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但他也知道,父亲并不喜欢自己。原因无它,只因他的生母身份卑贱,不过是紫宸殿里一个负责扫洒的粗使宫女,而他则是一次醉酒后的产物。
父亲觉得他是自己身上的一个污点,但迫于无奈,还是将他抱在身边悉心教导养育,毕竟他是父亲第一个活下来的孩子,当然,也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从明宗那代起,皇家的血脉就开始衰微。
两百年来,那些孩子不是死在了腹宫里,便是年幼早夭,活着成人的寥寥无几,到了皇祖父这一辈,更是单薄,膝下仅一子一女,还都体弱多难,病痛缠身。
父亲还好,做皇帝这些年,靠丹药吊着,细心将养,没生过什么要命的病。可丹阳姑姑却不够幸运,她生下嘉宁不过半刻钟,便血崩而亡。
嘉宁与他之间,颇有同病相怜之感。
宫里照顾殷止的人以为他不懂,说话很少背着他,于是他便知道了,母亲生他当天难产,父亲只想要孩子,果断选择去母留子,于是御医们手起刀落——
母亲的忌日,是冬至。
在史书上,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李氏。
她生下了一个太子,可没人记得她,但殷止记得了,所以自他懂事,便再没有过生辰一说。
父亲对他的要求很严格,按照设想,他应当成为一个冷面无情,杀伐果决的继承人。
只可惜,他随了母亲。
说得好听些,是仁厚温和,可在父亲眼中,这就是懦弱。
一个君王,最不该有的,便是懦弱。
四岁那年,他放课路过芭蕉丛,遇见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许是刚出生,它还站不起来。他四处看,没有找到大猫,便动了贪念,决定自己养它。这天是小满,所以他给它取的名字,也叫小满。
小满很乖,天生就亲近他。不管是摸头,还是揉肚子,它都从来不反抗。殷止每天放课后,第一时间便是去看小满,给它喂东西,陪它说说话。
沉闷的世界,透出一个缝隙。
殷止的资质算不得多好,课业只是中上,母亲早逝,父亲冷漠,他是太子,拥有的东西太多,可是却从未真正抓住过什么。
所以捧着小满的他,心里是真的很欢喜。
但这欢喜只持续了两个月。
父亲站在台阶上,俯视跪着的他,眼里满是厌弃和失望:「……玩物丧志,不堪造就!」
说着,捉起了小满。
殷止扑过去,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抱住他的小腿,不断乞求:「圣上,求您放过它吧!我以后再也不会来看它了,真的……我不会了……」
多可笑啊,分明是父子,他却不敢哭,更不敢喊一声爹爹。
但这乞求只换来更深的愤怒,高高在上的皇帝,眼里全是冰冷的审视,他指责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愚蠢,懦弱……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太子!」
话音刚落,那团雪白的绵软,被狠狠砸在了石阶上,一只柔软的生灵,就这么消逝在他的眼前。
父亲冷眼看着,而后转身离开。
殷止看着不断抽搐的那一小团,白色皮毛渐渐被深红浸透。
终究是什么也留不住。
他伸出手,想要把它额心的血擦去,可无论怎么努力,也擦不干净。
「小满……」
他微笑着,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如果有来生,你可千万千万,别再来找我啊……」
自此殷止学会了克制。毋论喜怒,抑或爱憎,他不再将自己的情绪显露人前,直到宋贵妃难产那夜,他才忍不住再一次失态。
彼时他七岁,如果宋贵妃这一胎能落地,且是个男孩儿,父亲一定会换一个太子。殷止并未有危机感,事实上,他甚至有些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
可宋贵妃的运气并不好。
殷止苍白着脸,站在父亲身边,看着血水一盆盆被端出来,起初,里面还会传来宋贵妃的惨叫声,后来却完全寂静了下去。
父亲又一次做出了那个决定。
那个孩子没有他当年的运气,御医打开腹宫,瞧见是个男孩,刚要报喜,却又惊骇发现他早已断了气。
一尸两命,母子双亡。
父亲失望极了,宫人抱来那孩子,看都不看一眼,就要转身离开。
宫人便抱转回去,许是不小心,襁褓掉在了地上,一个血肉模糊面色青紫的婴孩,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殷止再也忍不住,扶着柱子呕吐起来。
父亲冷眼看着他,嗤笑一声,似是在说:害怕什么?瞧你的运气多好,这下,再也没人来抢你的太子之位了。
但他不知道,让殷止恶心的不是那孩子,而是他这个冷情薄幸的君王。
真可悲啊。
即便做了帝王,又有什么意思呢?
时间过得很快,正元三十七年的冬天,殷止被急匆匆送出了宫,原因很简单,父亲知道了皇室血脉单薄的真凶。
一个炼丹道士偶然间发现,当年修筑皇宫时,为防蚁蛀,匠人们在宫殿里灌注了大量水银。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名贵的东西,竟会悄无声息地亏空人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