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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闭嘴!”宁瑶猛地喝止,此言一出,再难支撑,手中茶盏“啪”地坠地而碎……

    “姑娘,宁娘娘会如何选择?”

    出宫的路上,怀夕忧心忡忡地问。

    姜离盯着禁中连绵的飞檐,好半晌才道:“我也不知。”

    怀夕无奈道:“那我们如今怎么办呢?真相姑娘已推出来了,就差最重要的人证物证了,郑文薇不愿交出证物,我们岂非永远难证明?再者,要查清皇太孙之死,就一定绕不开郑文汐之死,郑文薇想独善其身,除非永远不戳破这事。”

    姜离道:“此事太过石破天惊,她害怕我能理解,不光是她,宁娘娘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也皆是人之常情”

    说至此,她定声道:“本来就不能将希望放在旁人身上。”

    怀夕这时忽然道:“可姑娘,还有一种可能,宁瑶若不愿意揭发太子也就算了,万一她知道姑娘已洞悉一切,她反过来害姑娘怎么办?”

    姜离眯起眸子,“宁瑶短时内应该不会,但确实不能排除这般可能,所以我要尽快,尽快掌握更多证据”

    “可那是太子,我们该如何查呢?”

    “太子够不着,周瓒却可以,当年之事他必有参与,甚至郑文汐有没有染病都是一个疑问,他这些年一定也在担惊受怕。”

    怀夕忙道:“但他只怕不会轻易就范啊。”

    姜离沉思未语,怀夕又道:“那我们去找裴大人商议商议?”

    姜离默了默,摇头:“不,不急……”

    怀夕叹了口气,“姑娘害怕牵连郑文薇,自然也是不忍牵连裴大人,可裴大人已经帮了许多,似乎也不差这最后一步了。”

    姜离再摇头,“不,太子和肃王不一样,这次完全不一样。”

    怀夕欲言又止,见姜离面色沉重,终究没再说下去。

    姜离焦急地等东宫的消息,怀夕则怕宁瑶起歹心,夜里睡觉都警醒了两分。

    然而翌日一整天过去,没有任何人来传召姜离。

    试想宁瑶若想彻查真相,关于那香膏有毒的解释,自是找姜离去求证最为稳妥,但宁瑶没有来找她,这似乎已表明了态度,姜离一颗心沉入谷底。

    至十五这日午后,没等来东宫之人,反而又等来九思,他道:“邪

    道之事有了进展,但有些医道上的事,公子请姑娘去衙门一趟,帮忙看看。”

    姜离心底纷乱,但查邪道也是极紧要之事,便与九思一道往大理寺赶。

    待到了大理寺衙门,刚入东院,便听值房之内传来宁珏的声音,姜离面色微肃,快步进了门内。

    “……所以一定不是简单的找个蹩脚大夫来糊弄”

    宁珏听到脚步声话头一断,回来一见是姜离来了,素来热络的他,此时却愣了愣,点了点头便撇开了目光。

    姜离扫他一眼,看向裴晏道:“怎么回事?”

    宁珏的异样裴晏看在眼底,他先道:“你来看,这几日大理寺和拱卫司又查出了一些入邪道之人,里头仍以病患居多,其中有两例乃是重病。一人肺痨多年,也是以治病被诱骗入无量道,还有一人则是肾疾多年,严重到了一度没有大夫愿看,这时,无量道找了上来,这二人在用了他们给的仙丹之后,竟也出现了病情好转”

    裴晏说着,将数份证供给姜离,又道:“患肺病的,是如今的刑部主事梁天源,患肾疾的,是工部主事宋安明,其余还有七八人也是因患病入道,但没有这二人病得重。前次萧睿来作证之时,你也说他们找的大夫是真的会医术,但这几日我们探查下来,发现这无量道找来的大夫不仅会医术,甚至颇为高明,我们如今怀疑所有的‘仙丹’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姜离看着证供道:“你是说无量道找了一个厉害的大夫,每次的仙丹都是此人对症下药,这些病患服用之后病况好转,便以为真有天尊护佑?”

    裴晏颔首,“大夫们也有擅长,也有流派,我便想让你看看,这些人治病的法子可有什么说法。稍后,我还打算请金永仁也来看看,毕竟长安城中,厉害的大夫都在太医署,若此人隐藏在太医署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珏听了片刻,这时道:“且我们调查下来发现,这无量道十分势利,那些贩夫走卒之辈,他们利用完了就不管了,许多人都已经病死,但这些在朝为官的,他们却一直给‘仙丹’‘圣水’,以此来稳住这些人,有些朝官得了重病但没对外说过,无量道却也知道了,说不定那看病的大夫,真就是太医署的人。”

    一想到太医署或许藏了邪道之徒助纣为虐,姜离立刻警觉起来,但她细细看完两份证供,还是摇头道:“光看这些病情陈述无用,可有‘仙丹’让我看看?看医道流派,一看汤液辩证依何药理配伍,二看施针诸术有无代表绝学,病患的自述看不出准确流派。”

    这么说着,姜离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梁天源”三字上,“这位梁大人眼下怎样了?”

    宁珏疑惑道:“你知道此人?”

    宁珏不解姜离为何有此问,裴晏却十分明白,这梁天源在七年之前任天牢狱丞,魏阶和虞清苓一家当初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

    裴晏道:“如今已经病危,他的病难愈,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还在拜那无量天尊,但目前来看,他算是颇为核心的信徒,对这神尊深信不疑,还见过那无量圣主。”

    姜离忙问,“真有无量圣主?”

