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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45章

    同生共死

    这个长夜,几乎如同永恒。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有人已经在黎明中去世。

    不一时,有服侍早膳的内侍进来,发现了北冕帝的驾崩,立刻惊慌地退出告知诸人。朱颜藏身于帷幕之后,看到总管带着侍从从外面涌入,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喧闹的后宫。

    她在白塔顶上的神庙里找到了时影。他正独自在神像下合掌祈祷。神庙空旷,有微光从穹顶射落,从大门这边望进去,几乎宛如深不可测的大海,而海的彼端是神魔无声的凝视,令人心生敬畏。

    朱颜隔着飘摇的帷幕,静静地遥望着那一袭白袍,不敢出声打扰。

    隔了多久?十年?

    上一次,在接到母亲死去的消息时,在深谷修行的少年神官也曾在石窟里面壁静坐,却终究无法抑制心魔肆虐,发狂地哭号着,在石壁上留下了满壁的血手印,甚至差点错手杀了她。

    而这一次,在目睹父亲死去时,他已然能够平静。

    那么多年过去了,不仅是她自己,甚至连师父都已经成长了许多……

    朱颜叹了口气,终于轻轻地走过去,在他身侧一起跪了下来,合起掌来,默念往生咒。祝颂声绵长如水。白塔凌云,俯瞰云荒,神魔的眼眸无声深远,凝视着这一对年轻人。

    当一百遍往生咒念完,时影站了起来,却还是不说话,转身往外走。她心里有些不安,不由得追了上去,轻声:“你没事吧?”

    时影虽然没说话,可表情里有一种异样,让朱颜忍不住暗自诧异,然而不等她再次开口,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

    那种眼神,令她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

    “阿颜。”他低声,忽地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忍不住抬起头看他,却在一瞬间惊呆了。

    那是她生平第二次看到他落泪。朱颜颤了一下,心中剧痛,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只是抬起手默默抱紧了他的后背,侧首贴上了他的心口。

    此刻,一句话也不必再说。

    那一瞬间,她忍不住脱口:“别怕。就算你的父王母后都不在了,还有我呢!我……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诺言在神和魔的面前许下,少女的眼眸亮如星辰。

    朱颜不敢说话,只是听凭他拥抱着,抬起手轻抚他的背部。

    时影沉默了许久,心跳渐渐平静,低首凝视着她,眼里闪过了诸多复杂的表情,忽然开口:“我们这就各自回去把婚约取消了吧!”

    “啊?”朱颜吓了一跳,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既然我们决定要在一起,就得把婚约取消。”时影的眼神冷冽,声音平静而有力,“难道到了现在,你还在想着要嫁给白风麟?”

    “当然不!”她没有一秒钟的犹豫,“谁要嫁给那家伙!”

    他凝视着她的表情,蹙眉:“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我……我……”朱颜的嘴唇颤了一下,心里猛然往下一沉。

    “我当然相信!”朱颜颤抖了一下,“可是……不只是这样。”

    “还有什么?”时影看着她,愕然。

    朱颜看着他,眼神哀伤,有一种隐约入骨的恐惧,喃喃:“你……你可以保护所有人,可是,谁又能来保护你呢?”

    “保护我?”他有些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会害死你!”朱颜全身发抖,终于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恐惧,说出了真正的顾虑,“大司命说,我是你命里的灾星,如果继续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害死你的!如果因为我,再一次害死你的话……”

    “什么?”时影吃了一惊,却只是皱了皱眉头,“你不要听他胡说。”

    “不不,大司命不会胡说。”朱颜的声音剧烈地颤抖,带着无尽恐惧,“我会害死你的。我……我已经害死过你一次了!再也不能有第二次了……星魂血誓也只能用一次!要是再出一次事……”

    “胡说!”忽然间,他厉声打断了她。

    “原来是因为这个?阿颜,你竟瞒了我那么多事!”他看着她,语气里不知道是释然还是愤怒,“别听大司命胡说八道。”

    “可他是大司命!”朱颜有些无措,“他……他比你还厉害吧?他说的话,怎么敢不听?我……我怎么敢拿你的命来冒险!”

