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只要是想起俞袅师姐对穆轻衣的劝慰,就觉得揪心。俞袅师姐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是穆轻衣也一个字都没说。他人道花团锦簇,只有穆轻衣自己烈火烹油。谁能了解个中滋味?没有谁。
任凭谁都不能将那几十道威严的劫雷收回,告诉穆轻衣只要她不愿意做,她就不会是这个金丹!
他们能吗?
若说保持原状,他们这一行人或许可以自欺欺人一段时间。可是如今种种,早已不是穆轻衣一人道心之祸。不是她一个人的道的祸。
是他们的祸。
如果是穆轻衣一人之祸,为什么穆轻衣和祝衍仙尊心照不宣数年,只是今朝,就一夕被打破。
为什么萧起无声无息活在这个世上,只是被他们发现就死了。
是他们错了。
更是这个世道错了。
所以不管他们怎么走,都是错的。为今之计只有错得少一点罢了。
但裘刀仍然嗓音喑哑:“可明明我们白日才说,会改变这一切,明明我们之前才口口声声说,一切都可以回去!万象门还是以前的万象门!
“不会再有以前的万象门了!”
所有人都愣在那。
柳叁远有私心,所以他吼了回去。可他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样,理解穆轻衣的想法。理解她手起刀落的果决。
也许谁牺牲根本就是不可控的。致命的是也许她控制得越早,牺牲的人就越少。
她是想清楚了这一切才接收寒烬的灵力,拿下杀死萧起的功德。若说罪过,她才是最不希望一切继续的不是吗?
柳叁远还在咬牙劝:“只要我们尽力挽回,她未必会丧失所有情绪,修成无情道。至少那时其他人还活着,万象门还在!”
裘刀没想到柳叁远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师兄尸骨未寒,寒烬粉身碎骨,他转头就能忘了。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你拿活着的人和死人去比,永远是死人更有价值。
暗处的穆轻衣若有所思,受到了启迪。
万起声音断续,听起来像是声音彻底嘶哑了:“如果是这样,你就不该反对穆轻衣和仙尊断绝师徒关系,不是吗?这对仙尊也该有好处,你不该反对才对!”
他扯着嘴角,像是看穿柳叁远虚伪的面具。可是又不能真的怪他。
柳叁远只是不想师姐俞袅死,可他们又何曾想!
然而支持穆轻衣,就意味着让她丧失人性,让别的人再如此这样牺牲,成全无情道。
万起踉跄几步撑住石桌。
太难了。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穆轻衣知道他们深思熟虑之后是这个结果,是会觉得讽刺,还是觉得理所应当。
宗门要牺牲她。他们也要牺牲她。说到底还是穆轻衣毫无选择。
柳叁远闭眼。
我为什么不让仙尊和穆轻衣断绝师徒关系?
柳叁远只是代入了自己,哑声:“如果仙尊真的有别的想法,就该是数年来想方设法都了结师徒,可他没有,反而细心掩藏。”
“仙尊从来没有想过和她结为道侣,或是有别的可能。仙尊唯一所想是保留这段师徒关系,哪怕淡薄。他们终有一丝联系。”
那已经是祝衍摒弃心魔后的唯一私心。他不想毁了这点唯一!
万起脸色苍白地仰起头:“如果不断绝师徒关系,全修仙界都会怀疑,万象门藏污纳垢,纵容师徒私情!”
柳叁远扭头:“那就让仙尊脱离万象门!”
他说完就紧捏着符纸,他以为自己不会说出来,可是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他说完就苦笑,看着他们的神色都煞白一片。
他就知道他猜对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没有人,没有人愿意让任何一方牺牲。
那就让他来做这个坏人。
柳叁远:“仙盟一直盯着我们宗门,无非是万象门只是一个小宗,却有一个出窍期长老坐阵,他们盯着的不是万象门,是仙尊......”
“你疯了。”
柳叁远还想继续说,裘刀已经厉声喊:“你疯了!”
柳叁远只是执拗地看着他。
裘刀声音发颤:“你明知道这个关头脱离宗门,仙盟即使不会再管我们宗门,也会着重关注仙尊,仙尊即使脱离了宗门也不得自由,他求什么?”
“你说他求什么?”
柳叁远反而激动起来,揪住裘刀衣领:“你说师兄为什么自愿赴死!为什么寒烬宁死也要死在玉雪峰!为什么萧起也回来。”
他声嘶力竭:“难道不就是因为舍不得宗门吗?难道不就是因为,他们觉得她能办到,觉得她既然是无情道,就心硬如铁。觉得她既然随心所欲,就不会被感情所绊。”
“裘刀,你不是都看到了吗?她不想这么做。如果离开宗门能让她得到喘息,为什么不能让仙尊这么做?!”
裘刀眼眶发红,抓着他的手:“穆轻衣无法控制,就让仙尊主动舍弃?你——”
“少自以为是了!”
