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沈岱,对吧。”她淡淡一笑。“您好。”沈岱微微鞠躬,“瞿夫人。”
“过来坐。”
沈岱很少坐客厅的沙发,那种奶油色的稀有牛皮,看着就不禁脏,他身上的背包从大学背到现在,虽然结实又好用,但有些脏旧了,他坐下的时候,把背包放在了脚边。
他注意到恒叔和兰姨的表情都有一丝微妙的担忧。
瞿夫人的明眸上下扫动,快速将他打量了一个回合:“你有27了?看起来很年轻嘛,像个大学生。”
沈岱笑笑。
“你在研究所工作?星舟的研究所很难进的,你是硕士,还是博士?”
“硕士,这两年准备攻读博士。”
“一个omega能做到这样,真厉害呀。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姥姥了。”他心里已经把他爸这个失踪人口定为死亡了。
“哦。”瞿夫人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你的信息素等级呢?”
“B级。”
“不高呢。”瞿夫人的声音始终温温柔柔的,“几乎不可能生出顶级alpha。”
“是的。”沈岱对omega的信息素评级是不屑一顾的,因为omega的评级跟alpha不同,繁衍能力占据了非常大的比重,反而体能、智力、天赋、遗传病这些对于每个人类来说都很重要的东西,居然成了非必须条件,可惜,将omega的价值与生育力挂钩,是贯穿整个人类史的传统。他自认为比大部分人都聪明、健康、勤勉,虽然腺体的不稳定导致生育能力低,但他根本不在意,也不认同这种分级方式,自然就不为此自卑。
瞿夫人看着沈岱淡然的模样,略有些意外:“你不在意吗。”
“不太在意。”沈岱心想,我信息素等级低跟你们瞿家又没关系。
瞿夫人笑了笑:“我知道你和末予不是正常的婚姻关系,但毕竟现在住在一起,年轻人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有些想法,而且,末予一直是非常……”她用了一个含蓄的说法,“有吸引力的。”
不出所料,又是一个来敲打他的,难道他们觉得S级alpha是他能诱惑或者强迫的?这防贼一般的架势,让沈岱的屈辱感和不适感已经快要冲顶了。和瞿末予结婚这三个月,他什么也没做,却分别被陈律师、瞿末予本人、尤柏悦、恒叔和瞿夫人明里暗里地警告,警告他不要觊觎他远远不配妄想的人。
他是不配,但他也没妄想。
每当他的自尊受到侵害时,他只能安抚自己,赚钱嘛,不丢人。
恒叔和兰姨在一旁给沈岱递了个安慰的眼神,沈岱几不可查地颔首,他直视着瞿夫人的眼睛说道:“我非常尊重瞿总,我们无论在公司还是在家,都是雇、佣、关、系。”
瞿夫人的眼里有一些茫然的哀伤:“我没有恶意,只是,这真的不是一个普通omega可以融入的世界。”
这时,瞿末予回来了,他脚步匆匆,踩得地砖哒哒作响,人回家的时候不会这么匆忙,除非是有事。
“母亲。”瞿末予见到瞿夫人的那一刻,明显调整了一下呼吸,“您怎么回来了。”
瞿夫人轻巧地将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我的儿子结婚了,都没人告诉我,我不能回来看看儿媳吗。”
瞿末予看了沈岱一眼:“你先回房间吧。”
沈岱就要起身,却被瞿夫人拦住:“没事,坐着聊聊嘛。”
谁出钱谁是大爷,沈岱当然听瞿末予的,他起身后鞠了个躬,转身就走。
瞿夫人也不恼,轻轻摇了摇头:“我以为你会娶小悦的。”
“小悦喜欢的一直都是承尘,你知道的。”
“哦?你们还在意喜欢不喜欢吗。”那口吻中分明有几分讽刺。
这是沈岱在走完楼梯前听到的最后一段对话,他心中不免诧异,尤柏悦一直喜欢瞿承尘?虽说喜欢瞿承尘的标记也算是喜欢,但瞿末予表达的好像是另外的意思,那个更世俗化的、字面的“喜欢”的意思。而瞿夫人的反问也很是耐人寻味。
沈岱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顿时感到安全了。他何止是无法融入顶级alpha的世界,就连他的房间都仿佛是和整栋别墅处于两个次元的,虽然他每天晚上都要扒开时空的罅隙,偷偷看一眼瞿末予。
