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薛琦发作一场,又对姜离道:“你姑姑对你很是赞赏,但泠儿,你是薛氏的女儿,还是那句话,万事以大局为重,以自己安危为重,你姑姑听说了昨夜之事,也立刻遣人来衙门问我,让长辈挂心,便是晚辈的不是,你可记住了?”姜离不置可否地应是,薛琦又看向薛泰,“说你打算去城外济病坊救济孤儿老幼?这倒是一件功德好事,我已交代了薛泰多送些米粮,你万事吩咐他便是。”
薛泰上前道:“大小姐,小人已准备了一份名目,大小姐看看是否足够,再看看哪日送去为好。”
薛泰递上文书,姜离接过一目十行看过去,心底有些满意,“足够了,今日来不及了,便明日吧,明日我一同去看看”
说至此,她倏地蹙眉,“但为何没有衣物?御寒的冬袄也很紧要。”
薛泰笑道:“不是小人没有准备,是小人派人去相国寺济病坊打探了,结果济病坊说这几年冬袄都足够,说是江陵小郡王每年都给孩子们送去好些衣物,如今别家再送,他们也只能送去其他济病坊,反而舟车劳顿不易。”
姜离一怔,“江陵小郡王……”
第050章
小魔教
去宜阳公主府的路上,
怀夕低声道:“姑娘,这位江陵小郡王,今年已经二十三有余,却还未娶亲,
为姑娘立了衣冠冢不说,
还按姑娘的习惯救济济病坊的孩子,
他待姑娘果真深情啊。”
她又眨着杏眼问:“姑娘,当年小郡王求请赐婚时怎么说的?”
姜离斜她一瞬,“当年求赐婚,
是不得已为之。”
怀夕不信,“可是,不是圣旨一下,便不可违逆吗?小郡王若是对姑娘无情,
又怎么能拿自己的郡王夫人之位冒险?若是他知道姑娘还活着……”
姜离摇头,“他不必知道。”
怀夕又道:“那姑娘呢?姑娘对小郡王可有心意?”
见她满脸好奇,姜离伸手在她额头轻弹一下,
“哪有这么多问题?我与他当年有医者与病患之谊,
有同窗之谊,
虽颇为投契,
却无儿女私情。”
她说着眼神微暗,
“但当年出事后,
他为魏氏奔走求告,费尽力气,
我到底欠了他天大人情,到我出事,
也未能偿还万一。”
涉及旧事,怀夕不敢深问,
但如此几言,不禁让姜离心念难定。
景德三十三年七月中,长安爆发疟疫,短短半月便病死数百人,疟疫持续数月,十月初,虞清苓治疫时染病,为皇后娘娘医治旧疾的差事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直至那年除夕日,她于申正入宫为皇后施针艾灸,至酉时过半医治完毕,正打算告辞出宫之时,皇后宁安宫内侍惊慌闯入,直言景德帝调动五千御林军,封禁各处宫门,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连皇后殿外也多增了守卫。
她于是被困在宁安宫,这一困,竟连除夕守岁也耽误在宁安宫里,皇后慈爱,边令人打探,边与她和几个亲信嬷嬷过了年,半夜过去,只探得宫中守卫森严,但甘露门以北的宫苑安静的出奇,皇后娘娘这时猜到,或许乱子出在东宫。
太子李霂受封储君十三年,其麾下党羽蠢蠢欲动,景德帝对其也多有猜忌,父子君臣之争坊间也有流传,姜离彼时虽不懂朝堂纷争,却也暗暗往东宫谋乱的方向猜了去。
直至辰时初刻,御林军武卫领着圣谕而来,宣姜离觐见。
隆冬黎明时的寒风刀子一般刮在姜离脸上,天幕漆黑,宫灯映出御林军们雪亮的铠甲,她一颗心如坠冰窖,掌心冷汗淋漓。
入宣政殿时,景德帝端坐御案之后,七八个紫服朝官侍立两侧,屋子里安静的落针可闻,景德帝眼底血丝满布,他身边的大太监红着眼眶,似是哭过。
姜离一瞟而过,低头跪地,不敢多看一眼。
当听到景德帝问小儿医理,她立刻便猜到了和皇太孙有关,但她不知内情,且就算知道,十四岁的她也不敢在景德帝面前耍半分把戏。
她力求严谨、准确,魏阶教给她的,她一个字也不敢说错,而那时的她,还不知自己一番论道已经给魏阶定了死罪。
