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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门前是石狮子,门上是重重的铁敲手。她停留在门前一段距离的地方,因为她知道,她所站着的点,刚好在监控镜头下。

    里面的人能把她看个清楚。

    她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周身是路灯的光。她膝盖顶在地面上,微垂头,如同一只逆来顺受的小畜生。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冻死原地了,很久以后,门开了,手电的强光打来。陈简跟着来人,踩着黑夜的凉气,走进院落。

    里屋的大门被拉开,陈简看到屋内男人隐没在昏暗中的清瘦剪影。他坐在轮椅上,身后的窗,是逐渐亮起来的冷而厚的天空。她退了鞋,很轻地走过去,站在一旁。

    很长时间,她几乎要原地生根发芽,男人开了口,“没骨气。”

    她像小时候一样跪身下来,将脸柔顺地埋在他盖在腿间的薄毯上,轻轻地重复:“嗯,没骨气。”

    男人被她气笑了。

    他伸手,摸到她的脸,带着清晨的冷气:“七年了,知道回来了?”

    她侧着头,脸颊贴着毛毯,闭着眼:“回来了。”

    “为什么回来了?”

    “想你了。”

    男人轻笑,像是听到极大的笑话:“想我了?”

    她开口,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诚恳的语调了:“想得心在疼,眼睛疼,手疼,脚疼,做梦的时候,梦也疼。”

    很长一段寂静后,男人开口:“小十七,你从小就是个小骗子。”

    甜言蜜语的小骗子。

    她伸手去摸,摸到他薄毯下萎缩瘦弱的腿。这双曾经有力的腿再也不能走了,都是她害的,她害得他再也不能走了。

    有那么一秒,她几乎产生了一种名为心疼的错觉。于是她不说话了,并膝向前蹭蹭,将脸贴地更紧了。

    #

    几个月后,傅承钰成功通过柯蒂斯音乐学院严格的入学考试,得以继续深造。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学校之一,坐落于美国东南部的费城,曾培养出众多伟大的首席音乐家。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他终于人生中第一次住进了宿舍。

    宿舍是双人间,单独的卧室,两个卧室形成一个小单元,中间是公共的客厅和卫生间。室友是一个来自欧洲的白种人,拉手风琴,淡金胡渣,性感的黑眼圈,很重的体毛。

    傅承钰无法忍受油炸的薯条,干巴巴的面包,生的菜叶混着重口味的酱汁搅拌在一起,他的母亲为他在当地雇佣了华人女工,每日准备好饭菜,给他送去房间或者琴房,同时带走他的脏衣服,洗干净后送回来。

    有一次,当女工又一次收走一大包脏衣服后,长毛兄终于忍不住问:“你从没自己洗过衣服吗?”

    傅承钰抿唇:“没有。”

    长毛兄张着嘴巴惊呆在原地。

    他们上课回来,长毛兄问傅承钰:“你们国家是不是有一个皇帝和你一样的姓?”

    承钰无法向他解释溥仪的溥仪虽然和傅很像,但一点也不同。他更没有心力去解释有一种姓叫□□新觉罗。

    他回答说:“可能吧。”

    于是长毛兄不再唤他的名字,反正他也发不好中国音,他开始直接称呼这个中国的漂亮男孩为“东方来的小皇帝”。

    长毛兄有一个女朋友,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导演,因为常常熬夜剪片,有很粗大的毛孔,以及和长毛兄一样性感的黑眼圈。承钰觉得他们配极了。不仅这一点,两人同样对大.麻有一种偏执的喜爱。

    经常性地,长毛兄和他的女朋友,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着腿,嘻嘻哈哈烟雾缭绕。有时候抽高了,电视开着,放新闻,出现克林顿总统争取连任的身影,主持人报道:“为了即将到来的总统大选……”长毛兄就指着电视画面笑,笑得从沙发滚下来,锤着地:“哈哈哈,克林顿,哈哈哈……”他的女友也在一旁加入。

    两人笑到惊天动地。好像克林顿是一只围着草裙在白宫草坪上跳舞的绿巨人。

    长毛兄的女朋友拍了一部小成本文艺电影,邀请自己的男朋友和承钰一同观看。

    承钰问是什么电影。

    她说:“我的电影是表现人性中的温暖与渴望。”

    长毛兄从一旁凑过来,嬉笑:“她总是对人性中永远都不满足的那部分好奇。”