    裴晏颔首,“如今的无量道信奉的神仙是无量天尊,但于人间还供奉着一个无量圣主,这圣主说是天尊转世,来这一世是为了修行,所有信徒皆奉那圣主为尊,据梁天源交代,他的肺痨就是靠着这圣主亲自施法才好转的。”

    姜离匪夷所思,“那这圣主是何种模样?在何处见的?”

    “他自然没有见过真颜,至于拜见之处他也不知,说是先在城南上了一辆马车,上马车没多久就睡着了,再醒来,那无量圣主就坐在屏风之后,那圣主亲自赐下仙丹,他服用之后果然病情大好,由此开始日日焚香侍奉。”

    “平日里这些信徒很难见到圣主,而无量道也无需他们提供金银,只偶尔听圣主吩咐,这位圣主可洞悉人间一切善恶,他们只需利用职权,行些方便之事便可,但当我们问他们为圣主做了什么事之时,便没几个人愿说了。”

    裴晏说完,宁珏道:“这些人意志坚定,这个梁天源昨日便已经开始绝食,不像装的,那宋安明则一头撞在了牢室墙壁上,也是半死不活,偏偏这人在工部,工部又为太子殿下主管,如今那邪道的脏水又泼到了太子身上。”

    说至此,宁珏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看着姜离欲言又止。

    姜离猜到了几分,迎着他目光问:“宁娘娘这两日可安好?”

    “阿姐、阿姐病了,这两日闭门养身”

    说着话,宁珏万分作难起来,再看一眼裴晏,他道:“师兄也不是外人,我有话便直说了,薛泠,你为何始终不死心呢?真的不必再查下去了。”

    裴晏听得剑眉拧起,姜离则道:“看来宁娘娘已经把利害关系说与你听了,你自己也觉得不必再查下去了吗?”

    “我不知什么利害关系,我只知阿姐见了你之后便病倒了,她令我转告,让你到此为止不要犯险,免得害了自己也害了薛氏”

    宁珏答得利落,姜离目光锐利道:“那你没有问她何以有此言吗?”

    宁珏目光一晃,姜离接着道:“还是说,你已经猜到了一二,但你不敢置信,也不敢再查到底?”

    “你……”宁珏变了脸色,显然姜离猜中了。

    宁瑶的异样分明,再加上素玉和景和宫其他侍婢之言,宁珏这样聪敏之人,怎可能猜不到一二内情?但他是宁家人,亦自小将太子当做长辈与榜样尊敬,他怎敢想到太子身上?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何以比我还执着?”宁珏表情焦灼起来,又道:“我阿姐是好心,我也不想让你涉险,但你为何非要查呢?这到底与你无关啊。”

    姜离定定看着宁珏,只问:“你这做舅舅的,不再为李翊求真相了吗?”

    前几日宁珏如何斩钉截铁,今日,他便如何的痛苦纠结。

    他不敢面对姜离明锐的目光,只梗着脖子道:“真相很重要,可、可是我不能只想着真相……且我还是不明白,薛泠,你难道不怕牵累薛氏吗?如果我说这事与你无关了,你别再多管了,你会就此再也不提此事吗?”

    姜离沉默地看着他,半晌,道:“你是李翊的舅舅,你说的话当然有用,但可惜,我做这些本也不是为了帮你帮宁氏,这一点一开始我就说过。”

    见宁珏又迷惑又焦灼,姜离也不忍相逼,便扯了扯唇道:“我知道你们姐弟的难处,你放心吧,你今日的话我听进去了。”

    宁珏胸口似梗了硬铁,面对姜离沉沉目光,他面上火辣辣的,便再度撇开视线,“听进去了就好,就让这事尘埃落定吧。”

    说完这话,他再待不下去,撂下一句“我先回衙门”便拔足而去。

    只等他的脚步声远去,姜离才转身对上裴晏疑问的目光,她定了定神,这才将前日见郑文薇和宁瑶之事道来,待说完一切,裴晏似闻晴天霹雳。

    “你是说……是太子?!”

    见他惊震难言,姜离涩然道:“现在你明白了,宁珏就算不知全部,也一定猜到了些,而他姐姐如此更已是表明态度,郑文薇那里,我也无法逼迫她。”

    裴晏面若沉水,刹那间心念百转,很快道:“天兰香为西凉国供品,因十分珍奇难得,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若那蘅芜香真是天兰香,那便是最好的证据。若陛下犹疑,还可开棺查郑文汐当年的陪葬品,只要有这些铁证,再拿东宫众人审问,不难审出当年细节,人证物证,总能查个滴水不漏。眼下郑文薇不愿配合,那我们就先查出其他物证,只要令她相信此事把握极大,她自会交出证据。”

    裴晏说完便朝外走,“我在周瓒府外布了人,我这就让”

    “慢着”姜离一把捉住了裴晏的手腕。

    裴晏驻足看她,姜离艰难地叹出口气,放开他道:“你不怕吗?用自己的人去查,若此事未成,太子仍是储君,你不怕裴氏受牵累吗?”

    裴晏看懂了她的煎熬,定声道:“不怕,就算怕,这些事也需要你我去做不是吗?你都不怕,我又如何能怕?”

    姜离摇头,“你我不同,这是我的责任,但旧案与你无关。”

    “你师父当年为祖母”

    姜离打断他,“师父是医家,为老夫人看诊是应当的,不是什么大恩大德,你不必拿这话哄我。”

    郑文薇一席话令姜离不甘失望之余,亦深深地明白了此事之险,姜离不愿逼郑文薇,甚至不愿迫宁瑶,既如此,更不会心安理得让裴晏涉险。

    裴晏当然明白,见姜离满眸忧切,他颔首道:“你说的不错,这是哄你的话,那你可愿听我的真心话?”