两刻钟后,她冷汗淋漓地出了殿门,又被带至不远处的千秋殿看管,那一日她站在轩窗之后,看着冬阳东升西落,本该欢庆新岁的宫阙中,冷清的一片死气,直到天黑时分,彼时的刑部尚书卢振业与刑部侍郎龚铭带着内侍走了进来。
他们从九月中旬开始审问,至腊月二十之后,问的尤其细致,与皇太孙李翊有关的一切更是车轱辘话般问了又问,但很遗憾,皇太孙的医案为东宫之秘,魏阶从不露于人前,连对虞清苓都只字不提。
就在他们问无可问,犹豫是否该让她换个地方受审之时,皇后娘娘派人求了恩典,将她接回了宁安宫,那时已是初二凌晨,直到此时,姜离才得知魏阶因害死皇太孙被下狱,广安伯府已被抄家。
那时的她肝胆俱裂,也终于明白景德帝为何召她问医理,她本该被下狱,幸得皇后娘娘以需她看诊为由作保,至初四,皇后探得事发经过,她方知道是何人检举魏阶,初五清晨,宫禁得解,李策入宫于宣政殿前长跪,求景德帝指婚。
他的父亲是江陵郡王李享,景德十七年,替景德帝平三王之乱余孽时遇刺而亡,彼时他不满一岁,三年之后,其母徐氏又病逝,仅四岁他便成了孤儿,景德帝因此待他格外恩宠,无论他如何纨绔不堪,都极少责罚他。
凭着景德帝的宠爱和愧疚,十八岁的李策从清晨跪到天黑,求来了这份恩典。
但他只怕没想到,她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好意。
马车在公主府外停下时,正是申时初刻,主仆二人进得府门,刚到崔槿院门处,便见宁珏站在四角亭内,眉飞色舞地对崔槿说话。
“……师门乃是武林第一宗门,每年来比武大会之人有百数,这百数皆是各门各派高手,能夺魁者便等于是万里挑一,去岁我只差一点儿……”
崔槿披着厚厚的狐领斗篷,听得很认真,宁珏又道:“咳咳,还是说师兄,我虽去得晚,可师兄当年夺魁师门众人都还记得,师兄是世家子弟,彼时多少人不服他,可硬是让师兄一个个打败,硬是都赢了……”
“那些常年习武的武林英杰都是手下败将,更何况是崔赟?崔赟去神机门不过一两载,又能练出什么来?别说师兄,便是我都能轻而易举要他的命!”
二人说的正欢,引路的内侍等了等上来通禀,“县主,薛姑娘来了。”
崔槿眸子微亮,“薛姑娘快来”
姜离带着怀夕上前见礼,崔槿上下看她两眼,“你没事吧?”
姜离笑着摇头,宁珏这时也打量她,“姑娘昨夜实在有惊无险,幸而师兄去的及时。”
姜离应是,又看了圈院子,“公主殿下不在?”
崔槿闻言瘪嘴道:“母亲和父亲今日去崔氏,不知怎么还未回来,真没想到崔赟竟是害人凶手,我父亲本来很是看重他呢,可怜他母亲了。”
宁珏看她,“县主知道什么叫看重?”
崔槿眉头拧起,“我当然!”
姜离看的莞尔,上前来道:“昨日未来给县主请脉,今日补上,请县主伸出手来。”
姜离走至桌旁,崔槿伸出手腕,又催道:“快讲下去啊!后来呢?”
姜离指尖搭上崔槿手腕,宁珏便道:“师兄一轮一轮一共交手了十七人,他当年才十六岁,败下阵的那些,好些都快三十了,你想想是何等厉害?”
崔槿瞳底微亮,“他是最年轻夺魁的?”
宁珏有些尴尬,“这倒不是,最年轻的另有其人,不过嘛,也是咱们世家之子,只不过后来不是了……”
崔槿急道:“哦?我认识此人吗?你还没说那年夺魁的彩头呢。”
宁珏道:“那人快赶上公主年纪了,县主自然不认识,至于彩头嘛,是一味据说可提升十年功力的灵药,还可救命,名唤天元碧灵丹,十年功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师兄后来回了长安,陛下也没有让他轻省的意思,依我看他一身武艺往后倒难派上用场。”
宁珏说的怅然,这边厢姜离请完了脉,和声道:“县主恢复的极好,白太医今日可会来?”
崔槿身边嬷嬷道:“回姑娘的话,白太医今日要在太医署教学,不来请脉,那县主可还要用药?”
姜离点头,“用药不可断。”
见崔槿小脸皱起,姜离了然道,“先前的方子是有些苦,过两日可换两味药材,届时将所用之药炼制成蜜丸,县主每日温水服用或能好受些,县主可愿?”
