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九月初的时候,原来保洁的阿姨因为女儿生产,请了假,临时又没找到合意的人代替,两个人除了去外面吃,也有几次不得不自己动手煮东西。衣服也是,夏天的衫子丢了一箩筐,这些普通的衣服也不好专门拿去干洗店,陈简再看不下去,一股脑扔进了洗衣机,撒上洗衣粉,盖了盖。还没到收的时间,她突然小腹坠痛,原来是姨妈大驾光临。亲戚一上身,她整个人就恹恹起来,只恨不得贴死在床上。
她侧躺着,忽然想到差不多洗完了,就唤承钰去收。他满口答应了。下午的时候她去客厅取水喝,看到阳台上一排排晾晒的衣服,没有抖开,皱巴巴挤在一起,你推我搡,褶子像老太太脸上岁月的恩赐。
她本来就气血虚亏,这下更是看了心烦。她把承钰叫来,问他:“你晾个衣服就不能摊平整了?”
承钰面上的诧异不似作伪,“一样都能晾晒,为什么一定要摊开?”
陈简忽然觉得其实也有小小的道理,既然能干为什么要摊开?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他是在混淆常识,于是她指了阳台,吩咐他把那些皱巴的t恤弄平了。
谁知道承钰瞅她一眼,倒在沙发上,捧了书,像是没听见。
她忍着火气又叫了一遍。
他放下书,看着她,突然一捂胸口,说:“啊,不行了,我心脏疼,我动不了了”
陈简冷冷瞧着不为人知的你。
他看她一眼,又捂了眼睛,“眼睛也疼,看不见东西了。”
陈简晓得他在埋汰自己。每当一有什么要她去做,她浑身上下的懒骨头首先叫嚣了,她的意志败下阵来,便一下捂眼睛说“哎呦,眼睛疼,你这么好看我都看不见了真是要命”,一下又去扶脖子“不行了,我脖子僵住了动不了,快来搀我一把。”
把承钰气得要跳脚,又偏偏奈何不了她的无赖样子。
他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陈简看他捂了眼睛,却用另一只眼睛瞄自己一眼。她心里连连骂了三声“小心眼!”,又对他讲:“去不去?”
承钰放下捂眼睛的手,手中书抖了下,向后一靠,老神在在地,也不望她,口中坚定地很:“不去。”
陈简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抄起衣架子,追着他满屋子打。
晚上的时候他们卧在房间里,陈简侧脸贴着柔软的枕头,死狗一样缩在被子里。灯被扭开了,暖色的光漫过来。承钰一手捧着书,一手握着她的手,扣着她十指,边读书边陪着这个每月间歇性“病人”。
陈简不敢动,只觉得呼吸一口气,都疼得脸色煞白。她虚弱地开口跟他讲,“下辈子我要个男人。”
承钰就笑了,问她:“做男人干嘛?”
她吸一口气,疼得一哆嗦,缓缓吐出:“做男人,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承钰就笑了,陈简觉得他的这个笑一点都不真诚,充满嘲弄的意思,她觉得自己作为病人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于是她要给他找点事情做。她就以虚弱的病体,吩咐他去煮一碗小米粥来。
承钰应了,站起身来,眼睛看着书往外走,脑袋磕到门。
陈简立马抓住时机,回报给他一个充满嘲弄色彩的笑,她这么一笑,腹部又是排山倒海般的一抽,抽得她煞白的脸色都要扭曲了。
承钰回了头,看她一眼,“老佛爷,保重凤体。”书一夹,他往门外跨出去了。
陈简闭着眼等了半天,不见他回来。她起了身,去厨房探看。见厨房的灯亮着,承钰一手插.在口在里,靠着门廊,仍旧读他的书。
陈简气不打一处来,硬着声音问他:“叫你煮粥你在这儿煮书?”
承钰夹了书的手往那儿一指,“不负圣旨。”
陈简斜他一眼,走过去,揭开锅,香气漫出来,雾蒙蒙袭上她的脸,她的眼,可她一看清锅里的东西,两眼一黑,几乎气个倒仰。
那沸腾的水泡里,哪里是嫩生生的软绵小米,分明是飘荡的白芝麻!她转身去用力摸他的脸,“我瞧瞧,我瞧瞧,是不是瞎,你说你是不是瞎?”
承钰抓住她的腕子,没有一点“犯罪嫌疑人”的忏悔,反而很是自我谅解:“不过没注意弄错了而已,况且白芝麻也是好东西,不仅营养丰富,还抗衰老……”
陈简气得指他,“你你你……”
承钰笑得不行,学她:“我我我……”
可恶!