    姜离心腔莫名急跳起来,然而不等她开口,裴晏道:“为了你,我也不会在此刻独善其身。”

    裴晏这两句话说的笃定又温柔,他脉脉看着姜离,漆黑的瞳底似藏深流,平日里静不可闻,此刻风起浪澜,有些难抑地涌动起来。

    姜离怔住,不知从何时起,她与裴晏之间似隔一道朦朦胧胧的纱幔,那些她无暇深思的,无心求索的,似都隐藏在纱幔之后。

    只要裴晏仍然藏着,她便能做到不想不问,只为了广安伯府四十三口的冤屈,一往无前,可裴晏此刻这话,便似将那纱幔扯了下来,回长安以来,相助相伴之种种,皆浮现眼前,她再也无法视而不见。

    姜离哑声问:“为了我,真值得这样冒险吗?”

    “值得。”裴晏仍然笃定,“当年我来晚了,如今,回长安的千里路你都走过来了,这最后一步,我岂能因避祸畏险而后退?”

    回长安的千里路

    姜离心头忽然酸涩一片,又问:“若牵累了裴氏呢?”

    裴晏眼角漫出丝笑意,豁然道:“比这危险的事我也早就做过了,我甚至早做好了让裴氏消失在长安的准备,姜离,你不必为我担忧,这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姜离听着这话,动容中又生出一丝茫然,什么更危险的事?什么样的事能让裴氏消失在长安城中?

    她正要问,门外传来脚步声,九思在门口道:“姑娘,东宫来人了,说要请姑娘立刻入东宫看诊”

    姜离与裴晏互视一眼,皆是惊讶。

    姜离走到门口,“为何人诊病?”

    “大小姐,是郑良媛”

    站在院门处的是景仪宫的内侍。

    他恭敬道:“她今晨起来便觉不适,禀明了太子妃娘娘,说想请您入宫看诊,娘娘这便遣了小人出来,适才走到宫门外看到了薛氏的马车,一问您的车夫,说您来了大理寺,小人这才赶了过来。”

    竟是郑文薇要见她!姜离心头大震,忙看向裴晏,裴晏近前来,低声道:“这个时候传你只怕是有事,若她拿证据威胁于你,万不可答应。”

    四目相对,裴晏温柔的眸子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姜离点点头,转身跟着内侍往东宫去。

    两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到了承香殿。

    待入凝香馆,便见香雪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郑文薇则板着脸站在西窗前,见姜离来了,她转身盯着姜离,以一种深究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

    “看来娘娘并没有不适,娘娘有何吩咐?”

    姜离欠了欠身近前来,话音刚落,身后的香雪退到了门外,郑文薇则警惕地看向跟着姜离的怀夕。

    姜离心知她有话要说,便道:“她就像我妹妹一样,娘娘有话直说。”

    郑文薇定声道:“你前日说的‘不死不休’,可是当真?”

    姜离眼瞳微缩,“当然”

    郑文薇眯起眼睛,“你到底是何人?死的是李翊,连李翊的母亲都不会追究到底,你却要不死不休?!”

    姜离自然不会回答,见她不语,郑文薇深吸口气道:“我今日找你来,是想问你,既然你都能不死不休了,不知你愿不愿多冒一层风险?”

    姜离拧眉,“你这是何意?”

    郑文薇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那份证据我可以给你,但在此之前,你要帮我离开这里,若我能重获自由,天高海阔,那无论你要揭发谁都随你!”

    姜离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我帮你逃出宫?!”

    “不错,不仅逃出去,还要保我周全离开,等我确定自己安全了,我才会把证据给你,当然,我不知你有多少势力,你若要强抢,那我必定拼死毁掉!”

    郑文薇掷地有声,面上也现出两分疯狂,“难道我就应该一辈子留在这里?当初我家族落败,不是我们姐妹自己想来争这荣华富贵的!若主子是个仁德之人也就罢了,偏偏连自己的亲子都可痛杀,这样的人,揭发他我要受连累,或许还会丢掉性命,可若不揭发他,难道我当真能虚与委蛇一辈子吗?!”

    姜离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但同时,脑海中亦有个声音在叫喊这是眼下最快的机会!

    她唇角紧抿,脑子迅速转动,眨眼之间,她应道:“我答应你!”

    郑文薇不曾想她答应的如此之快,惊道:“当真答应?你能做到?你如何做到?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那东西我虽带在身上,可我要毁掉也十分简单!”

    姜离沉声道:“若要耍花样,我何不现在就揭发一切?”

    郑文薇眼底仍有戒备,可这也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急切道:“那你如何打算?”

    姜离道:“逃出东宫几乎不可能,内宫与禁中层层守卫,即便出了宫,还有城门各处守卫,想要追踪也十分简单,根本不够时间让你走远”

    郑文薇不快道:“不可能?那你答应什么?”

    “从东宫出逃不可能,但八日之后就有个极好的机会。”

    “八日之后……”郑文薇轻喃一句,忽然道:“你是说祭天大典?!”

