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对这个孩子,仲昊到底比其他儿子感情深。神族亲人之间,对生死有所感应。仲昊的妻子感应到儿子出事,几乎当场发疯,奋不顾身要去找儿子。
仲昊的脸色也很难看,但他没有完全沉浸在悲伤中,反应比妻子快多了。当日就进入神殿,求卞翎玉为自己做主,严惩凶手。
届时卞翎玉还在神殿的主殿,几大祭司也在。
大家看着仲昊不顾形象,抱着卞翎玉的大腿,求神君做主的时候,心情都有些微妙。
“一定是青玹那个逆子干的,神君,您要为臣做主啊!”
平心而论,大祭司们觉得仲昊此人实在太过风流,他家中一堆烂账,没人理得清,神族大多洁身自好,仲昊的风流韵事却一言难尽。
私生子暗杀长子,听起来非常荒谬。
私生子的神力往往不及长子,青玹能在重重神族守卫手中击杀青湛,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青湛无用。
仲昊的家事众人并不知情,但青玹本该身在北域,却去仲昊的另一处封地上堂而皇之地杀人,委实是把仲昊的脸打得生疼。他们才商议了北域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下,众人不知卞翎玉会不会帮仲昊。
卞翎玉垂眸看着仲昊哭诉。
仲昊本就不要脸,也不顾形象,论辈分,仲昊还是卞翎玉舅父。
卞翎玉坐在神座上,看了仲昊一会儿,见仲昊一直不肯松手,拽着自己的衣衫,倒也没表现出心烦,只淡声道:“来人,拖开他。”
神族守卫上前把仲昊脱开。
贡信看了眼神君,暗暗觉得若非神君近来心情不错,又念在舅父丧子,恐怕会面无表情一脚踢开仲昊。
仲昊被扯开还要哭,卞翎玉说:“够了,吾会处理,吾亲自去一趟。”
仲昊知道他一言九鼎,这才噤声,不再扑去抱卞翎玉大腿哭诉。其他人去恐怕来不及,也不一定拦得住青玹。只有神君之力,或许能在青玹回到北域前,拦住这个孽障,让他付出代价。
这件事发生得紧急,卞翎玉看向自己寝殿的方向,掌中天命玉牌还在隐约发烫。
“你与她说一声,我过两日回来。”
侍女连忙应下。
卞翎玉并未换战甲,只带了斩天剑,青湛的人在青湛出事的第一时间,就想尽办法阻拦青玹,可惜还是没阻多久,被赤焚一族的人掩护青玹跑了。
卞翎玉感知到人的时候,青玹已经出了边界。
神域并未有风声,青玹却骤然心里一紧,出于这种可怕的预感,在族人还在向北域撤离的时候,他回身长剑相迎。
青玹的琉璃神笛早折在了幻阵中,如今使用的武器是外祖父留下的武器。
当他的长剑对上空中突然出现的斩天剑,长剑震颤翁鸣,剑中有灵,竟在这一瞬感到了恐惧。
青玹知道来人是谁,并不硬扛,立刻卸力,避让锋芒。
族人这时候也觉察不对,想要上前帮忙:“少主!”
青玹斥道:“都别过来,立刻回北域。”
三言两语间,青玹已经和斩天剑过了数招。空中银光熠熠,冰冷迅疾。青玹感受着剑灵的哀鸣和催促撤离,看向空中:“神斩天剑自空中回到一个人手中,卞翎玉的身形缓缓出现。
青玹神色复杂片刻,道:“到底是上古血脉,我原以为幻境中比你多修炼了三百多年,差不了多少。”
他只庆幸卞翎玉如今没有立刻攻打北域,否则赤焚族人没有足够的能力迎战,自己战到最后,满盘皆输。
卞翎玉看着青玹,倒也并不觉得青玹弱,幻境中三百多年过去,就算是仲昊,如今在青玹手下也过不了多少招。
若他并非叛将,卞翎玉作为神君,也会重用他。
卞翎玉看出眼前青玹身上的端倪:“傀儡分身?”
青玹也没意外卞翎玉能看出来:“你在这里,我自然不敢用真身,否则我若真回不去,赤焚一族也没了希望。要杀青湛那个废物,用傀儡已是足够。”
卞翎玉不置可否。
虽说面前的只是傀儡,要有能杀青湛的力量,傀儡里面必定有青玹的神魂。
卞翎玉抓不了完整的青玹,却能带回他的神魂。
青玹见卞翎玉冷淡着神色,二话不说就要动手,他道:“这么久不见,难道不容叙叙旧再动手?”