沈岱工作到深夜,依然毫无睡意,心中的烦躁因为瞿夫人的出现而始终消散不掉。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恒温泳池游个泳。
平时他不敢用游泳池,因为恒叔在他还没搬进来的时候就表达过他要尽量避免和瞿末予出现在同一空间的要求,但都这个点儿了,瞿末予肯定已经睡了。
沈岱裹着浴袍下了楼,心里估算着至少游两公里,这样足够累了,肯定就很容易睡着了。
他将手机放在茶几上,把浴袍脱了开始热身,刚做了一组拉伸,电梯门开了。他一惊,见瞿末予只穿着泳裤走了出来。
瞿末予也愣了一下。
瞿末予的身材正如雕塑般修长健硕,肌肉量比他覆盖着衣服时所能窥见的要厚实得多,线条丰俭得当,尤其那重要的部位在弹力的布料里隆凸有致,体态堪称完美。
沈岱瞬间大脑发热,他手忙脚乱地拿起浴袍往身上披,但纯色的浴袍让他一时找不着反正,越急越找不着,显得尤为狼狈。
瞿末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沈岱的脸煮熟了一样红,他终于找到领子的方向,快速穿好了,然后用一种好像是要惩罚自己犯蠢般的力气狠狠地勒紧腰带。
“你要穿着浴袍游泳吗。”瞿末予调侃道,“毛巾布料,很吸水的。”
“瞿总您玩儿吧,我回房间了。”
瞿末予歪着脑袋看着他:“你是怕我吗。”
沈岱根本不敢看瞿末予:“恒叔说,您不喜欢被打扰。”
“嗯。”瞿末予走向泳池,在与沈岱错身而过的时候,再次闻到了一缕昙花的淡香。昙花这种香,开花的时间那么飘忽不定又仓促,它不像玫瑰或薰衣草,能在世人心中形成完整的记忆点,人人都能闻香识花,人人也都能仅是看到花名就在脑海中形成固定的气味,可昙花太少见又太短暂,很多人都分辨不出,但只要闻过一次,那从含苞到盛开的过程中愈发馥郁的香,从淡雅到浓烈,从矜持到放荡,仿佛拼尽全力、使尽解数,只为绽放那一回,那一回,就要万物众生都为其驻足。
他用眼尾的余光瞄了一眼沈岱光溜溜的脖子,又细又白,令人产生一丝破坏欲。
当沈岱走向电梯时,瞿末予叫住了他。沈岱一回身,瞿末予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他怔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半晌,瞿末予从水里钻了出来,他一手抹过湿漉漉的头发,趴在岸边,道:“你现在看不着了,不用紧张了吧。”
“……”
“我母亲和你说的那些话,不必往心里去。”
“不会。”沈岱沉沉地说。
“回去睡觉吧。”
沈岱转身走了两步,却顿住了脚步,他将手揣进浴袍的口袋里,回过身:“瞿总。”
“怎么?”
“我对您……”沈岱逼迫自己直视瞿末予,“也没有超过合同范围以外的想法,您可以放心。”不必再让任何人来给我难堪了,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
瞿末予凝视着沈岱,水波纹折射进眼底,令他的眸光格外地明亮通透,仿佛两点瞳晶就足够看穿世间万物,他淡淡一笑:“好。”
第十四章
沈岱把全副精力都用在了准备演讲上,这些天饮食、睡眠、精神都不大好,非常容易疲累,还不太想吃东西,他开始以为是工作太累了,可三天之后他就担忧了起来,因为这些症状每个成年omega都不陌生——像是发情期的前兆。
正常的omega发情期相对规律,每隔三、四个月一次,时间并不精准,但也大差不差,身体会提前开始进行自我调节,例如厌食是为了排空生殖腔为受孕做准备,失眠、精神焦虑是信息素波动的表现。沈岱的发情期一年只有一两次,多在气候温暖的时候,所有omega都几乎不会在很冷的时候发情,除非受到外界刺激,例如alpha的信息素诱导,这也是非常动物性的遗传基因体现——冬天生下的幼崽不容易存活。但是现在刚刚入冬,并没有多冷,他在这个时候发情是有可能的。