    于是他们在客厅看电影。灯是关的,窗帘也拉上了。两个白人没有形象地躺在沙发上,承钰在一旁端正坐着。影碟机亮起来,画面浮出。黑黑长长的甬道里,最深处透出圆圆的亮光,亮光里走出一个金色头发的憔悴女人。

    女人穿着及膝的长睡衣,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一边从大腿根流下生理性的血液,黏湿的血滴在潮湿的地上。

    电影很无聊,承钰很快昏昏欲睡。他突然醒了,电影进行了一大半。画面里,金发女人赤.裸着,和一个肌肉迸发的白种男人在做.爱。承钰听到身边口水的响声,他转头,长毛兄和他女朋友抱着在接吻。

    于是承钰彻底醒了。他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里。没多久,长毛兄敲门进来,他们说了一些课程上的事情,最后长毛兄喊他的名字,问:“你没有和女人一起睡过觉吗?”

    承钰黑着脸不回答。

    长毛兄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只活着的猛犸象,最后他结结巴巴地对承钰说:“老兄,我是说……你应该试试……试试和女人睡觉。”

    当天深夜,承钰做了梦。梦里是大.麻的烟雾缭绕,耳边是长毛兄和他女朋友魔性的笑声。渐渐地,笑声退去了。烟雾中出现一个女人赤.裸的背。女人回过身来,很美的脸,白色的饱满的胸脯。

    女人朝着他走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你姐姐。”

    他们抱在一起,相互抚摸,相互亲吻。他抬头,亲女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烟雾中,她的脸那么美。然后他们雪白的躯体纠缠在一起,上下沉浮。

    承钰在被子里醒来,衣服汗湿了一大半。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的吊灯。一醒来,梦里的事情也就几乎忘了干净。

    他再也想不起女人烟雾中绝美的脸。

    这是一九九六年的春天。

    很快地,承钰也把梦境忘在了脑后。

    第3章

    再遇

    承钰音乐天赋极高,也有一颗聪明脑袋,再桀骜不驯的乐章,到了他手指下,也会乖乖服帖。他的导师是一个花白卷发,戴夹鼻眼镜的美国老头。这个可爱的老先生对他的东方学生说:“你的技巧非常娴熟,也能很好地控制音乐,但你要让音乐从你的心里生出来,让它们自然而然地找到你并跟着你跑……”

    于是承钰向他的老师请教如何才能“让音乐从心里生出来。”

    老头很严肃地对他说:“首先,你要有一个痛苦的灵魂,所有伟大的音乐家都有一个痛苦的灵魂。”

    承钰思考良久,又问怎样才算有一个痛苦的灵魂。

    老头继续严肃地问:“孩子,你恋爱过吗?”

    承钰坐在钢琴前,有那么一秒的怔愣。最后,他还是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老头推推眼镜,背过身,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乐谱,递给了承钰。承钰接过,看到翻开的一章,正是勃拉姆斯的《c小调钢琴四重奏》。与此同时,他的老师仍旧用那充满学术规范的语气,无可置疑地教导自己的学生:“现在,你要想象你自己就是勃拉姆斯,你爱上了自己老师舒曼的妻子克拉拉,你无法言明自己的感情,只能把它压抑在心底,你痛苦极了。你照顾病重的老师,抚养他们的孩子,资助师母的音乐会,你给师母写了无数封情书却没有寄出而是压在箱底。你一生未娶,你所有的感情都在这首为师母作的曲子里。”

    承钰手指按上黑白键,曾经熟稔无比的曲子却在这一刻,全部别扭起来。最后他实在弹不下去了,对他的老师说:“我……想象不到。”

    老头看他的眼神充满怜悯,分明在说“哦,孩子,你永远也无法拥有一个痛苦的灵魂了”。

    尽管无法拥有一个因三角恋而饱受折磨的灵魂,但承钰的学习与生活几乎无不顺遂的地方。唯一一件不令人如意的事情源于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出于爱子的本能,把每日一个跨洋电话当成了理所当然的日常。这样频繁的互动持续了几个月后,承钰终于对此提出了抗议。于是每日一通话变成了每周一通话。这年的一个夏日,他的母亲在电话中告诉他,家里的经济情况每况愈下,他的父亲被融资与债务搅得焦头烂额,脾气愈发暴躁。最后,他的母亲用一种饱含感情的语调对自己的儿子说:“妈妈只有你了,承钰,你一定要为妈妈争口气。”

    通话后的一个礼拜日,承钰独自从费城艺术博物馆观看讲座出来,又沿着隔壁的斯库基尔河散步。两岸的樱花已经谢了,日头晒得行人步伐匆匆。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灵魂充满安宁与平静。灵感就是在这个时候生出来的,他急匆匆赶回校舍,就要把偶然所得注入曲谱,却被母亲的来电打断。

