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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覆满了冰冷鳞片,竖瞳一线,蛇信嘶嘶,不知何时便会扑过来用毒齿咬人一口的蛇。

    两人新婚那夜,他身上的冰冷鳞片,还有身后那若隐若现的紫黑色触须,令琉玉至今都还印象深刻。

    那么狰狞可怕的模样。

    与他俊秀得近乎妖异的外表截然不同。

    忆樺

    前世的琉玉对他的成见也有一部分来源于此。

    她曾那样轻视他,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更从未真正接纳过他。

    而前世,他却在她墓碑前,明明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还记得她嫌弃他身上的蛇鳞,于是捧了地上冰冷的雪,盖住他身上丑陋不堪的妖异痕迹。

    叹息声夹着风雪,吹入此世的琉玉耳中。

    他道——

    若有来世。

    要是能生得不让你那么讨厌……就好了。

    第

    12

    章

    抵达极夜宫时已是戌时。

    十二傩神的住所也在极夜宫内,分散在半山腰,拱卫主楼。

    临分别前,鬼女凑在车帘前忽然唤了一声尊后。

    琉玉掀帘望了一眼,动作微僵。

    鬼女的手里正捧着一只蠕动的白色小虫。

    ——所幸只有一只,而且就是寻常毛毛虫的大小,这个琉玉倒是不怕。

    “鬼女。”

    车内传来墨麟略带告诫的声音。

    琉玉看着那只小虫,眉间凝重却忽而散开。

    幼虫化蛹,破蛹成蝶。

    月光下蜕变的蝶有着闪烁的蓝色光泽,振翅而飞,落在了琉玉的手背上。

    “尊后喜欢吗?”

    扒拉着窗沿的鬼女期待地望着琉玉的脸。

    “喜欢,”琉玉半真半假地笑,“适合捆在金子上做成好看的发簪,还有吗?”

    “……”

    鬼女捂紧自己的小蝴蝶落荒而逃。

    琉玉翘起唇角。

    绿衣妖鬼撑着头,打量她眼中笑影。

    总算是笑了。

    “你真想要鬼女的蝴蝶?”

    琉玉随口答:“吓唬她的,要是不这么说,下次她见我不害怕,不知道又要拿什么虫子给我瞧……我若真想要呢?”

    见琉玉望过来,他挪开视线平视前方。

    “不怕被毒死,可以试试。”

    琉玉冷哼。

    她怎么觉得她但凡想要,他抢也会去给她抢来呢?

    主楼外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已经备好沐浴所用的女使们垂首而立。

    墨麟身上血污不少,不需提醒便自觉先一步去沐浴,琉玉也准备回去换下这一身染了尘土的裙袍。

    然而脚刚刚跨进楼内,就听朝暝来报。

    “小姐,外面揽诸求见。”

    铜盆里加了花露,琉玉洗净手后一边擦一边答:

    “知道了,让他在中堂等着吧。”

    朝暝却有些神色微妙道:

    “揽诸说……怕弄脏了小姐的地毯,还请小姐移步后园花圃。”

    -

    琉玉其实并不理解,为何九幽这种百花不生的地方,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后花园。

    朗月垂照,她借着月光细细瞧着一旁那些枯萎的草植,看上去像是某种花的茎秆,有几分眼熟,但琉玉却想不起是什么花。

    这地方本就种不出花,这不白费力气吗?

    绕过假山小径,正立在一株幻术化作的蓝花楹树下,红发妖鬼果真等候已久。

    见琉玉朝这边走来,揽诸也没有别的废话,单刀直入道:

    “今日仰仗尊后出手相助,属下才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也免受那三十鞭刑,尊后大恩,属下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报答此恩……”

    态度天翻地覆,令琉玉都有些适应不及。

    “不记恨我扇了你一巴掌?”

    揽诸愣了一下,道:

    “怎么会!虽然当时确实……不过属下后来反应过来,这一巴掌是打给九方家的人看的,尊后有尊后的立场,不这样做也会让您自己为难……”

    “倒也没有,”琉玉随手摘了片枯叶,一边把玩一边瞧着揽诸笑,“我本来也挺想抽你来着。”

    揽诸:“……”

    “你瞧我的眼神太傲了,要是个本事大的倒也无妨,但你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一副不知深浅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顺眼。”

    琉玉上前半步,瞧着他染上几分薄怒的眼眸,笑意不减。

    “不过,再怎么也比你当时那副丧家之犬的模样看着好一些。”

    少女昂起的脸纯澈柔美,然而揽诸与她四目相对时,却只觉她那双乌瞳犹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劈开他掩饰的盔甲,挑明他内心深处最不可直视的恐惧。

    “你怕他。”

    揽诸浑身僵直,立刻反驳:“老子怕他个屌——”

    瞥见琉玉骤变的神色,他立刻止住粗鄙之语,烦躁地别开脸。

    “我不怕他!我那是为了九幽才忍他一回!”