    姜离点头,“太子妃不会随太子去,宁娘娘如今只怕也没有这个闲情,她已经对外称病了,你如今得太子看重,还有位份在,太子带你同去最好不过,但这个前提是你这几日不露分毫破绽,并求太子带你同行,届时到了皇陵行宫,剩下的交给我安排。”

    郑文薇紧张起来,“太子忙于祭礼安排,已经多日没有来我这里了,我、我如今看到他便觉恐惧,我没有把握……”

    “若不能离开皇宫,那我便爱莫能助,没有你的证据,我也会找到别的证据。”

    见姜离语气坚决,郑文薇焦灼地来回踱步起来,片刻之后,她豁出去似的道:“我试试!若求准了,我便想法子递消息给你,你最好现在就开始计划,你记住,我一定会在确保自己安全之后才会把东西给你,但凡我被抓了回来治罪,我会立刻供出你来!”

    郑文薇咬牙切齿的,不等姜离反应,又道:“哦还有,我要带上香雪!”

    要帮两个人逃脱难度自然升级,但她如此,姜离反而更信她会守承诺,她沉思片刻,“若是两个人,那你们便只能隐信埋名了,时间太短,我难布完美之局,只能安排人护送你们离开,我建议先不回永州,先去北方为好”

    永州在江南,她二人若逃脱成功,太子定要下令追捕,永州便是第一目标。

    郑文薇倒不着急,“我明白,北方就北方,隐姓埋名我也不怕,我本就打算换个身份过活,还有……我虽不愿同你冒险,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揭发成功的,你若成了,这世上便没有这个太子了,那我自然安全无忧。”

    郑文薇能下定决心,自也想清楚了前后因果,姜离心绪复杂道:“好,那我尽量不让你失望。”

    应下这样的险事,姜离能依仗的只有裴晏和曲尚义,她忙不迭出宫去,刚出第二道仪门,远处嘉德殿方向的太子几人遥遥看到了她。

    王进福道:“殿下,是薛大小姐。”

    李霂驻足,略显阴沉的目光落在姜离的背影上,直看着她消失在朱墙碧瓦之后,他方才收回视线往嘉德殿去。

    刚进殿门,王进福便道:“她回长安所有给人治病的医案都给周太医送去了,这两日应当会有结果,若真是按殿下的猜测,那她的身份真说不好了。”

    李霂不以为意道:“一个小丫头罢了,管她是为了什么,看着点定西侯的消息要紧,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

    王进福连连附和,“是、是,殿下英明。”

    自姜离离开,裴晏便有些心神不属,成摞的公文摆在手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半个时辰之后,九思在外喊道,“公子,薛姑娘回来了!”

    裴晏猝然起身,刚迎出几步,姜离已大步流星进了门,他忙问:“如何?”

    姜离走到裴晏跟前,“我需要你”

    还未站定她已脱口而出,四字落地,裴晏眼底瞬间蹦出奇异亮彩,姜离一愣,这才觉出这四字颇为暧昧,她忙道:“需、需要你帮忙”

    她莫名的磕绊一下,愈发令这情形暧昧不清。

    裴晏眼底漫出笑意,“什么忙?”

    “我答应了郑文薇,帮她和她的侍婢逃出去。”

    姜离坦然相告,而后便看裴晏的表情从愉悦变作了严肃,她忙解释道:“只有如此,她才愿意把那证据交给我,如今宁瑶已经知道我洞悉一切,太子也是灵慧之人,变数太多,我等不及了,所以我才答应她”

    “我明白,若是我也会应。”裴晏利落道,“你如何打算?”

    “只能利用祭天大典。东宫和禁中层层守卫,城门处也多有盘查,逃脱可以,但后续没有太多时间走远。若她求太子带着她去行宫,若我记得不错,祭猎和入太祖宗庙的祭礼,外臣女眷是不必参与的,这便给了我们绝好的机会。但我虽去过龙脊山采药,却从没进过行宫,不知行宫布局,我需要你同我一同安排。”

    姜离语速疾快,说完这些,裴晏已尽了然,他道:“我明白了,这确是上策,我可以安排十安送她北上”

    见他也想到北上,姜离不免欣然,但她摇头,“不,不能用你身边之人,你见过曲叔和戚三娘的,他们是江湖中人,最擅长掩藏踪迹之事,让三娘准备车马行礼,由曲叔送人,你只需如常出现在祭礼队伍中便可。”

    裴晏欲言又止,姜离坚定道:“十安可靠,但他和和九思是你最亲信之人,一旦此事未成,你如何脱身?你若牵连进去,我依仗谁善后?”

    说至此,姜离干脆道:“你若不应,那此事你便不必插手。”

    她满眸决绝,裴晏拿这样的她自无办法,“先听你的,行宫我去过两次,地图与布防我皆可画出,最好让我也去见曲叔,与你们一同商议。”

    姜离看了眼天色,“那入夜之后去芙蓉巷罢。”

    时辰尚早,裴晏尚未下值,姜离便先行一步到了芙蓉巷。

    曲尚义和戚三娘一听要帮郑文薇主仆二人出逃,皆惊得瞪大眸子。

    但下一刻,曲尚义抚掌大笑起来

    “有意思有意思!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行这样的快事,江湖上常有传言,说哪个哪个大侠拐走了皇帝宠妃,如今我虽不是拐走,可送走也是走!姑娘放心吧,北方几州府我都熟悉,我送她们北上走个七八日,保准谁都找不到她们。”

    姜离道:“我正做此想,稍后裴世子会过来,他去过行宫,了解周边布局,我们一同商定策略,这两日要请三娘帮忙准备车架与路上补给。”

    戚三娘也跃跃欲试道:“姑娘安心,准备这些简单,要不我也去送人?”

    姜离摇头,“此事重在掩藏踪迹,参与之人越少,路上留下的痕迹便越少。”

    她话音刚落,曲尚义道:“裴世子如何说呢?”

