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渐渐地,她每月的通信费超过了房租。六月的时候到了斋月,封斋期,从黎明到日落,穆,斯林们开始白天不喝水不吃饭,所有商店饭馆都关了。走在大街上,有些地方喷涂着她在课本里见过的“你们要见新月而封斋,见新月而开斋”阿语字样。陈简开始学着当地人,在早晨日升前吃完白天的饭,饿一天,再等晚间开斋后的饭食。可到底嘴里要命,肚腹叫罪,习惯不了。
那天早上她就着单山蘸水啃了个半个干巴巴的饼,要去厨房的冰柜里取果汁,一望,日期已经过了。陈简叼着饼去烧水,门铃响了。陈简只好张嘴将饼子吐出来,擦了擦嘴巴,赤脚去开门。
门开了,是秀一,单鞋,灰色的衫,牛仔裤。手里正捧着一个敞口的纸袋子。袋子是棕色的,上面露出植物青葱的绿色的尖。
秀一的身后是达娜,裹着红格子头巾,朝她招手。
陈简让他们进了。秀一将纸袋置放在地上,里面滚出一个红彤彤的西红柿来。他一边抬脚脱了鞋子,一边对她说:“好久没有吃点好的了,我们买了点东西找你借个厨房,你看行吗?”他褪了鞋子,白色的袜子,干净的皮肤,对她微笑。
陈简看着蔬果,咽了下口水,说:“请请请。”
她又望一眼达娜,想:也不算孤男寡女了。
又隔了几天,秀一再一次带着蔬果上了门。这一次,达娜倒是不在了。由此以往,他每周都会来一两次。
没过几天,她和达娜裹了袍,同秀一一起,混进清真寺听了一场祷告。恢弘的建筑里,密密集集市朝向麦加俯拜的人群,各色的头巾,黑白的袍,诚心诚恳。仰头,天空下,塔的顶,祷告声回荡。
出门时,她们找了个人,给己方合了一张相片。背景是艾资哈尔清真寺宽敞的庭院大门,最上方是高耸的一对双尖塔。
晚上她把这张照片发给承钰,用甜腻腻的声音问他:“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嘛?”
承钰说:“好看好看真好看,”随后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一句:“那人是谁啊?”
陈简问:“那个人啊,哪个人啊?”
承钰:“还能有谁啊,我问你左边那个包头发的女人啊。”
陈简:“哦~~~~那个啊,我同学啊~~~~~”
承钰用似乎很自然的声音说:“哦,你同学啊,那右边的呢?”
陈简捂了嘴巴偷偷地笑,想:拐弯抹角,小心眼!
九月份的时候承钰得了休假,陈简开车去机场接机。她望一圈,在接机处寻了个隐蔽处,走过去,躲着,透过墨镜瞅,英语和阿语的播音中,棕色的背景里,有攒动的人群涌了出来。
她看见承钰走出来,高高瘦瘦的影,单肩架一只大容量的棕色的包。她跑过去,猝不及防从背后跳上他的背,双手蛮横地抱住他脖子,下了命令:“快走快走!”
承钰简直被她搞到没有脾气。他载着这从天而降的“树袋熊”迈了步子,嘴里头讲:“啊,背上是什么,好重啊,人生要被压垮了……”
陈简伸了手,笑嘻嘻地揪他的耳朵尖尖。看着光线在他侧脸镀了薄薄的一圈,说:“是宝宝呀。”
承钰:“啊,巨大的宝宝。”
她哼笑一声,轻拍他脑袋一下。他们走出大门,有白云和阳光,承钰说:“啊,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她手背贴上他的颊,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但知道你要到哪里去。”
承钰问:“我要到哪里去?”
她头微微侧低下来,头发摩擦到他的面。她细细的臂膀将他脖颈环了,在他耳边细细地讲:“你要到我心里去。”
他握住她的腕子,亲亲她的手指。
第二天的晚上,他们将屋子里外捯饬了一番,收拾了个光鲜亮丽。门铃响了。承钰走过堂厅,握上门柄。旋了下,门开了,屋外是一个男人。
清隽的男人。黑色短发。抱一只棕色的纸袋子。承钰垂眼,纸袋里有色泽新鲜的水果和蔬菜。
第47章
他们把秀一请了进来。秀一将怀中抱着的袋放上了茶几,承钰请他坐,又问:“喝水还是喝茶?”