    “是吗?”琉玉紧盯着他的双眼,“那为什么我当时看你,就像看一条被主人责打的狗,就算被抽得再痛,也不敢反咬主人一口?”

    揽诸猛地转过头来,胸口剧烈起伏,眼里怒意灼灼燃烧。

    “你不懂。”

    浑身骨骼都仿佛在咯咯作响,揽诸咬紧牙关:

    “九方星澜的父亲,是无色城的副城主之一,他在你们面前乖顺如狸猫,但在我们这些妖鬼面前,却是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地狱罗刹——”

    他抬眸,眼底比夜色更暗。

    “尊后,若你饿到快死的地步,一块用你亲人血肉做成的肉饼放在你面前,你会如何选择?”

    琉玉的呼吸微滞。

    揽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糅杂着恨与惧的笑容:

    “九方星澜……最爱看这样的戏码,他是比我们这些妖鬼,更像鬼的存在。”

    月夜群山静谧,山间晚风穿过庭院,卷起一阵寒意。

    琉玉在脑中试想了一下那个画面,都能感觉到舌根泛起一阵作呕酸意。

    她蹙眉,缓了半晌后道:

    “你说得没错,这世道,有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你呢?”

    揽诸怔了怔。

    “我怎么?”

    琉玉直视着他的眼问:

    “你是想做人,还是做鬼?”

    从怔然中回过神来,揽诸用一种古怪地神色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嗤笑:

    “尊后,我们生来就是妖鬼,做什么人,我们有得选吗?”

    “当然有。”

    头上传来檐角清铃的鸣响。

    琉玉转着那片枯叶,抬头望去,正撞入重楼上那双不知看了他们多久的眼眸里。

    她弯唇,月光映在她点漆般的眸中,有矜贵又剔透的光泽流转。

    “这世间妖邪横行,你们若选做人,我便带你们去杀这世间,真正的恶鬼。”

    -

    内室暗香浮动,角落里的千枝烛灯照得一室通明。

    花圃里的谈话早已结束,他能听到隔间传来的水声,是女使在服侍琉玉沐浴。

    躺在榻上,墨麟回忆着方才琉玉在花圃中的一字一句,微微出神。

    她似乎与刚来九幽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墨麟还记得她抵达九幽的那日,青野传来疫鬼出没的消息,青野城主连发十多条奏报恳请尊主亲往,他不得已未能亲自去接她。

    随后便听说,他派人送去致歉的赔礼被仙都玉京的人全数退回,一个不留。

    还有新婚当日,两人行过大礼,本该与夜宴妖鬼同席,等着九幽各城城主前来拜见。

    然而她脚都还没跨进宴席的门,打开门瞧了眼夜宴上的场面,便扭头说自己累了,走得头也不回。

    当时的他,如何能想到她的态度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墨麟想到她口中的自家人,想到她今夜在花圃中对揽诸所说的那些话。

    ——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吗?

    正想着,有人推开了门。

    “——放在那边就好,待会儿我自己涂。”

    一众女使鱼贯而入,将东西归位后,又将一白瓷瓶放在榻边。

    榻上的墨麟掀起眼帘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那女使放东西时,余光却不小心瞥见他敞怀时腰腹间露出的一片妖纹,眼神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旋即,女使便察觉到头顶有冰冷锐利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琉玉见女使匆忙逃离的模样有些疑惑,但也没来得及多问,等人都走了之后,换上一身宽松寝衣的她越过墨麟在她的位置坐好。

    “递一下。”

    她指了指方才女使送来的罐子,墨麟递给她后见她打开盖子,原来是一罐雪白香膏。

    思索片刻,墨麟还是开口问:

    “你今日,到底什么意思?”

    栀花的清甜在帐内散开,琉玉用中指舀了一团香膏,一边往脸颊涂抹,一边道:

    “你看到的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怎么样,我

    铱驊

    诚意倒也足够吧?”

