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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他惊一下,说:“你怎么哭了?”

    陈简用手背擦擦眼睛,说:“看这里坏境这么差,自己还巴巴地跑过来,觉得自己好伟大,被自己给感动哭了。”

    秀一望着她笑,说:“是呀,你真伟大。”他走过来,给她一个拥抱,在她耳边说:“欢迎开始新生活。”

    #

    因为事故,承钰的退役手续很快办下来了。这年六月的时候,他回了美国,谁也没说。他消沉了好几天,门也不出。第二个星期六的那天,他终于出了门,开车去看一场演讲。

    演讲者叫尼克·胡哲,天生没有四肢,只有左侧臀部以下的地方有一个带着两个小小脚趾的“小脚”。尼克在演讲中用风趣的幽默感将自己对生命坚定的信仰,和如何战胜重重困难的故事分享给了众人。

    演讲结束后承钰开车回住处。一路上,他在思考,一个男人的一生,到底该如何活着。

    他将车停进车库,拔下钥匙,推开门。承钰没从车库内部通道回楼上,而是走出车库。他边走边想:一个男人,应该尽力去保护自己的家人,应该努力去实现自我的价值,应该为这世界上无数个不相识的生命而活,去竭力回报自他出生起从这个世界,从其他人的工作中获得到的一切。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出车库大门,风扑在脸上。他抬头,看到夜色铺天盖地漫过来,有漂浮的无数灯火。

    这一刻他想:一个男人可以被毁灭,但绝不能被打败。

    第52章

    做了这样的决心后,承钰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资料,与此同时,

    他联系到一名从前的老师,并通过这名老师的介绍结识了一位在甲骨文做数据库的华裔先生。

    那是这一年的春天的深处。这座滨海城市的空气中浸泡着水汽,

    温暖而湿润。他们在圣特克拉拉县的一家巴西餐厅吃了饭,相谈甚欢。

    几天后,

    承钰去老师的家中拜访,

    他们谈起以前的一些趣事,承钰也不禁露出微笑,时光真是快也真是好呀,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七年就从指头缝里溜走了。

    临走时,

    老师唤住他,

    说等等,接着转了身,

    拉开抽屉,

    取出那位先生要他代为转交的推荐信。承钰接过去,垂眼望见上面的落款与签名。

    老师看着面前的学生。青年有一张玉一样的脸孔和好看的眉眼。老师拍拍这长大成人的学生的肩头,说:“你真的决定不再走音乐这条路了吗?”

    承钰点头说:“我想了很久,已经决定了,你不用劝我的。”

    老师叹了口气,觉得真是暴殄天赋啊。他说:“我不劝你,你才二十五,一切都来得及,决定了就好好开始你的新生活吧。”

    拿到这位先生的推荐信后,承钰很快向SU的计算与科学学院递交了入学申请。他成功入了学,没有申请宿舍,找了一间单身公寓住下来,学校虽大,却也不用次次开车。他买了一辆蓝色的崔克自行车,骑自行车在校园穿行去上课,又环保又锻炼。承钰按着响铃,白衬衫,黑长裤,阵风从一群群年轻人旁穿过。

    他的外表依旧年轻俊美,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

    承钰的性子是不变的,他对那些挤满年轻肉体的聚会与晚宴提不起太大的兴致,他的时间多半花在课堂与图书馆。每天早上,他给自己煎一个鸡蛋,烤几片土司,然后再从冰箱取一份盒装的果汁,保证早餐可以在半小时内结束。他隔几天去一次超市,一个人推着装满食品的购物车静静等着刷卡结账。与此同时他设计了一个小小的简单的时间程序,会提醒他冰箱有哪些食物不新鲜了需要替换,什么时候应该去做什么事情。渐渐地他又把程序修改了,对接学校的教务系统,于是当有名人赴校演讲的时候,那小小的闹钟图标也会唱着歌跳出来提醒他,音乐对接曲库,是随机的。那天早上他起来,没睡醒,开了冰箱,摸出鸡蛋,客厅笔记本里,音乐响起来,是日本歌手椎名林檎的英文歌《love

    is

    blind》,他定在原地,头脑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承钰垂眸,蛋黄蛋清泻了一地,粘腻一片,像他的心情。