秀一摆手:“不用那么客气,我和陈简都是老朋友了。”
承钰拉屉的手顿一下,说:“老朋友呀,”他仍旧将屉给打开了,摸出一只玻璃印花的杯,转头,对他笑一下,说:“来者是客。”
两个男人去厨房料理生鲜果蔬,倒是把陈简一个人留在了堂厅里。她手中攥了一块浸湿的布,水渍渍的,倒也像模像样地擦着桌面,以此来表示自己可不是那等毫不出力只等张口的闲杂人士。只是她胳膊一伸一缩,心神到底不在动作上,眼神时不时望厨房的方向投一下,瞳里只映出两个瘦高的人影,声音是听不真切的。
陈简绞了下湿布,将它掷进水盆里,心里想:他们在讲什么?
她什么都是不晓得的。
他们一起吃了饭,饭毕,承钰客客气气地将秀一给送走了。然后他默不作声地挽了袖子,把狼藉收拾好,端了油碟,放了水挤了清洁剂去洗。陈简看他样子,真是觉得又是心疼又是心酸,也不知道他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把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给磨练成了这般样子。
她想着,从背后环了他的腰,踮起脚,将小小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她说:“喂。”
承钰冷笑一声,想:等会再找你算账。
可这个账等会是算不了的,等他将手中的活放下,回了屋,人家已经裹在被子里找了周公。第二天,陈简大清早起来去上课,傍晚的时候她下了学,她将车子拐到了上次路过的小巷子门口,望见一家卖灯的店子。店子杂乱而小,店口满当当聚了不少造型别致的灯具。她讨价还价选了两个,一个用鲜亮的片子贴出来,像一张五彩缤纷的纸,揉皱了,再蒙上薄薄的灯光。还有一个是雕镂的,拼出繁复而美丽的花纹。她回了家,见没有人,自个儿将灯挂在了堂屋,美滋滋欣赏半天。她走了几步,要去温习,突然脚步顿住了,脑袋里头冒出个主意。
于是当天夜里,承钰插.钥匙开了门,见到堂屋黑漆漆一片,只两只幽幽的灯吊着,彩光和黄光交缠,漫漫地扑过来。他心里浮起来个问号,正要蹲了身解鞋带,面前的黑暗里啪嗒跳出个人影子。穆.斯林男人穿的白袍裹住的身子,身子太瘦,显得那衣服荡荡的,脸面也用了块白巾坠下来,两条胳膊直愣愣僵着直了,向前探着,啪嗒,啪嗒,几步近了他身前。承钰好整以暇地望她的表演,那探出来的胳膊一夹,夹住他的脖颈,他伸手,将那脸面上的布一把给扯了。白色脱落,露出一张娇艳的脸来。整齐的牙齿,红色的唇。笑嘻嘻地望他。
突然之间,那牙齿一下子咬上他的喉结,紧接着声音响起来:“啊,鲜血的味道,好口渴啊,好香的气味。”
承钰把她脑袋给抵开了,刚想笑,一下子又想:打住,这可不行,我还在生气啊。于是他努力冷了脸,斜斜给她冷飕飕一眼。他手一抬,将鞋子整齐放了,就迈腿朝着卧室走。
陈简简直委屈极了,委屈地心肝都要拧出水来了。她想:我都这样间接地来哄你了,你还要怎么样,你还是不是男人,这样小气!实在欺人太甚!
于是她冲着他喊了话,说:“你再走一步看看,”她咬了唇,想剁脚,到底觉得不好,停了,嘴里说:“你……你……你再走一步就我就不要你了!”
承钰听了觉得真是孩子气,他想:哈,你不要我了。转而他又想:你想要谁?
他听着后面急剧的呼吸声,回了头,说:“你想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陈简望过去,问:“你想说什么?”
他往卧室的方向走,“你进来我就告诉你。”
她半信半疑地跟过去,进了门槛,那屋子里灯没按亮,也是黑团团凝结的一片。她抬了手要去摸灯,就被暖热的人体给压在了墙上。肌肤是热的,那声音在黑暗里也是似乎是燃着的,他说话时候的热气咬着她耳朵,“厉害了啊,你老实招待吧,你有几个好朋友,哈,老朋友啊是不是,是不是啊?”
