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朱颜刚想发作,听到这样的话瞬间便软了,垂下了头去,喃喃道:“这也不怪你呀……谁让你是空桑的皇太子。你没得选。”“不,我有得选。”时影的语气却忽然肃然,“事在人为,世上从来没有真的无可选择的事。”
“啊?”朱颜愣了一下,“历代的空桑皇帝,都、都要娶白之一族的当皇后的啊……你难道能破例?”
“不能。”时影摇了摇头。
朱颜心里刚刚亮起来的那一点火苗“唰”地熄灭了,再度垂下了头去,嘀咕:“我就知道不能……你当了帝君却不娶白王的女儿,他还不得造反?”
时影摇了摇头,一字一顿:“谁说我一定要当空桑皇帝?”
她渐渐明白了:“难道你不当帝君了?”
“不当。”时影淡淡回答,斩钉截铁。
“你……你怎么可以不当!”朱颜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失声叫了起来,“时雨已经死了……空桑的帝王之血已经快断绝了!你要是不当皇帝,还有谁来当?”
“自然还有人来当。”时影却不以为然。
“谁?”她睁大了眼睛。
时影停顿了一下,开了口:“永隆。”
“永隆?”朱颜想了半天,愕然,“从来没听过皇室和六部里有这么一个人啊……他是谁?”
“你自然不曾听说过。”时影看向她茫然的脸,嘴角微微上扬,低声,“因为,这个人还没有降生到世间呢。”
朱颜听得满头雾水:“你说什么?他还没生下来?”
“怎么可能……”朱颜讷讷,只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不可能?”时影看着她睁大眼睛茫然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他的母亲,你其实也认识。”
“啊!”朱颜一震,忽然间明白过来,一下子跳了起来。
她跳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一下子撞到了时影的肩膀。然而她来不及道歉,只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大喊:“天啦,你……你说的是雪莺?她好像是快要生了,是不是?她的孩子叫永隆?”
“嘘,别乱嚷。”时影低声,按住了她,“此事极度机密,除了白王谁都不知道。”
“这……这……”朱颜团团乱转,眼睛瞪得有铜铃大,飞快地把这些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还是觉得有些混乱,“天啦……雪莺她的确是怀了时雨的遗腹子!我居然没想起来这回事!”
她抬起头瞪着时影:“你……你难道打算让那个孩子当空桑皇帝?”
“是。”时影点了点头。
朱颜想了一想,并无觉得有任何理由可以反驳,只能讷讷道:“让雪莺的孩子当皇帝?六王……他们……都同意吗?”
“如今大司命已死,大神官空缺,空桑有权力认定帝王之血传承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所以只要我认可就行。”时影眉梢微微一扬,沉声,“何况时雨本来就是皇太子,雪莺也是白王嫡女,他们的孩子血统纯正,继承皇位有何不可?”
朱颜听他说得如此胸有成竹,不由得有些意外:“你……你一早都想好了?白王呢?他也同意?”
“那你呢?”朱颜睁大了眼睛,“你……你怎么办?”
他说得平静淡然,井井有条,仿佛在说话之间放弃的不是空桑的王位,而只是一件可以随手弃取的东西,无所挂碍,无谓得失。
朱颜听得呆了,过了半晌,才道:“你……你不当皇帝,难道是因为……”
时影简短地回答:“不想让你受委屈。”
她简直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甜蜜的话,脑子轰然一响,只觉得血往上涌,心里剧烈地震荡,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时影看到她脸上怪异的表情,想说一点什么来安慰她,然而朱颜在那里怔了半天,忽然间就拉着他的袖子,大哭了起来:“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你是不是就能当空桑帝君了?”
她哭得那么伤心,似乎是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
“好了,好了,别哭。”他轻声地哄着她,替她擦去了脸上滚落下来的泪水,“我又不是那种喜欢当皇帝的人。你和我在一起那么久,难道不知道吗?”
