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朱颜不说话了,垂下头去,肩膀不住颤抖。可是,如果……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渊,那么说来,他就是整个空桑的敌人了?师父要与他为敌,要杀他,也是无可争议的。
可是……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师父杀了渊!
“不要杀渊!”那一瞬,她心里千回万转,泪水再也止不住地下落,哽咽,“我……我很喜欢渊!我不想看他死……师父,求求你,别杀他!”
听到这句话,时影的肩膀微微一震,往后退了一步。
“真没想到……我辛辛苦苦教出来的,会是你这种徒弟。”时影看着她,长长叹息,“为了一己之私,置空桑千万子民于水火!”
“不……不是的!”朱颜知道这种严厉的语气意味着什么,换了平日早就服软了,此刻却还是抗议起来,“如果将来渊真的给空桑带来了大难,我一定会第一个站出来阻止他的!可是……可是现在不能确定就是他啊!为什么你要为没发生的事杀掉一个无辜的人?这不公平!”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时影倒是怔了一下。
“那么说来,你是不相信我的预言了?”他审视了满脸泪水的弟子一眼,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发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却依旧不动声色,“或者说,你其实已经相信,却还是心存侥幸?”
“不到最后一刻,你都不会死心,是不是?”时影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宇之间迅速地笼罩上了一层阴郁,往后退了一步,语气低沉,一字一句,“既然这样,我们师徒,便只能缘尽于此了。”
“师父!”最后一句话落入耳中,如同雷霆,朱颜微微颤抖,握着那一片被他割裂的衣襟,失声,“不要!”
“如果你还想要维护他,我们师徒之情便断在今日。从此后,尘归尘土归土。”时影的声音很冷,如同刀锋一样在两个人之间切下来,“日后你要是再敢阻拦我杀他,我便连你一起杀了!”
他说得狠厉决绝,言毕便拂袖转身。朱颜看到他转过身,不由得失声,下意识地上去拉住了他的袖子:“不要走!”
然而这一拉,她居然拉了个空,一跤狠狠摔了下去。
时影微微一侧身,便已经闪开,眼里藏着深不见底的复杂感情。她心里一急,生怕他真的便要这样大怒之下拂袖而去,也不等爬起来,瞬间便在地上往前挣了一步,伸出手去,想要抱住他的脚苦苦哀求。
然而她刚伸出手,他瞬间便退出了一丈。
“师父!”朱颜心里巨震,脑海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喃喃,“我……我不要与你为敌……我不要与你为敌!”
“那就放弃他,不要做这种事。”时影冷冷道,用尽了最后的耐心,“你是赤之一族的郡主,即便不能为了空桑亲手杀了他,至少也不该阻拦我!”
“不……不行!”她拼命摇头,“我不能看着渊死掉!”
时影眼神重新暗了下去,语气冷淡:“既然你做不到,那就算了。”
一语毕,他转过头,拂袖离开。
朱颜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里有一把利刃直插下来,痛得全身发抖,她往前追了几步,颤声喊着师父,他却头也不回。
“师父……师父!”眼看他就要离开,她的眼泪终于再也止不住,如同决堤一样涌出,看着他的背影,哭着大喊起来,“你……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你在苍梧之渊说过,这一辈子都不会扔下我的!”
朱颜愣了一下,一时竟无言以对。
“凡是我想要杀的人,六合八荒,还从来没有一个能逃脱。”时影转头冷冷看着她,语气冰冷严厉,“我看你还是赶紧好好修炼,祈祷自己那时候能多替他挡一会儿吧!”
一语毕,他拂袖而去,把她扔在了原地,身形如雾般消失。
那一刻,朱颜只觉得无穷无尽地悲伤,双膝一软,竟然跪倒在了那一架开得正盛的蔷薇花下,放声大哭起来。
师父……师父不要她了!他说,从此恩断义绝!
“郡……郡主?出什么事了?”此刻,结界已经消失,福全骤然看到她伏地痛哭,不由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忽然间,外面传来一句惊诧的问话,“这不是赤之一族的朱颜郡主吗?为何在这里哭?”