崔槿不住点头,姜离收好医箱,“那便等后日我再来,届时县主还需施针,到过年之前,施针便可停了,县主可安安稳稳过年。”
崔槿有些欢喜,一旁嬷嬷也上来道谢,见姜离作别,宁珏也站直身子道:“公主和驸马不知何时归来,我便也先告辞了,县主年纪小,这些打打杀杀之事,时不时听一耳朵便可,不可沉迷,否则你母亲要责骂我了。”
崔槿恋恋不舍,嬷嬷劝慰才听话应好,很快,宁珏跟着姜离的脚步出了院子。
“薛姑娘”
姜离放慢脚步,见宁珏大步跟上来,便道:“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宁世子。”
宁珏叹道:“我母亲也出自博陵崔氏,和驸马同为大房一脉,崔赟虽是旁支,但收留他们母子的崔少监也是大房一脉,一来二去,也算看着崔赟长大,实在没想到他为了孟湘,走了这么一条路,还差点害了姑娘。”
说着,他看一眼怀夕,“我听说这位姑娘受了伤?”
姜离应是,宁珏便道:“昨日我看崔赟身上之伤不似剑伤,除了断手是师兄所为,其他伤痕像是江湖上失传了的鞭法,但我又听说那一派满门被诛已没后人了。”
他目光在姜离和怀夕之间徘徊,怀夕提着医箱有些紧张,这时姜离牵唇道:“世子兴致勃勃,是想见识见识这门武艺?”
宁珏手落在剑柄上,眼底更是明光簇闪,但姜离摇头道:“不过可惜,我不知道世子说的是哪门哪派,世子昨夜多半看错了。”
宁珏睁大眸子,“这怎可能,其他人认不出,难道我还认不出?”
他狐疑看向二人,想出手试探,却记得前次裴晏的教训,一时抓心挠肝。
姜离老神在在道:“世子不信便算了,这里是长安,世子怎么只记得打打杀杀?”
宁珏出不了手,又见姜离言语含糊不明,只得无奈道:“薛姑娘实在不似一般江湖女子,进可行医救人,退可探幽缉凶,姑娘昨夜又让宁某大吃一惊。”
姜离步伐轻快道:“行医不外乎是辨析考证,推导判断,再加以治疗,与探寻案子真相多有相通之处,只是最终并非按方治疗,而是按律惩处。”
宁珏听得新奇,“姑娘可真是……长安城定寻不出第二个姑娘这般的女医。”
姜离笑笑不置可否,待到了府门处,与宁珏告别后兀自上了自家马车,宁珏是骑马而来,小厮牵马的功夫,他盯着薛氏的马车出神,待小厮回到跟前,见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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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回神,不由唤道:“公子别看了,早走远了……”
宁珏哼笑一下,“这个薛姑娘有些意思。”
话音落下,宁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小厮,“赤霄,那盘龙门顶着盗窃他门武学的恶名多年,后被剿灭,但我怎么记得,说那小魔教最喜欢收留武林不容之人。”
赤霄也望向薛氏马车的方向,“公子说笑了,这不可能……”
宁珏想了想,“也是,我定是被秦图南这几日的阵仗惊着了,走,咱们去找师兄去!”
