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眼前的男子眸光清亮温和,墨发半束,穿着人间教书先生一样的青灰长袍。蒋彦撑着一把油墨纸伞,将师萝衣遮住,伸手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两人肌肤相触,师萝衣感觉到一股冰冷黏腻之感,她忍住不适,问他:“我这是在哪里?”
若她没记错,蒋彦被施以剥皮之刑后,脸上已经留下伤痕,断不可能如此完好。
如今眼前的蒋彦,已经是一只不化蟾了。
“不化蟾”之所以叫不化蟾,是因为它们没有完成执念,或者没有被杀死前,不会轻易化成森冷的蟾蜍模样。
它们保留着生前的记忆,甚至能运用身前的功法,就像常人那般生活着。直到他们不愿再伪装。
人形的不化蟾,远远比本体好应对。师萝衣深知这个道理,因此不急着逼他显出原形。
前世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并非蒋彦,而是卫长渊。当时师萝衣不明所以,真以为是对自己关怀备至的长渊师兄,险些真的与他成了亲。
后来“卫长渊”打斗中变成不化蟾,也从未用过蒋彦的脸。师萝衣心里有个猜测,兴许前世的“卫长渊”,也是眼前这个蒋彦所化。
她记得蒋彦好像是不化蟾的“首领”。
蒋彦听她问这是哪里,笑了笑:“还在生我的气吗,晌午我不过和珠儿多说了两句话,你就气得跑了出去。小醋包,你自己不会绣嫁衣,我才托珠儿为你绣。她今日只是送嫁衣来,跟我回去吧,我们去试试嫁衣,嗯?”
师萝衣越看蒋彦,越垂头丧气,或许那个说自己会带来厄运的传言是真的,她就这般倒霉。
那么多不化蟾,偏偏她就遇上了最强的一个,前世变成长渊师兄来骗她,今生用自己的脸也不放过她。
要杀了不化蟾,必须找到他的死穴,一刀斩下他的头颅,否则其余伤害只能不痛不痒,他轻而易举就能恢复。师萝衣知道蒋彦的头颅藏在宅子里,虽然危险,但她这边危险,涵菽那边就安全了,她只好跟着蒋彦走。
“今晚要成亲?”
“当然。”他笑着说,“我可不允许你反悔。”
“……”师萝衣木着小脸,行吧,绕来绕去,还是得过这一关。如果接下来的发展没错,便是要她去试嫁衣,然后洞房之前,蒋彦无意间触到她的脉搏,发现她并非处子之身,开始发疯……
已经经历第二轮,她对这种事就比较有经验,早点走完流程,早点去救涵菽长老。
尽管师萝衣始终没有想通,为何变成不化蟾后,蒋彦最后的执念是要和自己成亲,按照他的脑回路,不应该杀了她才对吗?
又一想,蒋彦或许是想恶心死她、吓死她、折磨死她,那就合理了。
多大的仇啊,他如此歹毒!
眼前强光之后,卞翎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杏林。
被龙脉养着的不化蟾,成长迅速。连造出的蜃境也如此逼真,仿佛在嘲笑他曾经的痴傻天真。
他低头看自己,隐约能感觉到衣衫下,掩盖的鲜血与碎骨。
与三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连衣衫上松纹都相差无几。他养好伤,刚能下地走路,便去明幽山找她。
卞翎玉换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衫,掩盖好自己的破碎身体。他当时一无所有,连生命与力量之源都已失去。但他那个时候许多东西都不懂,人会因为无知而无畏。
他在师萝衣练刀的杏林待了整整七日。他的身体连凡人都不如,能偷偷去明幽山还是托了卞清璇的福。
他深知今后恐怕再难有这样的机会,怕错过了她,他就一步都不曾离开。久到衣衫变脏,骨刺从袖中不听话地生出,等到模样丑陋,骨头发疼,成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卞翎玉终于见到了她,他还不知自己这样会让人觉得丑恶,想上前与他说话。
少女拎着裙摆,飞奔向另一个少年。
她姿容艳丽,像一朵轻飘飘落下的花,落在卫长渊的怀中。
“长渊师兄。”她声如脆铃,抱怨道,“我等了你好久!”