两人一惊,同时抬起头,看到了满脸惊讶的叶城总督。
白风麟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穿着一身隆重的总督制服,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黑衣黑甲的劲装中年将军。两人原本是一路客套地寒暄着从外面进来,此刻站在回廊里,吃惊地看着花下哭泣的少女,不由得面面相觑。
“福全!怎么回事?”白风麟率先回过神来,瞪了一眼旁边的心腹侍从,“是你这个狗奴才惹郡主生气了吗?”
福全立刻跪了下去:“大人,不关小的事!”
“没……没什么。”朱颜看到这一幕,立刻强行忍住了伤心,抹着泪水站了起来,为对方开脱,“的确不关他的事情……别为难他了。”
白风麟看着她在花下盈盈欲泣的模样,更觉得这个少女在平日的明丽爽朗之外又多了一种楚楚可怜,心里一荡,恨不得立时上去将她揽入怀里,然而碍着外人在场,只能强行忍下,咳嗽了一声,道:“不知郡主今日为何来这里?又是遇上了什么不悦之事?在下愿为郡主尽犬马之劳。”
朱颜正在伤心之时,也没心思和他多说,只是低声说了一句:“算了,你帮不了我的……天上地下,谁也帮不了我。”
说着说着,她心里一痛,满眶的泪水又大颗大颗落了下来。她恍恍惚惚地转身便往外走去,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白风麟看到她要离开,连忙殷勤道:“郡主要去哪里?在下派人送你去,免得王爷担心。”
“我没事了,不劳挂心。”她喃喃道。
那一瞬间,这件令她如坐针毡的事情又翻了上来。可偏偏这个时候,白风麟不知好歹地抓住了她的手,口中殷勤地道:“外面现在有点乱,不安全。在下怎么能放心让郡主独自……”
“放开手!”她猛然颤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瞪了他一眼,冲口而出,“告诉你,别以为我父王答应了婚事就大功告成了!别做梦了,打死我我都不会嫁给你!”
“什么?”白风麟猛然愣住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朱颜推开他的手,一跺脚就冲了出去,翻身上了总督府外的骏马,往赤王行宫疾驰而去,只留下叶城总督站在那里,张口结舌,脸色青白不定。
“喀喀。”福全不敢吱声,旁边的黑甲将军却咳嗽了一下,“没想到啊,白之一族和赤之一族这是打算要联姻了吗?恭喜恭喜……”
白风麟回过神来,不由得面露尴尬之色:“青罡将军见笑了,此事尚未有定论,连在下都尚未得知啊。”
不过,看刚才那个丫头的反应,此事应该是真的,否则她也不会发那么大的火。呵……作为一个嫁过一任丈夫的未亡人,能做叶城总督夫人算是抬举她了,总算她父王知道好歹,那么快就答应了婚事。
白风麟想着,看了一眼旁边的黑甲将军,心中微微一沉:两族联姻的事,居然过早地被青罡知道,也是麻烦得很。这些年来,青王和父王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止,一边相互对付,一边又想联姻。如今听青罡这样阴阳怪气地恭喜,不由得暗自担心。
“里面请,里面请。”他心里嘀咕着,却殷勤地引导着。这位来自帝都的骁骑军统领,受帝君之命前来叶城,帮他平息复国军之乱,可是怠慢不得的,否则叛乱的事情再闹大,自己叶城城主的位置岌岌可危。
青罡一边往里走,一边道:“叶城复国军之乱最近愈演愈烈,城南已经沦陷,不知总督大人有何对策?”
“将军放心……”白风麟刚要说什么,忽地有心腹侍从匆匆走上来:“大人,有人留了一封信给您。”
他一边沉吟,一边拆了那封信。
明日日出,令青罡率骁骑军围攻屠龙村,封锁所有陆路,所有入海入湖口均加设铁网封印,不得令一人逃脱。唯留向东通路,令屠龙村至星海云庭之路畅通。
星海云庭?奇怪,那个地方因为包庇复国军,已经在前几日查封,如今早已人去楼空了,大神官特意叮嘱这么部署,又究竟是为何?