沈岱被这个可能吓到了,虽然工作压力大的时候也会有这些反应,但他不敢冒这个风险,他去药店买了抑制和推迟发情期的药,这种药直接作用于腺体,不好代谢,颇伤身体,都是紧急情况下才会吃。
果然,吃完药,那些症状当天就减轻了不少,但过几天发情期就会反扑,沈岱提前请了假,决定演讲完了当天就回家。
演讲的前天晚上,他才想起来没准备衣服。还好当时恒叔给他定做了几套西装,他举着裹在防尘袋里的三件套,在门口等预约的出租车,今天风大,吹得他眼睛又干又涩。
就在他揉眼睛的时候,一辆车缓缓停在了他面前,睁眼一看,是瞿末予的车。
司机老吴下了车,为他打开后排的车门:“沈先生,我们现在也去公司,少爷让您上车。”
“哦,谢谢。”沈岱上车后,把西装挂好,“谢谢瞿总,我应该提前把西装拿过去的,忘了。”
“没事。”瞿末予正在看简报,“你们组今年突破的这个溶剂萃取法对轻稀土的分离效果还不错,但是重稀土这块没有什么实质的进展。”
“对,主要是重稀土在分级沉淀和结晶的过程中特别不好控制,这也是我们未来主攻的方向之一。”
“股东们肯定会问这方面的问题,但对于技术的市场应用这块,涉及到利润回报的,你可以回避,同时他们对今年公司新入股的南非矿非常感兴趣。”
“好,这部分我都准备了,老师去了南非后,也发来很多有价值的资料。”
“刘教授这么放心把实验室交给你吗,看来他最看重你。”
“最看重谈不上。”沈岱坦诚地说,“甘肃的矿目前是公司稀土板块的主要盈利来源,我的师兄和师姐都在那边的研究所,他们的个人成就都高于我,但老师愿意培养我,我也会努力不辜负他。”
瞿末予看了沈岱一眼,目光不无赞赏:“你能做到这样不容易。我提醒你一下,一是今天瞿承尘会代表我大伯出席会议,二是今天列席的大多是Alpha,你最好是不让他们看出你的性别。”
沈岱在心下暗自叹了口气:“我明白。”瞿末予的提醒十分现实,作为普遍性格柔弱、体能低、易孕、一年发情四次一次七天的omega,在劳动力市场是垫底的存在,对于大中型企业,劳务法对omega入职的比率是有硬性要求的,而且他们可以帮助企业避税,所以星舟的omega还挺多的,但重要的岗位极少,总之,omega在职场举步维艰,科研领域就更稀有了,他是靠着成绩硬拼出来的。有些alpha自视甚高,骨子里就带有偏见和歧视,很可能质疑他的专业度,他是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的。
瞿末予的车停在专属车位,从内部电梯直接去自己的办公室,沈岱则穿过半个停车场走员工电梯,一路上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看到。
他到了宿舍,换好西装,对着镜子扭身看了看自己的后颈,信息素贴纸都是肤色的,只有近看能看出来,正好最近他没时间剪头发,发尾和领子上下一遮,算得上隐蔽了。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了点头,拿上电脑和材料出门了。
会议是九点半正式开始,研究所目前一共五个组,他的顺序是第三个,还能再过几遍PPT。
走进会议厅,他的师弟师妹们不约而同地起哄:“妈呀,沈师兄今天好帅啊。”
“第一次见沈师兄穿西装,太有气质了,一点都不像挖土的。”
他们自嘲为“挖土工”,因为日常的工作就是跟各种矿和化学试剂为伍,弄得脏兮兮的很常见。
程子玫夸张地鼓掌:“阿岱,你穿西装是真好看,这腰,这腿,啧啧。”
沈岱被他们夸得不好意思了:“谢谢各位给面子啊,一会儿我上去,鼓掌也要这么用力。”果然人要靠衣装,这身西装价值不菲,又是量身定做,穿上当然好看,他想到今天的演讲,在属于他的时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到他身上,包括很少拿正眼看自己的瞿末予,瞿末予或许会看他很长时间,比过去所有的时间加起来还要长,那会不会也觉得他好看呢。
“沈师兄,坐。”他的alpha师弟周岚起身给他让中间的位置。
“不用,我坐边上儿,一会儿好出去。”沈岱落座后就打开电脑。
周岚拧开矿泉水放在沈岱手边:“师兄,喝点水吧,你吃早餐了吗?要不要给你买点?”