陈简气得肚子疼都忘了,一手抓过长勺,追着他满屋子打。
十月初的时候,陈简在医院附近的私人诊所领了一份职位,她履历不够,特意前来预约的人并不多,倒也不十分忙碌。十二月三十号的时候,她开车下班回来,车身碰擦出一道长长的口,第二天,三十一号,便送去重新喷漆。那天傍晚,她出了诊所的门,骤降暴雨,淋了个透湿,才打到出租。回到公寓,当夜便开始发烧。
她自己检查了耳朵、喉咙和眼睛,摸了下淋巴,又找了自备的仪器听了肺部和心跳,确定不是链球菌新咽喉炎,只是流感引起的发热,不需要抗生素,去了医院也会被赶回来。陈简摸到客厅,倒了杯热水,吃了点退烧药,躺床上硬捱。
她身子滚烫,脑袋也沉甸甸。闭眼中的世界天旋地转,光怪陆离。一会儿她觉得自己是三十年代那位英属东非的第一个女飞行员,驾驶着双座飞行器,载着货物穿越在东非高原的上空,旱季的草原像一块晒干的狮子皮,天黑了,她在茫茫黑暗中控制航向,孤寂无比,穿破牢不可破的黑夜,一直到时空的尽头。突然之间飞机下坠,她尖叫起来,感觉自己被谁捉住了手脚,有人用显唇和手碰她的脸,那体温凉得舒服,她紧紧抱过去,听到耳边有低语,不断跟她讲话,唇擦着她的耳朵而过。
她闭着眼,感觉自己在急速中降落,恐惧无比。她感觉身体坠破海面,痛苦地挣扎,有小鲸从海底浮起,将她托举,她趴在鲸面,冰凉舒服的体表。她催促小鲸带自己寻觅岛屿,他们如同风暴中飘卷的落叶,在无垠大海中穿梭,久久不见陆地,她焦急地哭泣,绝望地落泪,她拍打小鲸的背,死命拍打,身子滑下去,摔进水面,她呛了水,浮出来,面对小鲸的眼睛。
她哭:“我的岛屿呢!我的岛屿呢!我找不到我的岛屿了!你还给我还给我!”
小鲸看着她,温柔的眼睛,“我就是你的岛屿。”
她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她睁眼见到生命中21世纪的第一缕阳光,柔柔地漫进来。她感觉自己被人攥着腕子,她顺着看过去,是承钰黑色的脑袋。
她用另一只手覆上他脑袋,缓缓地摸了摸。
他醒了,抬眼,熬夜后红色的眼。他拾她的手,软软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带有温度。
阳光漫过来,漫过他的全身。
他微笑,说:“新世纪快乐。”
她看他,静静地看着。良久,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新世纪快乐。”她说。
承钰给她端了粥,生滚粥,小米熬的,浓浓的一碗,放了剥核的红枣,大颗,红红地陷柔软里。他捏了白勺,一口口喂她。
她一口口接了,喝了一小半,说:“不要了。”
他把碗连同勺子放在一旁的柜上。然后开口说:“我和你说个事。”
陈简低着头,整理自己的头发,问:“什么事?”
他说:“我妈妈过不久要来看我。”
她抬眼,静静看他。
第28章
孽报
傅母到来的那天是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六。纽约连落三天大雪,户外温度吓人,猛吸一口气,鼻内几乎结出冰碴,肺腑也被寒气刺痛。
这天的早上,陈简八点起床,洗漱,然后对着镜子梳头。她握了梳柄,一下下通下去,扯着头皮,龇牙咧嘴。镜子被雾气蒙上,她拿手背擦,露出一小块,映着她的脸。
这脸好看是好看,只是人中略长,五官也天生霸道,攻击性强。往好听的地方说是添了英气,然而心眼不好的人瞧了这种面相,会说这女人心术不正。
陈简盯着那雾气中余留的清晰,想到恩一的话,他说:面狠心软,要不得,要不得。
她捧冰水扑了脸,挤豆丁大小的洗面奶,一圈圈在脸上揉泡沫。冲洗干净的那一刻,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心里想:怎么样才要得呢?