白风麟心里暗自惊疑不定,握紧了那一封信。
算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表兄是个世外高人,据说能悉知过去未来。他既然留书这么安排,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白风麟将信件重新读了一遍,熟记了里面的部署,便回头朝着青罡将军走了过去,按照信上的安排,逐一吩咐道:“关于明日之战,在下是打算这么安排的……”
叶城总督府里风云变幻,虚空里,乘坐白鸟离开的大神官却只是看着手里那一支玉骨,怔怔地出神。原来以为可以一辈子交付出去的东西,终究还是拿回来了吗?
那时候,她才刚刚十三岁,可西荒人发育得早,身段和脸庞都已经渐渐开始脱离了孩子的稚气,有了少女的美丽。
从苍梧之渊脱险归来后,他更加勤奋修行。作为弟子,她也不得不跟着他日夜修炼,每天都累得叫苦连天,却不得丝毫松懈。
那一天早上,她没有按时来谷里修炼,他以为这个丫头又偷懒了,便拿了玉简去寻她,准备好好地训斥一番。然而,一推开门,发现她正瑟瑟发抖地躲在房间里,哭得伤心无比,满脸都是眼泪。
“师父……我、我要死了!”她脸色苍白,一看到他就像得了救星,颤声道,“我要死了!快救救我!”
他心里一惊,立刻反手扣住了她的腕脉,却发现并无不妥之处,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不悦地蹙眉:“又怎么了?为了逃课就说这种谎,是要挨打的!”
然而她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我……我没说谎!我……我真的快要死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什么?他看得出她的恐惧惊惶并非作伪,不由得怔了一下:“流血?”
她捂着肚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起来,发现忽然从肚子里流了好多血!怎么也止不住!你看……你看!”
她眼泪汪汪地举起手里的衣衫,衣服下摆上赫然有一大片鲜红色。
“怎么办啊!我……我要死了吗?”她看到师父无言以对,更以为自己病势严重,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膝盖,哭得撕心裂肺,“呜呜呜……师父救救我!”
他下意识地推开了她,却无言以对。
他明明是九嶷神庙的少神官啊!为什么还要管这种事?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要见父王和母后!”她发现师父在躲着自己,不由得又怕又惊,声音发着抖,“师父……师父,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哭笑不得地站在那里,僵了半天,才勉强说出了几句话安慰她:“没事的。不要怕,你不会死。”想了想,看到她还是惊恐万分,便又道,“放心,这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师父给你配点药,不出七天就会好。”
“真……真的吗?不出七天就能好?”听到他这一句话,她顿时如同吃了定心丸,泪汪汪地呜咽,“太好了!我……我就知道师父有办法治好我!”
他叹了口气,转身出了门,过了片刻端过来一盏药汤:“来,喝了这个。”
她以为那是解药,如同得了仙露,接过来一口气喝干,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脸色顿时就好了起来,喃喃:“果然就没那么痛了哎……师父你真厉害!这是什么药?”
“那是什么药方?能止血吗?”她却依旧懵懂不解,按了按小腹,忽然带着哭音道,“不对!血……血还是不停地在流,一点也止不住!师父,我……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你很快就会好。”他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多说,想了想,只道,“等一下我送你去山下的阿明嫂家里吧……她有经验,可以好好照顾你。”
她半懂不懂地应着,毕竟是年纪小,师父说什么她便信什么,既然他说无妨,她也就安心了大半,听到这个安排,还满心欢喜地说了一句:“太好了!阿明嫂做的菜很好吃……我在山上好久都没吃到肉了,饿死了!”
她的表情还是这样懵懂,丝毫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着一生一次的深远变化,开始从一个女孩子蜕变成了女人。
“真的?不用练功?”她顿时欢呼起来,完全忘了片刻前以为自己要死的惊恐,“太好了!谢谢师父!”
他们即将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去,从此陌路。
在离开她之后,他默然转过身,直接走向了大神官的房间,敲了敲门。
“师父,该送朱颜郡主回去了。”他开门见山地对着大神官道,“她已经长大,来了天癸,不能再留下来了。”
是的,虽然她只是个不记名的弟子,但九嶷规矩森严,是不能容留女人的。所以,当这个小丫头长大成人,不再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自然不能留在神庙。
被遣送下山,回到赤之一族的封地的时候,那个丫头哭得天昏地暗,拼命拉着他的衣服,问他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被赶回家。他无法开口解释,只是默默地将玉骨插入她的发上,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一并带走。
一切的聚散离合,都有它该发生的时间。她曾经陪伴他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山中孤独岁月。然而,当那朵花开放,他却不能欣赏。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那里,因为近日连续的战火,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充满了鲜血和烈火。
等明日,所有的事都将有一个了结!