    几天后,他早早醒来,睡眼惺忪,窗外大雨倾盆。他在昏暗的空间里摁开吐司机,点火浇油,半眯着眼睛,蛋液刺啦啦舔上平底锅。他闭了眼睛小憩,刺鼻的味道扑过来,他彻底醒了神,垂了眼睛一望,小小地糊了。

    黑色的锅面上,躺着两只静静的煎蛋。下意识里,他准备了两个人的分量。

    承钰将那可爱的嫩黄色看了好一会儿,抄起锅子,倒上碟子,一个人吃了。

    这一年,索爱发布了第一款音乐WALKMAN手机W800c,很快,音乐手机席卷市场。知名的、不知名的品牌全部开始推出携带音乐功能的手机。身边的人渐渐换上诺基亚新型主打影音娱乐的手机,承钰的手机却是一直不变的。同学说你可真是念旧,承钰笑笑,心里想:这不是念旧,这是犯贱。

    这只垂垂老矣的手机里装载了无数条曾经往来的短信。有时候他翻一翻,边翻边笑,翻完又觉得自己真是贱啊,好贱好贱呐

    。这样一想,想着他就又笑了。

    那天下午的时候他停了车,走向教学楼的时候,路遇一只蓝色的新装垃圾桶。他突然停了步子,对自己说:要不手机扔了算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到底没扔。

    没过几天,旧机内的配件出了问题。他致电厂家,得知这种机型早已停产。他挂了电话,看着黑静的屏幕发了好一会儿呆,又拨了回去,得知原产地在印度孟买。第二天,他递了假条,飞去孟买,在工厂仓库里找到图纸,花大价钱重新订做了一份。他收到邮寄的快递,自己钻研,将旧机修理好了。

    望着重新亮起的屏幕,他静静想:真是贱啊。

    承钰成绩优异,样貌讨人喜欢。第二学期的时候,他分到一个小组任务,他们第一次在咖啡馆里聚集讨论,最后决定做一个依据其他学生选课逻辑而让用户参考选课的程序。

    承钰就逻辑设计的问题和一个白人男生发生了争执。

    承钰骨子里头是很有几分大少爷的脾气的,他从来不是一个温和的好好先生,他冷笑一声,最后说:“那随便你们好了。”他说完,转身就走。

    他走出大门,被一个女声从后头喊住。那是个有着红润面庞,洁白牙齿,面目姣好的美国女孩。

    她气喘吁吁地在他的面前停了,抬起头来,一张青春的笑脸。

    女生说:“你脚步真是快呀。”

    他们并肩走了一会儿,在一个路口准备分离。女生问:“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承钰多少有点尴尬了,他们不久前刚刚做过自我介绍。

    女生伸出手来,望着他笑,说:“你记住了啊,”她指了指自己,“詹妮弗·泰勒。”

    承钰看着她想:真是直白啊。

    #

    陈简那天醒来得很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的湿气,渐渐想起已经到了雨季。

    她起来,单脚踩一只灰黄的球鞋,跳着去够抓台面上的T恤,又伸展胳膊,套上去。

    屋外有滚雷在响,屋里漏了雨,地上有潮湿的印记。每当听到雷声,她总觉得生命中发生了什么无法弥补的事情。

    她小时候很怕雷,觉得那声音近在咫尺,要在她眼睛前面突然白白地爆开来。

    然而,二十岁的女孩还可以胆小受惊,跳着扑倒别人的怀里埋了脸。但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应当是无所畏惧的。

    她想着,披了雨衣,跑到外面的公共洗漱处刷了牙,漱口水,一口吐出来,又拧了开关,捧把水扑了脸,跑回屋子。陈简从枕头旁寻到到断了一根齿的木梳,她狠抓了头发,用力贯通,用手指细插梳理,接着绑一只黑色皮圈。她找到白色的小瓶罐,旋开,用小指挑出点乳白细腻的膏,揉在脸上,拍拍,又摸出镜子,将脸面照了照。