    姜离解释道:“他也觉得北上最好,他本有心安排自己的亲随相送,但此事涉险,不用他的人为好,曲叔,此事万万不可大意,太子身边也笼络了不少江湖人士,一旦露了破绽,此行只怕不会顺利。”

    曲尚义了然,“姑娘安心,逃命这事我最在行。”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待夜幕降临,裴晏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后巷之中。

    “世子”

    裴晏上得楼来,曲尚义与戚三娘纷纷见礼。

    裴晏道:“事从紧急,不必多礼了,十安”

    十安自怀中掏出两卷羊皮纸来,裴晏接过,于窗前案几上展了开,“这是两份地图,一份是皇陵行宫,另一份是皇陵所在的龙脊山地图。”

    “曲叔,你来看”

    曲尚义点头近前,裴晏指着地图道:“行宫在龙脊山西峰山坳之中,三面靠山,其中两面是皇家猎场,一面是皇陵地宫,地宫素来看守森严无法靠近,唯有那两面猎场可图。按照祭典的安排,二十六乃是皇家祭猎,白日里,所有文武百官皆要随陛下行猎,到了晚间,陛下会带领百官去李氏宗庙祭祀祈福,少说一个时辰。”

    “最好的出逃时机便是当夜祭祀祈福开始后,宗庙位于行宫正东方向,距离女眷安歇的西南殿阁极远,这时大部分守卫会调往宗庙,西面相对轻松,并且,为了布置第二日在行宫之前的祭坛,西面的行宫仪门守卫应当最松,届时我会安排人将南侧们的守卫调开,前后留半炷香的功夫让她二人离开”

    裴晏顿了顿,又道:“二十七日是祭天正礼,太子做为储君为祭礼礼官,前一夜他要准备颇多仪程,虽携女眷,但皇陵行宫素禁享乐,太子当夜应无暇探望郑良媛,直至第二日祭典开始后,方才能发现郑良媛并不在女眷队伍之中。祭礼要行一天,太子没有空闲布置追捕,如此,你们便有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走远。”

    曲尚义笑道:“一天一夜足矣!”

    姜离在旁也听得十分认真,这时道:“若要北上,从何处走最保险呢?”

    裴晏将龙脊山地图放在上,道:“龙脊山西峰为主峰,其他方向群峰环绕,山高林密,险峻非常,若要北上,最好走西北方向的落云崖”

    裴晏指着地图上一点,“此处距离行宫十里,当天晚上,曲叔至行宫西侧的枫林等候,郑良媛二人出行宫步行两刻钟可至此地,这里是皇家猎场外围,白日会被禁军封锁,到了晚间,禁军则会撤出,届时这林中必定车马痕迹颇多,从此处离开,便是要追捕也分不清你们留下的痕迹。”

    姜离颔首:“不错,太子发现之后,第一反应定是往南面下山之路去追,不会想到我们上了落云崖,从后山而下。到时我和怀夕送她们走,郑文薇说过,一定要确保自己安全之后才会把证据交给我,只怕要过了落云崖她才会放心。”

    姜离与怀夕轻功不凡,离开行宫并非难事。

    裴晏便点头,“也好,你二人做足准备便可。”

    计划初定,姜离微微松了口气,又对戚三娘道:“三娘,拿笔墨来,要准备的补给和行礼我写个单子予你”

    戚三娘应是,这边厢,裴晏继续细化章程,“曲叔,届时她们在枫林上马车,而后两炷香的功夫便可至落云崖,落云崖上乃是一座木桥横跨深涧,过了此处便可一路下行,下了山之后,沿着落霞山西北面一路北去,再往北的路线,便由曲叔你自己来定吧,最好连我们都不知情。”

    曲尚义笑呵呵道:“明白明白,北面几州府我去过不少次,我已有主意,这两日再好好合计合计便可,反正离开了龙脊山和落霞山的范围就万事大吉了!不过这落云崖我没去过,夜里下行的山路可好走?”

    曲尚义不敢轻慢,裴晏也凝重道:“落云崖北面的山路确是险要,下山时曲折回环,或有□□道急弯要过,稍等,我再画一份地图予你”

    曲尚义说上了兴头,下意识问:“是不是和小雁峰的路很像?”

    裴晏被他问得一默,不远处写清单的姜离也猝然抬了眸,她看向二人,便见曲尚义笑呵呵的,裴晏却是一脸严肃,且并不答话。

    姜离忍不住道:“曲叔,裴世子没去过沧浪阁,如何知道小雁峰的路是什么样子?”

    曲尚义意识到了什么,面色大变,连忙道:“啊对对,哎呀我真是糊涂了,那裴世子,你还是画一个地图给我吧,画一个吧……”

    曲尚义目光簇闪,笑意更是尴尬,裴晏虽已转身去画地图,但姜离看看曲尚义,再看看裴晏,心底一股子怪异涌上来,比从前任何一次都难以磨灭。

    曲尚义瞟她一眼,继续道:“对了姑娘,依我看,此番车架结实为要,免得山路不好走,但就怕那两姑娘经不住。”

    姜离神思被他拉回来,便道:“安全便捷为要,逃命不必在意这些。”

    说话间姜离清单写好,交给戚三娘后二人又商量删改了些,不多时,裴晏的地图也已画好,曲尚义近前,裴晏前后细细道来,曲尚义只不断应是,又如常了。

    一切商议完毕,已是二更前后,见时辰已晚,姜离道:“眼下只等郑良媛的消息了,一旦得了准,我便入宫将计划告知于她。”

    裴晏道:“不要留下痕迹。”

    姜离应是,“明白,我让她记在脑子里。”

    话已至此,裴晏便起身提告辞,他本有心与姜离一道离开,但姜离心中还有疑问,便只让戚三娘送裴晏先走一步。

    他二人一走,姜离转身看向曲尚义,“曲叔,裴世子难道去过沧浪阁?”