    听到她这样坚信不疑地说着,时影的眼神越发冷冽,几乎已经带着怒意和杀气:“呵……那个家伙!”

    “是啊!”朱颜颤声,“所以……所以你被我杀了!”

    “不,不是这样的。”时影凝视着她,断然摇头,“我的确因为你而死,可是我又因为你而活了过来!这个事,大司命他预料到了吗?”

    朱颜一下子愣住了,只是怔怔看着他。

    “如果你是因为自己的想法而离开我,我没有办法。但是,如果你只是为了大司命一句预言而放弃,那就太荒谬了!”时影看着她,眼神凌厉,语气也严厉,“我教了你那么多年,不该把你教得那么蠢。”

    “我……我……”他话说得那么重,她本来应该生气的,却莫名地觉得有些欢喜,喃喃,“真的吗?大司命说的话,也未必一定准?”

    “当然。”时影冷然,“我可以肯定,他只是在吓唬你。”

    “是吗?可是万一……”她心里一阵狂喜,却又一阵担心。

    “没有什么万一!”他断然截止了她的话,“你不要被他骗了!”

    朱颜噤声,不敢再说。然而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事,忍不住又眼眶一红,哽咽了起来,断断续续:“不!我还是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因为大司命手里有一道圣旨……”

    “什么圣旨?”他握住了她的肩膀,严厉地催促,“不要哭!从头到尾和我说一遍。”

    她抹着眼泪,终于抛开了一切顾虑,将过去发生的事情对他完完全全地说了一遍:从大司命在神庙里以离开他为条件,传授她星魂血誓开始,讲到大司命拿父母族人性命威胁她,让她在梦华峰上违心和他分离……

    每说及一件,时影的神色便冷一分,渐渐面沉如水,眼神可怕。

    “竟然有这种事?”他喃喃低声,“难怪。”

    是的,对她这样热烈不羁、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来说,除非用至亲至爱之人相胁,不然怎么肯俯首帖耳听从安排?

    可即便是如此,听到他要大婚之前,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跑来了这里。她是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想要螳臂当车,再见他一次吧?

    哪怕那之后便是永远的分离。

    “我不想害死你……也不想害死全族……我、我没有别的办法。”说到后来,朱颜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全身发抖,“是我不好!本来我答应了大司命,就应该好好走开的……居然……居然跑到了这里来!我一定是鬼迷心窍。”

    时影沉默地听着,伸手轻轻擦掉她挂满颊边的泪水,将她拥入了怀里,低声说了一句:“幸亏你鬼迷心窍,跑到紫宸殿来找我。不然,我们这一生,可能也就这样错过了。”

    “嗯?”她愕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时影叹息了一声,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庆幸:“要知道,既然你已经表了态,我是决不会去找你的。幸亏你来找我……阿颜,我真的很感激。你一直很勇敢。”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温柔,听得她心里一震。

    “那是!”朱颜忍不住挺起了胸膛,“不是你让我要对自己有信心吗?只要我愿意,就永远做得到,也永远赶得及!”

    时影没想到她会把自己昔年的教导用在这里,一时无语。

    他默默抬手轻抚她的发梢,眼神却是在不停地变幻,似在思考着什么问题,沉默了片刻,道:“既然父王临死前已经替我取消了婚约,那么,现在你也回去取消你的婚约吧。”

    “啊?我……我怕父王揍我。”朱颜全身一僵,说了实话,声音低了下去,“我上次就逃婚了。他这次好容易又替我选了一门婚事,如果……如果和他说我又要取消婚约,恐怕他……”

    时影皱了皱眉,只道:“那这件事让我来处理。”

    “怎么处理?我父王脾气可大了。”朱颜心里忐忑不安,忽然灵光一现,“哎,如果他发脾气,我就说我们两个已经生米做成熟饭,连娃都有了!估计父王就不会骂我了。”