    光洁的镜面里,是一个女人的脸。挺鼻,目若寒星。只是今天到底与往日有些不同。

    那右眼眼角和鬓角之间,细细地勾出了一道纹,鱼尾的形状。

    她望着那纹有足足十秒,扣下镜子,大笑而去。

    #

    几天后,陈简和一个穆.斯林男人一起,开车去另一个地点取物资。大雨磅礴,地面泥泞,去的路上穆.斯林男人开车。黑夜沉沉,雨水震天,他们又困又倦,陈简在后座睡过去,忽然醒了,掀开眼皮,向左望一眼,穆.斯林男人头在打点,鼻子几乎亲到方向盘,似乎下一秒就要睡死过去。

    车子开得歪歪扭扭,随时要车毁人亡。她想这可不行,就赶忙把男人摇醒了。喊:“我的命在你手里啊,你要挺住啊!”

    男人醒来,很是肃穆地讲:“我知道。”没几分钟,头又沉甸甸起来。

    陈简想了个办法。她再次把男人摇醒了,在那包着头巾的脑袋又低下去之际,对他说:“阿卜,这个世界是没有安拉的。”

    男人闭着眼,嘟嘟囔囔:“你……你在说什么?”

    陈简又坚定地重复了一遍:“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安拉的,你们所谓的真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玩意。”

    那长满胡髭的脑袋从方向盘上抬了起来,那双睡意沉沉的眼睛亮了起来,男人瞪大眼睛,用力呼吸,似乎爆炸,他一字一句地说:“简,我从没想过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陈简看着他说:“我们中国人早就得出结论,这个世上是没有真主的。”

    男人脸都涨红了,用了一个英语中的脏字:“屁!你给我住口!”

    于是陈简和他对骂起来,男人气得砸方向盘。忽然陈简大笑说:“看,阿卜,你这下是不是完全醒了?”

    男人怔住。

    陈简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说:“我骗你的,我就是想让你不打瞌睡而已。”

    男人反应过来,大笑。

    他们开车跑了一个来回,回来时是清晨,大家都出来,运东西。陈简歇在一旁,咬着一根烟,站在屋檐下。水帘簌簌下落,烟气袅袅,氤氲落落一只影。

    秀一接过阿卜递过来的箱子,用力一包,锁在怀里,看到她的样子,问:“她怎么了?”

    阿卜拉扯过一个箱子,扛上肩膀,望一眼,说:“傻子都能看出她寂寞了。”

    他们每天工作开始的时间在早七点,理论上下午四点结束,但几乎每个人都会自觉在办事处工作到黄昏,然后结伴返回营宿地。

    这里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仅有的电台播报着听不懂的语言。他们有自己的厨师,但也经常自己造饭吃。有米饭,薯和不新鲜的面包。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在商店碰见袋装的意粉。

    肉主要是鸡肉和牛肉,但鸡实在生得苗条,下得蛋也是细细小小。绿色蔬菜是奢望,番茄和茄子占据全部素食菜谱。

    那天白天她接了一个肠道梗塞的女病人,傍晚,他们好多人志愿者聚一起,登上利雅难民营后的一处小小凸起的山包包。山丘的对面是谷底,绿色一望无际,零星点着骑驴运送食水或者弯腰捡拾干柴的当地人。

    他们吃东西,唱歌,又开始喝酒。陈简喝多了,醉晕晕,只觉得全世界都在她眼前跳舞,她伸手,不停地天空,把天空摁了个小小窟窿,她望着,哈哈大笑。宴散了,她懵懵懂懂中被人背了回去,被人放在床上,她睁眼,黄色灯光漫过来,光中是一个人的脸。