朱颜心里又是内疚又是感动,哭得根本停不下来:“都是我不好……呜呜呜都是我……”
“别哭了!”时影蹙眉低叱,然而朱颜还是无法停止地哽咽。
忽然间,声音停住了。
时影忽然弯下身,吻住了她的嘴唇。朱颜的身子一震,连抽泣都噎在了咽喉里,怔怔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明亮的眼眸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犹如夏日栀子花瓣上的露珠,令他忍不住深吻。
忽然间,两个人都有些恍惚,同时想起了和现在相似的刹那。
那种苦涩,一直烙印般留在记忆里,哪怕从生到死走了一回也不曾忘记。而现在,终于可以有新的甜味,可以完全覆盖过那种苦涩。
原来,人生虽然漫长,可是一生的悲喜似乎都浓缩在了这短短的一个春夏秋冬里。转眼间,已经是千帆过尽,幸亏身畔还是伊人。
时影捧起她的脸,凝望着她。朱颜终于不哭了,脸色绯红地看着他,眼神晶莹透亮,如同一只依偎在人身边的小鹿。玉骨已经在那生死一战里碎裂了,她的一头秀发披拂下来,厚而柔顺,如同最好的绸缎,令他的手指流连。
她抬起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忽地笑了起来。
“不当就不当吧!”朱颜用力点了点头,吐了吐舌头,“雪莺的孩子当皇帝,我也挺开心。她吃了那么多苦,终于可以熬出头了。”
“不用担心别人。”时影轻抚着怀里少女的发丝,凝望着伽蓝白塔顶上的天空,轻声道,“阿颜,没有什么比我们一起度过一生更重要。”
“有!”朱颜却忽然抬起头,反驳。
时影不由得微微怔了一下,蹙眉看着顽皮的少女,只听她嘟囔:“这一生太短了。我们下一生下一世,不,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生生世世?”时影一怔,轻声喃喃。
说到最后,她自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然而他看着少女如花的笑靥、坚定热烈的眼神,却一时间微微失神。
轮回永在,聚散无情,有谁又能说生生世世?
在当年,他们只怕也曾经许下过生生世世的诺言吧?
皇天和后土还留在世间,一切却恍然消散在历史的烟尘里,唯留史记上短短的几行字,真假莫辨,以供后世传说。
而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当命运轮盘转动,沧海桑田变迁,当朱颜凋落、红粉成灰,当新的群星闪耀天宇,新的时代风起云涌,这个世上,还会有多少人记得他们两人呢?
或者,记得与不记得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生此世、此时此地,他们曾经来过、活过、战过、相爱过,生死与共,同心同意,并肩守住了他们想要守住的东西。
“是,生生世世。”
【全文完】
【完稿于2017.4.20】
(本章完)?
第52章
外:海皇之殇
【提示:下面的内容涉及剧透,尚未看过《镜》系列的读者请慎入。】
空桑梦华王朝玄胤二十一年,北冕帝驾崩。
在北冕帝驾崩后,嫡长子时影并没有顺理成章登上王位,而是暂时以皇太子的身份摄政,一方面安抚和平定了北方的内乱,一方面调解诸王之间的利益纷争,用了半年的时间,将北冕帝遗留下来的问题逐一解决。
六合为之震动,世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那是因为白王操纵政局的结果;有人说,那是因为皇太子杀了自己的胞弟,心怀内疚,因而做出了补偿;也有人说,那是皇太子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了赤之一族的郡主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王位……
空桑的历史终于翻过了又一夜,平稳无声。
那一夜,苏摩离开了叶城,泅渡游过了整个镜湖,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远离所有人,不管是空桑人,还是自己的族人。
“怎么还跑回来了?赶都赶不走,真贱。”
“呵……我是独女,哪来的弟弟?”
那样的话语,如同利刃一刀刀地插进心底,比剜眼之痛更甚。
不,不要去想了……这个赤之一族的小郡主,说到底,其实和所有的空桑人都一模一样!都是一样地看不起鲛人,都是一样地把他当作卑贱的下等种族,当成世世代代的奴隶!
可笑的是,在最初,他居然还叫过她“姐姐”。
曾经认错过一个人。那种恨,令他刺瞎了自己的眼睛,犹未消解。
盲眼孩子孤独地在水底潜行,咬紧了牙,默默立下了誓言:从今天起,要把这段往事彻底忘记,如同抹去自己的视觉一样,将这个空桑郡主从自己的记忆里彻底抹去!