陈简晓得他吃味,她心里就高兴了。只是她也是掩饰的好手,于是她就顺着他讲:“朋友?我朋友多着呢,人缘好,朋友五湖四海,你想知道哪个?”
承钰心里冷笑一声,想:五湖四海?哈,五湖四海!
陈简抬眼,慢吞吞地开了口:“我也没妨碍你交朋友,你倒是管起我了啊。”
承钰说:“那行,明天我也去找几个好朋友,慢慢也就成老朋友了。”
陈简呵一声,说:“你去啊,去吧,谁拦着你了啊你说是不是啊,我哪里能拦着你啊,你厉害的很我哪敢拦你啊?”
承钰又气又笑,想:你才是厉害啊,把我的台词都给抢走了啊?
陈简手推他,赶什么一样,“快去啊,你杵在这儿干嘛啊?”她话音刚落,那手就捧着了她的脸,她象征性地挣扎一下,那嘴巴衔上来,又亲又咬,她感觉手脚发酥,身体软泥一般向下淌。那胳膊将她梏住了,她被横抱起来,两人摔在软垫上,像两张紧紧贴合的纸,她腿一夹,像小兽一样撕咬过去。
完事以后两人抱着,浸在浴缸里头,她把滚烫的脸蛋贴着他滚烫的肌肤,一手鞠了白花花的泡沫,作画一样拍打在他胸膛上,用湿的手指规规整整地写着字。
那手挠着承钰,挠得他发痒想笑,他把她不安分的手指头给握住了,问:“你再乱动我就咬你吃掉你了啊。”
她笑嘻嘻地挣扎了一下,猝不及防捧了水扑他一脸,笑哈哈地挑衅:“来啊来啊。”
承钰伸手就要去抱住她滑溜溜的身体,她灵活地像一尾白色灵动的鱼儿,向前一扑,闪开了,只是到底滑得很,额头撞上浴缸坚硬的边,疼得她龇牙咧嘴,轻轻地吸着气。他伸手给她揉发红的脑门,把她黑湿湿的发给拨开,一边揉一边讲着:“就你不老实。”
“你才不老实。”
“我哪里不老实了?”
“你浑身上下都不老实。”
他就笑着去亲她的眼睛,赞美她头发和身体的气味,心里头想:可是你让我不老实的。她将湿滑的胳膊缠上去,像柔软的树袋熊一样抱着。承钰摸到她柔软滑腻的后背,像凹谷一样的地方,觉得百炼钢都化为了绕指柔。他们玩一会,玩累了,都趴着歇了。过一会,陈简回了身,扑腾下水,又依着他。她比出手指头,捏了一小段短短的距离,比划着按上他喉结。
承钰心里想你又要出些什么幺蛾子。他想着,陈简已经开了口,说:“公元前九百多年,释迦牟尼坐在菩提树下七天七夜,悟道成佛。”
他鞠了把水倾倒在她颈脖子上说:“发散思维这么厉害啊。”
她说:“哎呀,姓傅的你烦不烦啊,你听我讲啊行不行啊。”
承钰想:我真是怕了你了。他说:“好好好,你快讲。”
陈简手指头向下滑了小段距离,把他皮肤当做时间轴了,说:“公元988年,弗拉基米尔大公接受拜占庭的东正教为国教,从罗斯受洗后俄罗斯就是东正教国家了。”
他挑了她一根头发,说:“跨度真够大的。”
陈简:“哎呀姓……”她话还没说完被承钰用手心堵住了嘴,她于是停了,笑嘻嘻地咬他的手,又抬了头,同样笑嘻嘻地说:“哎呀姓傅的亲个嘴。”
两个人抱着亲了好一会儿,陈简推了他,继续画她的图。她又比划着向下画,到了他圆圆的肚脐上方,讲:“公元1976年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出生了,”她往下移了一丢丢,说:“公元1980年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出生了。”她哈哈笑,揪住他皮肤,讲:“公元2004年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和实际上最幸运的男人一起洗澡。”
她扬起头,“你说是不是啊,能和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洗澡,你是不是好幸运啊,是不是啊?哎呀这么幸运亲个嘴嘛!”