有酒喝酒,有仇报仇,快哉,快哉。
她净了脸面,走出浴室,没看到承钰的人影。陈简把脑袋探出窗,被寒气激了个彻底,听到隐约的汽车响——他已经把车开出来了。
她坐上副驾,车子一路开,到了机场。他们把车停了,从温暖中钻出来。陈简看着自己呼吸吐出的白气,哆哆嗦嗦地去找手套。找半天,没带,影子都没有,陈简懊恼地咬了下唇,气自己的粗心大意。
她转过身去,脸被承钰捧住了。他亲她的鼻尖,冻冻的鼻尖,他攥她的手,伸到自己的大衣口袋里去。
她脑袋靠着他胸膛,说:“就你腻歪。”
他被这女人的不知好歹气笑了,说:“行,我腻歪,你呢?你话多。”
她很快地笑了一下。闭着眼,突然又想:你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也有陈简不知道的事情。
那是去年,一九九九年的十一月,承钰回中国演出的时候,回了一趟家。
这次回家前夕,他曾经给他妈打过越洋电话,告诉他母亲自己和一个女人同居了。
他母亲怔愣了一下,就开始一连串地向他发问。
她问“那个女人是干什么的?”“在哪儿毕业的?”“父母亲是干什么的?”她从头到尾连那个女人的名字都没问。
他觉得烦,心口堵,就借口有人找,把电话断了。
十一月那次的回家是临时起意,来得突然,保姆说“夫人不在,先生出去应酬了。”他就回自己的房间等。
承钰的房间在三楼,窗口朝南开,屋内窗明几净,看得出从他离家求学之日起,有专人打扫。他蹲了身,从床底拉出一个锁了密码的木箱。开锁,掀盖,里面有儿时的贺卡,毕业照,同学录,泛黄纸面上是歪歪扭扭的留言,一个个已经陌生的名字。箱子内侧有小半袋猫砂,十几年前出产,包装袋上的卡通颜色业已颓败。
他想起那是七岁,教钢琴的老师闲暇给他讲了个故事,关于猫的报恩。故事里被男孩救下的猫咪幻化成美丽的女子,给了男孩无与伦比的爱情。
那天他下学归家,有暴雨,车子开过胡同,落雨声大,夹杂着细微幼猫的呜咽。孩子的世界充满各种古怪的幻想,他让司机停了车,撑伞,把那纸箱内*的小畜生抱了回来。瘦弱的一只,有气无力地冲他叫,细细舔他的手背。他是不被允许豢养宠物的,小畜生被他藏到床底,他用压岁钱贿赂了清理房间的保洁大姐姐,开始地下党一般的养宠生涯。
小畜生命大,被雨淋出了病,捱了下来,本来嶙峋的身躯也日渐浮了肉,会打滚,会挠墙,会从高柜跳落上他的书台,舔着爪子,一双猫眼静静地觑他。白皮粉爪,唯一只耳上残了道疤印,像朵绽开的梅花。
他若拽它耳朵,问:“你什么时候来报恩?”
它就耀武扬威地喵一声,在地毯上打滚,躺倒,四爪朝上,露出柔软的白色肚皮,指示他挠夫归。
纸包不住火,小畜生被发现了。他的父亲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怒气冲冲地诘责他,“你滚还是这畜生滚?”
他挡在幼猫的面前,冷冷地盯回去,“我滚。”
他父亲扬手就把花瓶砸过来,哗啦一下,粉身碎骨,“好好好,你滚!你滚!老子弄不死你!”
父亲是不能杀死自己儿子的,父母也是天下最不需要讲道理的。要讲什么道理呢?生了你就是最大的道理。
男人抓住小畜生的脖颈,像扔垃圾一样从窗口飞了出去,承钰扑打不及,眼睁睁看着白色的影闪过,凄厉的叫声把他心脏刺得绞痛。当天,作为惩罚,他被锁在屋内。他央求保洁的大姐姐去楼下查看,那个梳着麻花辫的青年女子回来了,告诉他楼下没有幼猫的尸体。他松了口气,死了一般躺倒在床上。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小畜生。
十几年后十一月的这天,承钰把箱子重新锁上,躺倒在相同的床上。他迷迷糊糊中想起那个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女子,他们拥抱着做.爱,他摸到她柔软的头发,她的锁骨,滑腻的后背,那肩胛骨的下方,落了个淡微的疤,梅花形状。他去亲,她手搭他的腰,咯咯笑,说好痒啊。他贴着她的皮肤,闭眼,心里灼热而滚烫,有翻腾的流浆。
那天,首先归家的是他的父亲,男人年事渐长,却没有白发——他定期烫染,只是到底有暮年的气息,失去了中年的急躁。再不可一世的男性,也会被时间一点点杀掉。
男人问长大成人的儿子:“音乐会怎么样?”