    沧浪阁出现在江湖之中已有六年,但因其位置偏僻隐秘,少有人知道具体位置,只有沧浪阁中之人才知小雁峰在何处。

    曲尚义扬眉,“啊?当然没有,姑娘误会了,适才那话是我嘴快了!裴世子一直在长安,怎可能请他去那里?若被朝中人知道,岂非陷裴氏不忠不臣?”

    姜离定定看着曲尚义,曲尚义咧着嘴笑,倒也不闪不避地与她对视。

    片刻之后,姜离无奈道:“罢了,眼下没什么比这事更紧要的,要劳烦曲叔了,这几日若有何变故,我让怀夕送消息来。”

    曲尚义笑着应下,亲自把姜离送上了马车。

    姜离一路上皆在沉思,待回薛府,直奔薛琦书房,见面便提出她同去祭天大典之事,薛琦一听还以为她改了性,自然乐得答应。

    同一时间,裴晏也回了裴国公府,甫一进府门,九思便歪着脑袋看裴晏,“公子今日心情颇好,是有什么好事?小人怎么不知?”

    裴晏虽无明显笑意,但眉梢眼角皆有春风拂面之感,闻言他斜睨九思一眼,正要开口之时,前方迎来个侍婢。

    “世子,郡主娘娘在老夫人那里,老夫人让奴婢来瞧瞧,若您回来了便立刻过去。”

    裴晏肃容,“出了何事吗?”

    侍婢笑道:“没什么事,世子去了就知道了。”

    裴晏加快步伐,等入裴老夫人院中时,便见屋内灯火莹莹,高阳郡主一身素衣,正与老夫人对坐在西窗之下。

    见裴晏回来,老夫人立刻招手,“快来,看看你母亲这半年的辛劳。”

    老夫人案几上摆着厚厚两摞手抄佛经,皆出自高阳郡主之手。

    裴晏眼瞳动了动,不由将目光落在了母亲面上。

    高阳郡主柳眉杏眼,容长脸,五官极其明丽,当年亦是名动长安的宗室美人儿,但多年常伴青灯,她素面淡眉,面上有种不见阳光的惨白,颧骨上薄薄一层皮肉,唇角微垂,明丽不见,只剩下一股子略显刻薄的冷漠与疏离。

    裴晏敛眸道:“辛苦母亲了。”

    高阳郡主不看裴晏,老夫人笑道:“你母亲这半年抄了不少

    ,她说过几日想在相国寺办一场法会,但她久不出世,这法会最好是我与你祖父去,前后七日,吉日定在了下月初七,正好我与你祖父去相国寺住几日,你觉得如何?”

    裴晏便道:“只要祖母身子无恙,倒也可去,只不过……下月初十乃陛下寿诞,宫中必有庆典,届时”

    裴老夫人道:“你在宫中就好了,我和你祖父也不爱赶这些热闹。”

    既已如此,裴晏便道:“那孙儿立刻派人去相国寺准备。”

    老夫人笑着应好,又看向高阳郡主道,“这些日子暑意淡了,你多出来走动走动吧,免得闷坏了身子。”

    “母亲说的是,高阳会照办的,时辰不早,高阳这便回去了。”

    高阳郡主素来敬重公婆,但敬重太多,便显得不够亲近,裴老夫人也不苛责,忙道:“鹤臣,快送你母亲回去”

    裴晏正要应声,高阳郡主道:“不必了,鹤臣衙门辛劳,都早些歇下吧。”

    说完这话,高阳郡主转身而去,裴晏犹豫一瞬,到底没追上去。

    直等到七月二十一,东宫才传出太子将带郑良媛前往祭天大典的消息。

    姜离甫一听闻,立刻入东宫请平安脉。

    薛兰时这几日身上不爽快,正倚在榻上生气,“太子殿下真是愈发……这个当口,父皇心中多半还有不快,竟带着她去龙脊山!”

    “姑姑莫气,当以养胎为要。”

    薛兰时深吸口气道:“我自然知道,前两日请了钦天监的师父来,说是个小皇孙呢,眼下没什么比孩儿更紧要的”

    姜离自不信什么钦天监之言,请了脉开了方子,便往承香殿而去。

    待见到郑文薇,郑文薇激动道:“我已经求准了,你准备的如何?”

    姜离警觉道:“请娘娘镇定些”

    郑文薇忙道:“我自然知道,若不够镇定,如何哄得太子答应我?你到底有几分把握?可找到了稳妥之人?总不能你自己送我吧?”

    姜离看了看屋外,待香雪守住门口,便上前将准备的计划和盘托出。

    郑文薇听得心潮澎湃,等姜离话落,又确认道:“这位先生当真是自己人?当真武艺高强?可就他一个人,若遇到了盘查该如何是好?”

    “他乃江湖之人,最擅应对,他会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才离开,当然,你想必不会让他知道你们最终的落脚之处,这样最好。”

    郑文薇道:“那是自然,你适才说你把我们送到那落云崖?可落云崖距离行宫还不够远,我如何肯定已经安全?”