“吃过了,你们呢。”沈岱随口问道。
“吃了,食堂新出了云腿馅饼,可好吃了。”
沈岱点点头,目光却始终盯着屏幕:“好,我改天试试。”
周岚的殷勤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工科男,示好的方式多少有些笨拙,但沈岱还是看得出他的用意,也觉得有些头疼。从前他不接受任何人的明示暗示,是因为他欠了那么多钱,根本没法谈恋爱,现在更不可能了,可惜这个师弟太年轻了,看不懂他不动声色的拒绝。
过两天让程子玫去帮他处理下吧。
其他科研组和领导、股东们陆续到达,很快偌大的会议厅就坐满了人。
沈岱看到了很多公司高层,但他的目光始终跟着瞿末予,瞿末予穿着三件套西装外搭黑色风衣,走路时衣袂带风,全程都在和身边的股东对话,并没有看过来。
瞿承尘也到了,他同样西装革履,提着灰色的公文包,边走还在边打电话,与上次见面时玩世不恭的样子截然不同,显得非常严肃正经。
“哟,太子和亲王难得同时出现。”程子玫的八卦之魂再度附身,她用手肘撞了一下沈岱,“咱们应该结识一些化工部门的同事,这样就能听到亲王的八卦了,他可比咱们太子有意思多了。”
“别吵我,我要再过一遍稿子。”沈岱盯着电脑屏幕说道。
“你别紧张,好嘛,老师都说了这个会议不影响咱们的预算,你随便讲讲就好了。”
“做事哪能‘随便’的。”
“你真……哇!”程子玫激动地一把攥住了沈岱的胳膊,沈岱被捏得生痛。
会议厅里兴起一阵小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一个极为俊美的alpha信步走了进来,很多已经落座的高层又起身迎接。
“晏明修哎!”一个师妹兴奋地说,“他怎么会来啊。”
“龙科重工啊,咱们公司的战略合作伙伴,应该也有一点持股吧。”
沈岱也不免好奇,抻长了脖子去一睹晏明修的风采。晏明修是龙科重工的继承人,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二十出头的时候突然跑去混娱乐圈,演技一般,但靠着张神颜和s级alpha的优越基因大红了一阵,然后两三年就突然消失在了公众视线里,分明就是公子哥儿年少轻狂去浮夸的名利场玩儿了玩儿,最终还是要回去继承家业的。
晏明修是典型的顶级alpha级别的顶级相貌,看到真人的震撼更胜大荧幕。
“这里alpha浓度过高了。”程子玫耸耸肩,“还好我闻不到,我看看帅哥就行了。阿岱,你会不会难受啊?”
作为人口基数最大、创造最多社会价值的beta,确实是最稳定和方便的性别,虽然他们也扛不住alpha的信息素压制,但闻不到信息素,在日常情况下就很少受影响,比如此时,当室内空间里同时出现三个S级alpha和一堆其他alpha时,整个屋子里信息素乱飞,对于omega来说是很压抑的。
沈岱当然难受,他感到空气稀薄、胸闷气短,连眼睛都被熏得发涩,但要说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也不至于,只是实在令人不适。omega这个性别真是太悲哀了,也难怪不好就业。他点头道:“我一会儿出去,快到我了你通知我。”
第一组开始没多久,他就借口上厕所,抱着笔记本偷偷溜了出去,在茶歇区呼吸新鲜空气,继续看他的PPT。
直到程子玫给他打了电话,他才返回会议厅,做好准备后,走上了演讲台。
第十五章
沈岱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就开始了汇报演讲。
虽然老师让他不用太紧张,但他半点都不敢怠慢,这段时间几乎都在为这一刻做准备,台下坐着的金主老爷们,不仅决定了项目组的预算,也很有可能在未来成为他自己的独立课题的投资人,他很感激老师给他这次机会。