(本章完)?
第21章
求医
“郡主,你怎么了?你的脚……”
从总督府到行宫,这一路,朱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脑海里竟然是一片空白。直到管家迎上来,连声询问,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低下头看到自己脚上的靴子不知何时少了一只,手里紧紧攥着那半截割下来的白袍衣襟,满脸眼泪,发如飞蓬,狼狈万分。
管家看到她的模样,心里暗惊:“郡主,你没出什么事吧?”
“我没事。”她随手把缰绳扔给侍从,恍恍惚惚地走了进去,心里想着半日之前的一切,只觉得痛得彻骨,却又迷惘万分。
“郡主你可回来了!”盛嬷嬷迎上来,看到她这种模样,不由得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连忙把想要说的事搁在了一边,连声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朱颜心里只觉得不耐烦,什么也不想说。
“郡主刚才是去了总督府吧?谁惹您不开心了?”盛嬷嬷知道这个小祖宗此刻心情不好,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地问,“是没拿到出城去帝都的文牒吗?没关系,听说王爷很快就要回来了,你不用跑出去啦。”
然而,听到父王即将回来,朱颜脸上也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只是“哦”了一声,继续往里走,两眼无神,脚步飘忽,心里不知道想着什么。
盛嬷嬷看着情况不对,心里一紧,低声道:“怎么啦?难道……难道是白风麟那个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欺负郡主了?”
“他敢?”朱颜哼了一声,“我已经和他说了绝不嫁给他!”
盛嬷嬷大吃一惊,没想到才离开视线半天,这个小祖宗已经那么快捅了娄子。本来想数落她一顿的,然而一看她的脸色,盛嬷嬷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道:“郡主,你一整天没吃饭了,饿不饿?厨房里还有松茸炖竹鸡,要不要……”
“不要!”她不耐烦地道,“没胃口。”
她语气很凶,显然正在心情极不好的时候,气冲冲地往里走,盛嬷嬷赶紧跟上去。朱颜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吗,只是下意识地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想到师父片刻前说的那些话,就撕心裂肺地痛。
她在屋子里团团转了半天,“唰”地站了起来,一把将手里握着的半截衣襟扔到了地上,失声道:“恩断义绝就恩断义绝!谁怕谁啊?”
然而下一刻,她又怔怔站在那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唉,怎么办……”终于,朱颜颓然坐了下来,叹了口气,抬手捂住了脸,用一种无助微弱的声音道,“嬷嬷,我该怎么办啊……”
可听到嬷嬷温柔的抚慰,朱颜在那一瞬间哭了起来:“不……没办法解决啊!我……我刚才在这里想了好久,看来是怎么也没办法了!”
她呜呜咽咽:“你知道吗,师父……师父他不要我了!”
可到了今日,又是忽然来了哪一出?
看到郡主哭得那么伤心,盛嬷嬷不由得着急,却又不敢仔细问,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别急,慢慢来。”
“师父今天和我说,要和我恩断义绝!”一说到这里,她的泪水就再也止不住,“我……我可从来没看到过他这样的表情,太吓人了!呜……怎么求他,他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呜呜,我……”
盛嬷嬷安慰她:“他只是气头上说说罢了。”
“不,不是的!你不知道师父的脾气!”朱颜抹着眼泪,身子发抖,“他从来言出必行!既然他说要恩断义绝,那么就会说到做到!下次如果我和他为敌,他……他就真的会杀了我的!”
盛嬷嬷颤了一下,抱紧了少女单薄的肩膀:“别乱说!郡主你那么好的一个女娃儿,谁会下得了这个手呢?”
“师父一定下得了。他的心可狠着呢!”朱颜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又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我可不甘心就这样被他杀掉!我一定会反抗的!”顿了顿,又垂下头去,嘀咕道,“可是,我就是拼了命,也是打不过他的啊……怎么办呢?”