    他耐着性子问:“现在那边凌晨吧,妈你没睡吗?”他的母亲在电话那头垂泪,抽泣到几乎说不清楚话。

    承钰握着电话,走到窗边问;“你做噩梦了?”他妈在哽咽声中断断续续地说话,什么自己的一时糊涂迟早会遭报应,什么只希望那个小女孩已经投了个好胎,最后他妈又说,不管发生什么都冲着我来,不要连累到你。

    他还没详细询问,电话便被挂断。

    第二天的白天,承钰有些担心,主动回了电话。声波中他的母亲又变成了优雅从容的贵妇人,用平稳的语气对儿子说:“只是做了个噩梦,醒来有点和现实分不清,不用担心。”

    于是承钰将这件事放下。

    时间很快到了一九九七年。

    承钰的琴技愈发精湛,他的老头导师时常对别人说,感谢上帝赐予自己这么一个天才的学生。他在美国历史最为悠久的拉维尼亚音乐节,同芝加哥交响乐团一起演奏,他参加坦德伍德音乐节,并在小泽征尔厅举行独奏音乐会,甚至在国内大使访美期间,他被邀请进入白宫为两国政要演奏。

    九七年的万圣节,承钰受邀参加费城市政厅文化办筹资举办的小型音乐节。地点在当地的一所大学内,由被邀请的音乐家轮流上台演出。演出成功结束后的第二天晚上,他们去酒店参加音乐节的晚宴。

    晚宴在酒店的第四层,堂厅内流光奕奕,有特意请来的管弦乐团伴奏,古典乐中,身着晚礼服的男男女女,相随而舞。承钰今日穿了西装,头发整齐梳理到脑后,露出一张英挺的脸。他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些上前寒暄的人,喝了几口白雪香槟,正将高脚杯放下,忽然听到一阵高跟鞋急急踩踏地面的脆响。脆响越来越近,紧接着,一个黑色短发的女人闪身撞在他面前。

    女人动作很快,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抓握住他的手掌。仅仅一秒,在他人的眼里,两人呈现出交谊舞的舞姿,并随着音乐缓慢动作起来。

    承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地措手不及,他虽然有几分冷傲任性,但还不至于在女士面前失礼,因而并未立时斥责。承钰听到女人因快走的轻微低喘,低头见到女人黑色的发顶。

    女人抬起头,灯光下是一张明媚的脸。

    那脸莫名有几分眼熟,他未深想,就要张口,却见女人脱开一只手,比出手指放在唇口上。承钰皱眉,要说的话咽下去。女人再次握住他的手,同时脑袋凑到他的耳边说:“我很抱歉,但我没有邀请函。”

    女人收回脑袋,眼睛看着他,俏皮地眨眨眼,“我是偷偷跑进来的,你得帮帮我做个样子,不然保安会把我赶出去。”

    她说话的同时,承钰见到几位穿着保安服的白人匆忙出现在门口,向内环视,似乎在找什么人。

    他眼神移到女人的脸上。

    没有邀请函偷跑进来的?

    呵,倒是胆大。

    承钰从未见过这般胆大的亚洲女生。他所认识的那些,无不在国内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来美国深造后,就算染了些白人作风,也大多是很守规矩的。

    陈简对上他的眼神,故意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不会让我被赶出去的对不对?”

    承钰噎了一下,那句“我觉得你最好还是自行离开”被这一句话堵住。陈简凑得更近了,以至于她身体的热气都递了出来。她咬声说:“其实我是一个疯狂的乐迷,临时闯进这里就是想要一份偶像的签名。”她身体微微后退,真诚地说。

    承钰瞬间明了,哦,想要他的签名。其实不是不可以,真的不用这么麻烦。

    下一秒他听见声音,“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吗?你见到克里斯爵士了吗,我太喜欢他了,他的大提琴实在拉得太好了,如果能拿到他的签名我今天才算没有白来……”

    承钰脸色一僵,看向女人的脸。她的眼里闪着快活的光,神情毫不作伪。他不禁有些气闷地想:这个女人真不知道我是谁?

    陈简当然知道他是谁,她对他是谁再清楚不过了。她继续故意说:“我以前也是学过大提琴的,可是后来没有再学了。”

    她又说:“你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说话?”

    承钰这才想起自己到现在未言一字,于是他开口,声音是自然的冷淡:“为什么没学了?”