第051章
红痣
翌日清晨,
姜离与怀夕乘一辆马车在前,二人之后,薛泰带着十来个护卫,装了结结实实三大车米粮与药材往城外行去。
相国寺位于城外西南的龙隐山半山腰,
寺里的济病坊在山脚下山门以东,
虽是由京兆府共治,
但京兆府掌管京畿事务多繁忙,济病坊主要还是由寺内的僧人照管。
出城沿着官道走半个时辰便到龙隐山脚下,再沿山下小镇一路往北走一刻钟,
相国寺的山门映入了眼帘,薛氏的马车过山门不入,再往北走,半刻钟后,
马车停在了一处五六合院相连的房舍之前
姜离前一次来此已是六年之前,下马车时,她惊讶道,
“这里倒比我想的大。”
薛泰跟上来,
一边指挥护卫搬米粮一边道:“这里原本只有四处合院的,
可五年前江陵小郡王和义阳郡王世子一人捐了一座院子,
大小姐看西北方向,
那两座院落便是新盖的,
老江陵王有钱,义阳郡王更是巨富,
这二位小财神行善起来,实在令人咂舌。”
说话间济病坊内走出两位年过不惑的灰袍僧人,
薛泰道:“大小姐,这是这里的管事,
慧能师父与惠明师父”
六年时光倥偬而过,管事僧人已变,姜离上前颔首见礼,待进得济病坊,便见院内院外都比六年前阔达齐整了不少。
慧能师父走在她身边道:“如今济病坊内有年过六旬的老者三十二人,十二岁以下的孩童五十七人,因有庙田十多亩,坊内再制些香包香蜡典卖,再加施主们的捐赠,米粮瓜菜还过得去,不过每年入冬之后,麦面与粟米略有紧张。”
说着话,慧能指着眼前的屋舍道:“西面一片是老人们的敬慈斋,东面是孩子们的宝福堂,这前院是每日做工用斋之地,西北方向新盖的院子里还有间学堂,每日会教年岁大的孩子认几个字,但凡认了字,出去谋生也容易些。”
姜离轻喃,“果真有了学堂”
慧能笑,“是捐建院子的江陵小郡王提出的,济病坊不收年过十三的孩子,但有些孩子身体不好,又没个一技之长,出去也只能做卖苦力的差事,小郡王便说怎么也要认几个字,便是去做跑堂伙计,会认字记账也是好的,贫僧二人也是因此被调配过来,这里除了贫僧和师兄,还有六位小师侄帮忙打理,斋房里有两位附近的农家大嫂,每日帮忙做斋食,有时也帮忙照顾生病不便的婆婆与女童。”
姜离有些欣慰,“比我想的更好,今日我们带了不少麦面与粟米稻米,因我是医家,又带了药材,不知两位师父可懂医理?”
慧能与惠明皆是摇头,慧能道:“贫僧二人不会,坊内若有人生病,都是去请镇上的大夫,这里有位农家大嫂也会些土方……”
说至此,慧能道:“施主是医家,那贫僧可能有个不情之请?”
见姜离点头,慧能道:“近日有位老婆婆卧病在床,已是便溺难禁,镇上的大夫来看过,用了几方却未有好转,不知施主能否看看?”
姜离当即道:“师父带路便是。”
慧能欣喜做请,“施主这边走”
慧能往敬慈斋走去,一进院门,便见几处厢房皆是紧闭,但轩窗之后,却有数道老者身影望着外头动静,两进的院落,十多简陋厢房,慧能带着姜离直往最北面的一间角屋而去,还未到檐下,一道喝骂从门内传了出来。
“臭死了!这冰天雪地的,没有比你折腾人的!我连我亲娘都没这么伺候过,你说你能吃能拉,病却怎么不好?你是故意害人不是?”
随着话音,一个八九岁,面庞黝黑,穿一身鸦青冬袄的小丫头冲了出来,她手中端着个锈迹斑斑的铜盆,一脸嫌恶地咧着身子,见外头来了人,她脚步猛地一顿,众人往盆中看去,便见那旧铜盆内半盆溲溺夜香,寒风一吹,滂臭熏天。
小丫头瘪了瘪嘴,面上嫌恶收敛了些,“慧能师父”
慧能温和道:“阿朱丫头,难为你了,宋婆婆如何了?今日来的薛施主是医家,请她来给宋婆婆看看。”
叫阿朱的小姑娘往内示意,“躺着睡下了,不过……”
她打量着姜离道:“贵人最好拿个帕子捂着口鼻,里头臭的很呢。”
说着她端着铜盆大步走过来,吓得怀夕一把拉着姜离往后退,她风一般跑走,经过之地的确臭不可闻,姜离没动,怀夕连忙掏出一块丝帕,“姑娘,别嫌麻烦,你脾胃弱,还是听那丫头的话”
怀夕麻溜地给姜离掩住口鼻,姜离见慧能二人也捂着鼻子往屋内去,便也随怀夕去了,她跟上去,一进门便觉恶臭更甚,仔细一看,便见屋内地上尤有污物,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婆婆盖着破旧棉被躺在窗前木床上,那棉被上污迹颇多,异味更甚。
见来了人,她颤颤巍巍睁开眼,有些受惊,慧能解释完来意,她那双混浊的眼睛才定下神来,却是语声嘶哑道:“不看、不看了,老婆子看不好了。”
姜离挽起袖子上前,将宋婆婆枯瘦的只剩一层肉皮的手腕拿出来,一边搭手问脉,一边掀开被角往内看了一眼,片刻后问:“坊内可还有干净的被褥?”
慧能看向惠明,惠明道:“有是有的……”
姜离道:“那请师父稍后给宋婆婆换一换,明日薛府会捐新的棉被来。”
惠明苦涩道:“姑娘莫要误会,不是不给宋婆婆,是棉被有限,而宋婆婆管不住自己,没法子给她每日都换,坊内人手不足,孩子们都是以大带小,老人家们也是互相照顾,但宋婆婆病了两月,大家身体都不好,照顾不过来。”
姜离点头,“我知道师父的难处,不过师父信我,宋婆婆很快就能好。”
她这时倾身往宋婆婆脑袋上摸去,“宋婆婆此前可是受过伤?”