    白白净净的脸,隽秀的眉目。她摸上去,眼泪突然落下来,头脑被酒精烧得发痛,心里也是痛得很。她想,好呀,姓傅的,不许这样看我!她一下子打过去,那人没闪,结结实实吃了一下,她又心疼了,扑过去捧了那人的脸,有温热的呼吸咬在她的脸上,她细细地看,可是酒精蒙了眼睛,当成了另一个人。她就撕咬他,咬半天,又低低地哭起来,想你来干什么,你不是恨死我了嘛,你走啊,你走啊!她心里又突然不舍了,于是对着那脸,细细地吻上去。她撬开那红色的唇,舌头抵住了对方的牙齿。很快,她得到了回应。

    第二天,她脑袋炸裂地醒过来,挥了一下手,触到一个□□的胸膛。她一惊,回转身体,对上男人清隽的面颊。

    秀一伸手,抚上她的脸,很温柔地开了口:“早上好。”

    第53章

    下个月的时候,陈简的月经没有如期而至,只是她食欲不错,

    头脑清晰,睡眠质量好得很,

    便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天晚上,她回到房里,

    摁开了灯,

    去换干净薄薄的衫子。她□□了上身坐在床上,耳边嗡嗡,她手抓上浸泡过药水的蚊帐,别开一道口,把苍蝇放了出去,

    又扎紧,

    她垂眸,望见自己结实饱满的乳.房,

    微微胀痛,

    乳.头有很明显的色素沉着。

    她到底留了个心眼。

    这个地方是找寻不到试纸的。下一个休整日的时候,她整理包裹,带上伞和钱包,借乘了粮食署的顺风车,去了一趟当地繁华市区最好的医院。

    陈简坐在一排挺着圆肚,扎鲜亮彩色头巾戴大耳饰的黑人妇女中间,一言不发。她想起以前他们在海滨边度假,他们把涂抹了膏霜的肉体在阳光下晒得温暖,又去彩色的大棚子下吃牡蛎。承钰给她剥,她说我的手废掉了,他就喂给她,她去咬去衔,吸一口,汁水没兜住,流下来,她就笑嘻嘻地用湿淋淋的嘴巴亲他的脸。他嫌弃地抽了纸巾去给她擦脸,她像灵巧地麋鹿一样跳起来,去闪去躲,跳到他身后,扑上他的肩膀。她赶他走,他说我的双腿废掉了,她就说问那怎么办呀,他说你亲我一下给我加油好了,她每亲他一下,他就慢吞吞地走一步,她哈哈大笑,捧着他一顿乱咬,说现在你可以一口气走到阿拉斯加啦。晚上的时候,他们住在建在海上的木屋里,不大的屋,要从海沿走过一道长长的木头搭的道。他们喝饱了阳光的身体在浸泡了阳光的棉絮上沉浮,结束后他留在她的身体里面,她摸到他年轻的脸,面颊上汗水,她说很久以前,她想做郝思嘉,漂亮地、我行我素又蓬勃地生活着,可这一刻她想做梅兰妮,做一个忠贞的妻子,一个称职的母亲,一个坚毅的挚友,她沉默了一下,又说可是自己骨子里可能藏着的是凯瑟琳。他要说话,她捂了他的嘴巴,静静地看过去,良久,说睡吧,我不是凯瑟琳,你更不是希斯克利夫。

    陈简从这沉思中拉回来,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她走了进去,接受检查。结果出来是很快的。她看着那白色纸上代表新鲜生命的小小图标,久久沉默。

    医生把她叫去谈话,十几分钟后,陈简从医院的大门走出来,带着医生对她身体状况的评价。

    那位黑皮肤的医生很严肃地告诫她:“我劝你不要放弃这个孩子,不然你以后很可能会面临习惯性流产,再也无法成为一个母亲。”

    #

    承钰和这名叫詹妮弗的美国女生之间的关系的确定如同龙卷风般来得迅速,又在一个星期后结束,没有留下任何值得日后咀嚼的情节。他们在这一个星期里照本宣科地做了一些老掉牙的事情,比如看电影,看歌曲,一起吃个饭。女生觉得他太过于冷漠。