隔了好一会,他们握着手讲着话,水温有些冷了,承钰一个人说了好一会,问她是不是啊,半天没有反应,他低头一看,那黑黑的脑袋靠着,人已经睡着了。他手搭上她脑袋,暖暖湿湿的发顶。
他突然觉得她是他的小孩。他觉得他有义务要保护她。
这些日子陈简觉得真是快活,老快活了。有一天的晚上她突然醒了,想到垃圾没有扔,就把他摇醒了,要他陪她去把垃圾扔了。
承钰迷迷糊糊中将她的脸颊给拍开了,说:“你明天白天再去倒行不行啊。”
她执拗了劲,说:“不行不行。”又去摇他的手臂,说:“你不陪我去你就是不爱我了。”
他说:“我得先暂停爱你一下,等我睡好了,明天醒来了再重新爱你。”他说完了觉得自己可真是机智,陈简却是不依地,她扑过去,蛮横地将身体挤,用利齿咬他的鼻子。她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子,小孩子之所以敢肆无忌惮,是因为知道再怎样调皮耍坏,气急败坏的的父母就算冒了火气,火气消失了,也依旧会将他们捧着宠着。
她和手心里的孩子一样,有恃无恐,无法无天,肆意而张扬。
陈简:“我怕黑,还怕鬼。”
承钰差点都要笑了,想:哈,你一个连炮弹都不怕的女人,怕黑怕鬼?
可是她热乎乎的身体贴过来,他像是被下了降头似的,稀里糊涂就应了。
他们终究下了楼,黑漆漆的楼道,陈简要死要活地踩了一双高跟鞋,细细的跟,红色的亮漆,她又说脚疼,要背。
承钰说:“您老今年贵庚几何啊?”
陈简没脸没皮地答话:“宝宝两岁了,走不好路。”
承钰:“……”
他将他的巨大的公主宝宝背了。垃圾袋被投到楼下,她从他背上滑溜下来,说今天真是月色漂亮,来吧来吧我们跳个小舞嘛好嘛好嘛。
承钰:“……”
他们在旧城区窄挤的巷道里拥着,踩着点,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们跳完,陈简后靠在墙上,快活地哈哈大笑,她笑得停不住,捧着肚子,笑声夸张而绵长。
她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人真是好玩。”
承钰去捉她,她跑,跑不快,被他从背后搂抱了,就势摔倒他怀抱里。她抬眼望着他,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他被她笑得又气又乐,去碰了她的脸,揉成奇怪的形状。她停了笑,静静望他能掐出水的眸子。她说:“姓傅的,亲个嘴。”
日子是平静而快活的。几天之后,承钰的休假结束,他乘飞机离开。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有一个漂洋过海的包裹静静等着他。那是一个包装齐整的包裹,密封的胶带,里面装一只厚实的日记本。
泛旧脱白的封,发黄的纸面上,记载了一个少女如何自我发下毒咒,势必要让一个女人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那是他所熟悉的字迹。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听了一首悲伤的小调,单曲循环,脑补一个有情人不得好死的故事。虐得我眼泪哗哗,真是痛快。然后给朋友发语音。
我说:“好害怕,我觉得自己天生致郁系。”
隔半响,她回了信息:“治愈你个叮叮咚咚,你要都是治愈系了,我就是习XX的小情儿!【黄图.JPG】”
我:“……”
作为一只致郁系,我的萌点好奇怪的→_→
第48章
承钰把那本日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可这纸张尽管旧了,字体却是再清晰不过的。他几乎又抓住跟稻草般地想,是不是有人开了个恶作剧?可是有谁有这种闲心?