她迷惘地喃喃,神色时而痛苦,时而决绝。
“唉,郡主,既然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办法,就先别想了。”老嬷嬷轻声劝慰,“好好休息,吃一顿饭,睡一觉。等有力气了再去想。”
朱颜颓然坐下,呆呆沉默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吃饭?”盛嬷嬷试探着问,把她扶起来。
朱颜没有抗拒,任凭她搀扶,有点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一时就到了餐室,里面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饭菜,有她最爱吃的松茸炖竹鸡。然而朱颜的眼神涣散,神色恍惚,喷香的鸡汤喝在嘴里也寡淡如水。
喝着喝着,她仿佛微微回过神了一点,忽然开口问:“对了,那个小兔崽子呢?”
“嗯?”盛嬷嬷愕然,“郡主说的是?”
“当然是苏摩那个小兔崽子啦!”朱颜嘀咕着,往四下里看了看,“为什么我回来没看到他?跑哪儿去了?”
盛嬷嬷找来侍女问了一问,回禀:“那个小家伙自从郡主早上离开后,就拿着那本册子躲了起来,一整天都没人见到他。”
“嗯……那家伙,人小脾气倒大!”朱颜应了一声,心思烦乱,愤愤然道,“早上不过是没带他出去,就躲起来不见我?”
盛嬷嬷咳嗽了一声,道:“郡主是太宠着这孩子了。”
是了,这个残废多病的鲛人小孩,性格如此倔强乖僻,哪里像是半路上捡来的奴隶?十足十是王府里小少爷的脾气。也不知道火暴脾气的郡主是怎么想的,居然也忍了,倒是一物降一物。
“去把他揪过来!”朱颜皱着眉头,“还给我摆臭架子?反了!”
“是。”侍女退了下去。
她随便吃了一点,心情不好,便草草完事,转过头问一边的管家:“对了,我在养伤的这段日子,外面的情况怎样了?”
“天降霹雳?”朱颜愣了一下。
哪是什么神明庇佑,应该是师父在最后关头出手相助,帮白风麟挡住了复国军的进攻吧?难怪这次看到师父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来是因为在星海云庭时就受了伤,中间又没有得到休息,所以积劳成疾累得吧。
这样神一样的人,原来也是会受伤的啊……
朱颜默默听着,下意识地将筷子攥紧。
然而她听了心里更乱。是的,如果复国军已经到了绝境,那么……渊呢?渊现在怎么样了?他……他是不是也和那些战士一起,被围困在那里?
她忍不住问:“复国军是被困在屠龙户那边吗?”
“是。那边水网密布,一边连着碧落海,一边连着镜湖,对鲛人来说是最佳藏身之处,所以复国军无路可走的时候就夺了屠龙村当据点,负隅顽抗。”管家道,“不过总督大人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吩咐将叶城出城口的全部水路都设下了玄铁铸造的网,还在上面加了咒术,所以那些复国军突围了几次,死了许多人,也没能突破这道天罗地网。”
朱颜一颤,脸色苍白。
这哪里是白风麟做得到的事?估计又是师父的杰作吧?看来,他是真的立誓不诛灭鲛人不罢休啊……
她一个激灵,腾地站了起来,便想往外奔去。是的!她得去找渊!他现在身处绝境,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得闯进去把他救出来!
“郡主……郡主!”管家和盛嬷嬷吃了一惊,连忙双双上前拦住,“你这是又要去哪里?外面不安全,你千金之体万一有什么不测,小的……”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门外脚步声响,侍女结香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满脸惊慌:“不好了!郡……郡主……”
“怎么了?”盛嬷嬷皱眉,“这么大呼小叫的?”
结香屈膝行了个礼,急忙道:“奴婢……奴婢在后花园的观澜池里找到了那个鲛人孩子。可、可是……”
“可是怎么?”朱颜有些不耐烦。
“可是他好像……好像死了!”结香急道,“一动不动,半个身子都浸在水池里,奴婢用力把他拖上来,却怎么叫都叫不醒!吓死人了……”
“什么?”朱颜大吃一惊,一时间顾不得复国军的事,连忙朝着后花园疾步走了过去,“快带我去看看!”