卞翎玉看了青玹一眼,论辈分,青玹是他表弟。不过卞翎玉的爹娘都没给过他一日亲情,他看遍地走的“表弟”,就跟看蝼蚁没什么区别。
听青玹说叙旧,卞翎玉的长眸倒是起了一分波澜。他想到了自己缺失的记忆。
卞翎玉没什么废话,问青玹:“战,还是降?”
青玹没想到卞翎玉会给自己选择,他心里有些诧异。在他记忆中,十多年前坠落人间的卞翎玉懵懂空白,就像一张纯然的白纸。
如今他也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神君了。
“你猜到我要做什么了?”
卞翎玉说:“你不该越界杀青湛。”
可是青湛必须死,年少的羞辱青玹本就一笔笔记在心上。何况母亲的惨死,与青湛脱不了干系,仲昊的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孩子,青湛死了,她恐怕也活不下去。
多少赤焚的族人,被他们母子俩残忍践踏而死?
青玹并不后悔,他只觉得痛快。折磨青湛的时候痛快,想到夫人会如何肝肠寸断,青玹冷冷扬了扬唇!
若夫人还能坚持挺过去,青玹届时也会送她一程,让她去陪她的儿子。
青玹看向卞翎玉,收起了长剑。他并没有选择战,而是示意族人离开,任由卞翎玉抽走自己神魂。
若今日来的是其他人,青玹会尽力抗衡,逃回北域,可是今日来的是卞翎玉,而青玹的元身也不在这里,他虽然可以试试和卞翎玉打,但他几乎不可能赢卞翎玉。
那么不若保住自己的神魂不受损伤,卞翎玉给他这个选择,便说明卞翎玉有所考量。
青玹要带着族人破除诅咒,不可能永远以叛将的身份。
兴许今日之事,就是一个契机。
卞翎玉并未阻拦几个赤焚族人的离开,这几个赤焚族人身上没有业障和血腥气。
神魂从傀儡中被生生抽出,分外痛苦,青玹脸色苍白,却忍住了一声不吭。
卞翎玉回到神殿的时候,已是两日后的深夜,他让人把青玹的神魂以神力幽禁。
他路过梧桐木,梧桐木落叶纷纷扬扬,触到地面,又化作齑粉散开。
卞翎玉走到寝殿外面,听见里面少女翻身的声音。
天命玉牌还在他怀里,卞翎玉自从前两日知道师萝衣可能说的是实话后,那种令他陌生的感觉,会更汹涌些。
先前处理青玹的事还好,使命让他静下心去做正事。如今卞翎玉回到这个地方,却是以另一种心情。
他又想起师萝衣两日前对着后弥说的话了。
少女当时语气那般顽劣,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她如果真的……他要拒绝吗,还是作为她的道侣,他应当容许她做些什么?
卞翎玉在门外站了良久,等到师萝衣呼吸都快平静了,卞翎玉这才踏入房门。
师萝衣本来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看见一个身影进来。她立刻清醒不少,从床上坐起来:“卞翎玉,你回来了?”
卞翎玉站在水帘后,默默注视着锦毯从她肩上滑落:“嗯。”
第80章
亲近
师萝衣看到卞翎玉,心里舒了口气。
这几日卞翎玉不在,她觉得整个神殿都变得怪怪的,尤其是后弥和大祭司对自己的态度。
他们原本对自己报以审视警觉,十分严厉,仿佛随时等着揪自己的错处。然而从前几日开始,师萝衣发现自己的处境悄无声息发生了变化。
以往卞翎玉的宫殿虽恢弘却冷清简洁,一如卞翎玉的性子。这两天不断有人往神殿送一些女子长住才有的布置。
从辅助修炼的法器,到可以观看下界的透世镜,甚至细微到净手的莲花冰雾盆……种种精巧的小玩意,应有尽有。
师萝衣还收到了几颗小金豆,洒在地上,会出现神仆。这些仆从只听她一个人的话,甚至还能捏脸!导致师萝衣玩物丧志地给神仆捏了半日脸!
