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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薛沁望着二人出府门,又面含关切地朝姜离走来,“长姐去了一夜定是累坏了,只是什么病要治一夜?付家姑娘还好吗?”

    姜离淡淡看着她,“医家行医自有医德,第一条便是不露病患私隐,三妹妹莫要探听了,我也的确累得狠了,先回去歇息了。”

    姜离说完便走,薛沁绞着帕子僵在原地。

    自记事起,她便是薛氏大房独女,再加上内院由姚氏掌管,她便似正经嫡长女一般,后来除了简家上门时提起薛泠,又有几人记得她还有个姐姐?

    如今薛泠被找回来,她不仅有个官拜三品的舅舅,还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神医,眼下提起薛氏,人人只知医术无双的大小姐,哪里还有人记得才名与美名双绝的她?

    见她不快,婢女采薇道:“大小姐好大的气性,老爷问也不说,高深莫测的,不就是会给人看病吗?当世女医药婆不得待见,都快与下九流为伍了,何况长安城也不是没有女医,若不看她姓薛,别人哪会巴巴的来求她?”

    薛沁轻哼一声,下颌微扬,端出副清傲姿态,“江湖上的人素无规矩,我可不与她一般见识,等她何时栽了跟头便知轻重了。”

    言毕,她低声道:“你去打听打听,看看寿安伯府怎么了,那付云慈从前可惯是眼高于顶的,我倒要看看她患了何病。”

    ……

    薛氏祖上尊荣极盛,府邸所在的平康坊与皇城咫尺相望,离东市也不过两炷香脚程,风雪初歇,晨光微熹间,府内连绵的亭台楼榭一片银装素裹,姜离带着怀夕,一路往内苑的盈月楼行去。

    走出一段,怀夕回头看了一眼,“姑娘,三小姐只怕是生气了。”

    姜离不为所动,“哦。”

    当年薛泠被拐,薛夫人简娴深居养病,这十多年来,姚氏代掌内苑,再加上生下龙凤胎的功劳,地位早与侧夫人无异,自己未回来之前,薛沁是薛府唯一的小姐,自己回来之后,她不仅变成了三小姐,庶出的身份也更为尴尬。

    怎么会不气?但往后还有的气。

    盈月楼是座二层小楼,位置虽偏院了些,却临着梅林与府中飞燕湖,凛寒时节,数丛红梅盛放,冷香浮动间,红梅雪湖景致绝好,正合姜离心意。

    进院入正堂,便见楼内珠帘绣幕,宝器光华,一应家具摆设也皆是上品,两个面容清秀的婢女等了一夜,此刻迎了上来,二人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如意,因一早听过她辛夷圣手之名,这几日伺候的格外尽心。

    吉祥替她解斗篷,“大小姐终于回来了!”

    如意又问:“您可用过早膳了?”

    姜离还未说话,怀夕先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两位姐姐,快传膳吧,一晚上没吃了,饿死我了……”

    如意听得惊讶,吉祥一边奉上热茶一边道:“寿安伯府怎么如此不周到,怎能让大小姐饿着肚子看病?”

    姜离失笑,“未顾得上罢了。”

    楼内烧着地龙,暖若仲春,姜离净了手,又换了件轻便的月白薄衫,早膳便送了过来,怀夕跟了姜离三年,也知晓她为何再回长安,主仆二人同桌用了饭,这才上二楼寝房安置。

    刚一上楼,怀夕便道:“姑娘该用药了,昨夜辛苦,姑娘怕也不好受,用了药赶快歇下。”

    姜离从箱笼内找出两粒赤色丹丸服下,又道:“你也歇一歇,让吉祥注意着伯府的动静,一旦来人,立刻叫醒我。”

    怀夕应是,看着她躺好,又放下床帏才往楼下去。

    姜离这一歇便歇到了申时前后,怀夕比她醒得早,上来伺候道,“姑娘放心,伯府不曾派人来,看样子付姑娘的病情是稳住了。”

    姜离起身更衣,眉间仍有忧色,沉吟片刻道:“寿安伯说徐家老夫人病了一两月,你让吉祥打探打探,看看徐家老夫人何处不适。”

    怀夕应是而去,到了晚上,吉祥来禀,“大小姐,徐将军家的老夫人患的是头风之症,一直在请太医调理,可因是顽疾,未见成效。”

    姜离正在灯下看医书,闻言点了点头。

    吉祥和如意对视一眼,吉祥忍不住道:“您打探此事,可是为了付姑娘?付姑娘和徐家公子定了亲,下月初一就要成婚,到时候咱们老爷定是两边都要去的,徐家和咱们府上也有些走动呢……”

    长安世家盘根错节,互有来往,姜离探问徐老夫人的病,却是因晨时与裴晏所言。

    付云慈性子庄重,便是看到了何等稀奇洋相,也只记得“非礼勿视”几字,能将她引至玉真观外,那必不是常人,再加上她刚醒来时,听到翠嬷嬷之言才突然惊恐激动,就不得不让姜离往徐家怀疑,但那新娘屠夫难道是徐家人不成?

    “留心这几日徐家会否递帖子。”

    她吩咐一句,见天色不早,遣了二人去歇着。

    等二人离去,怀夕宽慰道:“您别担心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去寿安伯府复诊,说不定到时候已查出眉目,付姑娘自己也想通了,她和徐公子有多年情谊,徐公子就算知道付姑娘遭了轻辱,也只会心疼她。”

    说至此,怀夕也想到晨间之事,“只是,您早间对裴大人疑起徐家,也不知会不会惹来麻烦,说到底她们要成婚,而咱们是外人。”

    姜离默然道:“阿慈遇袭,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他弟弟心性纯直,不会想岔,那位裴少卿更是贤德之人,自以公事为重。”

    姜离言辞冷静,这“贤德”二字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嘲弄,怀夕眨了眨眼,“原来您认识裴大人啊,那您从前与裴大人可有交情?他对姑娘的谋算可有助力?”