这座叶城的行宫,倒是比天极风城的赤王府还大许多,朱颜从前厅走了足足一刻钟才到后花园。已经是暮春四月,观澜池里夏荷含苞,葱茏的草木里映着白玉筑的亭台,静美如画。
水边的亭子里,果然静静地躺着一个孩子。
“喂,小兔崽子!”朱颜三步并作两步过去,俯下身,一把将那个失去知觉的孩子抱了起来,“你怎么了?别装死啊!”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他虽然说自己快八十岁了,可身体极轻,瘦小得仿佛没有重量一样,被她用力一晃,整个人都软软倒了下来,一头水蓝色的头发在地上滴落水珠。
地上扔着那一册手札,翻开到了第四页。
这个孩子居然整日都躲在这里苦苦修习术法,然后在翻到第四页的时候呕血了?第四页,应该是五行筑基里的“火”字诀吧?那么简单的入门术法,就算最愚钝的初学者也不应该受到那么大的反噬!这是怎么回事?
她不由得又惊又怒:这个小兔崽子,看上去一脸聪明相,事实上居然这么笨,连这么简单的术法都学不会,简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派人去找申屠大夫!”她把手札放进了苏摩怀里,吩咐管家,“要快!”
“可是……”管家有些为难。
“可是什么?!”朱颜今天的脾气火暴到一点就着,不由得抬起头怒目而视,“让你去就快点去!找打吗?”
管家吓得又往后退了一步,叹着气道:“属下当然也想去请大夫来。可是现在外面复国军作乱,屠龙村作为叛军的据点早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申屠大夫和其他屠龙户一样杳无音信,连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又怎生找得到?”
“放心,那个老色鬼才不会死。”朱颜嗤之以鼻,想起在星海云庭的地下见到过这个人,心里顿时了然,“复国军才不会杀他呢,他和……”她本来想说和渊是一伙的,总算脑子转过弯来,硬生生忍住了没说,只是想到此刻屠龙村兵荒马乱,的确是请不到大夫,不由得心下焦急。
所以,刚才他才跳进了池水里,试图获得些许缓解吧?这个孩子,居然是到死都不肯向周围的空桑人求助啊……
朱颜心乱如麻,用了各种术法,想要将孩子的体温降低下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鲛人的身体和常人不同,她那些咒术竟然收效甚微。她想了半天,心里越发焦急,眼神渐渐沉了下去。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晚上,所有的方法都用完了,苏摩的脸色却越发苍白,嘴唇没有丝毫的血色,眼眶深陷,小小的身体更似缩小了一圈,奄奄一息。
“不……不要走……”昏迷之中,那个孩子忽然微弱地喃喃了一句,手指痉挛地握紧了朱颜的衣襟,“不要扔掉我……”
她低下头,看着那只瘦小的手上赫然还留着被她抽出的那一道鞭痕,不由得心里一酸,将他小小的身体抱紧,低声道:“不会的……我在这里呢!”
“不要扔掉我!”孩子的声音渐渐急促,呼吸微弱,不停地挣扎,似乎想要竭力抓住什么,“等等……姐姐。等等我。”
这个孩子是如此地敏感,反复无常,自己当日在情急之下伤害了他,估计这个孩子已经在心里留下了阴影,不知道日后又要花多久的时间来弥补这个错失。
眼看又折腾了一天,外头天色都黑了,朱颜还没顾得上吃饭,盛嬷嬷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郡主,要不……先吃了晚饭再说?”