晚间她遗憾收手,开始痛心疾首反思自己:怎么能被这些糖衣炮弹侵蚀?如今自己身份不明,卞翎玉也不在神殿,万一这些老臣宁愿和自己同归于尽,也要把自己这个“祸害”给弄死呢?他们送的东西,她再好奇也不可以碰,包括那个驱动可看下界的透世镜。
这些仙器个个力量非凡,若突然炸开,或者金豆子仆从们捅她一刀,她估计躲都躲不过去。
神侍见师萝衣不玩了,又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可以去走走?”师萝衣惊讶不已,她知道后弥悄悄下了令,让人看着自己,别让自己跑到神殿的要地去。
师萝衣没找卞翎玉告状,她不至于不体谅老头这点为神殿操劳的苦心。以卞翎玉宽和冷淡的性子,有一群衷心的臣子护着,他不计较的事有人计较,不是一件坏事。
神侍说:“当然可以,我陪您走走吧。”
师萝衣想了想,怕他们有什么坏主意,于是她摇头:“不去。”
没成想她拒绝后,神侍们隔几个时辰来问询一次。
“您有什么需要的吗?可会觉得无趣?”
“您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您真的不想走走吗?”
师萝衣:“……”她摇摇头,阖上殿门,道,“都不需要,我要休息了。”
神侍们无可奈何,后弥和其他大祭司焦急等在神殿外。
“她不喜欢我们的东西?贡信,你再问问阿盈,可还有什么女子心爱之物,再送去试试?”
贡信失笑:“你们现在知道急了?当初怎么对人家姑娘的,独独不给她东西吃,让她住在最偏远的地方,还没人同她说话。说不定在青玹那里,她过得都比咱们神殿好。”
“这……都是老夫的错。”后弥叹气,本来就白的头发,愁得又多白了几根。
他如今一想到师萝衣很有可能是妄渡海的沉眠的那位,就十分不安。倒不是怕师萝衣将来报复自己,后弥等人愿意承担一切惩罚。但大家怕师萝衣不再喜欢神殿,或者因此对神君不好,更甚至最后发现神殿还不如北域,干脆回北域去。
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们神君青涩迟钝,如果师萝衣愿意,她很轻易就能伤害他。
以前师萝衣在众人眼中是个小奸细,如今却简直是他们所有人的祖宗。
天道保佑,这少女若真是命定的小神后,别伤害他们的神君呐。卞翎玉少时已经过得很苦,不该因为他们的错误,被少女记恨厌憎。
大祭司们原本只想在神君回来前,尽量让师萝衣高兴些,或者让她觉得神殿温暖,住着也不错。没想到这样反而吓到了师萝衣,让她连门都不给神侍开了。
师萝衣闭门修炼了两日,她幼时在皇宫听宫女们说,死刑犯临死前,能吃一顿丰盛的断头饭。她总有种卞翎玉的臣子们要给自己喂断头饭的感觉,以至于休息都没敢睡沉,一直在等卞翎玉回来。
——救命,神殿好可怕!
今日卞翎玉终于回来了,师萝衣感动不已,连鞋子都没穿好,扑到他的怀里。
“你怎么才回来啊。”她嗓音夹杂着睡意,听上去难得带着三分委屈。师萝衣并未穿外袍,神殿温暖如春,她里面穿着一件藕色的小衫,单薄得几乎能看见里面纤细的手臂。
卞翎玉怀里猝不及防撞进一个软乎乎的身子,让他神识都凝滞了几瞬,他有些生涩地回答她:“我以后会快些回来。”
其实他已经回来得很快了,换作旁人,至少得七八日,卞翎玉日夜兼程,期间不过才花了三日。
卞翎玉垂眸,看见少女软软的发顶。他顿了顿,刚抬起手,在触到她纤细的腰肢前,少女却突然松开了他。他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将手默默收了回去。
“事情都办完了吗?你有没有受伤?”师萝衣感受到卞翎玉身上的寒气,偏头打量他。生怕他就像以前一样,疼也不说,其实身上到处都是窟窿。
“没有。”
师萝衣见他确实没受伤,这才拉着他去休息。
但她没拉动,神君不动如山。师萝衣困惑抬眸,对上一张清冷如玉的脸,卞翎玉对上她明亮湿漉的眼睛,略微移开视线:“我先……沐浴。”
师萝衣只当他爱干净,哪怕劳累数日,回来之后也想要好好洗漱。她自然不会反对,点点头松开他。
师萝衣已经三日没有好好休息,她本来只是修士之体,在神殿生活会比神族困难许多,如今延迟涌上来的睡意,让她盯着宫殿的麒麟花纹,迷迷糊糊地想:卞翎玉今日沐浴,好像比往常久许多。
……大概是他向来喜洁,今日风尘仆仆,令他不适。