慧能眼底一亮,“不错,两个月前,宋婆婆在院子里跌了一跤撞到了脑袋,后来人虽看着没事,可身上无力,便溺难禁,渐渐卧床难起了。”
姜离了然,“是偏风外加脑伤淤血未散之故,我说个方子,今日薛府送来的药材里就有那几样,怀夕你和惠明师父一起去捡药”
“防风、芎劳、白芷、草薜、白术各两钱,羌活、葛根、附子、杏仁各三钱,薏苡仁、桂心各四钱,此药捡两副,一副用三日,我眼下再为宋婆婆施针,等她两副药用完便可好转……”
姜离说完,惠明二人自欣然称是,不多时,便与怀夕一道去前院捡药,姜离打开针囊,又请慧能几人退出,自己给宋婆婆施针。
宋婆婆先有些害怕,但见姜离言语和善,行针仔细温柔,渐渐便没了惧色,又满口感激起来,一刻钟之后,姜离收针,替婆婆系上衣物,又叮嘱婆婆该如何安养。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道疾快脚步声
“真是薛姑娘在医病?”
这话语声清亮带笑,姜离心底一动,起身往门口走去,将门打开一看,竟正是李策和李同尘锦衣华服站在外头,而见到她的刹那,李策明快的笑意一滞,死死地盯住了她的眼睛,姜离心底一跳,忙将面上丝帕扯了下来。
她福身道:“小郡王,世子”
李策定定看着她,又大步上前,走到门槛外站定之后,更仔细地看她眉眼,很快,在姜离有些错愕的目光中,他释然一笑,“姑娘莫怪,实在是姑娘只露眼睛时,像极了我一位故人。”
姜离压着如擂鼓一样的心腔,“是吗?”
李策大喇喇道:“是,不过那位故人右眼尾有一颗极好看的红痣,姑娘却没有,到底还是不同的……”
第052章
救济
“那实在太巧了”
姜离干干应一句,
又看向他身后李同尘,“小郡王和世子怎么会来?”
李策扬眉道:“昨日腊八,我们在城外冬猎,想着有些日子没过来看看了,
便带了些米粮赶过来瞧瞧,
谁知一进门便见薛氏护卫颇多,
竟是姑娘来了。”
大周腊八有狩猎之俗,李策喜弓马,纵然天寒,
也要出城打马猎两圈,姜离了然,这时李策问:“姑娘怎会想起来给济病坊送救济?”
姜离面不改色道:“半月前大雪,在外看到些无家可归的小乞丐,
这几日父亲又在忙西北雪灾之事,听闻受灾极广,我便想着不若来做些善事。”
她往西北方向看一眼,
“来了才知小郡王与世子心善,
竟还捐了院舍。”
李同尘大冷天的,
拿着一把折扇上前来,
“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我们府上别的不多,
就银钱上不缺,我一个人在长安,
父亲母亲每年送的银两我都花不完,多做几件善事,
陛下知道了还夸赞我,不过这也多亏
寄舟,
是他极牵挂这里。”
姜离看向李策,李策想了想道:“是我适才说的那位故人,她常来此地义诊,她在的时候我只当玩乐,她不在了,我做这些为时已晚,但也当为她积功德了。”
姜离心腔轻颤一下,忙道:“我听付世子提过小郡王之事,有小郡王这样的朋友,实在难得,且对这些孩子老人而言,小郡王可算活菩萨了。”
李策挑眉,有些奇怪道:“你既听云珩提过,便该知道我与那位故人并非朋友,她其实算我未婚的夫人”
姜离心底苦笑,面上八风不动地点头:“不错,我记得付世子说小郡王已求得赐婚。”
李策目光暗了暗,又轻掩口鼻看向房内,“姑娘医治完了?”