承钰回:“挺好。”
他早已不再惧男人所谓的权威。他们一问一答,真是礼貌。
那天晚上,他母亲要携他外出吃饭。酒店是富丽堂皇的,在黑暗中像是童话里的宫殿。母亲带来了一个女子,朋友的女儿。女子有姣好的妆容,衣着端雅,面向他微笑。他上前,和女子握手。他们三人落座,母亲却借故离开了。
他只好和女子一起用餐。
女子有苏浙一带的口音,咬字很软,她微笑,问:“傅先生一般平时喜欢做什么呢?”
承钰回答她:“练琴,看书,偶尔做一些手工活。”
女子和善又可亲,她说:“我也喜欢做手工活,你知道陶土吗?”女子继续说:“黏土的湿度最重要了,太干太硬会比较容易断掉,太湿了的话黏在手上,捏起来也不容易成型,要在石膏板上搓一下,把水气吸掉。”
承钰客气地夸赞她手巧。
女子捋捋耳后的头发,朝他抿唇一笑,露出一片白嫩的皮肤。
下一句承钰说:“不像我女朋友,手笨得要命,倒一杯水也能倒在脚上。”
女子的错愕写在脸上,问:“……是吗?你女朋友?”
承钰微笑:“对,自己手工活做不好,别人做活的时候还偏偏要来打乱,你说是不是不讲道理?”他嘴里说着埋汰的话,表情却是纵容。
女子已经从错愕中恢复了优雅,对他说:“女人对自己的男人总是不讲道理的。”
承钰微笑:“我也觉得是这样。”
很快女子借身体不适离开了。女子开了车,就给自己的母亲打电话,“鞠阿姨真是的,她儿子明明都有女朋友了,还介绍给我。”女子的母亲听了,惊讶极了,连忙安慰自己女儿几句,又给傅母打电话,带了点不高兴地问:“你做母亲的,自己儿子有没有女朋友了都不清楚吗?”
傅母落了面子,向她道歉,又拨通自己的儿子,问:“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了?”
承钰回她:“我跟你讲过。”
傅母想起来了:“你上次说的的那个?你在外面玩玩我不反对,但你要是结婚……”
她没说完,承钰就把电话断了。傅母看着盲音的电话,气得胸口疼,只觉得儿大不中留。
那天当夜承钰没有在国内的家中留宿,直接买机票回了纽约。
此时,他和陈简坐在飞机场的咖啡厅里。他们的座位靠窗,旁边坐着几个全身罩黑巾的伊.斯.兰女人,其中一个女孩,露出一张小脸,很翘的睫毛,抬眼悄悄地看陈简,只觉得这个大姐姐真是好看,脸上却莫名有杀气。
陈简对全天下半大的女孩怀有好感,她注意到女孩的眼神,抿了一口咖啡,趁人不注意,快速朝女孩做了个鬼脸。
漂亮女人朝自己做鬼脸,却立马又恢复了淡然自若的模样。女孩惊呆了,几乎以为自己看错,半响,女孩笑出来,胳膊摆在桌面,头埋在里面笑。女孩身旁的成年女性注意到女孩在笑,用听不懂的语言跟女孩讲话,女孩回话,又瞧瞧去看陈简,趁人不注意,回她一个鬼脸。
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陈简心情好多了,她对承钰说:“我去趟厕所。”
承钰说:“你去吧。”
陈简从卫生间出来,却并没有立马回咖啡厅。她走出机场,深吸一口凛冽冬日的冷气,打着哆嗦点了根烟,她感觉烟草的烈味浸透肺腑,眯着眼看一架架飞机,降落,滑行,停止。落机的人群涌向航站,登机的人群飞往天空。天下熙熙,天下攘攘,谁也不知道谁的故事。
难得的雪后晴天。虽然阳光也还是透凉。
她不允许自己懦弱地放弃所有报复,但之后命运滑落何方,她无法预料。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后悔早已被她从人生的字典里摘除。
陈简这趟解手用了半个钟头,回到咖啡厅的时候,傅母已经到了。这是一个典型养尊处优的妇女,岁月扯松了皮肤,但眉眼的轮廓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风姿。
陈简落座,冲她微笑:“阿姨好。”
承钰在座位下握住了她的手,他扣住她的手指,安抚一般摩梭。
陈简想:你是怕我紧张害怕吗?她又想:我有什么可紧张,有什么可害怕的?你最好赶快给你妈妈准备一颗速效救心丸。
第29章
惊