    陈简笑了笑:“因为家里没钱给我继续学了,而且我天赋不大好,是不值得花那么多钱继续给我学的。”

    承钰看向她。

    陈简叹气道:“所以我一直很羡慕喜欢那些有音乐天赋的人,”她抬头,“也比较容易爱上那些有音乐天赋的人,我一直想找个音乐家结婚。”她侧头笑笑。

    两人在音乐中缓缓动作。

    在承钰开口前,她又说:“你能带我去找克里斯爵士吗?今天不拿到他的签名我晚上估计会睡不着觉了。帮我一把让我能睡个好觉”,她笑着说:“然后作为报答让我请你吃个饭怎么样,你喜欢什么?”

    她的话音刚落,宴厅隔墙的另一边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人群瞬间骚动起来。很快,穿着制服的美国警.察赶到,将舞厅里的人群暂时控制起来。警戒线被拉上,没人再有心情跳舞,各自窃窃私语。

    陈简问:“怎么了?”

    身旁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绅士回答她:“好像是有人遭遇了谋杀,刚刚被去厕所的一位女士发现。”

    陈简听到后并不多在意,她漫不经心地摇摇手中的酒杯,正要继续对承钰说话,就听到另一人压低声音说:“好像死的时候胸口上放了一朵山茶花。”

    陈简脸色瞬间惨白。

    这时候,承钰看到人群中一位青年乘着轮椅向这边行驶而来。青年很瘦,面容清隽,穿着一身舒适的棉麻衣服。

    轮椅载着青年停在他的旁边。

    他听见青年微笑着对身旁的女人说:“简。”

    承钰问:“认识?”

    陈简看了青年一眼,点头。

    这时候青年伸出手来,于是承钰握上去。这是一双很凉的手,也很瘦,却很有力,能想象它的稳健。

    承钰问:“阁下是?”

    陈简正要回答“这是我叔叔”,青年松开握住的手,微笑着对承钰说:“我是她的丈夫。”

    陈简僵硬转头,目光死死看着他。

    第4章

    恩一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是恩一。陈简爱极也恨极的一个人。

    他们的关系要从很久以前说起。

    三岁时,陈简已经是一个雪嫩可爱的小姑娘了。她与父母住在长江边的小城。小城临江,出产矿石,以工业喂养经济。很多年后,陈简再也记不起小城的姓名,然而在梦里,仍有巨大烟囱吐出滚滚浓烟,有冰冷清晨江面的点点驳船,有季风天雨水和泥土的气味。

    她的父亲有那个年代难得的大学文凭,娶了个初中毕业,却贤淑良德的妻子。父亲在铜矿冶炼厂做科研,夫妻落居厂区配套的家属房。陈简在厂设幼儿园读中班,一天,她被母亲接回家,门口站着一个漂亮女人。

    陈简抬头看,女人可真是美丽呀,鹅蛋脸,长长的黑色的头发,那双眼睛,也漂亮优雅地让人都不敢对上去。

    女人附身捏捏她的脸,又站直:“你们好,小朋友真是可爱呀。”三岁的陈简从未听过这般好听的声音。

    父亲介绍说:“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姓鞠,鞠雅丽。”

    女人成了他们家的常客。大约一星期后,父亲牵着她的手,指着女人,教她说:“喊干妈。”

    陈简看向她的父亲,“我已经有妈妈了。”

    父亲的眉头皱起,“妈妈是妈妈,干妈是干妈。”

    她扭头看女人,女人对她微笑,优雅又从容。她静静看了好一会,喊了一声干妈。

    她记得母亲身上的气味,那是超市里平价洗衣粉的气味,混杂着应季蔬菜的清香,母亲的衣领处,有被阳光暴晒后棉麻的味道。而女人的气味来自蹲身拥抱她时摩擦过陈简皮肤的头发,来自于女人一晃而过的白色脖颈,以及摸她头时的手腕,那是调制出的香气。

    很快到了冬天,三岁的陈简并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她睡梦中裹在被子里,睡热了便把腿蹬成直杆,一下下踢过去。被子踢开了,凉气倒灌进来,冻得她迷糊睁开眼。母亲模糊的影近到床,替她掖了被子。她没动。影子坐下来,捂脸在哭。

    她说:“妈妈你哭了。”

    很长一段寂静后,母亲说:“妈妈没哭,你听错了,”母亲又说:“快睡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声音低得像是讲给自己听。

