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很轻的笑容,不似以前任何一次冷笑或嘲讽的笑。反而干净得如同冬日霜花,夏日海潮。看得师萝衣不免怔住。
她反应过来,有些哭笑不得,这两兄妹是什么人啊!但凡她脾气坏些,定要生气,听见人家退婚,不仅没有抱歉和安慰,反而还笑,她不自觉鼓了鼓脸颊,佯怒道:“你方才,是笑了么?”
卞翎玉否认:“你看错了。”
师萝衣在心里轻轻哼了一声,也不怪他幸灾乐祸。她说:“所以你把陶泥兔子拿回去吧,我说话算话。”
卞翎玉看了她一眼,又不理她了。
师萝衣已经认定自己猜对了,毕竟卞翎玉没有否认,在自己说不会因为退婚一事而伤害卞清璇后,他的心情明显变好。
既然卞翎玉不想收回去……
她从乾坤袋中拿出那坛女儿红,问他:“那我和你换罢。”
卞翎玉视线落在女儿红上,微微蹙眉。
师萝衣怕他看不上,解释说:“我出生那年,父亲为我亲手酿造了这坛女儿红。我母亲是南越人,南越有个规矩,凡家中诞下女婴,便为其准备一坛女儿红埋在树下,将来待她及笄成亲,便挖出来饮用。以作祝福女儿觅得良人,白首到老。”
她笑了笑,轻轻说:“我如今虽然已经用不上它,然而父亲当年用了天下最好的灵露酿酒,哪怕寻常修士饮下,都能增加一甲子的功力。我知道它比不上你的陶泥兔子,但是它是我现在唯一能与你交换的东西了。或者你若想要别的,我日后再为你寻来?”
师萝衣说了这么多,本以为卞翎玉会不耐烦,没想到他一直没有打断她,始终安静地听着。
师萝衣说完,等着他提出要别的什么,可是他道:“不必,它就可以。”
于是师萝衣把女儿红交给了他。
她心里有些可惜,本来以为可以找到能帮她救回父亲的前辈,没想到不过一桩巧合,从来就没有什么前辈的存在。
师萝衣也没法问陶泥兔子的来历,毕竟她与卞翎玉还没有熟识到可以探听他或者卞清璇机缘的地步。对于修士来说,探听和抢夺机缘,是最大的冒犯。
不过好歹也算了却了心中一件事,虽然不能从此处找到办法,但师萝衣并不气馁,这辈子她有很多时间,去完成前世来不及完成的遗憾。
包括赎罪。
师萝衣想了想,虽然做魔修的六十年很大程度上磨灭了她的羞耻心,但这事不道歉还真不行。她拿出自己的神陨刀,双手递上,她对卞翎玉说:“我们在清水村说好了,我们之间的恩怨,我们离开清水村后再了结。你若心中还有怨,现在便可报仇。”
她坦荡道:“你想砍我几刀,就砍几刀罢。”
认错总得有认错的态度,她说罢就要跪下。
卞翎玉拽住她。
两人四目相对,卞翎玉看着面前这双湿漉漉又明亮的眼睛:“我是个凡人,拿不动你的刀。”
她了然地“哦”了一声,大方道:“那你说,我自己砍,你放心,我不会留手的。”
卞翎玉眼里泛出浅浅笑意,淡声道:“你若真觉有愧,每日黄昏,你下学后,过来给我炼丹。”
少女脸上微微为难,她是个刀修哎,让刀修炼丹,卞翎玉是认真的吗?
练炸了他的炉子,或者烧了他的院子,那怎么办?
不过他才是债主,他只是让她炼丹,一点都不过分。兴许他就是想看她狼狈到束手无措的模样。师萝衣没有理由推脱,于是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她离开前,想到什么,回头问他:“卞翎玉,等我练好了丹,你心里就会原谅我了吗?”
晨风穿堂过,里面传来少年好听清冷的嗓音:“看你表现。”
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师萝衣仍是笑了起来。
这样就很好,可以弥补,就并非无法挽回。
师萝衣走后,丁白发现卞翎玉抱着一坛酒出来。
他寻了一棵桃树,将那坛酒埋进去。
丁白好奇万分:“公子,这是什么?”