因为太多alpha齐聚一室所引发的不适,在他拿起话筒的那一刻就被兴奋感掩盖了。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寻觅到了坐在第一排的瞿末予,瞿末予果然在看他,只看着他,在察觉到他的目光后,轻轻点了点头。沈岱获得了极大的鼓励,他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开始了他的演讲。他切换着ppt,偶尔看手里的提示词,从很专业的角度出发,用尽量浅显易懂的语言阐述他们过去一年的科研成果和未来计划。
瞿末予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俊秀挺拔的青年,他自信大方,侃侃而谈,白皙的皮肤在聚光灯下更显明亮润泽,眼神清澈又充满着丰厚学识的沉淀,量身剪裁的墨蓝色西装将他那种介乎成人和少年之间的体态勾勒得非常完美。
整个演讲大约四十分钟,越往后,沈岱越感觉到有些胸闷。尽管在公共场合的alpha们都会控制信息素,也都会贴着阻隔贴纸,但是当人太多,空间透风又不太好的时候,无可避免地会混杂很多信息素。沈岱频繁地喝水,在保证大脑清醒地情况下把演讲完成了。
而真正的挑战可能才刚刚开始,因为接下来他要回答投资人的问题。
一个股东率先问起了早上瞿末予问过的那个问题,沈岱作了一番解释。又有人问这种升级的萃取法什么时候才能投入使用,什么时候可以看到市场回报,沈岱也按照老师给的内容耐心讲解了他们的计划。南非矿更是引起了投资人们的普遍关注,沈岱早有准备,前两天找老师在矿区录了一个视频,由老师来介绍这个矿目前的探矿情况和未来的展望,老师一出场就显得更有说服力。
突然,瞿承尘举起了手里的钢笔,然后打开了面前的话筒,沈岱也严阵以待。
“沈工你好。”瞿承尘微笑点头,然后用钢笔划了一下面前写满笔记的草稿纸,“你的演讲做得很好,我总结了几个问题麻烦你回答一下。”
“您请说。”
瞿承尘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在演讲中提到,你们团队在精矿的分解中尝试了一种新的氯化方式,这种氯化方式在传统的前处理中可以提高一定的效率,但是为此花费的预算太大了。前处理是一个技术门槛相对不高的步骤,各国都在使用的酸法、碱法或氯化法在时间、成本和损耗上都差不太多,我对稀土肯定不如你了解,但在我看来把钱花在提高前处理方式上是不划算的,集团对你们的期待是在更创新、更高效、损耗更低的萃取技术上,希望你能解释一下。”
“您的这个疑问很有价值,我们最开始也希望能用性价比最高的方式去实现我们对萃取工艺的理想,但是后来我们遇到了不少阻碍,在分解精矿的这一步如果做得不够好,会影响后续的好几步,这个问题如果从专业的角度来解释,一是非常耗时,二是非专业人士很难听得懂,通俗化来比喻,是前期费点时间把斧头磨更快,后期能砍更多柴。”
“这个解释听起来挺合理。”瞿承尘低头看了一眼草稿,“第二个问题,目前世界上普遍使用的分离单一稀土的方式还是离子交换,但在你们的研究中,用溶剂法完全取代了离子交换,溶剂法确实在萃取效率上高于离子交换,反而缺点也很明显,目前哪些超高纯单一稀土和重稀土的分离,最有效的还是离子交换色层法,这也是导致你们的研究在重稀土这块没有进展的主要原因。刘教授对重稀土这块的突破非常有信心,给出了一个三到五年的……”瞿承尘笑了一下,语调有些轻蔑,“愿景,我只能用这两个字形容。而现实是,我们为什么要放着现成的离子交换法不用,耗费几十亿的投研资金去研究溶剂萃取工艺在重稀土上的提升。从商业的角度来说,这个投入产出比非常差。”
科研工作就是前期投入巨额资金去赌一个巨额回报,这是每个投资人都明白的事,当然,投资人真金白银花着,看不到回头钱,心里憋屈要拿人撒气也很常见。可是沈岱这组去年的成果并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几个研究组里最好的,但瞿承尘在前面两组演讲时都没吭声,到了沈岱这儿突然就有点咄咄逼人,现场的众人也不免诧异。
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这就好像一个人往井里投石头,投一百个就能填满,但是投到五十个的时候就不耐烦了,沈岱得说服他继续投剩下的五十个。