    春天即将来临的一天,三岁的陈简从床上爬下来,踩着夜去解手。她是自豪而骄傲的,她与别的小朋友不同,她从不惧怕黑夜的恐怖。客厅的门开着,门外头有两个人。人的影子投在窗户上,一男一女。

    她听到父亲的声音:“我不能离婚,我可以离开我老婆,但我小孩那么小,我得考虑她呀,你得体谅我……”

    后面说得什么记不清了,紧接着人影抱在一起,悉悉索索。三岁的陈简惊得几乎没有了小解的*,她直愣着,躺回了床上。她好像知道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很快是立春,长江是不会结冰的,然而江面仍泛着寒气。幼儿园组织春游,地点在长江公园。春游结束后,年轻的女幼师清点人数,小小的人头一个个点过去,女幼师惊慌失色地叫道:“陈简呢!”

    四岁的陈简被人用麻袋套住,塞进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她扭着在麻袋里挣扎,身子向左歪斜,磕碰到窗户上。窗户开了一条不细的缝,缝里传来车外的声音。女人说:“你们把她带得远远的,但不要把她弄死了。”

    车子在开,陈简累了,没有力气再挣扎。她在心里数数,数了很多个一百,又睡过去。醒来后不久,麻袋从头上被扯下去。车窗紧闭,车里昏暗,有一个司机和一个打赤膊的男人。

    男人说:“放乖点。”

    车子开了三天,她被勒令在车上睡觉、吃饭、解手。第四天的中午,车门开了。她被拎着下了车,眼前是崇山峻岭。一个穿着苗服,背着竹篓的粗壮男人走过来。司机把她抱起来放到竹篓里,又回到车上。赤膊男人和苗族男人开始走山路。男人给她打了一剂针,她便在竹篓里睡过去。再次睁开眼,是在床上,不大的房间,挤着九张床。床上都是小姑娘,睡着了的,或是低声在哭的。她搂着被子,睁了一夜的眼。

    她们在房里住了四天。四天内,偶尔会被人领着去放风。她看到荒山、野地,村寨和水流。很久以后她才会知道,这是一座最美的人间地狱。地狱在湘西,武陵山脉的最深处,被沅水抚过的地方。这里什么都有,大量古老富集的绿色植物,苗歌和苗寨,唯独没有国家,没有法律。

    第五天晚上,她们被领进了一个房间。九个小女孩,分为三个对照组,坐在九张木椅子上,接受药物注射。她们被告知,药物进了身体后,她们中只会有很少的人活下来,或者全部死掉。

    房间很空,窗户很高,像一张张口,向内吐着月光。没有人哭,她们有的被未知吓坏了,吓木了,有的迟钝,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觉。然后,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人,一个少年,黑色短发,白色隔断服,白色口罩。

    少年走近,从第一个开始,捋上女孩子们的袖子,抽针管扎进去,注射冰冷的药水。四岁的陈简是第九个,最后一个。她心里惧怕极了。屋内有冷而薄的灯光,有冰凉的监视器镜头。很快,少年在她面前蹲下,四岁的陈简感到衣袖被捋起来,皮肤触到冰凉的空气。这时灯突然灭了,她仿佛突然被神灵指引,从椅子上滑下来,用细细的小胳膊搂住少年的脖颈,她将脸埋进去,用小女孩的稚嫩的声音,轻轻说:“小哥哥,你真香呀。”

    少年没动。

    她细细小小的声音说:“小哥哥,我好喜欢你呀。”她颤抖着,轻轻地亲他的下巴,亲他面罩上露出的眼睛。她搂得更紧了,“小哥哥,让我一辈子都能这样抱着你好不好,我一辈子都是你的……”

    少年依旧没动。

    她恐惧地恨不得立刻死了过去。

    灯光跳了一两下,在它完全恢复的前一刻,她被抱着回椅子上。冷而薄的光,重新充斥空间。少年伸出针管,针尖咬了一下她的脉搏。她几乎绝望地看着药水被推入。

    推到一半时,它停下了。然后针尖被拔离,她抬眼,看到少年波澜不惊的眼睛。少年站起来,离开了。

    她们被带到不同的房间,很快,药物开始发作。她疼得满地打滚,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梏住他,她反嘴去咬身后的人,口中吃到血的锈味。身后的人仿佛不知疼痛,一动不动。

    疼痛结束后,她一身是汗水得瘫软在那人的怀里。那人把她转个了身,她看到少年仍旧波澜不惊的眼睛。

    她愣愣看着。

    少年突然笑了:“记住我的名字,我叫恩一,从现在开始是你的负责人,而你是我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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