    姜离喉头一梗,一时答不上来,但听着窗外窸窸窣窣的落雪声,她恍然想起第一次见裴晏时的情形……

    那是景德二十七年上元日,她刚被虞清苓和魏阶收为义女,八岁的她药理小有所得,第一次跟着虞清苓入宫给那位贵人看病。

    连绵的宫阙在纷纷絮雪中望不到尽头,她们走过紫薇殿廊桥时,远远看到太液池畔仪仗林立,竟是景德帝雪中设宴,招待南齐使臣。

    冰天雪地间,十一岁的裴晏披着白裘斗篷,身姿笔挺地立于场中。

    隔着数丈远,景德帝郎朗的笑声传来:“好好,‘钟浮旷之藻质,抱清迥之明心’,朕适才看你论道,便记起前朝《舞鹤赋》里这两句诗,亦想到了你父亲,他一辈子不汲于荣名,不戚于卑位,忠君爱国,冰雪肝胆,是朕最爱惜、也最遗憾的臣子。”

    景德帝怅然片刻,又慈爱道:“裴晏,朕便赐‘鹤臣’二字做你的表字吧,你从今日起袭爵,望你承尔父之风,来日做大周肱骨,做朕最赤诚的臣子。”

    如鹤一般的少年施然跪拜,任是谁都移不开眼。

    跟前带路的小太监道:“今次南齐使臣入长安,还带了三位大儒要与咱们的文士论道,可就在刚才,裴国公府小公子一个人就让那三位败下阵来,陛下这又赐字又袭爵的,可没人敢说裴国公府后继无人咯……”

    小太监没有说错,后来裴晏做了五皇子李尧伴读,甚至未领一官半职,就被景德帝钦点入翰林院编书,在白鹭山书院时,他的威信比山长有过之无不及。

    这样的如玉君子,他日入朝为官,应是着锦衣朝服,配朝笏鱼袋,入明殿、伴御前,光风霁月地论道经邦才是,可他竟成了夤夜追凶的大理寺少卿……

    远处灯花“噼啪”一声,姜离放下医书道:“谈不上什么交情,沐浴吧,早些歇下,明日还要去伯府。”

    周身没入浴桶时,姜离闭上眸子舒出一口气。

    怀夕拿着软巾,拂过她莹洁的脖颈、如玉的肩头,又轻轻擦拭她左侧肩胛上的陈旧疤痕,除了这小片狰狞的红痕,她通体肌肤素似雪瓷,不仅不美,反而透着病态苍白,连滚热的汤泉也难浸润出暖色,怀夕眼底泛起心疼,伺候的更小心细致。

    出浴更衣后,姜离坐在妆台前,仔细地看铜镜中更瘦削秀美的脸,她抬手抚过自己面颊,又手一横挡住大半面颊,只留下一双清幽幽的桃花眼眸,五年光阴变的不仅是皮相,连那双雪亮的眼睛也失了往日锋锐。

    姜离撇开目光,待绞干头发,沾枕入了梦乡。

    这一夜她睡得不甚安稳,待神识清醒时,窗外已是天光微亮,她记着今日要去伯府,刚要撑坐起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往楼上跑来。

    “姑娘,出事了”

    怀夕语声焦灼,令姜离心头一跳,下一刻,怀夕一把掀开床帏,“姑娘,伯府来人接您了,说付姑娘出事了,请您速速去伯府一趟。”

    姜离利落地更衣下楼,刚走出盈月楼,却见

    薛沁竟兴致极好地在飞燕湖边赏梅。

    见她匆匆出来,薛沁披着斗篷上前道:“我就说长姐昨日不愿细说,原来是真的不好宣之于口,付姑娘也真是的,都要成婚的人了……”

    她语气中带着鄙薄,姜离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薛沁掩唇道:“哦,长姐还不知道,付姑娘的事昨儿一夜已经传遍长安城了,说她前日在玉真观与人私通,清白已”

    “你胡说什么?!”

    姜离目光森寒如剑,一声冷喝吓得薛沁后退半步,她捂着心口道:“是真的,长姐不信便去问……喂,眼下整个长安都在议论,不是我胡说……”

    姜离步履如风,将薛沁的声音远远甩在身后,待到前院一看,来的竟是丹枫,还不等她开口,丹枫已扑了过来,“薛姑娘,我家小姐寻了短见,请您救命!”

    姜离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寻短见?!”

    第005章

    故友

    “谁也不知流言怎么传开的……”

    疾驰的马车里,丹枫泪如雨下,“昨夜您离开后,小姐整日一句话也未说,伯爷和夫人不敢再问什么,只用药换药时苦苦哀劝,所幸小姐心软,药还是用了,到了晚上见伯爷和夫人熬了两天一夜实在憔悴,小姐终于开口劝他们歇下,当时我们想着,小姐到底只是受了刺激,这不渐渐好了吗?等到了今日,说不定就如常了。”

    说至此,丹枫愤然道:“可谁也没想到,今日天还未亮,府上负责采买的厨娘一脸骇然地找来了内院,说她今晨去隔壁甜水巷买鲜肉时,竟听见那些人在议论咱们府上,说小姐前日在玉真观与人、与人私通被抓了个正着……”

    “那厨娘问了流言来处,都说是昨晚上就开始传的,厨娘吓得狠了,立刻回来禀告,她前脚刚说完,后脚徐家的人就在找上了门……”

    丹枫越哭越凶,“徐家也听说了此事,徐老夫人派王妈妈几人上门问询,还一定要见小姐,夫人想着今日小姐精神好些了,就躺着露个脸,也好打消她们的疑窦,可谁知她们见了小姐,竟直直问起了私通之事,问就罢了,她们还要验身!”

