封了整个仙盟!

    “那、那是岱山?”

    “应盟主亲自投印?!”

    “仙盟这是发生了什么?!”

    ……

    恐慌如星火燎原,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连徐霜策的脚步都停住了。

    应恺是整个仙盟的定海神针,从不轻易投下大乘印。自少时他与徐霜策两人结伴游历,每逢凶险时也都是徐霜策投印封城,怕的就是盟主大乘印一旦出现在苍穹下,便会引发全天下的恐惧和不安。

    是什么让应恺突然不顾一切,当着天下人的面封死了仙盟最重要的中枢——岱山?

    “宗主!”远处有沧阳宗弟子御剑飞驰而到,白衣银铠,正是守殿的盛博:“启禀宗主!岱山仙盟有使者到!急求一见!”

    徐霜策并不回答,伸手一招。不多时两名天青色衣袍的修士御剑前来,正是懲舒宫门下装束,但此刻已风尘仆仆,见面立刻躬身长揖:“此刻已十万火急,请沧阳宗主速回璇玑殿中!”

    徐霜策眉锋略微压紧:“为何?”

    “回禀徐宗主,昨夜起仙盟突发惊变,应盟主身陷其中,剑宗大人营救未果!”

    “一旦盟主身遭不测,须由沧阳宗主代行权责。请宗主依仙盟律令镇守沧阳,绝不可亲涉险境,即刻速回璇玑殿中!!”

    尉迟骁失声道:“叔叔?!”

    徐霜策扭过头,天穹下熊熊燃烧的白金大乘印映在他眼底:“应恺被困在何处?”

    一名修士抬起头,可以看见他喉结剧烈地滑动了下,才颤抖着沙哑道:

    “……定仙陵。”

    ——定仙陵,仙盟各门派世家墓葬之陵。

    可惜已经逝去的宗师亡魂们没被定住,乱起来了。

    第26章

    气氛僵持已近凝固,

    才听徐霜策“唔”了一声,说:“知道了。”

    然后他转身向尉迟骁迈开脚。

    “徐宗主?”仙盟使者不明就里,还以为他要离开,

    焦急道:“按仙盟律令,

    为防群龙无首,

    盟主与沧阳宗主两者中必须有一人镇守后方,绝不可同涉险境,

    您此刻万万不能离开沧阳山啊!”

    徐霜策向尉迟骁走去:“我知道。”

    “那宗主您——”

    使者的声音像被噎住了似地,目瞪口呆看着徐霜策一拔剑,杀意勃然而出,

    唰然指向尉迟骁咽喉!

    这次不会再有任何人来阻挡,

    剑气令尉迟骁动弹不得,

    有刹那间他甚至产生了自己已经被一剑穿喉的错觉。

    ——我这是已经死了?

    但紧接着,

    他感觉到冰凉锋利的剑尖缓缓移到了自己侧脸上,不轻不重了拍两下,一丝鲜血顿时顺剑槽溢出。

    “……”尉迟骁在刺痛中发着抖一睁眼,

    正对上了徐霜策居高临下、充满嘲意的目光。

    静虚真人颤声:“宗、宗主……”

    就在这时,一块传令牌突然从尉迟骁袖中自动飞出,砰地爆出了千里显形阵。赤金光线纵横交错,

    剑宗尉迟长生出现在阵中,手持神剑罗刹塔,

    一步稳稳挡在了不奈何剑锋前!

    “徐、霜、策。”他冷冷道。

    众人迟了一步才反应过来,

    慌忙行礼:“拜见剑宗!”

    尉迟骁虚脱得仿佛整个人被冷汗洗了一次,脱口而出:“叔叔!您怎么样?!”

    “……”徐霜策上下打量尉迟长生,从那冷淡的面容上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少顷才在周遭众多紧张的注视中,不动声色地将不奈何剑锋一收。

    所有人吊在喉咙里的那口气终于松了。

    尉迟长生向身后的侄儿偏过头:“回谒金门。”

    “您也陷在定仙陵里了?!”

    剑宗加重语气:“回谒金门!”

    尉迟骁却撑着勾陈剑站起身:“我这就去……”

    哗地一声风响,

    只见剑宗霍然转身,法阵原本就所剩不多的灵力因为这个动作而剧烈波动,霎时尉迟骁错愕地睁大了瞳孔。

    剑宗金铠处处龟裂,脖颈、胸膛、前腹伤痕累累,左臂一道尺余长的圻口,袍袖已经被鲜血浸透!

    只听他一字字道:“回谒金门,保住自身,别来定陵。”

    紧接着法阵蓦然爆裂,无数光点随风飘散,消失在了灰烟袅袅的半空中。

    徐霜策转身,收剑回鞘,不再看尉迟骁一眼:“温修阳。”

    温修阳立刻俯身:“在。”

    “送他下山。”

    “是!”

    徐霜策连头都没回,于高空中负手向璇玑殿方向走去,衣摆袍裾随风扬起,很快消失在了山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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