他是欺骗不了自己的。他睁了眼,熬了一宿。脑袋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咬,零零碎碎,就差没有爆开了。
他终是在凌晨的时候睡了个把分钟。
第二天陈简的电话到了,她的声音在欢欣又活力,像朝阳中凝结的露水,她说:“我有事情跟你讲啊,你要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听好了啊。”
他说:“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讲。”
她捂了嘴巴在电话那头笑:“你能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啊?”她上下嘴唇一动一动,脑袋瓜里却想的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那是她梦里的事情了,她梦见他了,她要告诉他她梦见她了,她向来可是小气的很,绝不让别人溜到梦里来的。陈简又想她要用什么样的口气说话,她是该漫不经心地说“喂,我不小心梦见你了欸”,还是郑重其事地说“昨夜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你,你说该怎么办”。
她想着,又忍不住咬着嘴巴笑起来,她赶忙蒙了嘴,不让笑声把心思偷偷泄出去。
她还在斟酌,倒一时有些犹豫不决了。于是大发慈悲了一把:“你先说吧,等你说完了,我再告诉你哦。”
那头的声音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又笑了:“你那么厉害了,你有什么不知道该怎么说的呀。”
他说:“我说不出来,我给你看个东西,”他沉默一下,说:“你看完……看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讲的。”
那电话挂了,有彩信的声音传过来。
陈简想:东西,有什么好东西?那东西很快呈在她眼前了,是照片发过来的,一张又一张附在彩信里头。清清楚楚的分辨率,黑色的字迹,有些被久远的眼泪打湿了,晕开了,一团又一团。那是她曾经深夜里一笔一划恨恨写着的同时落下的眼泪。
陈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失掉,她握着手机的手有一点抖,她支撑着将全部都看了。手机从她掌心落了下来,与此同时,她瘫软在地。
她知道,她最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已是童话里被剥去所有伪装外衣的巫怪。
接下里的日子里,承钰照常出勤。他坐在轱轱前行的军用卡车载箱里,把擦亮了的枪抱在怀里,有油臭。地面不好,车身带着他人身一起颠簸,周围是铁丝网、防弹墙,还有其他一些街头的安全建筑。他脑子里以前的事情都连了起来,是呀,世界上哪有那么许许多多巧合的事情,除非有人特意。从头至尾,她摆了一个圈套,言笑晏晏地请他跳进去。他就这么不长头脑地跳了。
承钰想:真是没有长头脑啊。
沙尘漫漫,把阳光也给弄脏了,只是阳光明明是温的,为什么还是觉得冷呢?
他将衣领紧了紧,真是冷啊。
陈简也照常开着她的小破车考勤上课。从学校到她的住所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要经过好几个路段,好几个路口。这里是没有红绿灯的,交通事故是家常便饭。她常常自己跟自己玩一个游戏,点火时猜猜放学途中一路上能遇到几起事故,猜对了,奖励自己买一件贵的衣服。她把这个游戏玩得乐此不疲,日日不倦。只是今天她将车停在楼下了,熄了火,推开车门,矮了身子钻出驾驶座,右脚踩上粗糙的楼梯地面时,突然想起今天将游戏给忘了。为什么会忘了呢?因为她一路上都在想一个人的脸。
她这么想着,突然有点失神,一脚踩了空,身体摔下去,额头磕到坚硬的水泥上。
她疼得嘶得吸气,抬手一摸,再看那手,被新鲜滚烫的血濡湿了。
时间很快溜到来年的春节。她这个身在异乡为异客的黄皮孩子,纠集了另外些个白皮肤的孩子,在她那小小的屋子里闹个天翻地覆。他们贴上红艳艳的福字,手忙脚乱地擀面皮包饺子,揉捏出一个又一个奇怪的形状。他们也搞到了大红色的对联纸,蘸了浓黑的墨汁,鬼画符一般地画着。
陈简也随他们,她低头看到满手面粉的白渍,抬头望见热热闹按的朋友们,觉得终日寂静的屋子终于添了些人气。她心里也腾出热气,暖烘烘的,觉得真是充实真是好啊。
只是后来,画符的对象从红纸变成了人脸。他们互相攻击,把冰凉凉的毛笔尖尖摁在人的面皮上,一抹,黑色的印记就留上了。陈简先是被达娜捉住了,被她强硬地在左脸勾了一只卡通版的法老面具。
她急急忙忙要去给自己寻一个“受害人”出出气,画什么她都想好了,她要画一只拱着肚皮,嘴里巴巴扯咬着竹子,胖滚滚的熊猫宝宝。只是“受害人”还没逮住,她却被秀一给擒住了。
陈简泄一口气,真是不好运啊。
他手抓着她胳膊,仔仔细细瞧她的右颊这张画纸,像是在考虑落笔的布局。陈简闭了眼在笑,说:“你画呀快画呀,你再不画我就不承认被你逮着了啊。”
秀一笑着讲:“那我可画了啊。”
陈简很是大气地一挥手:“画吧画吧。”幸好这墨水是易洗的。
那凉凉的笔终于落到她脸上,一描一勾。画毕,她从他手里挣出来,跑了几步,翻出桌上巴掌大的镜子,嘻嘻哈哈地瞧。
那白嫩嫩的脸蛋上,落了一只竹,长着茂密的竹叶。竹的顶端坐一只歪着脑袋,憨态可掬的女孩。
陈简扔了镜子,哈哈大笑:“熊猫成精啦!”