姜离点头,“开了方子,按方子用药便是。”
话音落下,怀夕快步回了小院,视线扫过站在门口的李策,又去收拾针囊,收拾完出来,怀夕便道:“姑娘,前院在给孩子们分护手呢”
李策闻言道:“护手倒是备得极好。”
姜离莞尔,“府里人前来问过,说小郡王送了颇多御寒衣物,我便想着,那送些护手给孩子们也是好的,咱们去前院看看。”
一行人离开敬慈斋,李策边走边打量姜离,眼底兴味愈浓,到了前院,果然看到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挤在薛泰身边,叽叽喳喳不停。
这些孩子多是贫苦人家出身,甚至是从别处逃难来的流民,因缺了教导,多凭天性行事,见薛泰被一群孩子围着的忙不开手,姜离忙带着怀夕上前帮忙,李策可没心思哄孩子,便与李同尘站在一旁远观。
李同尘打开折扇挡着嘴巴道:“寄舟,你不说我还未觉得,薛姑娘遮住面容时,眼睛真是像极了阿离,她还与阿离同岁呢,不过薛姑娘沉稳娴静,与阿离大为不同。”
李策目光晦明不定,一时像在看姜离,一时又像透过她看到了旁人。
“不要急不要急,每个人都有的,护手有大有小,得挨个来领……”
怀夕高声喊着,奈何她身量矮小,并无气势,这群孩子又不知她是谁,全然镇不住,这时人群中挤出个丫头,喝止道:“都按个子高低站好!我看谁还在挤?!”
喊话的正是那阿朱姑娘,她吼了两声,孩子们规矩了不少,先前听她斥责宋婆婆,便知是个脾性火爆的,如今看这场面,也知这份烈性从何而来,孩子大大小小多有不听话的,没点儿脾气如何镇得住?
姜离看的莞尔,按年纪大小,一个个给孩子们发护手,见有几个孩子手背生有冻疮,又让怀夕把准备的冻疮膏取出给她们上药。
没多时,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咿咿呀呀”让怀夕为难起来,那小姑娘也穿着鸦青冬袄,双颊冻得通红,此刻一时指着装药材的车,一时指着福宝堂方向,比划来去,让人摸不着头脑。
阿朱看到了,走过去道:“阿彩,你什么意思?你要把冻疮膏拿回去?”
叫阿彩的姑娘不住摇头。
“她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阿朱回头,便见姜离走了过来,阿朱缩起肩背点头,“贵人说的不错。”
姜离道:“她是在给她姐姐求药。”
阿朱睁大眼睛,“贵人看得懂她在说什么?”
姜离一笑点头,阿朱望着她笑颜一呆,又连忙道:“她们姐妹才来这里月余,她生来便是个哑巴,她姐姐倒是说话无碍,但她染了风寒如今正躺着。”
姜离意外道:“快带我去看看。”
阿朱在前领路,阿彩也连忙跟上,李同尘和李策站在一旁,对视一眼,也跟了上来。
进了福宝堂,便见院子里比敬慈斋凌乱些,一行人进了东北方一处厢房,刚进门便听见连串的咳嗽声,阿朱道:“阿秀,有大夫来给你看病。”
叫阿秀的姑娘眉眼清秀,与阿彩有几分相似,见姜离衣饰不凡,立刻紧张道:“这怎么好意思,是阿彩去找你的?我这病不碍事的,阿彩年纪小,她”
姜离坐在榻边,“阿秀你别紧张,我是义诊不收银钱的,外头的药材也不要钱,趁我在这里,好好给你看看,如今天寒,风寒拖不得。”
如此一说,阿秀松了口气,姜离上前请脉问症,很快吩咐怀夕,“桂枝汤的方子再加三钱甘草,两副药。”
怀夕应声而去,姜离又安抚道:“不严重,按我的方子用药五日,定能好,这几日莫再受寒冻便是。”
阿秀闻言连忙起身磕头,“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姜离莞尔,“我姓……薛,往后我还会来的。”
阿秀忙道:“多谢薛恩人……”
见姐姐有了药治,一旁的阿彩也终于放下心来,姜离这时看着她招手,“你过来,我看看你。”
阿彩愣愣上前,姜离摸了摸她喉咙耳朵,又令她张嘴,片刻之后皱眉问阿秀,“是生下来便不会说话?”
阿秀点头,“不错……”
姜离抚了抚阿彩的脑袋,“耳朵和喉咙无损,这般哑症的确无治,不过没关系,你的眼睛又大又亮,便似会说话一样。”
阿彩眨着杏眼抿出丝腼腆的笑,又从怀里摸出个简易的粗布香囊递来,见姜离接过,又手舞足蹈的比划,姜离看明白她的意思,笑着道:“好厉害,我知道了,要挂在窗前,我回去一定挂上,那你好好照看你姐姐用药可好?”
阿彩重重点头,阿秀不好意思道:“贵人见笑了,都是我们自己做的,送入寺里沐几日佛光,求个吉祥如意的意头便卖个香客,不值什么钱。”
姜离道:“要的就是这份意头,这心意极好。”
言毕再叮嘱几句,待出了门,便见李策和李同尘两个百无聊赖在外候着。
李同尘往里瞟了一眼问:“那小哑巴没法子治吗?”