    他们一个星期后分手的那天晚上,两人站在梧桐树下头,那个女生脸上带着眼泪,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承钰向后踉跄一下,但他的教养和到底有些的歉疚没有让他做出什么比较过激的举动。他抬头望着那张被眼泪糊抹的脸,觉得心里平静得很,没有太大的波动。他这无动于衷的表情更是把女生激怒了,她忍住扑过来揪扯他的冲动,告诫他:“如果你只是因为寂寞选择和我走到一起,那你祝别人对你和你对我的冷漠一样,祝你一辈子都做可怜的单身汉!”

    承钰望着对方因剧烈呼吸而发红的面颊,有点词穷。最后他只能说:“好的,谢谢。”

    谢你妈!

    女生几乎要晕厥过去,她冲他比了一个中指,转身就走。走到一半尤不解气,返回来,赏了他一巴掌,愤愤离开了。

    承钰吸一口凉气,手掌抚上脸。真是疼呀。

    女人怎么可以这么蛮不讲理呢?他可受不了这么不讲道理的女人。

    他的第二个约会对象是一个日本女孩子。女孩有一张新月一般秀美的脸颊。他们是在校内局域网上认识的。他们第三次约会是在一家和式的茶馆里,女孩从本国人的聚会回来,穿着一件未脱换的和服,上面有纷飞的粉色的樱花瓣。

    他们相对盘坐着,面前有茗茶。女孩宽大的袖子扫过浅木色的桌面,捧茶轻呷一口,动作娴雅而优美。她向他点头微笑。两人说话。承钰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另一边,女孩在说:“春天的时候最好,可以去长滨看曳山祭,彩车很漂亮,上面有吹笛子和撒彩色纸碎的人呢。我有一个女伴,说她的弟弟在小的时候被歌舞伎老师选中,在寺庙里和其他男孩子们一起,修习了一个多月,背台词呀,练礼仪呀,学发声呀,还要模仿歌舞的动作,穿很重的服装,真是辛苦呢。不过最后能在祭台上的表演,被那么多的人一起观赏,就算很受累了,也是值得的呢。其实京都的袛园祭也是很好看的呢,但这个比较出名呢,所以来的人会很多很多,地铁都被堵死了呢,而且祭典是在夏天呢,很热的,不像春天的时候,气候很温暖,也有好看的樱花。”

    女孩:“小时候我是在京都住过的呢,有一个大院子,里面种了老枫树,和《古都》里千重子看到的那一颗很是相像呢,很大的一棵树呢,树干弯曲的下面那里,有两个小小的洞,会开出很好看的紫花地丁……”

    ……

    承钰心里想:她的脸上扑了有几斤重的粉呢?她的衣服上的樱花瓣到底是六十八片还是六十九片?我要不要再数一遍?她讲完了没有?她怎么能有这么多话呢?

    女孩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个可爱而有涵养的疑惑表情,问:“傅君,你有在听吗?”

    承钰露出一个微笑:“我在听。”

    女孩也微笑:“真好呢。”

    没有第四次约会了。女人怎么可以这样讲不停呢?他可不要去忍受这么啰嗦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忍受女人的能力,或者说其实他从来没有具备忍受的能力。可是如果这样,他又是如何忍受那个女人的?

    这终归是无解的题目。

    第三个女孩是自己跳到他的身边的。那一天,他独自去了学校的泳池游泳。他把身体潜入水里,他在水中微微睁眼,眼前是扭曲的幽暗的蓝光,一具具身体,他感到肺腑中的氧气渐渐稀少,猛地破出水面。

    那个女孩在这个时候从看台落在他身旁,她是猝不及防下被人推落的。女孩是亚裔,黑色短发,小鹿一样明亮的眼睛,不识水性。她惊慌地要死,如抓住稻草般死死抱住他,求他救救她,她怕,她会淹死在这里的。事后,他收到女孩的短信。她说大恩一定要言报,请你一定要让我请客聊表谢意。他们在女孩打工的中餐厅吃了午饭,女孩告诉他,自己是留学生,学医,打两份工,另一个工作是做网站的临时编辑。

    女孩叉子拿的别扭,她说话,停顿的时候把叉子咬在嘴里,偏着头看她,卷发翘起来,灵动的眼睛,她说:“其实还好啦,毕竟想要有收获就要有付出嘛,爸妈也算供我了,等到毕业情况应该会好很多……”

    女孩问:“你在听吗?”