“女儿红。”
丁白第一次听他这样温和地讲话,震惊极了。卞翎玉埋酒的模样很认真,仿佛生怕弄碎了那坛酒。
丁白自然知道凡间的女儿红,他不曾生在凡尘,心中就对凡尘之事带了几分向往。何况是酒,大抵生为男子,都会充满希冀。
丁白舔了舔唇,问道:“公子,我可不可以……”
“你不妨试试。”
话音平静,浅浅地冷意却全然不像在开玩笑。
丁白抖了一下,不敢再觊觎这坛酒,但卞翎玉这般重视的东西,还是令他忍不住好奇。
“那公子什么时候会把这坛酒挖出来饮用?”那时候他可以蹭一杯喝吗?
丁白问完这句话,见卞翎玉动作顿了顿。
许久,久到丁白以为卞翎玉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开口了:“或者这辈子会,或许来生,也不会。”
光秃秃的梨花树还未开花,丁白莫名觉得那个高高在上、清清冷冷的卞翎玉,回答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活在人间,又仿佛随时会死去。
第23章
承诺
昆阳谷的山风烈烈,吹起卞清璇青色裙角,她手握一柄剑,望着深不见底的谷底,神色不辩,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岐已经看了她许久。
他唇角噙着浅浅笑意,眸中带上几丝玩味,这小师妹可真是太厉害了,竟然能让卫长渊为了她,与师萝衣解除婚约。
明幽山在他师尊蘅芜宗主的授意下,几乎没有秘密。师萝衣与卫长渊退婚之事,姜岐自然也知道。
说实话,姜岐非常意外。卫长渊有多喜欢师萝衣,很早之前他便清清楚楚。
那个时候姜家尚且没有彻底衰落,姜岐也算修真世家中的仙门贵胄,两个少年出身相同,虽为师兄弟,但姜岐入门早很多,与卫长渊几乎没有交集。出于某些原因,姜岐心里总有和这个师弟比试一番的念头。
卫长渊出生时引起九州动荡,绝佳的天资仿佛注定日后会飞升。哪怕入门晚,却也是万众瞩目。
姜岐游历归来,第一件事便去找这个师弟比试。
他在外吃了许多苦,也得到不少机缘,对上卫长渊,心中信心满满。
两个少年站上比武台,姜岐第一次见到传闻中天资卓绝的卫长渊。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师弟样貌确实出色,如雕如琢,仙人之姿,哪怕年岁尚小,也依稀能看出长大后如何惊才绝艳。
少年卫长渊死板温吞,抱剑颔首:“师兄,请赐教。”
那一战,经年后姜岐也忘不掉。他第一次发现,人与人的天资能相差那般大。
尽管卫长渊入门晚,年岁小,可他的剑意滂沱可怖,远非自己能比。对战不到百招,姜岐就知道自己会败在他的手中。
若旁人是姜岐的对手,他认输也就罢了,偏对面的是卫长渊。他咬牙再迎身上去,不肯服输。
姜岐的好胜,令原本淡然的卫长渊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却只得抬剑抵挡。
他们的比试终结于一只草编的蜻蜓。
蜻蜓从卫长渊衣襟中掉落下去,眼见就要被姜岐的剑气撕裂。卫长渊毫不犹豫,伸手握住了草蜻蜓,姜岐的剑生生洞穿他的掌心。
卫长渊满手的血,却隐约松了口气,他将草蜻蜓重新妥帖放回怀里,微笑地对姜岐道:“师兄剑法高超,是长渊败了。”
姜岐看向他怀里的草蜻蜓,死死地抿住了唇。他收剑跳下擂台,连礼貌的客套话都不愿说。
多可笑,他心心念念的一战,败给了一个小少女的草编蜻蜓。
那是姜岐第一次意识到,卫长渊有多么喜欢他的小未婚妻。
都说剑修冷心冷清,更何况天生剑骨的卫长渊。却有一个人,能使剑修的心化作绕指柔。
从那日起,姜岐决定遗忘父亲的那句话——
“若非我姜家没落,与不夜仙宫结亲的,说不定是我们岐儿。”
有什么用呢,年少的姜岐心想,即便姜家没有没落,师萝衣遇见过卫长渊这样的人,也不会看上自己,因为他注定永远也不会像卫长渊珍惜她那般,去喜欢她。
经年之后,姜岐游历过来,心境再不复从前,也没了与卫长渊一较高下的执念。
人面如旧,境况却大不相同。
世家有多么重视联姻,没人比姜岐更清楚,偏偏讽刺的是,道君的沉眠都没能撼动的婚约,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师妹,毁得乱七八糟。
念及此,姜岐眼中的笑意愈浓。
今日明幽山弟子不用修习心法,他们每人需要去遗忘山谷中,采回一朵冰莲。
姜岐作为带队的师兄,会带着师弟师妹们出发。
先前姜岐没有跟着去清水村,听闻他们遇见不化蟾还能回来,姜岐分外惊讶。惊讶之余,他又多了几分深思,纵然是涵菽,也不可能在不化蟾手里安然归来。
唯一的变数就是卞清璇,姜岐也与师尊说过自己的怀疑,没想到宗主只是抬了抬眼皮子,淡淡道:“不必去查她,必要时,你帮她一把。”
多有本事啊,姜岐心想,没人比自己更了解师尊,能让师尊都另眼相待的小师妹,到底是何来历。
卞清璇凭借一己之力,令卫长渊退了婚,可姜岐看她,却并没有觉得她有多高兴。好几个弟子去与她说话,都被她敷衍了回来。
离出发的时间还早,姜岐上前,笑道:“小师妹心情不好?”