    她语声颤抖道:“我们家小姐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可竟被未来婆家派几个下人来验身,平头百姓家里纳妾都没有如此欺负人的!这话把夫人和老爷气个仰倒,小姐听外面竟有如此流言,徐家又是这般态度,一头便撞在了床柱上,昨夜的伤还未建好,又撞了头,奴婢来请您时,小姐已是奄奄一息了。”

    丹枫说完掩面而泣,怀夕递上一方帕子劝慰,一抬头,便见姜离清凌凌的眸子结了冰霜一般,她冷然道:“只要人没事便好,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丹枫呜咽着摇头,“整个长安都在议论,小姐以后可怎么做人,徐家的态度更令人心寒,徐老夫人因知道玉真观的事,多半还在怀疑,如今流言一出,自是信了十成十,否则也不会如此羞辱小姐了……”

    姜离未再多言,等马车到了寿安伯府,三人脚步如飞赶往内院,刚走到付云慈的小院门口,便见两个面生的婢女一脸紧张地朝外张望。

    看到姜离,二人朝内喊道:“王妈妈,来了!”

    姜离大步进门,迎面撞上三个衣饰不凡的中年妇人,当首一人朝内室方向道:“伯爷,夫人,我们可没有逼大小姐,如今大夫来了,我们就先告退了。”

    话音刚落,付云珩从内室冲出,“徐令则来之前,我看谁敢走”

    待看到姜离,他又语声一软,“薛姑娘……”

    姜离脚步不停直奔内室,待进了门,便见付云慈额头缠着白布昏睡着,柳氏和付晟瞧见她,似见了救命稻草,“薛姑娘”

    姜离点头,挽起袖子上前问脉,探了脉息,又看额角和胸口的伤处,不多时道:“幸而付姑娘病中无力,额头的伤并不算致命,眼下糟糕的是她大悲大怒,气短心痹,气逆不降,四肢厥寒,再加上两处外伤,或可有损性命……”

    她语速疾快道:“何时用过汤药?”

    翠嬷嬷忙道:“还是昨夜四更天用过。”

    姜离一边取针囊一边道:“去备汤药。”

    翠嬷嬷应是,姜离又从锦被下掏出付云慈的双手,一边揉搓一边道:“怀夕,行间、中封、商丘”

    怀夕闻声爬去床尾,将付云慈双足露在外,找准穴位活穴。

    很快,姜离在付云慈双手施针,手太阴经荥穴鱼际主心痹气逆,少阳经荥穴液门主四肢厥冷头晕,手心主原穴大陵、经穴间使、络穴内关主心逆心悸与惊恐不安,皆针刺入三分,又至床尾,针刺脚踝内侧的中封、商丘二穴,刺四分不动,后至大脚趾与第二脚趾之间的行间穴,针刺四分后取出,见一抹黑血流出,她缓缓松了口气。

    姜离额上漫起一层薄汗,先将黑血擦净,又一边观察付云慈呼吸脉搏,小心翼翼掌握其余几穴的针刺深浅,半刻钟后,她取针直身道:“再等一刻钟付姑娘应能醒来,但她如今气逆难平,醒来多半也难除惊妄,届时侯爷和夫人还需好言安慰。”

    怀夕上前给她拭汗,姜离扫了一眼外间,“那几位便是徐家的嬷嬷?”

    柳氏红着眼,付晟面如锅底,付云珩愤愤道:“就是徐家的人,她们听到了流言,竟然要来验身,我到要让徐令则来给个说法!”

    姜离拧眉道:“只一夜功夫怎会传出此等流言?”

    付云珩气的不轻,“已经让府中护卫去查问了,鹤臣哥哥那边我也派人去知会了,前日找我姐姐的时候,是有些香客看见,但当时也只说和姐姐走散了,后来半夜找到姐姐时,根本没有一个人瞧见,这流言真不知怎么起的……”

    付晟哑声道:“是不是玉真观?”

    姜离摇头,“不像玉真观,传出此等流言者,似乎和付姑娘有何深仇大恨,想令她声名扫地……”

    付云珩忽然道:“莫不是凶手所为?”

    姜离想了想,仍摇头,“凶手犯的是死罪,他眼下最害怕的是付姑娘为官府提供准确线索,放出流言除了可能暴露自己外,对他的助力极小。”

    付云珩牙关紧咬,正在此时,外头响起了一声惊呼。

    “公子怎么真来了?”

    付云珩眉头一竖,立刻朝外走去,柳氏和付晟也忙出了门,姜离走到内室门口一看,果然一个着靛蓝万字团花纹武袍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巡防营上将军独子徐令则,一见柳氏与付晟,他一脸歉疚的拱手做拜,“伯父、伯母,侄儿来请罪了,阿慈如何了?”

    徐府的王妈妈见状道:“公子不必致歉,奴婢们并未理亏,若大小姐心中无愧,何需寻短见呢?”

    付晟怒极反笑,“令则,这就是你们徐氏的规矩吗?”

    徐令则面上一片青红交加,“伯父,我并不知”

    话音未落,王妈妈又道:“伯爷息怒,我们公子并不知老夫人的安排,奴婢今日也是来传达老夫人的意思,眼下整个长安城都在传大小姐的事,我们就算再信任大小姐,也不能当做不知此事吧,且前日玉真观的事,府上的确交代的不清不楚,奴婢也是没法子了,才说出了那验身的话,若大小姐真的是被误会,那自是奴婢犯上,奴婢便是被杖责打死,也绝无二话。”

    徐氏虽无勋爵,但徐令则之父徐钊,去岁升任巡防营上将军,是长安城中最炙手可热的武将,徐钊自幼丧父,是被母亲拉扯长大,后来得了功名对母亲尤其孝顺,因此如今的徐大将军府乃是徐老夫人当家。

    王妈妈做为徐老夫人亲信,虽是下人,底气却十足,尤其搬出自己愿被杖责打死之言,倒显得她忠心为主,大义凛然。

    徐令则一脸急色道:“王妈妈,就算你愿被打死,阿慈也受不得这般轻辱,阿慈是我即将过门的夫人,无论如何,我都信她绝不可能做那等寡廉鲜耻之事。”

    他恳切地看向付晟,“伯父,今日是徐氏失礼,侄儿愿负荆请罪,但……但外头的流言沸反盈天,侄儿要对祖母、对父亲母亲有个交代。”

    付晟冷笑一声,“你想如何交代?”