    承钰说:“我在。”

    女孩瞪了眼睛,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啊!你根本就没在听嘛!欸,我跟你讲,你这样不好,”她负气地又看他一眼,重复一遍:“你这人怎么能这样的嘛!”

    承钰看着她,突然大笑起来。

    女孩吃了个大惊,说:“欸,你笑什么笑啊,哪有这么好笑的啊?”

    他笑得更厉害了,笑完了,摆摆手说:“没什么。”他撇开眼,看到玻璃窗外一排又一排梧桐,觉得真是像啊,真像啊。他转过头来,面前是女孩好奇的脸,漂亮而年轻,然而是不一样,这是不一样的一张脸。他垂下眼,觉得真是落寞。

    他们交往起来。女孩不是个好脾气的,她会冲着他胡搅蛮缠。他纵容她,比起她温柔依顺的样子,他更喜欢她冲她发脾气。她生气的时候,眼睛很亮,望他,凶巴巴的,脸颊涨红,讲的话也带刀子,一刀刀戳过来,不让你喘息,好像全天下的理都长了脚跑到她那边了。

    他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迷恋地看她生气的表情。真是像啊。

    唯一不同的是,女孩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是不需要人巴巴来哄得。他的条件太好了,他英俊年轻,拥有学识,钱袋也鼓得很。她一点都不想失去他。她想:这是老天见她可怜,赐给她的,她得好好抓住。

    于是她脾气走了,就自己依顺地走过来,期期艾艾向他道歉:“那个……对不起啊……我……”

    他说:“没事。”

    这个时候他就不想看她了。

    这种态度给了女孩一个错觉:只要她向他道歉,那么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那个学期的假日,他回到曼哈顿原来的公寓住。承钰没有请人,在一个阳光充沛的白天,他自己打扫。他收拾到一半,被人电话打断,女孩说自己和同学在这里度假,同学去亲戚家了,酒店太贵,她住不起,问可以来找他吗。

    女孩来了。他带她去吃了晚饭,安排她住在客房。第二天,女孩抓着一只玫瑰色的睡袍,赤着脚跑过来,问他为什么会有女人的衣服。

    那是一件裁剪妥帖的睡袍,玫瑰色泽,曾经穿它的女人会在夜晚喝一杯白兰地,然后微醺地靠在他的胸膛上。他一低头,就能闻到她头发中的香气。她的呼吸是温暖的,衣料贴着他,和她的皮肤一样柔软。

    承钰觉得自己不需要解释,他也不想解释。女孩愤怒了,她跑进厨房,找出剪刀,狠狠地一刀刀剪过去。他胸膛中也堵着愤怒,他伸手去抢,不小心将女孩撞到在地。女孩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脸望他,眼泪刷刷。她只是哭,不发出声音。

    承钰觉得自己有失风度,不管怎样,对一个女人出手总是不好的。他不太想去拉她,于是说:“你起来。”

    女孩说:“我不起来!”

    她倔强地看他,像一只拉不回的小驴。

    承钰把那破碎的袍子抓在手里,柔软无比,像夜晚的皮肤。他说:“不起来就算了。”

    他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说:“我去给你预约房间,你明天可以搬过去,在这里玩多久就住多久。”

    他说完又要走,女孩腾地一下爬了起来,她从后面抱住他,涕泪横流:“求求你不要这样,我错了……你别这样……”

    他捉住她的手臂,掰开来。她又狠狠抱住。他用了力气,将她弄开,说:“你没错,好了,哭不好看,去洗把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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