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容玠眼眸微垂,静静地看.苏妙漪一脸莫名,瞪圆了眼,
“我当然怕死了.我有那么多事要做,有那么多心愿未了,我要出书出小报,赚足够多的银子,我要把知微堂开大江南北,我要让的名字登上当朝商户榜首位......些只有我活着才能做!”
容玠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意味不明,
“去,为了荣华富贵.”
苏妙漪被一声嗤笑惹恼,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富与贵,人之所欲也.我堂堂正正地经商求财,低劣不堪,为人所不齿有银钱和地位,我,有苏积玉和苏安安才能活得如意自在......”
不远处的山匪在睡梦中发出啧啧呓声,苏妙漪蓦地顿住话音.
待那人没了动静,才冷笑一声,继续道,
“也对.容府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种出身的人根本不会懂.”
“的确,要的容府都有.可苏妙漪......”
容玠半搭着眼帘看,声音轻飘飘,
“当真觉得我活得自在吗”
苏妙漪一愣.
第一反应像寻常那样反唇相讥,可一抬眼,目光恰好落在容玠被月色照亮的半边侧脸上.
那清隽面容像覆了一层缓缓流动薄雾,时聚合,时散开.聚合时,森冷沉凝,蕴积着一团阴鸷;疏散时,又厌倦茫然,无生机.
样的容玠,太陌生了......
无论从前在娄县,了临安城重逢,苏妙漪一直觉得,容玠不性子冷僻罢了.
可此刻一眼,却叫有些心惊.
好像窥见那清冷皮囊下的疮孔......
意识,才真正的容玠.
苏妙漪忽然不敢再看,蓦地收回视线,喃喃道,
“不自在,不如意,的问题.若我有容氏富贵,我一定自在......”
许更深人静,叫人失了防备之心.容玠也懒得再遮掩的真实面目,凉薄嘲讽地移开视线,启唇道.
“那不了解容氏.若知道容氏花团锦簇下尽未寒尸骨和蠕蠕动的蠹虫......能自在得么”
苏妙漪被容玠描述恶心了,忍不住皱皱眉,可嘴上却仍不服输,
“若没了表面的花团锦簇,岂不更不自在”
容玠终于失去了和谈话的耐性,双眼微阖,不再话.
可苏妙漪却无端被勾了些心事,闷闷不乐地仰头,一轮缺月刚刚好悬坠在那破陋窗格里.
难得的,苏妙漪竟也久违地生出一丝倾诉欲.
“容玠,我从没和提我的娘亲吧.”
望着天上缺月,轻声道,
“当年我一家也住在临安城,那时候我爹个刀笔吏.性子直一根筋,遇事不会转圜,快得罪了人,官职也丢了,只能靠卖字画谋生.可只个被罢免刀笔吏,又不文坛大家,那手字画能卖几个钱”
黑暗中,容玠又一次睁开了眼,眸底一片清明.
“苏家家底薄,快便耗尽了积蓄,连原先的宅子都只能变卖了,住进了更小更破夯土房......我娘从前也出身官宦人家,压根没受种苦,那段日子,几乎每天都要和我爹争吵.再后,便跟一个汴京的,只有一面之缘字画商人跑了......”
容玠神色微顿,转头去看苏妙漪.
察觉的视线,苏妙漪扯扯唇角,
“对,没听错.丢下我爹和我,么跑了,去飞黄腾达好日子......”
转头对上容玠眼神,平静口吻里带着一丝偏执,
“所以容玠,别跟我提富贵背后污秽腌臜,我不在意.我只知道,若我从前便有万贯家财,富比王侯,那我娘一定不会离开.钱财未必能给人快乐,但至少能阻止人失去更多.”
容玠默然不语,眼神里却多了些.
半晌,才问道,
“些话,为不.”
苏家旧事,的童年往,为在娄县时,不肯告诉谈婚论嫁卫玠,如今却对容玠畅所欲言.
苏妙漪怔了怔,收回视线,
“我怕我的心上人嫌我市侩.”
“......”
二人都不再言语.
破庙内恢复了一片死寂.一次,却容玠心烦意乱,再也没了睡意.
窗外的不圆之月洒下凄清惨白的月辉,将围靠在梁柱边两道身影投在地面上.
容玠一垂眼,看见了地上的两道影子.月光将影子间距离拉得极近,好像二人重叠在了一,前所未有的亲密与靠近......
虽然只影子已.
但似乎又不止影子.
容玠盯着那影子有些出神,不知了多久,肩上忽地一沉.
容玠愣了愣,偏头,只见苏妙漪竟没心没肺地睡着了,的侧脸靠在了的肩上,那头微乱青丝也落在颈侧,发梢随着微风回轻扫,带一丝酥痒.
“......”
容玠眼里不着痕迹地翻波澜.
抬被缚住的双手,原本撩开苏妙漪那扰人发丝,可抬后,却又不自觉改变了方向,朝苏妙漪面颊探去......