    徐令则赤诚道:“侄儿只求见阿慈一面,她说什么侄儿信什么。”

    王妈妈欲言又止,却被徐令则冷眼瞪了回去,有王妈妈无礼在前,徐令则所言竟顺耳了许多,再加上柳氏和付晟觉得女儿遭难受辱不可告人,本也有几分理亏,此刻面上便显出几分松动。

    只付云珩气不过道:“你若真拿阿姐当未过门的夫人,便该回去问问徐老夫人怎如此无礼,阿姐未过门便被你们逼得寻死,等她过了门,还不知要受什么苦!”

    徐令则苦涩道:“阿珩,祖母人老了,行事确有不周全之处,待我回府会与她分辨清楚的,只求阿慈无恙便可,我亦会调查那流言来处,看看是谁在害阿慈。”

    “世子,裴少卿来了”

    屋外忽然响起禀告之声,王妈妈登时吓了一跳,嘀咕道:“怎、怎么还报官了,也没有出人命啊……”

    徐令则也很是惊讶,便见付云珩大步而出,一边解释屋内情形,一边将一脸寒峻的裴晏请了进来。

    他今日着一袭雪色狐裘斗篷,进门先目光冷峭地扫视一圈,徐令则正要上前见礼,裴晏却已盯紧了他,“徐公子前日申时到酉时之间在何处?”

    徐令则一愣,“裴少卿这是……”

    裴晏眸色微暗,徐令则忙道:“我、我前日下午去了城西的巡防营大营,直到晚上二更天才回府,您问这个做什么?”

    裴晏点了点头,也不解释,只看向付云珩,“付姑娘如何了?”

    付云珩看向内室方向,“薛姑娘刚给阿姐看过……”

    内室之中,姜离已回到了榻边,丹枫和墨梅亦守着付云慈,某一刻,付云慈舒展的眉头忽然皱起,轻咳一声后,缓缓地睁开了眼。

    丹枫大喜,“小姐醒了”

    墨梅也喜出望外,连忙转身朝外间报信,丹枫蹲在榻边,哽咽道:“小姐终于醒了,小姐,徐公子来了,您不要听那些不好的话……”

    付云慈此番清醒的极快,然而听见徐令则来了,她不仅没有欢喜,反而眼瞳四扫,不知在搜寻什么,忽然,她伸手去抚丹枫眼角的泪珠,可视线,却往上一扬看向了丹枫发髻上的素钗

    付云慈拂过丹枫的眼角,又忽然一把抽出丹枫发髻上的银钗,电光火石间,她闭上眸子,奋力地刺向自己的脖颈

    “付云慈”

    随着一声厉喝,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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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丹枫只觉发髻忽然散了,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的姜离已扑了过来,下一刻,她便见姜离一把抓住了银钗,钗尖自她掌心滑过,又堪堪停在距离付云慈颈间肌肤寸许之地,是姜离连钗带手将付云慈抓了住。

    丹枫大骇,“小姐!薛姑娘!快来人”

    付云慈不知哪来的力气,姜离一夺不下,反应过来的丹枫忙来帮忙,这时,听见动静的外间众人都匆匆涌了进来。

    柳氏跑在最前,进门见此场景,撕心裂肺道:“阿慈!你非要求死吗?!”

    裴晏进门时,正看到一抹血色从姜离指间溢了出来。

    她夺下银钗退后两步,沾血的银钗“吧嗒”落在地上,而她掌心被划出寸余伤口,血流不止,怀夕适才离得远,此刻惊然捧着她的手,“姑娘,你”

    她立刻去拿止血药,姜离却只悲切地看着付云慈,“付……付姑娘,你可知这世上多少人拼尽全力才可活命?你又可知这世上多少人拼尽了全力也难以活命?姑娘父母双全,家人在侧,只为一场谣言,便要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怀夕为她上药,姜离吃痛地轻嘶一声,裴晏就站在门口不远处,视线在她手上停留片刻,眉头紧紧地拧了起来。

    付云慈适才那一击已拼尽全力,此刻只闭着眸子默默流泪,柳氏歉然地看看姜离,又看看付云慈,亦无措地哽咽起来。

    徐令则站在门口,“阿慈……”

    付云慈早间见过王妈妈几人,此刻衣衫齐整,倒也不忌讳见外人,听见徐令则的声音,她肩膀瑟缩一下,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付云珩心急道:“阿姐,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你当成要抛下父亲母亲抛下我吗?薛姑娘两次三番救你,你怎能如此辜负?!那谣言起的诡异,我们都在查来处,不出三五日,定能还阿姐清白,阿姐怎能……”

    “付姑娘一心求死,只怕不全是因为谣言。”

    裴晏默然良久,此时开口,言辞间冷意慑人,像为何事动了怒气,见付云慈不答,他继续道:“谣言我已替姑娘查到了三分眉目,确是有心人故意传播,但比谣言更要紧的,还是要解姑娘之惑,因姑娘自己也并不确定真相为何。”

    裴晏一言,徐令则听懂了前半段,后半段则是一头雾水,付家几人似懂非懂,只知裴晏所言多半和付云慈遇袭有关,但眼下她了无生念,如何才能让她说遇袭经过?

    “我……我只和薛姑娘说话……”

    就在无人怀抱希望之时,付云慈忽然语声微哑地开了口,众人一惊,立刻看向姜离,姜离手掌已被怀夕包好,她也有些意外。

    这时付云珩反应最快,“好,好,只要阿姐好好的,阿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们先出去,薛姑娘,劳烦你了……”

    如此一言,众人鱼贯而出,只留了姜离一个。

    室内安静下来,付云慈抹了一把眼角,睁开眸子,泪光盈盈地望着姜离。

    待姜离走到床边,她看着姜离血迹斑斑的手道:“我早闻姑娘医术高明,得知姑娘也是双十之龄时,便想起了我的一位故友……”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付云慈看着她的眼睛道:“姑娘的眼睛也很像我那位故友,姑娘适才喊我的名字,那语调,亦像极了她”

    微微一顿,她又道:“她便是姑娘说的,拼尽了全力也未曾活命之人。”

    说至此,她似想起旧事,泪意愈盛,“我那位故友,经过比我更厉害的,漫天的污蔑与咒骂,但她不是因污蔑和咒骂而死,她从不会放弃自己的性命,好几年了,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但姑娘刚才那一番话,令我清晰地想了起来……”

    她不知想到何处,泪水涟涟而下,“姑娘说的不错,我至少还有父亲母亲弟弟,她死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姜离身如石雕,表情也颇为僵硬,付云慈见她不知作何反应,苦涩地牵了牵唇,“让姑娘见笑了,姑娘医者仁心,几次救我,听阿珩说,姑娘很关心我的案子,也想知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接下来的话,我愿意说给姑娘。”

    付云慈喘了口气,神色慢慢痛苦起来,“前日在玉真观,我不是随便离开观里的,我……我是听到了我的未婚夫,徐令则的声音……”

    第006章

    贞洁

    “……徐令则?!”