姜离道:“有的人天生哑巴,无药可治,这姑娘便是。”
李同尘叹了口气,“可怜了。”
李策摇头,“怎么可怜了?她们姐妹二人相依为命,我看倒不可怜。”
李同尘翻个白眼,“姐妹二人相依为命,那姐姐看着也才十一二岁,到了十三岁,济病坊便不收留了,到时候出去能讨得什么生活?”
李策摇摇头不多辩解,刚出了福宝堂,却见自己的小厮空青快步走了进来,空青走到跟前,在他耳畔耳语两句,李策笑道:“好大阵仗!”
李同尘好奇道:“什么阵仗?”
李策看一眼空青,空青便跟着笑道:“是那位朔北节度使,咱们的人在山门那边看到了秦大人,他前后带了三十多个护卫,到了山门之下,被拦了下来,后来让二十个护卫卸了刀剑,才浩浩荡荡上了山,他府上三位公子正陪着。”
姜离听明白了,是那位秦图南。
李同尘便问:“他去相国寺做什么?”
空青道:“听说是给夫人供奉长明灯,今年夏天他夫人在朔北过世了,若非如此,只怕今年还是不回来”
李同尘了然,“竟是因为这个……”
他看向姜离道:“薛姑娘应该知道此人吧,昨日我还和寄舟说呢,因为秦图南,这几日朱雀门好生热闹,好多老百姓都整日守在外头瞧,他们府里据说动静也颇大,那秦图南雇了武林高手日夜守着自己不说,还打算在家里建一座铁楼,前几日还去将作监问过。”
姜离当真惊住,“铁楼?!”
李同尘点头,“说他白日里前呼后拥不怕,就晚上睡觉害怕,在朔北也就罢了,如今回了长安,那沈涉川可是在长安长大,虽说大家都觉得他不敢回来,可万一呢?且若是他如今功力大成,拼了命也要回来,那些护卫都不一定顶用。”
姜离听得哭笑不得,“他如此做派,倒像很是心虚。”
李同尘叹道:“那沈涉川杀人不眨眼,任是谁都得害怕。”
“江湖人不讲那般多规矩法度,秦大人也顾不得什么流言蜚语了,只为保命,咳。”李策忽地轻咳两声,又问姜离,“薛姑娘何时回城?”
眼见已过午时,姜离道:“差不多该回了。”
李策笑道:“那我们正好一路。”
姜离心道如此也好,见薛泰安顿妥当,又与慧能和惠明告辞之后便启程回长安。
李策二人皆是打马,二人一前一后跟在姜离马车之右,李策望着白茫茫一片道:“那天夜里崔赟前来刺杀姑娘时,鹤臣刚好赶到?”
姜离应是,李策叹道:“鹤臣断了崔赟之手,叫人意料不及。”
怀夕坐在一旁,忍不住道:“小郡王有所不知,裴大人来的时候,那崔赟正一刀砍下来,慢一步我们姑娘就要身首异处呢。”
李策有些吃惊,“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没办法的办法,幸而姑娘无恙。”
怀夕欲言又止,想解释似乎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姜离横她一眼,微微摇头,这边厢李策在马背上迎着冷风,频繁地咳嗽起来,姜离便问:“小郡王可是不适?”
李策摇头,“一点儿旧疾,不打紧。”
李同尘在后道:“我就说乘马车吧,你偏偏不愿意,你那喘症最怕严寒天气……”
“喘症?小郡王若患喘症,确不好受寒。”姜离只做才知道的模样,默了默又道:“我家马车宽大,小郡王可要上马车来?”
李策剑眉微扬,似未想到,大周民风虽开化,可如今还是讲求些男女大防的,且他二人相识日短,除了今日话都未曾多说两句,心念一转,他只当姜离是江湖人不守这些死规矩,便婉拒道:“无碍,有姑娘在,便是犯了疾也半点不必担心,回城也就半个时辰,就不扰姑娘了。”
说着话,他夹紧马腹往前疾驰而去,李同尘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姜离放下帘络,怀夕轻声道:“小郡王有喘疾?”