    姜离无奈,“可我还得回行宫去,我不能送你们整夜。”

    郑文薇默了默,“那至少也要送到龙脊山后山半山。”

    她一脸坚决,姜离拧眉片刻,终是道:“好,我答应你,但眼下我要看看那香膏到底是否有毒”

    郑文薇犹豫片刻,撂下一句“你稍等”便往内室走去。

    此番不过片刻,郑文薇拿着自己的丝巾走了出来,她用丝巾沾了一点儿香膏,递给姜离探看。

    便见那香膏呈浅黄之色,虽放置多年,因香盒密封保存,并未变质,姜离拿着丝巾细细嗅闻观察,没多时,她恍然道,“竟是蟾酥毒”

    郑文薇没听清,“什么毒?”

    姜离不打算说尽,只道:“请娘娘备好此物,但千万莫露了破绽,等到了行宫,一切安排我会与娘娘商议,毕竟我现在还需为娘娘看诊。”

    交代完一切,姜离又不放心地问:“宁娘娘这几日如何?”

    郑文薇冷哼道:“还称病呢。”

    姜离心中有些不安,“若是一直称病倒也算好。”

    距离祭天大典只剩三日,郑文薇定声道:“就算她想问我什么,我咬死不认便是,是成是败,就在此一搏了。”

    从东宫出来,姜离也有些心潮难定,正要往朱雀门去,却见数十禁军护送着几个着朱袍袈裟的和尚往承天门去,和尚之后,几十个灰袍工匠拉着十来辆木板车,每一辆板车上都放着巨大的木板箱笼,一行人浩浩荡荡,声势极大。

    怀夕惊道:“这是做什么?”

    姜离倒是知道,“陛下的万寿楼除了给陛下贺寿,里头每一层都要供奉在相国寺开过光的菩萨像,这应是来送菩萨像的”

    等队伍入了承天门,主仆二人才往外走,待上了马车,怀夕纳闷道:“既是陛下的万寿楼,为何还要供奉菩萨像?那是陛下大?还是菩萨大?”

    姜离听得失笑,“万寿楼耗资巨大,若只给陛下过一次寿岂非浪费?往后每年年节庆典都要在此处,供奉菩萨也是常有的事。”

    马车辚辚走动起来,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南,正要往东行时,又一番嘈杂的呼喊吸引了姜离的注意。

    她掀开车帘看去,便见不远处的御街上,几辆装饰华美的花车正在缓行,花车之上纱帘帷幔四垂,丝竹仙音袅袅,车头之上,几位戴着面纱穿着纱裙的年轻女子正在窈窕起舞,花车两侧护卫颇多,跟在花车四周的百姓们欢呼不断。

    怀夕睁大眼睛,“那又是什么?”

    姜离道:“是选花魁的花车游行,如今只怕剩下最后三人了,这般游行之后,便是最终决选”

    怀夕第一次见,姜离索性不急着走,让怀夕在车窗处看了个够。

    待回薛府,姜离便准备起祭天大典之行来,为自己准备尚在其次,更紧要的还是确保所谋无虞,她与虞清苓去龙脊山采药三次,对山势还算熟悉,翌日又往芙蓉巷与曲尚义商议详细,待确定前后关节再无隐患后,方才彻底放下心来。

    转眼至二十五这日,天色还未大亮姜离的车架便等在了承天门外。

    晨光破晓时,由一千披坚执锐的禁军开道,天子銮驾浩浩荡荡行出宫门,淑妃与太子的仪仗紧随其后,队伍最末,文武百官的车架也一起跟了上来。

    此番祭天共有五千禁军与两千帝王羽林卫随护,姜离的马车行在队伍中间,前后皆是旌旗如云望不到头。

    皇陵位于长安西北方向的龙脊山上,传言是大周龙脉所在,与另一处皇家猎场落霞山紧挨着,此去要走一日,如今七月末白昼变短,这一路上便几乎没有停歇,至黄昏时分,队伍方到了龙脊山山脚下。

    皇陵行宫在半山之上,甫一上行,便见山道阔达坚实,两侧皆是高耸入云的松柏伫立,一股肃穆庄严之意溢于言表。

    等队伍停在行宫外时已是夜幕初临,五千禁军在行宫外的林地里安营起帐,只两千帝王羽林卫入行宫护卫帝王周全。

    姜离下得马车,随引路的侍从入行宫正门,与薛琦简单说了两句话后,又往女眷所住的行宫西偏殿而去。

    姜离头次来此,一路行来,便见这祭宫依山而建,殿阁连绵,平日里留守在此的宫人只有百数,如今为了祭天大典,太子已提前调动近千宫婢太监,夜色之中,行宫内灯火如昼,举目望去,恍若世外集镇。

    姜离因是薛氏大小姐,被安排在了独立的厢房之中,厢房内布置的简单素雅,十分附和祭宫之风,她刚歇片刻,同样安顿下来的虞梓桐和付云慈匆匆而来。

    姜离心怀明晚要事,但也乐得好友相聚,但二人刚一进门,她便看出虞梓桐面色不对,“这是怎么了?路上出什么事了?”

    虞梓桐摇头,“不是路上出事,是我那园子,我昨夜本想去找你说,可眼看着今晨要出发了,不想扰你,便硬生生等到了现在”

    姜离心头一跳,请二人落座道:“怎么回事?挖了柳林了?”

    虞梓桐点头,“起先说挖柳林,父亲并不甘愿,那道士之言父亲也不信,但这几日下来,父亲终是被我说动,前日开始挖的,挖到昨天傍晚时出了事”

    虞梓桐一路舟车劳顿本就疲惫,此刻面色苍白,更显惊惶,“府里的护卫把那几颗死掉的柳树挖了出来,起先没发现异常,可我想着你怀疑那井水有问题,便让他们挖的深了些,就在昨天傍晚,他们挖到了泥水,泥水也就罢了,还、还挖到了骨头!”