    时影半晌没有说话,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看着她。

    她看到他的表情,连忙垂下头,嘀咕:“我……我也就是说说而已。”

    时影蹙眉:“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我可没教过你这些。”

    “哪里用得着别人教?”她却不以为耻,脸皮厚得如同城墙,“你看,雪莺一说她怀孕了,立刻连帝君都吓住了,马上下旨意把她的婚约给取消了!这招很管用,父王如果听我这么一说,一定也会吓住的。”

    时影无奈地苦笑了一声:“赤王烈性暴躁,哪里会被吓住?你那么说,多半会挨一顿暴打。”

    时影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担心。”他低声道,“事情会解决的。你先回去吧。”

    “去哪儿?”她怔了一下。

    “回赤王府去。”他道,语气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你一夜未归,一定让父母悬心,回去好好道个歉。”

    “才不会呢!”她却犹自嘴硬,恋恋不舍,“这些年我老是往外跑,他们早就习惯啦!”

    “回去道歉!”时影声音忽然严厉了起来,“趁着你还能道歉!”

    直到这一刻,他的脸上才掠过了一丝哀伤。

    朱颜心里猛然一痛,抓紧他的手臂,将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低头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你先回家。我要去内宫处理一下事务。”时影叹了口气,“父王驾崩,有很多事情要立刻处理,不能耽误片刻。”

    “好吧。”朱颜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的手臂,“你自己小心。”

    “嗯。”时影颔首,凝视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抬起手触摸她的脸颊。那一刻,朱颜忍不住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把头往回缩了缩。

    “怎么?”他微微蹙眉。

    “以……以为你又要打我。”她尴尬地低声,“吓惯了。”

    时影无语,只哭笑不得地道:“放心,以后都不会打你了。”

    “真的吗?”朱颜的眼神亮了一下,简直似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的消息,“你可要说话算话!以后无论我犯了什么事,你……你都不能再打我了!”

    “嗯。”他点头应承。

    她知道师父一诺千金,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有拿到免死金牌的狂喜,抱怨:“吓死我了。上次在苏萨哈鲁,只不过想逃个婚,屁股都快被你打肿了……以后你可不许再打我了!”

    时影微微一窘,脸色微妙:“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咦?”朱颜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父脸上出现这种奇怪的表情,忍不住想抬手推一下他,然而手刚一抬起,就被时影扣住了。那一瞬,他的呼吸有一些乱,手指也有不可觉察的微颤。

    “你怎么啦?”她还是懵懂未解。

    他的声音很温柔,朱颜听得心都要化了,刚想再赖过去蹭一会儿,时影却已经转身,招手唤来了重明神鸟。

    “你……”当重明神鸟展翅飞起的时候,朱颜趴在鸟背上回头看他,脸红红的,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今天我很开心!”

    时影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微微颔首:“我也是。”

    当她的身影从天际消失之后,时影在夜空下停顿了一刻,闭上了眼睛,似乎在默默转换着内心的某些情绪。等终于将这些儿女私情都摒除出了内心,这才转身走下白塔,重新返回了紫宸殿。

    他刚走下白塔顶,等待已久的大内总管就迎了上来,一迭声:“可算找到您了!皇太子……不,帝君!先帝驾崩,相关的诏书已经拟好,还有一个时辰就要早朝了,诸王即将齐集。您要不要休息一下,准备准备?”

    时影沉默了一下,道:“不用。”

    他低下头看着手上的皇天戒指,忽然问:“后土神戒找到了吗?”

    不防皇太子忽然问起了这回事,大内总管连忙回禀:“自从白嫣皇后去世之后,后土神戒便一直由执掌后宫的青妃保管。如今青妃刚刚伏诛,属下派得力人手正在查抄青蘅殿,一时间还没有……”

    时影微微皱眉:“她身边的心腹侍女呢?”