在的手指快要触碰苏妙漪鼻尖时,庙外忽然传一声诡异哨声.
苏妙漪瞬间惊醒,
“......声音”
容玠亦神色一凛,蓦地伸手拉苏妙漪,飞快地朝佛像后退去.
不等二人站定,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庙门竟被一群人破开.昏睡中山匪纷纷惊醒,手忙脚乱地拿手边弯刀和弩箭,对准了从门外走进的人.
苏妙漪心中一喜,揪着容玠袖袍探头往外看,
“救我的人么”
容玠抿唇不语,沉沉地盯着庙门口,似乎也在期待.
门板砸在地上,扬的灰尘缓缓散去,一群同样扛着刀,样貌凶恶的匪徒走了进.
同样山匪,庙外些走进的,却比庙里的身上多了些腥气.
苏妙漪心又一沉,压低声音揣测,
“不会......”
“猜得没错.”
出乎意料的,容玠接了的话.
苏妙漪愣了愣,抬头看向容玠,只见盯着鳝尾帮走在最前面,眼睛上同样带着一道刀疤匪徒,诡异地掀唇角,
“鳝尾帮.”
见幅将一切了然于胸的神情,苏妙漪脑子里电光火石地闪,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猜测.蓦地瞪大了眼,
“......”
话音未落,外头鳝尾帮人却发话了,
“哪条道上么不守规矩,敢在我鳝尾帮山头劫财识相的话,现在把劫持的人,有货物全都交出!”
庙里山匪面面相觑,并不答话.
鳝尾帮人发出几声冷笑,拿刀跃跃欲试地要动手,
“不知死活......”
苏妙漪正观望着局势发展,手里忽然一空,竟容玠抽走衣袍,径直朝外走去.
苏妙漪下意识要跟上,低头一看,却发现二人之间拴连的绳子竟不知何时被锐器割断,散在地上成了两截.
“劫持的人我.”
容玠随手解开了束缚着麻绳,往地上一丢,
“如何,可要将我捆,去向容府要赎金”
走佛像前站定.
下一刻,那些原本劫持山匪竟都纷纷让开,护卫在身侧.
见一幕,苏妙漪先眸光震颤,随即便气得头顶冒烟
——
果然,果然!今日劫道一出竟容玠自导自演!
同样后知后觉反应的,有鳝尾帮匪首.
倏然变了脸色,猛地朝后退去,
“中计了,快撤!”
然下一刻,庙门口便又凭空冒出了一群黑衣身影,堵死了鳝尾帮群人退路.
步步逼近,借着月色,苏妙漪亲眼看见为首的人遮云......
半柱香的功夫后.
苏妙漪坐在庙外林子里,跟前升好的火堆,身边几个容氏护院,有白日里将吓了个半死
“匪徒
”
.
“位苏娘子,实在抱歉.我被容大公子雇演戏的.今日折腾么一出,为了引出鳝尾帮......”
苏妙漪沉着脸,
“容玠为何要引出鳝尾帮”
那扮作匪首男人将贴在眼睛上的刀疤撕了下,
“您不知道吗当初害得容大公子坠崖,鳝尾帮啊!”
“......”
苏妙漪一愣.
当初害得容玠坠崖,误了科举竟鳝尾帮!
可照鳝尾帮那次看见容玠玉坠反应,分明无意害容玠的啊......
苏妙漪边正不通,那
“假匪首
”又开口了.
“我与容大公子好了,看见容氏马车动手.您一出声,我都以为拦错了车.后您您容大公子妹妹,我以为您顶替容大公子的,所以继续往下演了......”
“......”
苏妙漪面无表情.
“后您将我身份戳穿,我才察觉不对劲......”
那匪首讪讪一笑,比了个大拇指,
“不有一一,苏娘子您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能与我那样对峙,当真胆识人!”
话间,遮云捧着一件玄色氅袍走.
“苏娘子,更深露重,披件衣裳,莫要着凉.”
苏妙漪一手托着腮,一手用树枝拨弄着篝火,斩钉截铁地拒绝,
“不需要.”
遮云抱着那氅袍有些为难,
“公子的意思.”
苏妙漪瞥了一眼,冷笑,
“时候开始假好心,早干去了”
难怪,难怪那些劫道的山匪对容玠言听计从,放人便放人,要带走,群人便把捆了.
虽借用马车,不小心搅了局在先,可之后容玠分明可以放了,却故意将拖下水!
之后眼睁睁地看着吓破胆,看着绞尽脑汁逃生之策,却不告诉真相......
“咔嚓.”
苏妙漪手里的树枝在用力戳动下断成两截.
亏当初听见容玠害怕时,心里有一丝动摇.真的以为,容玠因为害怕一个人深入匪窝,才拉上.
假的......都假的......
可恶!
苏妙漪蹭地站了,转身离开.
遮云一愣,连忙追了上,
“苏娘子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别跟着我.”