    姜离呼吸微窒,“你可肯定?”

    付云慈涩然道:“我与他定亲四年,早年更可称一同长大,他的声音我不会听错,当日碑林中百多块丈余高的石碑林立,我听到他的声音先是欢喜,想着他是否为了他祖母而来,可还没等我现身,他所言便令我五雷轰顶”

    付云慈攥紧身侧锦被,痛声道:“我……我听到他在与一女子私会……”

    姜离眉头大皱,“可看清是谁?”

    付云慈含泪摇头,“那女子说话声极低,我未听清言辞,只听徐令则说他先行一步免得叫人撞见,又说马车就在北门外,让那女子慢一步出来,我彼时思绪混乱,竟无捉奸之勇,等我反应过来,便听见一道脚步声远去,我走出石碑,看见个背影纤瘦的紫衣女子走向北门,我犹豫一阵,到底不想自欺欺人,便悄悄跟了上去。”

    付云慈呼吸急促起来,“我出了北门,二人都不见了踪影,而周围只有那片竹林最为僻静,当时天阴欲雪,我到了林中,光线更为昏昧,短短一条路我小心翼翼的走了一刻钟,却仍是未见人,而这时,天上也飘起碎雪来……”

    “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又想着最后再找一圈,便往竹林尽头走去,眼看着要出竹林了,我终于看到远处半坡上停了辆青帷马车,我彼时气血上涌,想冲上去问个清楚,可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在我身后响起”

    她语声轻颤,人也发起抖来,“我意识到危险已经来不及了,只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自始至终,我未瞧见徐令则和那女子正脸,亦不敢置信,徐令则会与那新娘屠夫有关……”

    姜离倾身为她拭泪,“所以你昨日醒来,又害怕又不敢说。”

    付云慈微微颔首,“我确信没有听错,可……可我也并没有当面抓到二人,我与他婚期将近,此事一旦让父亲母亲知道,势必要闹得不可开交,再加上说我是被新娘屠夫袭击,我自不好轻易让他背上杀人凶犯之名,而他若真是新娘屠夫,那……那简直比他与人私会更为可怖,这么多年,我到底心悦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姜离沉定道:“你既不敢置信,那便更要探个究竟,与人私会是你亲耳所听,后来的意外也自有法子查个明白……”

    她默了默,还是问:“后来你是如何逃脱的?”

    付云慈面色微白,瞳底惊恐更甚,姜离见状,用未受伤的左手将她手握了住,“付姑娘,付世子没有说错,你是我回长安救的第一个性命垂危之人,我很想帮你,你若不愿让其他人知晓,我自己便可替你探查。”

    付云慈惊惧一滞,有些怔愣地看着姜离,姜离弯了弯唇,“你说我像你故友,那想来我们是有缘的,更何况我也是女子,我明白你的顾虑,那些遭遇对至亲尚难启口,更何况是对全是男子的官府中人?”

    姜离目光轻柔,语调更是温和,几句话说在付云慈心坎上,令她委屈更甚,心结却微微一松,她低泣道:“那日……那日我醒来天色已黑了,我、我的衣襟被解开,有人呼吸粗重地贴靠在我身上……”

    付云慈牙关一咬,似回忆不下去,姜离握紧她的手,“付姑娘,那夜被欺负的是前日之你,非此刻之你,你再不会经历同样的苦楚,但我们要替那夜的你讨还公道,将那恶人绳之以法,那恶人已害了五位无辜的姑娘……”

    回忆与口述似再亲历一次羞辱,姜离所言却让付云慈抽离出几分。

    她深吸口气,艰难道:“我、我察觉到一只明显是男人的手在我胸前动作,我猛然清醒,一把将身上人推了开,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而那人反应极快,一巴掌便将我打翻,后来……后来我拼命喊叫,又与他拉扯推搡,一开始他似乎不愿要我性命,可渐渐地,我听见那人呼吸声越来越重,某一刻,一道寒光一闪而过,我胸口钻心一疼,也在这时,我从马车门口跌了出去……”

    “我跌在地上,因怕极了,竟觉不出痛楚,看着远处似有火光,我立刻朝那火光奔去,我一路上跌跌撞撞,也不知跑到了何处,而身后脚步声迅疾,更吓得我不敢回头,也不知跑了多久,我跌滚在地,意识亦恍惚起来,最后我只记得自己倒在雪地里,身上又疼又冷,我以为我活不下来了……”

    她疾快地喘了口气,像一场噩梦终于结束,“彻底清醒时,便是那天早上了。”

    待她平复片刻,姜离复问:“是以,在马车里,你未看清凶手面容,也未听见他再说话?那此人是不是徐令则呢?”

    付云慈点头又摇头,“马车里漆黑一片,那人面上似还蒙了黑布,我只能看到个大概轮廓,是个身形清瘦的,且我那时脑子混沌,也无暇多想,他自始至终不曾说话,至于是不是徐令则……我辨不清楚,但我、我更倾向于不是他。”

    姜离蹙眉,“何以见得?”