卞清璇回眸,见了姜岐,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泛出敷衍笑意:“姜师兄为何这样问?”
姜岐弯起唇:“小师妹能从不夜仙子手中,抢到心上人,不说欢呼雀跃,却一个人在崖上发呆,我实在不解。难道小师妹并不怎么喜欢我那个小师弟,奇了,那小师妹喜欢谁呢?小师妹这样的人物,整个明幽山,没有能入你眼的吧。”
他语调温柔,话却十分讽刺,令卞清璇眼里的笑意也迅速褪去。
她原本不怎么在意这个师兄,以为姜岐又是明幽山的一个草包。此刻才正眼看他。
她的天赋下,连师姐都忍不住对她轻声细语,和颜悦色。卫长渊第一次见自己,也绝不带半点恶感。偏这个姜岐,似乎不吃她这一套。
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悠悠道:“你喜欢师萝衣?”
话一出口,姜岐眼里的笑浅了几分,淡淡道:“小师妹慎言。”
卞清璇话语更加带上几分恶意:“还真叫我说对了,多有趣,原来姜师兄一直肖想自己师弟的未婚妻呀。”
她撑着下巴,叹息道:“不过师兄还是放弃吧,纵然萝衣师姐与长渊师兄解除了婚约,也轮不到你呢。”
姜岐没有生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轻轻笑道:“在下的事用不上师妹操心,师妹还是多多担心自己吧,不管师妹是什么,能力越来越弱,心里不害怕吗?瞧瞧薛安那个傻子,连他都不受你控制了。”
卞清璇冷冷地看着他,眼睛眯了眯。
她确实越来越弱,竟然一眼看不透眼前这个姜岐又是什么。但她再弱,他敢惹她,她也能解决了他。
此时两人口中的“傻子”薛安,正在试探几个同门。
“你觉得小师妹如何?”
被问话的弟子,耳根一红,吞吞吐吐道:“师兄说什么呢,小师妹自然很好啊。”
“怎么个好法?”
在薛安的威逼下,弟子不得不老老实实细数:“她温柔美丽、善良大方、心胸宽广,每次和她一同去历练,总有好事发生,与她讲话也令人高兴。”
薛安这个仙二代问完话,摆了摆手,放过了这个弟子。
他忍不住看了眼卞清璇,确实如弟子所说,明明小师妹看上去仍旧那么动人,他却再没了以前那种悸动之感。
这种怪异的变化,是从清水村回来才有的,薛安一开始以为自己是被那只变成小师妹的蟾蜍恶心到了,过几日就会好,如今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再看小师妹,却丝毫没有昔日的心动,再没有那种为她披荆斩棘,恨不得把命也给她的疯狂。
薛安不确定地想,是他变心了?
师萝衣也要参加今日的课程,她人缘向来差,来了才被通知今日要去采冰莲,心里颇为烦闷。
她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来了就站在弟子们中间。和以前一样,有些弟子一见到她,就远远避开。
师萝衣也不以为意,倒是薛安,念及她在清水村救过自己一命,觉得少女有点惨。
薛安心想,师萝衣真是给他们这样的家世丢人,他薛大公子活得多么如鱼得水,师萝衣怎么就混成这样了!
