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她有些失神,那苍吾这些年,为何还要一直过来。苍吾伤重,再不见影踪。
又等了一年,宗主似乎也发现月舞没法把苍吾找回来,失望地摇了摇头。
“算了,动手吧,共生契也是一样的,我儿若与她共命,那只愚蠢的妖兽,总会愿意去死,拿出内丹来。”
月舞被缚在结界中,看见那个苍白好看的男子,无奈冲她笑,韶光说:“小舞,这么久的感情,我本不想伤你,可你实在太无用,就和你的父母族人一样无用。你若留住了苍吾,它献出内丹,我说不准还会放你一条生路。”
月舞遍体鳞伤在法阵中,才得知真相。
韶光因少时重伤,无法修炼,早早就打上了苍吾兽的主意。但若妖王还活着时,仙岛有结界,修士无法进入。只有世间能无视一切结界的灵域之体,才能进入仙岛之中。
月舞便是他们找到的那个拥有灵域之体的孩子。
他们杀了她那对只是普通村民的父母,抹去她五岁之前的记忆,将她带回宗门。他们让她的生活充满苦难,任由她成长为一个卑鄙、不择手段自保的人,又无意给她透露仙岛的消息,让她长大自愿去仙岛,契约苍吾。
在结界中,月舞恨得目眦欲裂,她忍受着痛苦,拼命想逃出法阵,不愿与韶光共命!
七日七夜,她痛得再无知觉,她以为自己就要死掉的时候,朦胧中看见了苍吾的影子。
它感应到了她有危险。
那只被她一次又一次伤害的单纯小兽,浑身是血,打败了宗主父子,最后把她叼回了山林中。
但苍吾并不知道,月舞和韶光共命契已经结成了。
月舞浑身是伤,被它温柔地舔舐,苍吾渡给她修为。许是知道,她只把自己当妖兽,他也就没化作那个漂亮的少年。月舞沉默地看他忙碌,她转过头,满脸是泪。
两个人身上都布满了伤痕,但依稀又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月舞给的伤害从未发生,他也还是那个洞府中,宅得不谙世事,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到手的“苍吾大人”。
月舞醒来,发现自己仍旧满脸都是泪。她没心没肺,很久没哭过了。
她的眼泪惊醒了苍吾,他化作人,少年无措地望着她:“怎么了,打雷吓到了?”
苍吾连忙看看外面,他布置的结界好好的,那月舞为什么哭?他忐忑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还是……你又要离开我了?
月舞擦干泪,默默摇了摇头。
她怎么舍得再离开呢,这次她再也不会走了,她要带着苍吾一起回到不夜山,再也不会扔下他。
当年她险些拖累死他,她骂他,打他,赶他走,说自己不会喜欢一只妖兽。可不管走了多远,她一有危险,再睁开眼睛时,苍吾仍旧守着她。
她知道,苍吾兽一生原本只有一个伴侣的,尽管那契约卑鄙地被她换成了主仆契,在它心里,却也是道侣契。
月舞和韶光共命,注定会害死苍吾。
那日她想了很久,拍了拍身边的傻狗,也没再赶他走,带他一起去了人间。
她带他走过人间的落日,看朝阳初升,观察小贩的油嘴滑舌,又带他看大千世界。
最后,月舞在心里想:我若走了,你别再被任何人骗了。
他们一起走过了很多路,月舞一直对他冷冷淡淡的,直到它的修为越来越高,月舞却感到自己越发虚弱,若她真出了事,苍吾必定会倾尽一切救她。
主仆契约易结不易解,解开需要很高的修为。而共命契这种邪术,到死也无法解开。
于是月舞让苍吾把修为渡给自己:“你不是什么都能满足我吗?那就把修为给我。”
苍吾有些伤心,凝望她很久,最后点了点头。他一直以为月舞一心想要飞升。
“那你等我,我会在下界好好修炼,将来去找你。”
别找我了,她心想。我那么坏,从来都配不上你。
月舞拿了他的修为,第一时间就是解开主仆契约,她支开苍吾,只身前往回雁宗,杀了宗主和韶光。
她得让他们知道,有的人不好惹。他们害她可以,是她蠢,但他们不该还想用她来害苍吾。
共命的契约还在,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于是跌跌撞撞,往远离苍吾的地方走。
后来月舞消散的魂魄凝实,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妄渡海。
历经许多年,她从神域回来,终于再次见到苍吾。
她找到苍吾的那天,苍吾仍旧在不分昼夜地修炼,洞府外面已经长满了杂草。
月舞站在外面,捧着一路来寻他时摘的鲜花,放在洞门口。她不禁笑起来,原来这么多年,她心心念念想要回来,也不过是想回到当年,仙岛初遇,那个下雨的晚上,死皮赖脸蹭进他的洞府,叫他一声“苍吾大人”。
她曾经那么坏、自私、凉薄,却也愿意为了苍吾,成为那个真正可爱的人。
睡在山洞听风,和他一起看雨,在阳光炙烈的午后,与他做一下从未尝试过的事,狠狠欺负他。
于是她靠在洞门口,清脆含笑道:“苍吾大人!”