    付云慈怔怔望着帐顶,“说不上来,可能是呼吸,也可能是力气,徐令则是习武之人,不可能制服不了我,与我搏斗那人,虽然力气不小,可我拼死挣扎之下,他竟让我逃了,至少他应是不会武艺的……”

    姜离沉思着,“我此前便有过怀疑,如今得了你的肯定,便更该查了,要查明徐令则与何人私会、是不是新娘屠夫,都不算难,你只需安心等消息便可。”

    这般一言,付云慈又哽咽道:“我已声名狼藉,倒也无法苛责他人。”

    姜离不赞同地摇头,“你是为人污蔑,既是谣言,便定有澄清之日,裴少卿适才说已经查到了几分眉目,你等好消息便可。”

    付云慈哀叹道:“谣言是假,我遭玷辱却是真,姑娘在江湖长大不拘小节,但我长在长安,太明白女子声名尽毁的下场,女子贞洁与性命一般紧要,自古失了贞洁之人,倘若去死还可得一二同情,可若连死也不愿,那便是恬不知耻不配为女子,我如今……”

    姜离严肃起来,“付姑娘,何为贞洁?坚韧不屈为贞,品德高尚为洁,你如今只是受了伤,便真到最坏一步,女子的贞洁也从不在罗裙之下。那谣言正是要用‘贞洁’二字摧你心志,你若为此绝望寻死,岂非正遂始作俑者之愿?”

    付云慈听得怔愣,片刻后,她眼底阴翳微散,惭愧道:“枉我自幼读书,却不比姑娘坚强通透,姑娘说的不错,我不该自弃……”

    她往外间看一眼,“再怎么样,也要知道是谁在害我。”

    姜离心底微松,这时付云慈又道:“今日之事,请姑娘先瞒着我父亲母亲,阿珩性子冲动,但幸好有裴世子看着他,若他和裴世子问姑娘,姑娘便不必隐瞒吧。”

    姜离点头,付云慈道:“裴世子与我交集虽不多,待阿珩却极好,他人素来中正,值得托付,只是如姑娘所言,那些经历,我对着男子是万万说不出口的,如今得姑娘开解,若能让裴世子抓住那恶贼,也不枉我受这一场劫难。”

    听见此言,姜离一颗心算彻底落了地,“你放心,我明白怎么做,那徐令则如何办?他适才说不信外头谣言,但需听你亲口否认。”

    付云慈神色一时不忍,一时伤怀,最终摇头道:“查明内情之前,我与他不必多言,还要我亲口否认那无稽谣传,则更是可笑。”

    姜离应好,再为她请脉后出了内室。

    外间柳氏几人担心不已,见她露面立刻迎了上来,“薛姑娘……”

    姜离温和道:“夫人去给付姑娘喂汤药吧。”

    柳氏一听便知付云慈情志已改,立刻叫上翠嬷嬷几人往内室而去,徐令则这时上前来,“薛姑娘,阿慈如何了?”

    姜离面色微沉,“徐公子请回吧。”

    徐令则急切地看向内室,“可是……”

    姜离道:“公子若信付姑娘,何需得她一言?何况,她如今伤势未缓,公子见她,只会令她徒增伤心罢了。”

    徐令则欲言又止,付云珩哼道:“徐大哥,你我两家相交多年,事已至此,一切以我姐姐身体为重,你不会连这一点都为难吧?”

    徐令则面上青白交加,苦笑道:“这是自然的,那也好,改日我亲自向阿慈赔罪,回去之后我也会查那谣言来处,好好照顾阿慈吧。”

    徐令则说完拱手告辞,王妈妈几人也快步而去。

    他们一走,姜离便转身看向裴晏,然而这一看,却见裴晏的目光一早就落在她身上,准确的说,是落在她受伤的手上。她将手侧了侧,开门见山道:“裴大人,付世子,付姑娘已经将那日记得的告知于我,但此事,她也仅限你们知晓。”

    裴晏上前两步,付云珩也将门口的侍从遣远了些,姜离省去令付云慈难堪的细节,从头至尾将她那日遭遇说了一遍。

    付云珩气得眼瞪如玲,姜离话音刚落,他便愤愤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昨日姑娘怀疑的是对的,姐姐不可能轻易涉险,好一个徐令则,他和新娘屠夫是否有关先不说,可他竟然敢与其他女子私会?!”

    他恨不能追上去找徐令则讨要说法,但裴晏却蹙眉道:“有些古怪。”

    姜离疑问地看着他,裴晏道:“昨日我已调查过徐令则和徐府其他主人的行踪,徐老夫人和徐夫人未曾出门,徐将军人在巡防营整日未归,而徐令则正如他片刻前所言,他那日申时到了巡防营,至二更天才离去”

    姜离疑惑道:“他在营中,可是时刻有人证?”

    裴晏摇头,“此事是从巡防营正门营卫处所得,但巡防营不止正门可出,再加上徐令则的身份,他若想掩人耳目,多的是法子躲过营卫,既有付姑娘证词,我自再派人细查,但她说凶手袭击她之后,再未发一言,倒有些古怪。”

    付云珩不敢置信道:“莫不真是徐令则?”

    姜离迟疑道,“你姐姐虽说那人一开始不愿意要她性命,但另一点她说的也对,徐令则是练家子,不可能制不住她,且此前已有五位受害者,只需要调查徐令则那几日的行踪,便可查出他是否有是新娘屠夫的可能。”

    裴晏颔首,“这不难,付姑娘可有仔细描述凶手身形?”

    姜离摇头,“她那时刚醒来,又中过迷药受过伤,只看出个清瘦轮廓……”

    裴晏点头,却又抱疑道:“她从碑林看到私会,再到走入竹林遇见凶手,前后不过两刻钟时间,若凶手不是徐令则,这也太过巧合了些。”

    付云珩心有余悸道:“这两年徐家势大,和我们府上渐有疏远,但要说他是新娘屠夫,那也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姜离这时又问:“裴大人说已经查到了谣言眉目?”

    裴晏应是,“今日一早,伯府尚未来禀,我便已听到了流言,当下奇怪,便命九思去暗查了一圈,眼下得的线索是,流言是昨夜从东市传开的。”

    付云珩瞪大眼瞳,“东市?!东市夜夜笙歌,有什么消息在那里一放,第二日便能传遍整个长安城,真是有人故意害我姐姐!”