苏妙漪丢下么一句,便甩下了群容氏护院,独自走开.
折腾了一整夜,此刻已天色熹微,树林里的森冷暗影都被逐渐亮的霞光驱散,也苏妙漪敢独自一人行动的原因.
忽然间,树下的一株野草吸引了苏妙漪目光.
连忙蹲下身,借着霞光打量那野草形状,色泽,只觉得和叶老板采药草十分相似.
苏妙漪心中一喜,脸上的晦丧顿时消了个干净.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全不费功夫.
今日虽被吓破了胆,可好在有惊无险,能再摘点药草回去制墨......当真福祸相依!
苏妙漪卷衣袖,低身开始采摘那些药草.此处长得相似的药草有不少,分辨得不清楚,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采了.
苏妙漪一路找,一路采,直一滴雨水忽然砸落在的手背上,才恍然直身,发现绕了破庙后方.
雨势渐,苏妙漪捧着怀里那些药草,从庙堂后墙一个豁口钻了进去躲雨.
一声惨叫猝然传,吓得苏妙漪手一抖.
心口一紧,躲在佛像身后,越供台朝外看去.
憧憧火光将佛像前人影投在庙堂四周的壁画上,锋利嶙峋,配上那匪首叫嚷声,显得愈发瘆人.
方才和容玠靠着梁柱上,此刻却五花大绑地捆着那鳝尾帮匪首.
苏妙漪眸光微缩.
方才容玠让遮云将带了出,则留在了庙里,竟为了审讯鳝尾帮人么
不行刑之人并非容玠,手下的人.
背对着佛像,苏妙漪只能听见匪首嚎叫声,却看不清究竟在遭受刑罚......
“容玠......我当初虽然劫了的道,但本意也不要伤......若不那时非要护着丁未明,甚至以死相护,根本不会坠崖!自作孽,如何能将账都在我鳝尾帮头上!”
容玠忽抬了抬手,行刑之人退开,匪首叫嚷声也戛然止.
容玠走面前,眼眸微垂,
“若我只报复鳝尾帮,大可直接将送去官府.何必在此多费口舌”
匪首视线闪躲,不再言语,
“......”
“知道我要问.”
容玠直直地盯着,
“丁未明在哪儿我只要丁未明的下落.”
那匪首沉默片刻,摇头,
“......死了.”
容玠面容上光影扭曲了一瞬.
下一刻,苏妙漪只瞥见一道寒光自容玠手里闪,紧接着,便那匪首吃痛的一声惨叫.
苏妙漪眼睫一抖,在那惨叫声里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容玠似乎将刑具扎进了那匪首肩头,语气微沉,
“我再问一次,丁未明在哪儿”
匪首死死咬着牙,声音有些痛苦,却执拗地重复道,
“坠崖后,也从崖上掉下去了......我,我在崖下找了的尸体......真的死了,容,大,公,子!”
一股阴森森的戾气扑面,肩头剧痛又加重了几分,匪首喉咙里忍不住发出呜咽声,一抬头,对上容玠暗潮汹涌的眼眸.
“容大公子,让我吧......”
原本行刑人走上,
“再给我半个时辰,我定能从口中撬出您要的消息.”
容玠抿唇,一抬手,将那刑具从匪首肩头拔了出.伴随着
“噗呲
”一声,几滴血珠溅在的眉眼间.
行刑之人伸手要去接那刑具,容玠却没有递给,反握得更紧,
“不必.”
那人一愣,抬眼却看容玠,只见那清隽如玉的面容沾着血珠,平白添了一丝邪性.
“依所见,动刑与斫鱼可有差别”
容玠慢条斯理地将那冰冷,沾血刀刃又贴在了那匪首颈间,缓缓滑动,
“我擅斫鱼,能将生鱼肉斫得薄如蝉翼,透如轻纱......若将斫鱼之法用在人身上,应与凌迟之刑相似......”
佛像后,苏妙漪脸色微白,忽然生出一股反胃冲动.
抬手捂住了的嘴,不敢相信些冷酷残忍的话竟从容玠嘴里出的.
记忆中那个为斫鱼青年,与此刻壁画上那道狭长扭曲暗影叠合,又顷刻间被吞噬,烟消云散......
“,行凶杀人!”
那匪首惊惧地瞪大双眼,一边不可置信地嚷着,一边克制不住地颤抖.
“一年里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鳝尾帮手里.我便杀了,也替天行道.”
容玠冷笑,
“更何况,我不会轻易叫死.听通常行凌迟之刑时,要第五百刀才会致命.可我刀法,会比那些刽子手更轻更薄,不如我赌一赌,能撑多少刀三百刀,八百刀”
话间,容玠将那刀尖斜斜地剜进了那匪首肉里,竟当真用的斫鱼手法......
匪首瞳孔猝然缩紧,脸色煞白地求饶,
“大公子,丁未明真的死了......不如给我个痛快,我替偿命不行吗!容玠!”
容玠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