朱颜想了想:“你们先下去备餐,我守着这孩子静一静。”
“是。”所有人依次鱼贯退去。
当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人的时候,朱颜猛地站了起来,疾步走过去推开窗,往叶城的一角凝视:复国军固守的地方,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隐隐传来喊杀之声,显然还在持续进行着搏杀。
朱颜性格一向爽利决断,想定了主意,便立刻着手准备。想到没有了玉骨,总得找一件称手的兵器,她便潜入了隔壁父王的寝宫里,打开了他的私藏,想从里面找一些厉害点的武器出来。
然而,赤王身材魁梧,平时赤手便能屠熊搏虎,用的兵器不是丈八蛇矛便是方天戟,虽然都是名家锻造的神兵,锋利无比,却都是她完全不能驾驭的庞然大物。
算了,就这个吧!勉强也能用,总不能拖着丈八蛇矛过去。她想了想,从父王的箱子里又拣出了一件秘银打造的软甲,悄然翻身又出了窗口。
苏摩还在昏迷,体温越发高了,小小单薄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朱颜俯下身将苏摩抱了起来,用秘银软甲将他小小的身体裹好,用上面的皮扣带打了个结,将昏迷的孩子挂在了背后。
朱颜最后回过头看了一眼赤王府行宫,再不犹豫,足尖一点,穿窗而出,消失在了暮色里。
外面天已经擦黑了,因为宵禁,街道上人很少,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路上到处都是士兵,每一个十字路口都加派了比白日里更多的人手。
怎么?看起来,是要连夜对复国军发起袭击了吗?
她不敢怠慢,提了一口气,手指捏了一个诀,身形顿时消失。
朱颜隐了身,背着苏摩在街道上匆匆而行,和一列列的军队擦肩而过。空气里弥漫着寂静肃杀的气氛,有零落的口令起落,远处火光熊熊,不时有火炮轰鸣的巨响,显示前方果然在进行激烈的战斗。
朱颜眼睛一瞥,看到了一袭华丽的锦袍,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袍子的样式好熟悉……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具尸体,忽地愣了一下!虽然有要事在身,朱颜还是停下来,将那个人从死人堆里面用力拉了出来。
一看之下,不由得“啊”了一声。
朱颜大吃一惊,然而对方昏迷不醒。她费力地将雪莺半抱半拖,弄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用术法护住了她的心脉。然而,手指刚一触及,就感知到了一股奇特的力量,她不由得一怔:奇怪,雪莺的身上,似乎残留着某种遭受过术法的痕迹?
而且这种术法,似乎还是她所熟悉的。
“救……救救……”雪莺郡主在昏迷中喃喃道,“阿雨他……”
或许,皇太子运气好,已经逃离了?
朱颜看了一遍,一无所获。背后的苏摩模模糊糊又呻吟了一声,她心里一急,想起这个病危的孩子得尽早去看大夫,此刻兵荒马乱也顾不上别的,便将雪莺拖离险境,包扎好伤口,绕了一点路,飞速送到了总督府。
白风麟是雪莺的哥哥,送到这里,就算安全了吧?后面的事情她可管不了,她还得忙着自己的事情去呢!
朱颜不敢久留,转头背着苏摩,继续一路飞奔。
她忍不住愣了一下:这些人也忒蠢了。复国军都是鲛人,若是要逃,也会选择水路潜行更方便吧?又怎么会走陆路?
她用上了隐身术,自然谁都看不到,足尖一点,轻巧地越过路障。刚要拔脚继续飞奔,耳边却听到一阵尖厉的叫声,竟然真的有人从屠龙村方向冲了出来!
那些人成群结队,有十几人,竟是不顾一切地狂奔,直接冲向了路障关隘!
不会吧?朱颜大吃一惊,这些鲛人是疯了吗?
她下意识地往前踏出了几步,双手握刀,默默提起。可是等那些人奔得近了一点,火把的光照到了脸上,她才发现那些逃跑出来的竟然并非鲛人,而是村子里的屠龙户!
“站住!不许过来!”负责这个关卡的校尉厉声大喝,“上头有令,今夜起战区封锁,只进不出!”
然而那些屠龙户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顾一切冲向那道关卡,想要奔回叶城。居中的一个人左手拖着一个伤者,右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上前,哀求:“官爷!前头……前头炮火下雨似的落下来,村里到处都着火了!再不逃,全村都要死绝了!求求你……”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尖啸,那个声音骤然中断。一支利箭透胸而过,将那个求情的屠龙户瞬间钉死在地上。其余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呼,恐惧地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所有人给我听着!擅闯者死!”那个校尉握着弓,对左右厉喝,“上头有令:凡是从里面冲出来的人,无论是不是鲛人,都格杀勿论!”
“是!”周围战士轰然回答,一排利箭齐齐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