半晌,在师萝衣快睡着的时候,身边终于躺下了一个人。
师萝衣睁开泛着水雾的眼睛看他,卞翎玉也恰好在看她,两人四目相对,他抿了抿唇,用平淡镇定的声音道:“我……我好了。”
师萝衣:“嗯。”她眨了眨眼,那就休息吧。
神床之下,银色阵法熠熠,师萝衣眸光湿润而美丽。
在师萝衣出现之前,卞翎玉从未想过自己会有神后,兮窈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的记忆,他对于神后一词,怀着厌恶与排斥。
他甚至一度觉得后弥等人荒诞,让神后进入神诞之地陪着他,在里面延续神灵血脉,毫无意义,还耽误他祛除魔丹。兴许千年万年后,他重伤或者面临陨落,会冷漠地像桓麒一样,将留下麒麟血脉守护六界当成职责,自己走向消散。
卞翎玉以为自己对这种事永远不会生出向往和期待之意。但回来的一路上,他方觉并非这样。
原本他不必那般消耗神力,等到天明才能归来,但夜晚还没过去,他已经回到了自己宫殿中。
正如现在,他等着师萝衣动作。卞翎玉不知道自己先前是如何与她相处的,但刀修少女看上去烂漫大胆,她能三言两语把后弥气成那样,令他当时听着大祭司们谈论事情,耳根都有些发烫。
但片刻后,少女眼睫阖上,她气息平稳,就这样在他身边睡着了,甚至没要他抱。
……
神君大人沉默良久,终于明白自己误会了,她前两日那样说,只是为了气气后弥。他把师萝衣的锦毯拉过来,盖住了某个地方。
他这样冷淡的人,胸口莫名都有几分堵。
卞翎玉面无表情看着睡得香甜的师萝衣:“你下次若再说那样的话……”
卞翎玉盯着她看了许久,少女并无所觉,看上去气息温和,却更加没心没肺,饶是如此,卞翎玉仍旧没法移开视线。
夜晚神殿的神花开开合合,香气从半开的窗户透进来,神域的夜安谧祥和,自坠入妄渡海来,师萝衣第一次做了一宿好梦。
第二日,师萝衣找到机会把神殿的异样给卞翎玉说了一通。
说起此事,她有些泱泱,就差把“不喜欢神殿,神殿让人好没有安全感”几个字写在脸上。
生平第一次,卞翎玉懂了大祭祀们和后弥的思维。他注视着师萝衣,也不禁在想,她既然是自己的道侣……却没有再想亲近他,难道是因为在神殿觉得委屈?
卞翎玉想到自己先前让后弥赶走她,面上冷然,心里却无措地生出几分不安。
卞翎玉垂眸道:“他们送的那些你不喜欢?你喜欢什么?我有一个私库……”
卞翎玉的私库是麒麟一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他从前并无欲求,除了斩天剑他传承融合之外,其余的东西卞翎玉甚至没有仔细看。
当天,私库到了师萝衣手里。
琳琅满目的仙器、上古的神器碎片,天材地宝,几乎堆积成了一座山。她一度以为他们不夜山已是家底丰厚,没想到卞翎玉的家底才叫可怕。
里面随便一些东西,能把人硬生生喂到飞升。
更可怕的是,拥有这一切的人,对她说:“你若还是没有喜欢的,我可以再去寻。”
“可、可以了。”她终于也反应过来,其他人并不是想害她,“他们是在给我道歉吗?”
“是。”
师萝衣松了口气:“那你和他们说,我不生他们的气了,别往这里送东西了,知道我不是北域的人就行。”
卞翎玉颔首,开口道:“你还生我的气吗?”
师萝衣知道他说的是无情把自己赶走的事,她看着他略微紧绷的身子,清冷的神色,摇摇头:“不生气了。”
“那你为何……”他抿了抿唇,在她困惑的目光下,“没事。”
午后,卞翎玉又给她说了天命玉牌的事,并且让后弥等人过来给师萝衣说清楚,老头倒也磊落,歉疚万分、诚恳地给师萝衣行礼。
“老夫任由姑娘处置。”
师萝衣见他一大把年纪,都快给自己跪下了,连忙扶住他:“我也只是给您开个玩笑,您别往心里去。至于天命玉牌,也算弄巧成拙,让卞翎玉不再痛苦。过往不可追,将来您不再误会我就好。”
后弥等人见师萝衣比自己想象的大度那么多,他更加惭愧:“您虽然不介意,老臣自己会去领罚。”
师萝衣劝都劝不住,她也有几分无奈,同时恍然,这样刻板的教条下,难怪卞翎玉是这样冷冰冰的性子。
神族是真的很不懂如何带孩子啊。
他们说去领罚还真去了,缘由便是不敬神后,师萝衣让卞翎玉拦着点,别真让年纪这么大的老头去挨神鞭。
“我也不是什么神后,误会说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