秀一垂了眼,想:这可不是成精的熊猫桑,而是辉夜姬。
那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了。有妻无子的老人日日上山伐竹为生,那一日,他见到一只竹子,竹身金光四射,他走近,那竹子突然裂了,他一吓,看到里面现出一个三寸长的女孩来。女孩生得雪嫩可爱,老人将女孩携回了家,交给妻子抚养。老人得了这个孩子,自此后,每次上山伐竹,都能在竹筒中寻到大块的黄金,老人很快富有起来。女孩生得细小,老婆婆将她放在篮子里悉心抚着养着。如同竹生一般,女孩长得极快,不出三月,长成了美丽的大姑娘。姑娘真是漂亮,老婆婆给她梳上黑亮的发髻,披上艳美的裙,起了个名字,唤作辉夜姬。辉夜姬走过的地方,无不充满光辉,她的美貌盛名渐渐传开,无数男子迷恋她的荣光,这些男子彻夜不眠,暗中在隔壁的墙上挖出小小的洞,张望窥视,只为聊慰情思。求婚的人愈发多了起来,其中五个最有竞争力,他们之中,有皇子,有掌实权的大臣。五个人来了,有的唱着和歌,有的吹着口弦,有的拍着香扇。老人说孩子,你总要选一个成家的。辉夜姬垂了泪,说我不愿,我不知他们是否怀着真心。辉夜姬要考考他们,或让他们去取天竺国佛的石钵,或让他们去东海蓬莱山,把那根为干为金,结着白玉果实的树折一枝来。五人失败,落寞而去。辉夜姬的艳名愈传愈远,落至老皇帝耳里,皇帝定要这美貌的女子。他用了强制的手段,要她乖乖就范。武士围了老人的家,老人握着辉夜姬的手落下泪来。辉夜姬安抚,痛苦地说此生对抚养之情无以为报。老人大惊,说你要做何,话音刚落,无月的天上,黑夜开了,现出月来。在众人睁大的眼睛里,辉夜姬乘着月光返回了天界。
秀一想:不是熊猫君,是凡夫俗子配不上的辉夜姬,是从天界落下的美好女子。
那一边,陈简指着脸颊,要别人看,拍手笑:“法老王和熊猫姑娘相亲相爱啦!”大家扒了她的脸蛋,也大笑起来。秀一望他们笑得开怀,垂眸,搓搓手,露出一个笑来。有小小的虎牙。
那天晚上,他们闹到很晚,天空黑沉沉的。众人依次出了门,秀一落在最后一个,他转了对,对陈简说:“这么多的东西要收拾,你收拾的完吗,要不要我帮你?”
陈简将他推了推,说:“好啦好啦,不烦你们的,我肯定能行。”
她一个人把灯都照着,捋了衣袖热火朝天地收拾。她弄到一半,累了,倒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脸上湿湿的一片,也不晓得梦了什么。她起身,勉强打起精神来,望着明晃晃的灯光下,狼藉一片。
片刻前欢声笑语的热闹都不见了,此刻只留她一个,留她一个在这静静的孤独里默然神伤。她用手背擦擦眼泪,继续打扫起来。几分钟后,陈简停下手中动作,只觉得那种热闹后的孤独实在是厉害,在她胸口中不断旋转着扩散放大,揪得她要呼吸不过来。
她抬眼,望见沙发旁边那朵买来当做下埃及的莲花旁,静静放着一只红茶色的塑料水壶。原来的那只坏了,这是承钰离开前的一天买回来的。
那红色的形状在寂静中把她的心烫得打哆嗦。她又受不住了,手一蒙嘴巴,眼泪刷得下来了。
陈简把手中的工具,一抹眼睛,抓了包冲出门外,定了飞往巴格达的机票。她要去把他捆住,管他三七二十一,他要是不服气,她就把他绑,狠狠抽他鞭子,抽到他愿意为止!只有当她不要他了,他才能离开!谁准许他先说结束的!谁准许的!
谁也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