柳叁远怒吼,他们没法断定他是因为心绪波动走火入魔还是这些天来早就想这样说了。
“你以为你可以改变他们的想法,可以拯救所有人,可是穆轻衣才是他们世界的核心,如果她有办法,为什么不说!如果她有办法,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如果她有办法,为什么他们从来都没有问过。”
柳叁远真的不能接受俞袅去死。如果所有穆轻衣身边的人都难逃宿命,他想让俞袅师姐也有朝一日可以像祝衍一样逃开。
可裘刀却妄想保全所有人。
所有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可就是想这样希望。
“你总觉得只有你想找一个万全之法。可你不是看到了吗?他们的份量那么重,她压抑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压制住。你为什么觉得你能压制住呢。”
“让仙尊继续留下,你敢保证仙盟不会彻查,万象门不会一朝被颠覆,她做的那些牺牲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吗?”
柳叁远抓着他的衣领,声音一直在发颤:“你根本就不明白。”
不是只有你不想让他们死。如果此事真的有选择,穆轻衣是最不想让他们死的那个。
他说完,就松开,灵符飘落在地,他也浑浑噩噩没有去捡,而是预备离开。
裘刀声音却喑哑:“我没有想过?你凭什么说我没有想过?难道一开始我没有劝寒烬不要陷入进去,我没有劝萧起说出实情吗!”
“可是师兄寒烬为什么没有逃走!为什么萧起仙尊没有离开!!”
裘刀死死咬牙,把话说下去:
“还不是因为,他们也觉得凭什么她身边的人就要死!凭什么她修了无情杀道,其他人就得逃!”
裘刀微微吸气,眼眶酸涩:“穆轻衣一开始就没有亲近任何人,未必不是为了防止有一天,她还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来不及保证,其他人已经弃她如敝履。师兄他们未必不知道离开穆轻衣他或许就不用死。”
裘刀也忍不住了,眼眶猩红:“可是师兄和寒烬不走,就是为了让穆轻衣知道,有人愿意为她去死,也不和她相忘。”
寂静院落里没有任何声音,裘刀胸膛起伏,弯腰去捡起符纸,听到柳叁远声音嘶哑地说:“可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转头:“萧起死了,仙尊现在也还存着对穆轻衣的在意,所以好似他没死一般。”
柳叁远嘲讽地笑了:“可是你看他能和你说一句话吗?他能开口告诉穆轻衣,其实他什么目的都没有。其实他只是想跟着她,想靠近她的人少一点,让她伤心的人就少一点。”
“裘刀,你太理想了。穆轻衣都不能拯救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你却妄想所有人都不受到伤害,这是不可能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已经金丹了。”
柳叁远声音凄然:“能让她证道的人还有多少呢?你想这样坚持,是想让她最后也只有自己是吗?我告诉你,若是谁让我证道,我不害怕。我只害怕我死了,这个世界上理解她的人都死了,最后万象门还是万象门,她已经不是穆轻衣了。”
没有人记得她是谁。
柳叁远推开院门走了,裘刀捏着符纸抬起头,想看有多少人赞同他,可是却看到他们都是惨白的脸。
没有人断言。究竟是就这样找解决办法,还是干脆牺牲一方比较好。
也没有人断言,他们代替谁做了这个决定事情就会这样发展,他们也能承担事情这样发展的责任。
所谓左右为难,他们现在才体会到。原来穆轻衣一直做着这么艰难的决定。
裘刀最后还是哑声:“我们再怎么争执,最后如何决定还是要他们自己来做。他说的没错,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弯月高高地挂在天穹,这一刻他们感觉大道是如此遥远,照不到每一个人。
穆轻衣本来前半段还在听他们吵,听到后面情绪用词太多了,她是多核处理器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只能勉强理解到,柳叁远坚持让祝衍牺牲离开宗门,裘刀不愿意做这个坏人,也不愿意让祝衍这么做。
最后他们得出了一个谁都改变不了的结论,就不说话了。
穆轻衣:“......”
我就知道,相信他们果然还是不可靠啊!
穆轻衣开始自己琢磨,但是祝衍马甲那边被柳叁远造访了,她又顿住。
其实裘刀他们说一切都是所有人推动造成的她还是有点心虚的,说白了她殉马甲殉多了,从第一次还有不忍,现在已经逐渐上手了。
所以仙盟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杀马甲转移一下注意力,都没想到还可以让仙尊马甲离开转移注意力。
仙盟也的确是关注高修为修士更多。
但她的仙尊马甲可以是可以转移注意力,但修为是个假的啊,就算离开宗门,也掩盖不了多久.....
穆轻衣心烦意乱。
祝衍已经见到了柳叁远。她以为柳叁远是来劝祝衍离开宗门的,万万没想到柳叁远是来问,他之前是如何保住寒烬性命的。
虽然裘刀说寒烬没有年过二十而亡是因为穆轻衣承担了寒疾,可是他还是觉得药人如此之多,能够延长性命至二十,仙尊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但柳叁远看着面前的祝衍,突然有些哑然了。
不知道为什么,穆轻衣那么怕冷,他的洞府却常年冰雪,生人勿近。
这位仙尊也一直显得极为冷清淡漠。
然而他心中还是愿为穆轻衣挽发,愿为她承担无情杀道的无情,柳叁远心里一时复杂极了。
祝衍:“并无什么特别之法。”他还是回避了这个问题,但柳叁远忽然哑声:“仙尊,若是您,万象门保持原状,您会觉得好吗?”