    “拷问过侍女,她们说……”大内总管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她们说,后土神戒原本被青妃收藏在枕边的匣子里,但某一天晚上忽然化作了一道光,就飞出窗外不见了。”

    “什么?”时影也忍不住愕然。

    大内总管道:“宫女们都私下说,是因为青妃并无资格保管这枚只能由白之一族皇后继承的后土,神戒有灵,才自行离开了。”

    时影眉头微微蹙起:“对她们用过读心术了吗?”

    “用过了。”大内总管颔首,“说的是真话。”

    时影再度沉默了下去,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面沉如水。

    “这说不定是青妃耍的把戏,掩人耳目,好将后土神戒据为己有。”大内总管连忙补充了一句,“请殿下放心,在下一定会好好地继续追查!”

    时影想了想,问:“青妃平时一般的活动范围是哪里?”

    “青妃深居简出,很少离开皇城,平日也就在青蘅殿与紫宸殿之间来去。”大内总管回答,“最多每逢初一十五去一下白塔顶上的神殿,拜祭神灵。行踪非常有限。”

    “那么说来,后土神戒多半还留在帝都。”时影沉吟了片刻,吩咐,“此事非同小可,派人抓紧去找,如果找不到,提头来见。”

    “是!”大内总管连忙点头,退了出去。

    晨曦还没露出来的时候,天幕是深沉的暗蓝色。

    “小祖宗哎,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盛嬷嬷一直守在她的房间里,一眼见到了她,赶紧一把抓住,“可急死我了!”

    “嘘……”她吓得一个激灵,左顾右盼,“别吵醒父王!”

    “你也知道害怕?”盛嬷嬷看到她惊恐的表情,不由得啼笑皆非,“放心,王爷不在这里。一个时辰之前他接到内宫传来的秘密消息,说帝君深夜驾崩了!王爷不等早朝时刻,便火急火燎地立刻进宫去了。”

    “进宫去了?”朱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喃喃道,“太好了,终于不用挨骂了!父王……父王他知道我昨晚一晚上没回来不?”

    “怎么不知道?王爷可着急了!我的小祖宗,你这一个晚上都跑到哪里去野了?”盛嬷嬷担心不已,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忽地惊呼,“神啊,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欺负?”她又愣了一下,“谁敢欺负我?”

    “那你脖子上的红印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连里面的小衣都穿反了?”老嬷嬷毕竟精明,目光如炬,上下扫视了朱颜一遍,忍不住变了脸色,“天,郡主!你……你难道是……哪个天杀的,居然敢欺负你?你快老实说昨天到底是去了哪里!”

    “我……我没事,你别乱说!”朱颜的脸“唰”地红到了耳根,支支吾吾半天,忽地跺脚,“反正……反正我没被人欺负。就算有,也是我欺负了别人!你就不要再啰啰唆唆地问啦!”

    “真的没事?”盛嬷嬷上下打量着这个小魔头,越看越不对劲,“小祖宗,你可是马上要嫁往白王府的人啊……一整夜不回家,万一传出去可怎么办?”

    “一人做事一人当!”朱颜感觉自己的脸热辣辣的,却只拧着脖子犟道,“放心,我回头会自己和父王说。”

    “为什么要和他们交代?”朱颜脸色飞红,跺脚,发了狠话,“反正我也不会嫁给白风麟。”

    “什么?”盛嬷嬷大吃一惊,“你这次难道又想逃婚?”

    “我……”朱颜本来想分辩几句,但又不想扯上师父,只能愤然道,“反正不用你瞎担心!”

    盛嬷嬷知道郡主从小是个主意大的女娃,看她动了怒气,只能放软了语气,问道:“郡主饿了吗?要厨下去炖竹鸡吗?”

    朱颜折腾了一晚上没好好休息,刚回来又被从头到尾盘问了这一番,心里未免有点烦,赌气道:“不吃了!我困了,你出去吧……谁也不许来吵我!”

    唉,已经快到卯时了,该是紫宸殿早朝的时间。

    帝君驾崩,六王齐集,今日,少不了又是一场大事件。

    他……现在应该很忙吧?马上就要从皇太子变成帝君了,整个云荒的事,以后都要由他来管了,只怕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吧?他什么时候会来找她呢?明天真的能见到吗?