傅母舟车劳顿,觉得疲乏,故而他们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咖啡馆内暂足小歇。
使者夹着菜单,再次递过来,菜单是手写的,硬的纸壳,彩笔素绘,斜体英文。傅母先点,随后是陈简。
她要了份芒果三文鱼。嫩黄色果肉配生鲜,不浓不淡,正正好,还有铺开的粒粒鱼籽。
陈简捏着叉子,刺进去,割断果肉,一点点地,放到嘴巴里,嚼了嚼。
她坐在傅母的对面,能看到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眼圈下松塌的痕迹,看到她嘴唇翕动,正语意关切地和自己儿子讲着话。
陈简心里晓得,她这是故意在冷淡自己,要说得不好听,这就是一个摆明的下马威,愣生生地往自己脸上抽。可她不仅不觉得疼,竟生了几分战意。
于是她也不主动去献殷勤,去搭话,只是坐着,腿伸长了,舒服地叠着,镇定自若地吃自己盘中物。
承钰不小心被杯中咖啡呛到,咳了一声,陈简停叉,转头去看,见他唇旁染了一点咖啡渍,衬在白色的脸上,叫强迫症难受。承钰去抽盒中纸巾,陈简却伸出手,拇指按上去,揉过他皮肤,将渍点抹掉了。
她嘴里讲:“你急什么,有没有人要跟你抢。”陈简一边说,一边拇指探入嘴里,吮了吮,她发出细微的口水声,动作再自然不过。
她倒不是有意,只是习惯性动作。
傅母瞧着她动作,忽然开口:“要我说,还是国内好,传统文化才能把人教得好,”她将头转向承钰,继续讲:“你还记得小学的那个姓童的小姑娘不?”
承钰说:“不记得了。”
傅母又开口,不知有意无意叹了口气,“就是那个跟你坐过同桌的小姑娘,初中的时候她爸妈就把她给送到国外去了,那么小的人,辨别是非的能力都没有,爸妈只打钱,隔着老远,没人管,没多久就学坏了,吸烟呀,喝酒呀,和那些男的外国坏朋友鬼混,上个月我还见过她一次,大庭广众下和男人亲亲抱抱,没羞没躁。”
她又看向陈简:“你说是不是,就算是和恋人,那么多人看着,有点教养的女孩子哪好意思这么做。”
陈简听着她话里乾坤,影射自己没教养,只觉得就算人的面皮塌了,这性格也是一个模子打造几十年不变传下来——这女人还是如以前一般笑里藏刀。
陈简的眉角动了,缓缓地,挑出一个细微的笑。她向她微笑,口中说:“阿姨你说的对。”
傅母这个下马威摆足了,像是终于正式注意到了陈简这个人。她口气不远也不近,一一地向她问着话,什么平时喜欢干什么呀,以后有什么打算呀。
陈简也随着她话头答了,她抿了一口摩卡,被热气熏了眉眼,抬头讲:“本来也想是学音乐的,去乐团里不短不长地拉了几年的琴,最终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靠这个以后时能吃饱饭,却是吃不上好的饭,就准备考试学个其他的专业了。我母亲玛利亚身体不是很好,我经常陪着她去医院,和那些医生也是认识了,受了点影响,顺其自然地报读了医科。”
傅母笑了,说:“你母亲也是有意思,取了个洋名,也让女儿叫自己洋名。”
陈简望着她,口中讲,一点也不避讳,“我是收养的。”
傅母手中的刀叉就顿了一下,似乎有点怔愣,“啊,收养的啊?”她刀叉划拨了下冷趴,“那你养父母肯定待你挺好的吧。”
陈简说:“待我很好。”她手掌环起来,握住被子,感觉热量沿着杯身蔓入*,掌心有了温度,继续讲,讲自己如何在小时候被拐子拐走,又如何长大十几岁,被好心人带回了家。
她眉眼平静,有一种讲别人故事的淡然。
承钰看得心疼,说:“好了,别说这些了。”他没注意到自己母亲的面色越来越白。
陈简垂眼:“本来以为也忘得差不多了,但总归是记得的。”她默默地想:怎么会忘掉呢?永远也忘不掉的。
他们出了门,去取车。有细细的雪落下来,机场工作人员在清雪。飞机一降落,地勤人员像是一个个黑色的点,钻入飞机内部。
傅母与自己的儿子并排走,她心思重重,攥住承钰的衣角,问他:“你先前和我说那个女孩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