沈岱尽管早有准备,也被瞿承尘的刻意刁难气到了,他扫了一眼那草稿纸,虽然距离较远啥也看不清,但是满满一张,他回答完这个,还有更刁钻的等着自己,此时他感觉胸腔越来越窒闷,身体也有些燥热。他再度深呼吸,平复了一下,不卑不亢地回道:“瞿总,离子交换法确实是目前最主流的分离方式,老师已经看到了离子交换法的天花板,我们对溶剂萃取法的前景非常看好,这也是我们组最重要的研究方向,一旦成功,无论是轻稀土还是重稀土,都能实现极大的效率提升,而回报也必将是惊人的。”
“但从过去三年的表现来看,你们在重稀土这块的进展非常有限,而财报上的数字才叫真的‘惊人’,与其去钻牛角尖,为什么不选一个更稳妥的方式,比如,在溶剂萃取工艺上只钻研轻稀土。”
瞿末予的面色暗了下来,他隔着几个人,斜了瞿承尘一眼,可惜瞿承尘看不到。
沈岱擦了一下额角留下的汗:“我们……”
“承尘。”瞿末予不知何时也打开了话筒的开关,低沉的声音在扩音器中略显失真,还伴随一些噪音,但是挡不住口吻中的不悦,“稀土萃取这块跟你们化工部门的关联有限,第一组研究有色金属的,也不见你这么好奇。”
瞿承尘笑道:“因为第一组的演讲没什么毛病,我没有疑问。我也不是好奇,是对股东负责。”
“稀土研究我比你了解得多,刘教授无论是在前处理上的判断,还是对溶剂法的投入,都有扎实的理论和数据做支撑,他们的计划经过专业的评估,财报上的每一笔支出也都经得起核算和审计。”瞿末予的目光明明灭灭,又深又暗,“你专业知识储量低,难免会有很多地方不理解,但你应该对集团的风控能力有信心。”
“风控是控制风险,代表风险确实存在。我确实不太懂稀土,让各位见笑了,但我认为我提出的都是合理的质疑,毕竟作为手持原始股的股东,他们花的每一分钱都有我一份儿。”瞿承尘冷笑一声,“答疑解惑,不就是投资人会的意义吗。”
“你的那些质疑,在过预算的环节都被比你专业无数倍的人质疑过很多遍。”
兄弟俩隔着中间几个人,缓缓对视了一眼,在这种挑衅之下,抗争的信息素悄无声息地在体内酝酿。
会议厅内鸦雀无声。瞿家的这两兄弟自小明争暗斗,早不是新鲜事儿,在公开场合呛起来却比较少见,当他们察觉到俩人悄悄释放了信息素时,每个人都如临大敌。
两个顶级alpha开始斗信息时,周围的alpha也必须释放信息素来保护自己。
正好坐在俩人中间的晏明修立刻开启信息素屏障来隔绝他们对自己的影响。那些股东和高管多的是alpha,也被迫放出信息素,唯恐被三个顶级alpha的信息素冲吐了。
晏明修黑着脸站起身,往会议厅外走去。
一时间,会议厅内的alpha信息素浓度急速升高,沈岱只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浑身过电一般泛起密密麻麻地刺痛,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他一把扶住演讲桌,身体开始发抖。
瞿末予率先注意到沈岱的异样,他立刻收回了信息素。
瞿承尘也顺着台阶下来了,他做出歉意的模样:“不好意思,影响到沈工了。”
“沈工竟然是omega?”一名股东诧异道,“真看不出来。”
“研究所里还有omega?”
台下议论纷纷。
沈岱强撑着鞠了个躬:“抱歉,失陪了。”他用发软的双腿走下了演讲台,从侧门跑了出去,直奔洗手间。
完了,不对劲儿,身体的反应……
洗手间门口站着一名高壮的保镖模样的男子,拦住了沈岱:“不好意思,请稍等。”
“我等不了!”沈岱的脸白得吓人。
保镖看他一副随时要晕厥的模样,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帮你叫……”
沈岱推开保镖冲进了洗手间,然后和正往外走的一个高大的人影撞到了一起,那人一把拎住了他的胳膊。
沈岱抬头一看,正是晏明修,他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直往地下坠。
晏明修皱起眉:“你不会是要发情了吧?”