洞中,少年骤然睁开眼。
时隔多年,灿烂阳光下,两人遥遥相望。月舞从外面一路走到傻眼的少年身边,蹲在他身前,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苍吾大人,好久不见。”
第87章
番外四【上】(if线:萝衣带着记忆,破庙活过来)
【if线:前世】
昭华二十三年,
人间已入夏,塘中开了一大片荷花。
瑰色苍穹,接天莲叶,犹如画卷。
卞翎玉不知自己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这座破庙中。
三月前,
他听闻师萝衣被围剿,她伤重到药石无灵,
恐怕捱不过这个夏天。
那晚卞翎玉在院子后的井边枯坐良久,
透过月光和清澈的井水,看见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他银发苍苍,脸上生出了细细的纹路。这就是失去神珠,在人间逗留六十年的代价。
不夜山的花开了又谢,隔壁村子的孩子,一个个从牙牙学语,
到如今儿孙满堂。
天道的刀,
时光的刃,
毫不留情地割伤动了心的神明。他失去力量,无法再修炼,只能像一个凡人般慢慢老去。
卞翎玉已经许多年没有这般清晰地看自己。
这张年华不再的脸上,
仍旧带着清隽的影子,他诛杀朱厌归来那日,
师萝衣已经叛逃离开。
他没有力量,也无法走路,丁白已经被他驱逐,卞翎玉只能与一群被创造出来的竹人作伴。
最早几年,
卞清璇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过来一趟:“还不愿意拿回自己的神珠?怎么,盼她能回头?她就算到死,
也不会回来看你一眼,更别提接受你的心意。”
卞翎玉看着书,头也不抬,吩咐竹人:“聒噪,让她滚。”
竹人们叽叽喳喳一拥而上,卞清璇冷蔑他一眼:“我若把这些竹人杀了,你这个残废今后还能做什么?”
卞翎玉并不搭理她。
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卞清璇也拿他没办法。若一个人无畏生死,连所爱都不曾拥有,他几乎毫无软肋。
竹人最终还是把卞清璇轰了出去。卞清璇或许还存着一份希望,恼恨地没有动手,她在等着师萝衣杀人如麻,入魔污染神珠,或者卞翎玉再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去夺回自己的神珠。
可是时光荏苒,当卞翎玉生出第一缕银发,周围村庄曾经嚷嚷着要嫁给卞翎玉的姑娘,如今一个个嫁了人,生了孩子,师萝衣仍旧没有回来。
这些年,师萝衣走得越来越远,竹人的力量也渐渐消散变弱。
直到它们委屈地表示,可能无法再探查师萝衣的消息。卞翎玉对回来汇报消息的竹人道:“今后不必再找她。”
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就算她回来,又能如何呢?她或许已经认不出这个她从未给过好脸色的人。
从今以后,她是死是活,能否在神珠的帮助下与卫长渊在一起,或者修成正果,再与他没半分干系。
卞翎玉向来是个果断决绝之人,说出了这句话,竹人们便只照顾他的衣食住行,再没离开不夜山过,也不再探查她的消息。
春去秋来,山中岁月一日日流淌,卞翎玉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并不比幼时的囚禁难捱,他也不再去想那些付诸在师萝衣身上的情感和风月。
她从不知他喜欢她,他也注定这辈子都不会宣之于口。
直到某个傍晚,卞清璇来访,卞翎玉垂眸在吃一碗面。
卞清璇的身上透着一股子灰败,良久才道:“她快死了,我输了,你也输了。”
那少女倔强到一生不肯堕魔,也一生都没有回头看看卞翎玉。她宁肯死,也从不会被任何人掌控。
卞翎玉没有抬眸,一口又一口吃着碗里的面。
“与我何干?”