    裴晏继续道:“查到了几家最早流传此事的酒肆茶肆,但因东市夜里来往人多,具体何人传播尚未定论,还需要些时间。”

    正说着话,门外走来个年轻俊秀的小厮,正是裴晏身边的九思,他禀告道:“世子,衙门那边来了消息……”

    他话音一断,不知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裴晏道:“直言。”

    九思忙道:“说钱姑娘的颅骨和下身找到了,仵作已查验过,还是没有太多线索,也依旧无法断定死者是否在生前遭受侵犯。”

    姜离听得皱眉,“还无法断定死者是否受过侵犯?”

    裴晏沉声道:“不错,夏天的三位受害者遗体腐烂的厉害,后两位受害者一是分尸太碎,二是凶手有意令尸体腐坏后再抛尸,再加上衙门的仵作年轻,尤不擅验女尸,凭现有残损的遗体,他至今无法给出定论。”

    姜离默了默,又往内室方向看了一眼,想到付云慈痛苦的描述,她定声道:“裴少卿可能让我试试?”

    第007章

    验尸

    去往义庄的马车上,怀夕小脸皱作一团,“您是医家不是仵作,如今是在长安,与咱们在江湖上帮忙敛尸可不一样……”

    姜离平静道:“医家与仵作多有相通之处,而当今世道女医寥寥,患病的女子忌讳男医也常忍病不治,如此往复,世间大夫对妇人病理所知愈少,后来还有‘宁医十男子,不医一妇人’的说法,正是将妇人病当做疑难杂症之言,所幸我初学医时便与师父学治妇人病,治活人与看尸体虽不同,但万一帮上忙,也可早日为阿慈抓到凶手。”

    怀夕瘪嘴道:“这世上女子都困于后宅,能似姑娘这般自幼研习医理者实在不多,再加上外头那些有名望的大夫没几个人愿意收女徒弟,女子求学无门,女医也就更少了,不过真没想到姑娘起初是学治妇人病的……”

    怀夕的话让姜离有些恍惚。

    景德二十六年初,七岁的她流落至蒲州普救寺济病坊,至五月初夏,连日的暴雨令洛河决堤,洛河两岸灾民死伤上万,她与寺里的师父下山救灾时,遇到了同样前来赈灾的虞清苓与魏阶。

    广安伯魏氏世代医道传家,魏阶更是大周百余年来最年轻的太医令,他的夫人虞清苓出自长安虞氏旁支,少时拜江湖医家为师,尤擅妇人病,她仁心仁术,不畏艰辛,魏阶奉御令防治时疫,她也随行为受灾的妇人义诊。

    就在义诊时,虞清苓在一众济病坊孤儿中,发现了粗通药理的姜离,见她年仅七岁忙不停歇,又于医道颇有天赋,便动了收她为徒之心,后来虞清苓将她带回长安,第一课便是与她讲女子求医的难处……

    “姑娘,前面就到了!”

    怀夕一声轻呼打断姜离的回忆,她掀帘去看,便见马车已走入城南荒僻之地,不远处,几株覆雪的松柏掩着一座略显破败的合院,正是城南义庄。

    马车停稳时,裴晏和付云珩已等在门口,四个义庄守卫与两个大理寺都尉也等候在侧,见马车上走下来个冰肌玉骨的貌美姑娘时,几人都是一惊。

    付云珩有些担心地道:“薛姑娘,你可想好了?眼下可还有后悔的机会,这可不是寻常给人看病那么简单

    ……”

    姜离失笑,“请世子带路吧。”

    裴晏微微摇头,先转身而入,姜离抬步跟上,付云珩则在她身边试探着问:“薛姑娘见过的死人应多是病逝吧?”

    义庄老旧,院内积雪更是被来往之人踩踏成一片泥泞,姜离徐徐而行,“江湖中多有仇杀毒杀,今夏徐州水患,我去救灾时还曾目睹过染疫的尸骸成堆,世子尽可安心。”

    付云珩一愣,“哦,我听说了,姑娘就是在救灾的时候被舅舅找到的。”

    正说着,最前面的义庄守卫葛杨道:“裴大人,宋仵作他们刚走没多久,还以为您今日不来了呢,那钱姑娘的身份已确认无疑了。”

    葛杨边说边带路,入正堂后左转,过甬道到了处门窗紧闭的偏厅,葛杨掏出钥匙开锁,“几位姑娘的遗骸还是在此处”

    门一开,一股子阴冷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只见偏厅内停放着七八张木板床,五张盖有草席与毡毯,而每一处木板床前,都堆放着不少香烛瓜果等祭奠之物,姜离解下斗篷交给怀夕,先一步跟着裴晏走了进去。

    付云珩轻掩口鼻,一脸嫌弃地磨蹭进门,葛杨笑道:“世子还未习惯呐?如今比夏天可是好了不知多少咯。”

    越往厅堂深处,臭味越是刺鼻,但因冬日凛寒抑制腐败,倒也还能忍受,裴晏也褪下斗篷交给九思,而后一把掀开了最近的草席

    看清板上景象,怀夕难以克制地干呕了一声。

    姜离眉头拧起,亦平复片刻才近前。

    眼前的木板丈余长,此刻正摆着一具青紫红白相间的残缺尸身,说是尸身,却是几十尸块拼合而成,但因尸块腐烂,上半身所缺亦多,便显得尤其骇人,而木板上首,一颗面皮腐烂的女子头颅,正渗人地仰放在几张朱砂画符上。

    这时名叫卢卓的都尉道:“大人,钱姑娘的头颅是在城东的广汇渠找到的,昨夜又下了雪,今晨这头颅被两个孩子发现冻在渠水里。”

    怀夕听得打了个抖,卢卓又道:“其下身是在广汇渠不远处的暗巷之中找到的,那里有处废弃的仓房,附近百姓喜欢把难处理的杂余之物堆在那里,今日一早,有拾荒的乞丐发现了裹着尸块的破布……”