明明两人的父母,都是一个大能,一个皇族,瞧瞧他多威风,偏她人憎狗嫌。
他的目光实在太奇异刺眼,师萝衣活得肆意,从来不忍他。神陨刀出窍,对着他,道:“你看我做什么?我警告你,离我远些。”
她并不喜欢薛安,以为薛安又像以前一样,受了卞清璇的指示来捉弄自己,因此毫不客气,讲话都带着浓烈的排斥。
少女的相貌其实并不清冷,她杏眼清亮莹润,有种温柔的风情,偏偏做出这样凶和不耐烦的表情。
一种极大的反差暴击!
薛安被刀指着,本来该生气,仙门大少爷第一句就是想喷脏,但话还没出口,看着她,脸却慢慢红了。
师萝衣眼见他脸越来越红,最后怒瞪自己一眼跑了:“……”
她觉得薛安真是有病,她就不该在清水村救他。
师萝衣从清水村回来,仍然打算乖乖上课。与卫长渊解除婚约固然挣脱了前世的枷锁,可是无形之中,却让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至少有朝一日宗主打算撕破脸皮对付她,不用再顾忌卫家。
师萝衣清楚,自己再如何想要报复宗主,目前都不可能做到,除非爹爹醒过来。
当世修为踏入大乘期的大能,总共也不超过一只手。
大乘离飞升仅一步之遥,可是大乘期内,也分前中后期。
唯一突破到大乘后期,临门一脚就可飞升的,三界仅师桓道君一人。
蘅芜宗主修为停留在大乘前期已经数百年。师萝衣深知,除非再给她一千年的时间,否则她绝不可能打得过宗主。她现在要在这伪君子的手中生存,唯有装作若无其事。
宗主只要一日还要名声,就必须得在面上对她好。
但她并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她可以暗地里对付宗主。
她没打算让蘅芜宗主发现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便一直表现如常。师萝衣让茴香悄悄嘱托精怪,还有花花草草们,留意宗主的动向。
蘅芜宗主再厉害,却也防不住世间最微小却又无处不在的生命。
前世她不仅输在修为低微,更输在涉世未深,她在明、宗主在暗,防不胜防。
姜岐整顿好队伍后,众人朝着昆阳谷出发。
今日的任务对大部分弟子来说都很难。
每人要从昆阳谷中最冷的极寒冰谷,完整地带回来一朵冰莲。
极寒冰谷越往里走越冷,灵力还会被压制,往往弟子们没走到冰莲生长之地,就被寒气冻结,无法再进一步。而冰莲一出谷便会化作雾气消散,需得十分娴熟地运用仙法与灵力,才能顺利带回冰莲交到丹阁中去。
好在唯一的好处便是没什么危险,冰莲不会有灵兽看守。
弟子们在商量一会儿怎么带回冰莲,他们小声道:“没事的,纵然我们拿不回来,小师妹也记得我们,会给我们带一朵回来的。”
“唉,每次都劳烦小师妹,我自己心里都惭愧。都怪这冰莲,怎么会长在那种地方,冷得炎火兽都去不了,宗门偏偏让咱们去。”
他们抱怨着,不知谁突然说了一句:“听说当年不夜山,没有一株杂草,漫山都开着冰莲,也不知真的假的。”
此言一出,所以人都忍不住看向师萝衣。
漫山的冰莲,常年不败,不夜山上还四季如春,没有一点寒意,这得多么恐怖的修为还能做到。若道君还醒着,师萝衣这样的身份,绝不会苦巴巴地与他们一起摘冰莲。
他们讨论得这样激烈,师萝衣想不听见都难,见他们好奇看着自己,她并不回答。
前世她谨小慎微,迫切地想要和每个同门处好关系,几乎忘了做自己。可是讨好他们无用,背着她,他们还是会指指点点。
她算是想开了,凭什么你们好奇不夜山,用倨傲的眼神看着我,我就得与你说。
懂什么叫有求于人么?
她不说话,一群人挠心挠肝,心里再好奇,也只能讪讪收回目光,在心里暗骂她小气。
师萝衣见他们个个脸色难看,反而觉得心情还不错。就该这样,她活了两辈子,才明白有些人永远给脸不要脸。总把她的友好当做理所当然,既然他们不领情,从现在开始,什么都没了。
卞清璇拎着剑,一直走在师萝衣的身后,没有从师萝衣脸上看见半点退婚的低落与绝望,她的眼神十分阴沉。
不仅如此,原本师萝衣身上生出的一丝魔气,也淡了不少。
到底哪里出了错?明明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她的布局发展。难道师萝衣真的不爱卫长渊了?
想到这个可能,卞清璇脸色有几分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