    哎……说不定,等会儿一睡着就会梦见了吧?

    在入睡之前,她心里想着,忐忑而充满期待。

    在朱颜留宿白塔绝顶的同一个晚上,叶城一个秘密的后院里,一口深深的古井荡漾着,宛如一只不见底的眼睛。

    没有风,没有光,只有一泓离合的冰冷的水,簇拥着悬浮在其中的小小孩童。

    那是被诱入其中的苏摩,紧闭着眼睛,在井底的水里浮浮沉沉,仿佛是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孩子虽然仿佛睡去了,细瘦的手臂却在不停地挥舞着,似乎在竭尽全力地游向某一个地方,不敢有丝毫停顿。

    无论他多么努力地挣扎,身体都被凝固在同一个地方,丝毫未曾移动。

    “他游到哪里了?”

    “在幻境的距离中,估计快到伽蓝帝都的城南码头了吧。”

    “很快啊……即便是在大梦的时间里,也才过了四天半而已吧?”

    “是的,这个小家伙很拼命呢……”

    “可怜。”

    声音来自头顶的某一个地方,带着俯视一切的悲悯。

    “该让他上岸了吧?”涧长老有些不忍心,“这孩子快累垮了。”

    “差不多是时候了。”泉长老凝视着孩子的表情,抬起了手。

    在他指尖划过的地方,幽深死寂的井水忽然起了微微的波澜,似乎是当空的冷月折射下了一道光华,水面转瞬幻化出了一幅瑰丽的图画:那是位于镜湖中心的伽蓝帝都的巍峨城门,门口还有缇骑纵横来去,贩夫走卒,喧嚣热闹,栩栩如生。

    “幻境竟然能这样真实?”第一次看到这个禁咒的力量,连清长老也不由得赞叹,“果然是难分真假。”

    “那就好。”另外两位长老松了口气。

    “去吧。”泉长老对着井底沉睡的孩子说了两个字,抬起手指向了那一幅幻境,“去找你想要找的人……去迎接属于你的命运。”

    幻境里,浮现出了伽蓝帝都水岸边际线,码头近在眼前。位于茧中心的孩子全身一震,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似在筋疲力尽之下终于抵达了帝都。

    泉长老回头看着另外两位同僚,目光肃然:“海皇要进入他的幻境了,准备好了吗?”

    同一刻,朱颜也沉入了她的梦境。

    那一刻,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是在做梦吗?这个梦,似乎不久前刚刚做过?

    当那个影子越来越近的时候,她在梦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哗啦”一声,水面碎裂,有什么浮了出来。水底游过来的竟然是一个孩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身形小小的,消瘦阴郁,眼睛明亮,看着岸边的她,惊喜万分地唤了一声:“姐姐!”

    “苏摩?”她认出了那个孩子,大吃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姐姐!”那个孩子急速地浮出水面,对着她喊,“姐姐!”

    “苏摩!”她急急俯下身去,试图抓住他的手,“快上来!”

    奇怪的是,那一抓,却落了空。

    她的手指从苏摩的手臂里对穿而过,仿佛握住的只是一个幻影。那一瞬,她因为用力过猛,一个收势不住,便往湖里一头栽了进去!

    “苏摩!”她在溺水之前惊呼,“苏摩!”

    这是怎么回事?她明明就在那个孩子的旁边,却怎么也触不到他!

    苏摩拼命地向她伸出手来,大声喊:“姐姐……姐姐!”

    有一堵透明的墙伫立在他们中间,隔开了两个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快分开他们!”

    恍惚中,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依稀传入她的耳畔:“她竟然进入了这里……糟糕,绝不能让他们在‘镜像’里相遇!”

    谁?是谁在说话?

    她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控制,如同陷入了看不见的浓稠泥沼里,身不由己,拼命挣扎却只是越陷越深,和苏摩分开得越来越远。水淹没了口鼻,令她渐渐不能呼吸,逐步接近灭顶。

    所有的感知都变得恍惚而遥远,那是濒死的感觉。

    不……不!她和师父约好了……她决不能死在了这里!