他平静如斯,身边的竹木小人一些在劈柴,另一些赶着院子里养的鸡乖乖回窝。月光凉如水,一如他的冷漠和决绝。
六十年过去,卞清璇如今竟看不出他是否还在意师萝衣。
卞翎玉吃完饭,让小竹人们又送客,小竹人们排队融入地底,卞清璇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木屋中的油灯也熄灭。
她沉默良久,离开了院子,不得不开始为族人们想后路。
卞清璇走后,本已熄灭了灯光的屋子,男子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眼角眉梢已经有了淡淡的纹路,只有一双眼睛,仍旧清澈明净。
屋内没有灯,只有透过来的月光。良久,卞翎玉撑着身子坐起来,小竹人们任劳任怨搬来轮椅,知道他们即将有一场远行。
卞翎玉赶来破庙的时候,师萝衣已经死了。他在她身边,从午后坐到了天黑,少女在一片荷花清香中紧闭双眼,容貌并无变化,一如当年。
他枯坐至夜深,小竹人们按他心意,去打了干净的水来,悉心把师萝衣的唇角的血迹擦干净。
卞翎玉自始至终子在一旁看着,没有亲手碰她一下。
六十多年前的一场欢好与亲近,如今回想起来,不过镜花水月。卞翎玉深知她并不情愿,师萝衣这么多年不回不夜山,何尝不是存了躲着他之意。
从生到死,卞翎玉都遂了她的愿,不再碰她。
待小竹人终于清理完毕,卞翎玉方开口:“走吧。”
小竹人们托起她的身子,带她踏上回家的路。
卞翎玉如今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凡人,要带着一具尸身回到不夜山,甚是艰难。失去他的神力维系,小竹人们也渐渐变得和他一样虚弱。恐怕再过不久,这些陪他几十年的竹人,也会慢慢消散。
赶路的时候,恰逢下雨。
山林泥泞,一个小竹人“噗叽”一声,没有走稳滑下山坡,另外一些小竹人也遭了殃,陆陆续续跟着滑下去。
就连打伞的小竹人,也没能幸免。
卞翎玉只得伸出手,护住师萝衣的尸身。她在怀里,已经没有温度,雨水把她的脸冲刷得苍白。
时隔多年,他再次拥住她,却只能触碰到她冰冷的尸体。
卞翎玉骤然死死抱紧了她,平静得如死水的眼睛中,涌出无尽的悲哀。
小竹人们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了错,从山坡下攀爬上来,一个个垂头丧气,不知怎么办才好。
在更大的暴风雨来之前,他们勉强找到一个可以栖身的山洞。
小竹人们烧好水,清洗被泥水弄脏的师萝衣。为她换下脏污的衣裳清洗烘干。
它们并不是人,不知道这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山洞中的神灵或许明白,但他就如同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那般对待她。
山洞逼仄,卞翎玉坐在轮椅上,回过头去。
风雨呜咽,夏夜被雨水浸没。
小竹人们脱下师萝衣的衣衫,放在火上烘烤,师萝衣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中渐渐有了温度,缓缓睁开眼。
她的一双红瞳褪去颜色,体内的心魔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为自己擦脸,师萝衣连忙坐起来,发现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竹人。
小竹人们见她坐起,全部吓坏了,嘤嘤朝着背对着她那人跑去,跳进他怀里,寻求庇护。
卞翎玉猝不及防,接了一怀抱吓坏的竹人。
师萝衣还光着,外面也黑漆漆的一片,她望着面前满头银发的男子,却骤然愣住。
师萝衣一眼认出了他,并非她的记忆好到离谱,事实上,她死前已经六十年不愿想起眼前的人。
然而她死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明幽山那一场大雪,重新走过了自己的一生,那一生中,她不仅没有再追逐师兄堕魔,也戳穿了宗主和卞清璇的阴谋。
更令她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与眼前这个男子结为了道侣?
卞翎玉从凡人到没有意识的妖兽,再到后来他成为神君,一直爱她惜她。那样美好的一辈子,导致师萝衣醒来仍旧觉得恍惚,却靠一个背影就认出了卞翎玉。
在小竹人们的惊慌下,师萝衣梦境中的那人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如今出现在她眼前的卞翎玉,与那个美好的梦境截然不同。
他英俊的容颜被岁月摧残,银发垂下,眼神淡漠。比起自己,他更像在一条死路走到尽头之人,平静地等到走完的那一天。
她意识到,这个才是自己时空中的卞翎玉。
被她辜负了六十年,被她夺走一切、对她再无奢望念想的卞翎玉。
在看见她醒来时,卞翎玉如死水的眼里,终于泛起震惊的情绪,旋即他抿着唇,别过头去。
师萝衣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衣裳,她有些脸热,惊慌地把一旁小竹人们烤干的衣服披上。
啊……
两个人一时陷入沉默,明明是死而复生的惊悚场景,偏偏一个不觉得可怕,一个还在不停地偷瞄他。
为什么还能活过来,魔气又为何全部消失,师萝衣感觉和自己体内的神珠有关。
这原本是卞翎玉的东西,却一次又一次给了她生机。给了她选择的机会。
拥有两世记忆的她,还在慢慢消化,眼前这个人,真的如记忆里那般爱她吗?
外面风雨初歇,天边露出鱼肚白。
竹人经过一夜的适应,已经可以围着师萝衣给她倒水喝。师萝衣捧着竹筒,盯着卞翎玉发呆。
她在看他身上时光留下的痕迹,这些尽数彰显着她六十多年来对他多残忍,哪怕她这些年留在他的身边,分享给他神珠的气息,他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见师萝衣盯着自己的银发看,久久不语。卞翎玉推起轮椅,眸中死寂,朝山洞外走去。
路过师萝衣时,她下意识捉住了卞翎玉的袖子:“你去哪里?”
“松开。”
他冷冷看她一眼。
师萝衣只得松手,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山洞,这时候天还未大亮,好在雨已经停了,小竹人们跟着卞翎玉,陆陆续续走出山洞。
他将可以遮风避雨的山洞留给了她。
若是曾经的师萝衣,必定在心里责备卞翎玉的古怪脾气。可如今心里仿佛有个小人在告诉她,他伤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