少年无奈的叹了口气,把她拉到一旁,温声问她近来的功课。他语气略微严厉,训她贪玩不够努力,然而隔着许多杏树之后,卞翎玉轻而易举便听出卫长渊话中的关怀与爱意。
那个贵胄少年,一板一眼、却又认真地规划着小未婚妻的未来。纵然师萝衣的父亲沉眠,生死不知,不再高贵,他仍旧惦念着他们道侣大典。
他们坐在一起,吃卫长渊从人间为她带来的小点心,说着两小无猜才会谈论的天真话语。
卞翎玉冷冷看了一会儿,半晌,他蜷缩在一棵树下,发疼的骨头和茫然的心脏,哪个令他更难受,他已然分不清。
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但七日七夜的等待,令他刚好的身子彻底垮掉,他发现自己站起来都很困难,脸上发疼,他抬起手,果然触到了坚硬的鳞片。
临近傍晚,天边下起了小雨。卫长渊回去师门复命,师萝衣练了一会儿刀,发现了躲在树下的他。
她轻轻“咦”了一声,血色长刀指向他,掷地有声:“不夜山怎会有怪物?”
卞翎玉咬牙,往后退了退,低下头,掩盖自己的脸。
他病骨支离,银白骨刺无力生出,弄破了他的衣衫,丑陋而惶然地无处摆放。体面的衣衫早已变得肮脏不堪,再也看不出七日前的模样。
那柄血红的长刀,因为他的躲避,生生划破了他的肩膀,香甜的血腥气在空中蔓延。
少女嗅了嗅,困惑地收起刀,声音也低下来:“不是妖气,你不是妖物呀?”
见他始终低着头不说话,身体微微发颤。她蹲下,以为他是初化形的精怪,面上露出愧疚,温和地哄:“难道你是杏林中生出的精怪,就像茴香一样?真对不起,我误伤了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先给你治伤,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卞翎玉闭了闭眼,哑声道:“别过来,走开。”
最后一丝尊严促使着他将骨刺竖起,强硬地驱离她。
待师萝衣终于走远,他撑着身子,手指几乎死死陷入了泥地中。
雨越下越大,卞清璇撑伞找到了他。
少女低低一笑,温柔地道:“哥哥,狼狈成这样了呀。怎么样,对她说出你的心意了吗。哎呀,我忘了告诉哥哥,小孔雀有心上人了哦,你方才在这里,可否看够?很嫉妒吧,哦,你大抵还不懂嫉妒是什么,就是方才你觉得痛苦的滋味。”
她低低蛊惑:“反正你今生注定得不到,要么,狠下心肠来杀了她罢?嗯?否则你这一生,都会沉浸在那种滋味里。”
而今,卞翎玉清醒冷漠地看着事情重演。
杏林、快要变成“怪物”的自己。若没有猜错,很快,杏林深处便会出现一个少女。
这一次,不会再有卫长渊,师萝衣注定会走向他。不化蟾繁育后代,最温柔蛊惑的方式,便是化成心上人的模样,在其体内产卵,把那人变成另一只不化蟾。
若无心上人、或者被看破,才会露出他们本来的狰狞面目。
果然,没过多久,少女拎着裙摆走向了他。
她抬头,微笑着看着他:“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骨刺绞下“她”的头颅,卞翎玉冷笑了一声,袖中骨刺飞出。
还当他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卞翎玉?他清醒得很,知道她此生不会来,永远也不会。
地上显出一只死不瞑目的狰狞蟾蜍。
卞翎玉踩着它的皮囊过去,厌恨这东西能窥视自己的过去。想想师萝衣此时与她的长渊师兄在做什么,他心里更是恼怒厌烦。
第15章
藏匿
师萝衣在准备成亲。
外面的世界是冬日,清水村里却是夏日炎炎。黄昏时,她跟着蒋彦来到他在清水村的宅子。
大宅红墙青瓦,上书匾额“蒋府”,里面张灯结彩,四处都挂上了红灯笼,一看便知要办喜事。
清水村这样的小地方,万不可能有员外府邸一样的宅子。师萝衣抱着那朵荷花,当作什么都没觉察般,收回目光。
上辈子清水村也处处违和,偏偏她那时身处其中,半点儿也没觉得古怪。或许这就是不化蟾的另一种能力,在它构建的世界里,它就如至高无上的神主,慢慢吞噬人的身心,诞下后代来。
这一世师萝衣灵台清明,跟着蒋彦进宅子。
几个婆子连忙迎上来:“唉哟,郎君总算把姑娘带回来了,赶紧换衣裳吧,一会儿还要拜堂呢,误了吉时可不好。”
蒋彦扬了扬唇:“去吧。”
师萝衣看他一眼,跟着婆子们走了。
宅子里景色不错,假山林立,还有一处清澈的池塘。师萝衣不动声色地嗅了嗅,闻到一股淤泥般的恶臭。
她的视线又落在引路的几个婆子身上,她们已经年近四五十,体态丰腴,肚子看起来比寻常人要大。
师萝衣想到里面全是不化蟾的卵,有些反胃。
路过一处假山后,师萝衣看见了一个熟人。她停下脚步,喊他道:“薛安?”