    就在这一瞬,随着她内心的强烈呼唤,她的全身仿佛可以动了。她竭尽全力地挣扎,呼救,忽然有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唰”地劈开了混沌!

    那种沉溺的力量瞬间消退,她感觉呼吸一下子顺畅。

    “苏摩!”朱颜失声大喊,挣扎起身。

    下一个刹那,她发现自己在房间里醒来,全身发抖,剧烈地咳嗽。周围还是熟悉的陈设,外面却已经天亮。房间里环绕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沉闷气息,她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出汗,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从喉咙里咳出来的都是淡淡的血。

    怎么回事?她……刚才是做噩梦了?

    朱颜怔怔地坐着,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感觉到头顶有光亮一闪,抬头看去,居然是临睡前已经好好地放在梳妆台前的玉骨。

    可是这个梦,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朱颜独自在床上喘息了半天,满身冷汗,回忆着梦境里的一切,心里忐忑不安:苏摩到底怎么了?那个小兔崽子失踪已经好几个月了。而她自己也在这几个月里历经生死大劫,自顾不暇,竟是不能分身出去好好地寻找。

    如今做了这种梦,难道是一种不祥的预示?如果万一那小兔崽子真的出了什么不测,那……

    玉骨在掌心不停地明暗跳跃,如同她焦灼的内心。

    (本章完)?

    第46章

    无尽噩梦

    当玉骨从天而降,闪电般击穿水中幻影的时候,围在井台边上的三位长老齐齐一震,不由自主地同时向后踉跄了一步,“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幸好,那个孩子还是胎儿一样蜷缩在水底,全身剧烈地抽搐,并没有睁开眼睛。他脖子里的那个锦囊发出光芒,拘禁他的魂魄,井台上的符咒一圈一圈地缠绕,将这个孩子继续困在这个造出来的幻境之中。

    “还好……”泉长老松了一口气,“大梦之术尚未被破。”

    另外两位长老剧烈地咳嗽着,从地上挣扎起身,震惊:“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是有人闯入了大梦之术里,破了我们的术法?”

    泉长老咳嗽着:“对,是那个女人。”

    “什么?”清长老和涧长老齐齐失声,“难道是那个空桑的……”

    泉长老迅速竖起了食指,看了一眼井底的孩子。另外两个长老也立刻噤声,压低了声音:“她……她怎么会闯进来?那个空桑小郡主,应该不知道这个孩子在我们手里吧?”

    “应该是她的地魄太过于活跃,在睡梦中飘游在外,无意穿破了无色的两界,闯入了我们的幻境。”泉长老低声,叹了口气,“天意啊……或许是因为心切吧,在白日里还梦魂萦绕着这件事,想要找到这个孩子。”

    其他两位长老都不说话了,许久,涧长老叹息了一声:“唉,她的确是非常关心这个孩子。”

    “可是要闯入大梦之术需要很强大的灵力,”清长老喃喃,还是不可思议,“她年纪轻轻,不过十几年的修为,怎么能……”

    泉长老冷笑:“你不知道她是九嶷山大神官的嫡传弟子?”

    清长老和涧长老同时吸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

    “是。”另外两位长老应声而起,回到了古井旁边。

    从井口俯视下去,如同俯视着另一种人生。

    在那些流动的波光里隐约浮现出的,完全是帝都伽蓝城里的景象,栩栩如生。而那个孩子刚刚从镜湖里筋疲力尽地浮出,发梢滴着水,赤脚站在车水马龙的城门口,显得瘦小孤独、无所适从。

    是的,他还在幻境里寻找他的姐姐,不曾放弃。

    “要知道,海皇的血统过于强大,即便是用最强的术法,也未必能完全封住这个孩子的记忆。”泉长老叹了口气,看着沉在井底苏摩,低声,“除非是他心甘情愿地遗忘,从内而外地断绝,才能永绝后患。”

    “心甘情愿?”清长老苦笑,“这孩子可固执了,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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