    “骨头?!”姜离大惊,“什么样的骨头?”

    虞梓桐苦着脸道:“巴掌大的一块儿骨头,起先我还当是什么野兽,可、可管家见的多,他说定是人骨,不仅是人骨,还是小孩子的骨头!”

    姜离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付云慈,付云慈也吓白了脸。

    虞梓桐接着道:“但是都天黑了,若是报官,只怕闹得不小,我想着今日要来行宫,便让先管家别挖了,将那地方遮起来,一切等我们回去之后才说,薛泠,怎么会挖出人骨呢?那地方难道真有邪煞?”

    姜离心跳的快了些,“孩子的骨头,这令我想到了近日长安城中有小孩子被拐……报官是一定要的,等回去之后立刻报官,这宅子你们才买了不到一月,与你们定无干系,等官府探查之后再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梓桐快哭了,“我真该信邪的,这宅子这么几年没卖出去,一定是有缘故的,这下好了,银子花了还扯上了人命官司”

    遇上这样的事,任是谁都觉焦心,但如今已到祭宫,姜离也猜不到为何有孩童骨头,便只能和付云慈安抚虞梓桐,行宫只待三日,只能回长安再探。

    祭宫内规矩森严,亦人多眼杂,她二人不好多留,没多时便回了自己房中。

    她们一走,怀夕难以置信道:“好好的宅子怎会出现小孩骨头?有人害了小孩子埋在自己府里?还是自家的小孩没了,就在自家下葬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令人不寒而栗,姜离心生不祥的预感,但如今鞭长莫及,只道:“只能回长安再看了,先过明晚那一关吧。”

    晚膳之后,各处熄灯歇下,某一刻,后窗之外忽然响起轻轻敲击之声。

    怀夕敏锐地凑上前,一打开窗棂,便见九思猫在外。

    看到屋内主仆二人,他咧嘴一笑,轻声道:“姑娘,公子让小人来传话,说行宫布置与此前安排的并无差异,只是今次似乎更严密了些,宫婢与太监也多了些,明晚出行宫的时间差只怕没有半炷香,需得速战速决。”

    姜离安了心,“只要布防没变即可。”

    九思便道:“姑娘放心,明晚我和十安会盯着各处,保准让你们平安出去。”

    这一夜姜离睡得不甚安稳,翌日清晨,早早便被外头的号角声和马蹄声吵醒,出门一问,才知是祭猎的队伍已经开始集结了。

    皇室祭天之所以带女眷同行,乃是因周氏先祖信奉女娲神,每年都要以桑蚕礼祭奠女娲赏赐丰衣足食,景德帝与文武百官前去狩猎,淑妃则要带着一众女眷纺织,所得雪色绢布也是明日祭天所用之物

    早膳之后,女眷齐聚祭宫前殿,一同参与纺织祭布,就在这里,姜离见到了一袭素衣的郑文薇,因是祭礼的一环,淑妃满面肃穆,女眷们也不敢嬉笑交谈,只等午膳时分,姜离才找到了与郑文薇说话的机会。

    “怎么样了?可有变化?”郑文薇着急地问。

    姜离道:“一切按原计划行事,今日祭猎完毕,太子必定还会见你,哪怕到了出宫前一刻,你也不得露出踪迹。当然,今夜之前,你都有反悔的机会。”

    郑文薇暗松了口气,又嗤笑道:“反悔?”

    二人此刻站在廊下,郑文薇看着远处的青山苍翠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外头的风了,若能远走高飞,一辈子隐姓埋名一辈子东躲西藏,我皆甘愿,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心想事成,这样我也不必担惊受怕了……”

    一整个下午女眷们都在亲手织布,直等到黄昏时分,马蹄声山摇地动,群鸟惊飞,古朴浑厚的号角声中,景德帝带着文武百官们满载而归。

    虽祭猎收获颇丰,但祭天之前不许享乐,晚膳仍是清淡素简。

    晚膳后,景德帝换上冕服,带着文武百官和同行的庆阳、宜阳两位公主,前往东面的宗庙祭祀李氏先祖,为天下百姓祈福。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姜离一颗心跳若擂鼓。

    直等到亥时二刻,怀夕从门外闪进来,“姑娘,皇帝带着薛中丞他们去宗庙了,前殿的禁军跟过去一半,咱们这边好些人都歇下了,咱们开始准备?!”

    明日的祭礼持续整日,百官与女眷们只能跪与站,可想而知多么辛劳,因此大部分女眷都早早歇下养足精神。

    姜离点头,先熄屋内灯盏,听附近并无异常后,在黑暗中套上了通体如墨的夜行衣,再将墨发挽起戴上面巾,多等片刻后,与怀夕一起自后窗翻出。

    攀上屋顶,便见祭宫以西灯火寥落,唯独东面宗庙方向亮若白昼。

    二人安了心,一起往不远处郑文薇寝处摸去。

    厢房之内,郑文薇二人也早就熄灯换上了宫婢衣物,此时听见房梁之上“铛铛”两声,方一咬牙走了出来,她二人含胸低头,脚步细碎,一路往西南方向的祭宫侧门行去,等到了侧门之前,又听得房梁上传来响动,这才一鼓作气疾跑出仪门。

    一切太过顺利,郑文薇刚出宫门便拔足狂奔,香雪也喜极而泣,主仆二人似脱笼的兔子,一口气跑出了百丈之地,很快,她们看到了提前入林的姜离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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