唯有彻底的遗忘,才能覆盖掉那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如同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此刻永不回头的心情。
在这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苏摩孤身消失在了云荒。
沿着青水而行,朝着最荒无人烟的地方走去,一直走入了东泽的南迦密林深处。孤独的孩子在青木塬深处住了下来,与世隔绝地生活,随身只带着那个诡异的肉胎做的偶人。
在那样枯寂的深山生活里,孩子尝试着让那个偶人动起来,用线穿过了肉胎上所有被金针钉住的关节,把它做成了一个提线傀儡。
那个傀儡有了一个名字,叫作“苏诺”。
盲眼的孩子叫它“弟弟”,跟它在深山密林里一起生活,避开了一切人。
直到七十年后,细数流年,知道外面的世界变迁,知道“那个人”应该已经死去,他才决定重回人世。
对寿命长达千年的鲛人而言,七十年不过是短短的片刻,而对人世而言,重来回首已是三生。
从他离开那时算起,如今云荒已经三度帝位更替。
其子睿泽继位,便是空桑历史上出名的昏君熙乐帝。
熙乐帝继位时不过十四岁,因为无所约束,便将继承自父亲的骄奢淫逸发挥到了极致。在位十六年,从六部征收大量的税赋,兴建宫廷园囿,罗致珠玉美人,从东泽到西荒,整个云荒几乎为之一空。
不过短短几十年,整个云荒便在极度繁华之后堕入了极度的腐朽,内部钩心斗角,外族虎视眈眈,却再也没有清醒的预言者出来警告天下,告诉醉生梦死的空桑人:命运的轮盘即将倾覆,空桑的最后一个王朝即将如同梦华一样凋谢。
一切,终于还是走到了时影预见过的境地。
就在那个时候,盲眼的鲛人终于走出丛林,踏足云荒。
一切都已经是沧海桑田。
归来的鲛人少年甚至没有机会当面问问她:当初为什么背弃了诺言,遗弃了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去西市,置于死地?是不是你们空桑人都是这样对待鲛人,就像是对待猫狗一样?
可是,地底长眠的她已经再也无法回答。
盲眼少年所不知道的是,在他失踪之后,那个赤之一族的郡主终其一生都记挂着他的下落,四处搜寻,却始终未能得到答案。
“那个小兔崽子……如果回来了……也只能去陵墓找我了。”在踏上黄泉之路的时候,朱颜还在轻声低语,有着无法割舍的牵挂,“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也真是有资本任性啊……”
然而,这样的话,盲眼少年再也不可能听到。
当他重新走出密林的时候,得到的消息是空桑已然更迭三代,身为摄政王夫人的朱颜早已长眠地下。
现实的严酷,胜过术法的作用,终于彻底抹去了他心底对于空桑人的最后一丝憧憬和希望。
关于海皇苏摩的记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
那之后,便是天下皆知的信史了。
盲眼少年成了青王斗败白王阴谋中的一个棋子。他听从了青王的安排,引诱了空桑最高贵的少女,又转头在诸王面前出卖了她,令其身败名裂。在空桑皇室的婚典上,皇太子妃白璎披着嫁衣,从伽蓝白塔顶上一跃而下,震惊天下。
那是空桑动荡的开端,从此,战祸绵延百年。
战火开始燃烧时,引发这一切的苏摩却离开了云荒。
百年的浪迹之后,他最终决定归来,为鲛人一族而战。
终其一生,海皇再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在孩童时代的这一段遭遇,而其他的知情者,无论如意,还是后来死去的三位海国长老,也纷纷将这个秘密深埋在了心底,就如一切未曾发生。
那个赤之一族郡主的存在被彻底地抹去了,再无踪影。
没有人知道,在百年过后,成为海皇的苏摩心中是否还残存着那一段记忆;正如没有人知道,那个盲眼少年在伽蓝白塔顶上和空桑太子妃的初次相遇,其实是一种冥冥中的夙缘。
就算那一段时间里的记忆都已经被否定,就算那个影子都已经全部消失,但这种深刻入骨髓的向往,永远无法被抹去。就如有人昔年在孩子的内心种下了一粒种子,无论日后的黑暗多浓厚、多漫长,一旦有一点点的光射入,那颗种子便会萌芽,朝着光明生长,无可遏制。
就如少年傀儡师遇到白璎的那一刹那。
身为鲛人奴隶,他不能接触来自统治阶层的贵族少女;身为海国的领袖,他更不能从内心接受空桑的太子妃。然而,她的微笑,她的语声,她轻抚的指尖,这一切都如同射入黑暗的光一样,如此令他想要靠近,却也如此令他灼痛不安、辗转难眠。
几十年之后,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心却再度被生生撕裂。
是的。七十年前,曾经有一个空桑少女也如此对待过他。
曾经,他也相信这一切。
可是,最后呢?得到的又是什么?
一个人的眼睛,难道还能瞎第二次吗?
终于,他还是推开了那个纯白的少女,也推开了靠近光明的机会。
他的一生所爱,就如流星一样消逝在生命里。
只余下黑暗漫漫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