他是在问他,觉得现在的万象门好吗。穆轻衣牺牲了那么多师兄牺牲了那么多,到现在是他们所希望的吗?
这个宗门还是被仙盟被修仙界裹挟,违背了他们的初衷吗?
但祝衍只是停顿片刻,然后说:“好坏与否,我也无法评判。但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确切答案。我可以告诉你,若是有朝一日需我在穆轻衣和我之间做选择。”
他顿了顿。
但还是说:“我宁愿是我。”
这句话其实已经是答案了。
柳叁远会对裘刀那么说,就是知道祝衍会先一步做决断不让穆轻衣为难,可是真正听到还是觉得很难过。
“脱离宗门,您会变成其他宗门都想招揽的散修,也会因为没有宗门依托,被其他修士针对。”
这对出窍期修士都不算什么。但最重要的是。
“离开宗门,过往种种,一并勾销。”
祝衍看上去并没有留恋,可是他洞府内的冰雪下慢了一些,祝衍说:“我开始修行时,人修之间,并无如此大的分别,即使是修士,也可在凡间成家,眷恋红尘。”
这些都是穆轻衣之前查到的,她很遗憾自己没能在那个时候穿来,现在修仙界规矩越来越多了,有时候连她自己的马甲都不是自由的。
所以穆轻衣让他们“死去”的理由也没有全那么粗暴,有的时候她也会想,如果马甲留在这不能做自己,那还不如回来算了。
祝衍看着柳叁远。
这一刻柳叁远才感觉到出窍期长老的广阔深远,他的阅历他的目光,投注得永远比他们清淡也渺远许多。
可是不代表他不懂。
“即使分别,也不会有这么大的不同。我离开宗门,也依然会维护你们。”
“那穆轻衣呢?”柳叁远声音又轻又哑,其实已经仿佛看到师姐的选择。
这些人,性格不同,可是他们的选择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并非畏惧生死,而是如寒烬般怕她一个人。
祝衍想试试不殉马甲能不能让本体晋升,所以他轻轻开口:“她存在,就是我们还存在着。”
穆轻衣的修为果然开始波动,接近了金丹四层。
祝衍垂下眼睫:“我们每个人,都会成为她的一部分。”
柳叁远苦笑。他完全没get到天道想让他理解的这句话的意思,反而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这句。
这部分是穆轻衣记忆的一部分,也是穆轻衣的一部分。
哪怕他知道穆轻衣很快就会忘了。
哪怕他知道无情杀道没有留情的可能。
可是,祝衍还是这般说。
柳叁远依然拱着手,可是他觉得身上千钧重,他感觉到了那种亲手把两个人分开,引导他们各自走上一条不归路的沉重。
这沉重让他喉咙发烫。
可是祝衍却说:“不去干涉他人因果,其实是再精深准确不过的道法。柳叁远,你说的不错,但是此路,是吾自己选的。”
他说是自己选的。
柳叁远的心脏和眼睛都开始颤动。但是祝衍还是不愿意说是他或者穆轻衣干涉了他的因果,要为他的道负责。
他自承其果。
“明日议事堂,我会将此事宣告宗门。”
柳叁远僵硬地走出去,不知道多远,忽然瞧见穆轻衣。她披着大氅,举着伞,在风雪中好似茕茕孑立,孤身独行,看见他,只是停住,没有出声。
其实穆轻衣只是想去找一找祝衍马甲。但她沉默着。打算后发制人。
柳叁远也看出她想去祝衍洞府,忽然像是被什么击中,踉跄一下跌在雪里来。
然后穆轻衣快步走过来。
柳叁远张嘴。
他不想说。可是他忽然感觉到游子期洛衡所说的那样,大脑被一片空白侵入,夺占他的思绪,然后让他脱口而出的感觉。
他浑身发抖,手指也发冷,依然听到一个声音,是他自己的,用他完全无法掌控的表情和语调哀求:“求求你。放过师姐。”
穆轻衣本来想扶他,听到这句话,身形顿了一下,手还抓着柳叁远的手臂。
天道的控制转瞬即逝,柳叁远回过神来:“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少宗主,穆轻衣......我......”
穆轻衣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然后把他拉起来。
伞举高,罩在柳叁远头顶,他只感觉风雪一样侵入他的脊背。他心里寒凉,一瞬间感觉到道的可怕。
他明明是想安慰穆轻衣,明明是想保住她,可是道却让他说出这样的话,让穆轻衣仿佛孤立无援。
穆轻衣知道天道是想这样尖酸刻薄地讽刺她,报复她一下,但是她心里反而轻松了。她也没有刻意做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
“我知道。”
“让他们去死就是让我去死,我不会的。”
然后就移开伞,走开了。只有柳叁远留在那里,脑海中回荡着穆轻衣和祝衍仙尊几乎一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