薛安正压着一个人,衣衫不整,听见有人叫自己,这才停下了动作。
师萝衣不顾婆子们的阻拦,走到假山后,看见了薛安与衣衫不整的卞清璇。
薛安见她毫不避讳地走过来,手忙脚乱地穿衣裳,还不忘挡住他怀里可怜兮兮的卞清璇:“师萝衣?”
他有些尴尬,却仍旧保持着他大少爷的恼怒:“看什么看,滚开。”
师萝衣没理他,打量他怀中的卞清璇。
卞清璇媚眼如丝,双颊晕红,见她盯着自己,有些羞恼,咬唇道:“萝衣师姐,今日不是你大喜日子吗,你怎么来了这里?”
师萝衣没猜错的话,眼前的薛安是真的,而卞清璇是假的。
她但凡不傻,便知道卞清璇看不上薛安,更别谈愿意与薛安在假山后厮混。薛安这是做什么美梦呢!
进入清水村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成了不化蟾的目标。
师萝衣记得,上一辈子她见到薛安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不化蟾,没能走出清水村。
这辈子……
兴许是她的配合,蒋彦没花多少功夫就把她带来了这里,薛安理当还没来得及与不化蟾成事。
师萝衣抬起手,狠狠拍了拍薛安的肩膀,鄙夷道:“薛师兄,你若真喜欢小师妹,回去提了亲再做这样的事。”
薛安羞恼到面红耳赤,挥开她的手。
师萝衣已经把法印打入了薛安的身体,能不能把持住,清醒地记起来这是在清水村,就看他自己了。
几个婆子在一旁催促:“姑娘,快些吧,郎君还在等着你呢。”
师萝衣点头,跟着她们离开了。
薛安么,就自求多福吧。进入清水村前她已经警告过所有人,不要轻信任何人。他竟然还色胆包天到意淫卞清璇,真变成了不化蟾也属活该。
师萝衣虽讨厌他,却明白自己是来除掉不化蟾的,而非让这世间又多出无数只不化蟾。能救一个是一个。
现在她自顾不暇,要去对付最厉害的那个不化蟾了。
换好了衣裳,婆子们为她梳妆,师萝衣知道她们都是低等的新生不化蟾,和蒋彦那种完全不一样。便向她们套话:“薛安怎么会在这里?”
“薛郎君是姑娘的师兄,自然是参加姑娘与我们郎君的婚宴。”
“其他人呢,我的其他同门也来了吗?”
几个婆子对视一眼,含糊不清道:“奴家只负责给姑娘梳妆,其他的事情,姑娘想知道,可以亲自问郎师萝衣心里沉了沉,也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
不化蟾往往是分开制造蜃境,若他们真受不住引诱,被不化蟾在体内产卵就糟了。
“姑娘本就是天人之姿,这样一打扮,我们几个都看呆了去,郎君可真有福气。”
师萝衣笑了笑,接过盖头来自己盖上。
赶紧,赶紧吧。薛安这么快就落入了陷阱,其他人的情况还不知道如何。
她很担心涵菽长老,涵菽长老认出那些不化蟾了吗,还会不会出事?
还有卞翎玉,他一个凡人,哪怕抵抗得了诱惑,万一……被强来呢?