姜离点头,“我少时第一次见他时,便是正遇上他喘疾发作之时。”
见她开口,怀夕忙认真地竖起耳朵,姜离想着路途无趣,索性便打开话头,“那时是景德二十九年年末,我已十岁,当时,兄长的病情微有好转,师父不想把他当做病人拘管着,便让管家明叔带着兄长出门转转,我放心不下,只要不忙,每每都跟从,那一日我们去往东市庆春楼用膳,便在楼里遇见了他。”
“他和我兄长同岁,彼时带着与我一般大小的李同尘,和一帮斗鸡走狗的富贵公子们在楼里用膳,那些人里,正有认识兄长的,还有幼时和兄长同念过一个私塾的,他们知道兄长病在脑袋,兄长落座没多久,便开始起哄嘲弄……”
姜离说起那时的旧事,眉眼都活泛起来,“兄长虽智识不全,可他的病最怕刺激,亦比常人易怒,几句话不对,兄长与他们打起来,明叔他们瞧见想上来护卫,可奈何对方也跟了不少家仆,主子们刚打起来,家仆们也打做一团,对方人多,家仆也多,奔着想让他们几个欺负兄长一个的念头,硬是半点儿不劝架”
怀夕怒道:“以多欺少?!实在可恶!”
姜离轻嗤一声,“都是十二三岁的富贵公子,看着拳头生风,却都是绣花枕头,李策嘛,那时候耀武扬威在一旁看,也和众人一起喊兄长呆子傻子,我气急了,拉又拉不开,也和他们打了起来”
怀夕不敢想象,“姑娘竟和一群小公子打架?!”
姜离道:“已并非第一次了,但那次对方人多,我实打不过,和兄长挨了好几下闷拳,情急之下,我摸到了袖里的针囊,拔出最粗那根银针,朝着他们扎了过去,一时所有人都傻眼,满楼都是他们的痛叫,扎着扎着,李策犯喘症倒在了地上。”
“他那时已袭爵,身份最为尊贵,众人不敢再打,跑的跑,喊大夫的喊大夫,李同尘吓得哭出鼻涕泡,我看他喘的急,实在有些危险,又想到他适才跟着动手,抄起针囊几针扎了下去,他又痛又喘不上气,憋出好大两行眼泪……”
怀夕笑起来,“姑娘是故意的,但姑娘救了他!”
姜离也牵唇道:“总之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后来他的喘症一日比一日严重,时常请义父看诊,后来每到春天,便是未犯病,也总要来我们府上用几副药调理,待到了白鹭山书院,回长安不便,便是我为他施药了。”
怀夕恍然,“那便是交集不少了。”
姜离点了点头,“是以,后来他帮了我们许多,只是那罪名实在太大,没有人能帮得上义父……”
怀夕有些唏嘘,“姑娘还是头次说这样多。”
姜离也感叹道:“那时年幼,还不知后来会生出何事。”
世事总是难料,魏家,不,魏旸出事之前的时光总是让她格外缅怀。
马车入长安城,两队人马在城门口作别,李策与李同尘往兴化坊去,姜离则回平康坊,马车又慢行半个时辰,待归府,一眼看到丹枫和吉祥等在门口。
姜离喜道:“阿慈来了”
正是付云慈来访,在前院见到她时,付云慈立刻迎上来上下打量她,“桐儿与我说了,说你遇刺了,昨日我便想来,可腊八我们府上要祭祖,抽不开身,今日我过来,又说你出城去了,好歹把你等回来了。”
姜离带着付云慈回盈月楼说话,待落座饮茶时,她方放下心来,“幸好有怀夕,我真是听得心惊胆战,非来看一眼才安心,竟是那崔赟,不过你放心,裴大人此番要严办,崔赟定是死罪难逃”
姜离这两日还未问过大理寺动静,当即道:“有什么消息不成?”
付云慈道:“说是昨日裴大人上了帖子,道右金吾卫在盈秋那案子上出的岔子不小,既然去岁有这么一桩冤假错案,那过去的案子只怕也有不少错漏,他想趁着年节,将大理寺经手的,过去二十年的案子再抽调核查一番。”
姜离一愣,“过去二十年?”
付云慈颔首,“是啊,你说吓不吓人,如今陛下尚未决断,大理寺那边尚好,段世子被陛下斥责,又罚了半年俸禄,段霈自己受了气,全朝着底下人撒气,右金吾卫内一片哀鸿遍野,阿珩每天回来与我念叨。”
见姜离怔然未应话,付云慈担心道:“怎么了?怎么看你神思不属的?”
姜离摇头,“只是在想裴大人如此行事,三法司只怕都不喜。”
付云慈道:“可不是,万一再查出个什么错漏,可是顶上乌纱不保,便是段霈此番,也是肃王上折子求情的,裴大人这次怕要得罪段氏。”
姜离眸子轻眯一瞬,“无碍,还有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