“拜托您……帮帮我。”沈岱急得想撞墙,为什么总让他碰到这种狼狈的境况,三年前在实验室,这次在办公楼,他本来吃了药是可以推迟几天的,但刚才他的身体承受了大量的alpha信息素的冲击,彻底紊乱了,发情期原地反扑。
“我不会帮你,我有妻子。”晏明修无奈道,“我的保镖会守住门,我叫安全部门来处理。”
“来不及的。”沈岱颤声道,“帮我叫瞿末予,求你了。”
只有瞿末予能救他,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信念。
第十六章
瞿末予赶到洗手间,在最后一个隔间里找到了沈岱。
他蜷缩在马桶旁,双臂反抱着自己的身体,瑟瑟发着抖,雪白的脖子此时微微泛起一层薄粉,像一只被遗弃在冬天里的小狗。
周围充斥着昙花信息素的香,虽然还比较淡,但平时这个距离几乎是闻不到的,发情期的信息素正无孔不入地侵入临近alpha的感官。
瞿末予皱了皱眉,蹲下身去:“沈岱。”
沈岱听到动静,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他不敢回头:“我的抑制剂在电脑包里。”
“带来了。”瞿末予将电脑包递给他。
沈岱这才慢慢挪过身,唯恐碰到瞿末予,快速抢过了电脑包,从里面拿出两只药剂,拧开喝了下去。
“你要吃两只吗。”
“也可能……三只。”沈岱当然知道服用过量抑制剂伤身体,抑制剂本身就伤身体,但他的发情期就是比别人猛烈,如果两只扛不住就还要加量。
瞿末予看着沈岱浮着薄汗的脸,双颊透红,双目氤氲,睫毛快速颤动着,像暴雨中受惊的扑翼蝴蝶,他看起来一碰就碎。
抑制剂不会很快起效,一般都要提前吃,身体的燥热一时无法缓解,沈岱低着头不敢看瞿末予的眼睛:“瞿总,对不起,又给您添麻烦,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心里充满了懊恼和憋屈,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噎了。他一个成年人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沦落到这么不堪的境地,他小心观察身体的反应,他常年贴身携带抑制剂,他二十年的努力奋斗,才换得今日来之不易的事业,如果因为这些蠢事毁了……
瞿末予轻声道:“不是你的错。”三年前的那次事故,最后调查出是竞争者给他下药,那人已经被开除并剥夺学籍了,此次沈岱显然是被大量的alpha信息素影响,才变成这样。
“您能带我离开吗。”沈岱小声说。
“好。”瞿末予脱下风衣,将沈岱裹住,又将他抱了起来。
沈岱的身体本来软得使不上力气,此时却突然变得僵硬,属于瞿末予的alpha信息素强横地钻进他的嗅觉官能,对于此刻的他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此时尚有理智,一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做出什么僭越的行为。
晏明修还等在外面,他闻到沈岱的信息素,就避退了一步:“还好吗。”
哪怕沈岱现在还没有完全发情,释放的信息素已经是普通alpha难以抵御的了,但每一个S级alpha的自控力都非常强,俩人还可以保持镇定。
“吃了抑制剂,还是尽快离开得好。晏总,借你保镖用一下,护送我们到电梯口。”
“好。”
离开洗手间的那一刻,沈岱把脸埋进了瞿末予的胸口。其实这时候大部分人都还在会议厅里,走廊上只有零散的几个人,他想象被许多人围观的最糟糕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但是那个导致他出事的罪魁祸首出现了,他听到瞿承尘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渐近:“这是怎么了?沈工没事吧?”
瞿末予冰冷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他不会是发情了吧?”瞿承尘跟了上来,他似乎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又用轻咳掩饰,“哎呀,那该怪我们,沈工,真是抱歉了。”
沈岱气得牙痒痒,却不能发作,他的手揪紧了瞿末予的衣襟,只想赶紧离开,躲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能给他安全感的地方。
“大哥,你要带他去哪儿?他现在需要专业人士的帮助,可以叫应急……”
瞿末予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瞪视着瞿承尘,目光犀利又阴沉。
瞿承尘微笑道:“大哥生气了,你可千万消消气,要是再忍不住释放信息素,他可受不了。”
瞿末予只轻吐了一个字:“滚。”他转身快步走向电梯。
内部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此时司机并不在,瞿末予从手机的app上打开了车锁,先把沈岱放了进去,然后关上车门,打电话叫老吴下来。
沈岱裹着瞿末予的风衣蜷缩在车座上,恨不能把自己无缝隙地包起来,他尽量往车门的方向靠,徒劳地想要离瞿末予更加远一点。
抑制剂怎么还不起效,为什么他还是口干舌燥,想入非非,为什么头脑越来越昏,身体越来越热,冲动越来越强,他是不是应该再吃一只抑制剂?
五分钟不到,老吴匆忙下来了,他隔着车窗看了沈岱一眼:“少爷,沈先生怎么了?”
瞿末予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别问。
老吴立刻领会,俩人一起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