刀修少女非常忧心,他连她都没法反抗,遇见胡来的不化蟾可怎么办。
其他同门也有许多死在清水村的,但他们往往是因为打不过蒋彦,被蒋彦杀了,强行当做母体孕育不化蟾。
不论如何,她想要所有人活下来,首先要解决蒋彦。
天色暗下来,师萝衣被搀扶到大堂。
盖头盖住了她的视线,为了安抚蒋彦,她一直都很配合,打算等待合适的时机,一举斩下蒋彦的头颅。
师萝衣看见许多双村民的鞋,还有一些从衣衫下摆来看,俨然是穿云宗之前和蒋彦一起进入清水村的弟子。
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变成了不化蟾。
此刻,所有人幽幽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空气安静得诡异。
“……”师萝衣想到自己身处不化蟾的老巢,四周都是冰冷黏腻的蟾蜍,纵然做过魔修,她也没见过这场面,直接捣妖怪老巢,她头皮发麻。
但愿有清醒过来的同门,尽快找到她,助她一臂之力。
蒋彦一身新郎喜服走进来,便看见数百人幽幽的目光,垂涎三尺地盯着他的新娘。
他的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其余人连忙回过神,不敢再觊觎师萝衣,纷纷恭贺他成亲。
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蒋彦上前,握住她的手:“来,我们拜堂。”
村长在上首,笑眯眯为他们主婚:“一拜天地。”
师萝衣没弯腰,蒋彦也没弯,他沉默了一瞬,面上阴冷地看向“村长”,仍用他温柔的嗓音笑道:“我蒋彦生来不受天地庇佑,无父亦无母。前两步都省了吧,我不拜天地,也不敬父母,只拜吾妻。”
盖头下的师萝衣偏头看了看他。
两辈子,她都没能明白,蒋彦的躯体下,到底彻底成了不化蟾,还是……他此时没被吞噬干净,也还算是蒋彦呢?
暗夜下,蒋府的池塘中,许多黑影密密麻麻从水中爬出来。
成千上万只褪了皮的蟾蜍,见了月光便疯长,它们长出锋利的爪子和牙齿,皮肤慢慢变成如岩石一样、无坚不摧的灰白色。从拳头大小,顷刻便长到成犬大小。
而白日里,为师萝衣引路的妇人,甚至还有些男人,下半身都变成了蟾蜍,泡在水中产卵。
假山后,薛安冷汗涔涔,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全、全是蟾蜍!
看见它们在月光下一面交配,一面产卵,想到自己白日的遭遇,薛安捂住唇,险些吐了出来。
他本来要与“卞清璇”共赴云雨,幸好被师萝衣打断。后来“卞清璇”还要往他怀里靠,他总算记起自小受到的教导与礼节,告诉小师妹,待他上门提了亲,他们结为道侣再做这样的事。
“小师妹”幽幽看着他,后来又看一眼前厅,不知顾及什么,只撇了撇嘴,离开了。
她嘀咕着:“要不是主上今夜大婚……”
薛安捂着自己的胃,小心藏好身形,一想到自己险些酿成大错,白日若真与那怪物成了事,晚上下身变成蟾蜍产卵的就成自己了。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男子体内竟然也可产卵?还会幻化之术。
他动也不敢动,一想到若这些东西,全部都能长大“化成人”,那外面会变成什么样,他就打了个激灵。
月光下的蟾蜍越来越多,不知为何,薛安想起了师萝衣的处境。
他咬了咬牙,被困在这里,心里难免有些焦急。
他平日虽然因为卞清璇,极其讨厌师萝衣,可就像师萝衣临危会帮他一样,他们到底是同门,是从小到大受了教导要“惩恶扬善”长大的孩子。他薛安再坏,也不会盼着师萝衣出事的。
师萝衣不会也被怪物骗了吧?他有心想要去提醒,然而被蟾蜍包围,别说去提醒,他动一下,恐怕就能被这么多恶心的玩意活埋撕碎。他能杀一只两只,能杀千只万只吗?
其他人呢,去哪里了,谁去救一下师萝衣那个笨蛋啊?
也不知道天道是否听见了他的心声,月光下,走过来一个人。
少年身形颀长,步子虚弱,手腕上滴着血。他所过之处,初生的蟾蜍如老鼠见了猫,潮水一般分开,给他开路,又惊惶地躲回池塘中。
那人缓缓走到了自己身前。
薛安一开始没看清他是谁,心中一喜,以为卫长渊找来了。待看清来人是面色苍白的卞翎玉,他心中沉了沉,十分绝望。
怎么是这个没用的凡人!
然而没用的凡人都敢从万军从中过,他却只敢龟缩在此,这令他脸上一阵发烧,他连忙从假山后走出来。
“卞翎玉。”薛安叫住他,“你见到其他人了吗?赶紧让人去救师萝衣,她在前厅和那个怪物拜堂!”
卞翎玉看向他。
不知是不是薛安的错觉,月光下,面前这个人,明明已经虚弱得不像话,然而他的一双眸子,却仿佛隐约可见冷冷的银色,他哑声问:“她在哪里?”
他的衣摆上沾了许多黏腻的腥液,看上去像是那些妖物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