    卢卓说的下身,乃是被一分为二的小腹至大腿根部,青紫的皮肉已冻硬,少许内脏腐烂的红黑污物也凝成一团,打眼一扫,这木板仿若菜市上卖肉的砧板,只是那些肉块,无一不是人的身体与器官。

    姜离压住喉头的呕意,“怀夕,护手套。”

    怀夕咬牙在医箱里一阵翻找,几步小跑递给姜离后,迅速撇过头不敢细看。

    姜离戴上护手挽起袖口,先往钱甘棠的头颅走去,她绕行半圈,倾身去看那青紫经脉暴凸的面皮与颈部……

    裴晏站在另一侧道:“凶手分尸是用刀斧,手法颇为粗暴,起初遇害的两人因尸体腐烂实在太过,除了些许淤伤外,甚至难已确定死因和凶器,直到第三位死者郑冉的遗体被发现,她被抛尸在城外野地,其中头颅、上半身被抛在一处泥潭边,但那几日秋阳烈烈,泥潭迅速干涸,裹泥的尸块也随之干瘪,反而留下了还算完好的伤痕。”

    “与分尸的伤口不同,她左胸伤口细长,且是生前伤,这才确定凶器为单刃短刀,这时再回验前两位受害者,在前胸发现了类似伤痕,后来第四位死者吴若涵的尸体虽然在污水渠被发现,但因初冬天寒,在其上半身也找到了相似伤口……”

    裴晏说完前情,姜离已开始检查死者下腹与四肢的尸块。

    裴晏目光在她肃然冷静的眉眼间停留片刻,又道:“除此之外,在郑冉和吴若涵、钱甘棠颈部,发现了类似的淤伤,而在汪妍、康韵、吴若涵失踪地附近,都发现了残留的迷药,成份正是姑娘说的风茄与闹羊花。”

    因卢卓几人在场,裴晏并未提及付云慈,这时却见姜离直身看向了身后的木板床,裴晏见状上前,先她一步将草席和毡毯掀了开。

    二者皆是覆尸之物,也不知在义庄用了多久,散发着一股怪臭,裴晏未着护手,却毫不介怀,姜离下意识看他一眼,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陌生感,从前裴晏分明有好洁之癖……

    见姜离看着自己,裴晏和声道:“这是第四位死者吴若涵。”

    姜离收回视线,定神后打量这具尸身。

    吴若涵的遗体与钱甘棠一样是拼凑而成,其腐烂程度亦有过之无不及,尤其是头脸与肩胸部,几乎不剩完好皮肉,内脏亦腐烂成团,仔细一看,还有白色的蛆虫被冻在一处,但忽然,姜离看向了死者下腹部,她倾身查验片刻,又走向下一张停尸木板,裴晏随她而动,仍掀开尸布,又脚步未停将剩下的两具遗体都露了出来。

    如裴晏所言,第一位死者汪妍与第二位死者康韵的遗体已辨不出人形,从头到脚,尸块已难严丝合缝的拼接,多处腐烂见骨,亦不见一块儿完好皮肤,尤其胸口与下腹处的内脏腐烂太过,眼下只剩些许皮肉附在骨骼上……

    姜离胃里泛起一阵酸意,“这般模样,是如何确定身份的?”

    裴晏道:“凶手抛尸会连死者的饰物一起抛,甚至用死者的衣物裹尸块,因此不难辨认,再加上仵作验了死者骨骼身量和家属交代印记,不会出错。”

    姜离点头,只着重检查第三具遗体。

    郑冉的遗体亦残缺不全,多处腐败,见她紧抿着唇角,裴晏温声道:“皮肉伤可验,但死者身前是否遭受侵犯确难断定,你是医家,不必勉强……”

    姜离头也不抬地问:“官府如何论断?”

    裴晏便道:“如今我们更倾向于死者受过侵犯,他的选择对象、以及分尸后等尸体腐烂再抛尸之行,正是为了掩盖此行”

    姜离闻言默了默,片刻直起身子,面色凝重地在几具遗体之上逡巡,不多时,她眉头越皱越紧,“我的想法,或许与衙门不同。”

    裴晏生疑道:“何出此言?”

    姜离话虽如此,可显然她自己也觉古怪,又沉吟一瞬才道:“前两位死者,几乎没有可考证之处,但后面三位死者中,吴若涵下腹部尚算完整,其阴门处虽有腐败,但我仔细看过,并不见施暴后应有的挫伤与淤伤……”

    姜离身姿笔挺,施施然道来,却听得付云珩几人瞪大了眸子,怀夕眨了眨眼,也轻咳了一声方才稳住神色。

    姜离看着裴晏,本以为这位端正君子多半也要尴尬片刻,可谁料裴晏还是那副极有修养的从容之色,定声道,“若凶手先用迷药,死者并未挣扎呢?”

    姜离摇头道:“若凶手动机之一是施暴,那不管死者是否挣扎只怕他都不会怜香惜玉,但包括郑冉在内的后三位死者,她们身上虽有多处淤伤和擦伤,但在大腿、腰、臀、胸、手臂、脖颈等处却并无多余指痕,虽说遗体多有不全,但她们四肢几乎都还完整,而只有郑冉锁骨和胸口附近出现了疑似的指痕,但只这些不足以做施暴的证明。”

    在场几人年纪皆是不轻,姜离说的虽委婉,可他们也刹那明白过来,凶手若施暴,是不可能不在受害者身上留下暧昧痕迹的,尤其凶手手段残忍,多有泄恨之意,自然更不可能怜惜受害者,可如今找到的痕迹实在有限,这自然极古怪。

    裴晏目光凝重了几分,付云珩抓了抓脑袋道:“若凶手并无施暴,那他便是单纯的报复泄愤?若他是爱而不得之人,报复的手段只是分尸,那此人可谓是狠辣又冷静了,但是……但是我……不是说……”

    “姐姐”二字难以出口,但姜离想着付云慈所言,也觉古怪,凶手对她有轻辱之行,但倘若一个男人只做到这一步,那……

    姜离蹙眉道:“会否是凶手不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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