    “你要与九幽联手?”

    墨麟眸色幽深地凝视她,语调沉了几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啊,”琉玉垂眸,用指腹的温度将香膏在手臂上推开,“与大晁为敌,与仙家世族为敌,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还敢——”

    话未说完,就见琉玉撩起裙摆,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

    半截话陡然止住,他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道:

    “你方才对揽诸所说的那些话是怎么回事,你在仙都玉京有仇家?”

    琉玉坦然点头。

    “你爹娘也解决不了?”

    涂过香膏,琉玉放下裙摆,窗外月光笼罩着她的侧脸,未施脂粉的面庞显出一种平和的宁静。

    “他们肯定已经在解决了,但……从结果来看,成效不佳。”

    墨麟以为她说的结果,指的是今日对她不如过去恭敬的九方星澜,并未深究。

    随后又瞧着她,道: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不?”琉玉饶有兴致地问。

    见她一脸天真,像是因背靠家族而肆无忌惮的模样,墨麟不禁蹙起眉头。

    她太张扬,过得太顺风顺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觊觎她,觊觎她的家族,只等着有朝一日她从云端坠落,好在她身上宣泄那些在内心深处因为隐忍太久扭曲疯狂的恶意。

    不知世间险恶,是会付出代价的。

    “因为我知道了这些,可以做很多事。”

    琉玉手里的白瓷瓶一空,再抬起头时,发现墨麟骤然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没有触碰琉玉。

    但那只手却捏着琉玉的白瓷瓶把玩起来,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瓷壁,手背筋骨分明,好似稍稍用力便可将瓷瓶碾碎。

    “就像九方家愿意与玉面蜘蛛合作,大晁也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与我合作,我可以找到你的仇敌,与他们联手一起瓜分阴山氏,没有了阴山氏作为后台,你一人就算再强,也是孤立无援,到那时,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而你毫无反抗之力。”

    幽绿瞳仁如一簇暗夜中的磷火,紧紧注视着她,好似要将她拉入他的眸中火海。

    但墨麟并不知道,若说这世间琉玉最不怕谁,那这个人必然是他。

    “……你现在也可以。”

    墨麟眸光轻颤。

    “你实力在我之上,即便加上朝鸢朝暝,也不是对你的对手。”

    琉玉偏头瞧着他,道:

    “但你不会这么做。”

    她的语气过分笃定,笃定到墨麟不确定她究竟是太过天真,还是真的能看透人心。

    “……为何?”

    乌发垂散的少女双手撑在后方,微微昂起下颌,用一种几乎没有防备,又似是运筹帷幄之中的姿态,迎上他充满压迫感的逼近。

    “因为,你是个有人族之心的妖鬼。”

    早已死寂的潭水里被投入了一粒石子,层层涟漪推波荡开,湖面骤然纷乱。

    心底掀起的情绪过于汹涌,让墨麟几乎有种难以承受的预感。

    “尽管作为一个妖鬼长大,你必定受尽人族的欺凌践踏,却也没有像玉面蜘蛛一样,生出重开天门,让天外邪魔重回人间,摧毁人族的念头;你的力量足矣支撑你在这世间肆意妄为,但你却选择屈居妖鬼长城以北,让你的同族能够过上安稳日子——你比很多人,都更像一个人。”

    她直白、准确、毫无矫饰地剖析着他。

    每一个字眼都滚烫得叫人心惊,落在他心尖,像是要烧灼成他一生的判词。

    夜色如晦,他于一室黑暗中端详着她此刻笃定无疑的神色。

    墨麟感觉到自己体内属于妖鬼的那部分血肉在涌动。

    他的目光仍然沉静,然而只有他知道,此刻镇定如常的表象之下,比以往更加强烈的渴欲在侵袭他的理智,不停地在他耳边发出嗡鸣,而他越是压抑,心脏跳得就越是强烈。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她分明还会用嫌恶的表情看着那些妖异的肢体,一副恨不得能立刻逃回仙都玉京的样子。

    现在却说——

    他比很多人,都更像一个人。

    没有人,会用这样的话来形容一个妖鬼。

    这样肮脏卑下的血脉。

    但忽然间,眼前的少女又似乎与她十三四岁时的模样重合起来,那时的她,仿佛也曾说过与这类似的话。

    ……她从未改变。

    她与仙家世族的那些人,一直都是不同的。

    琉玉永远无法知道他是以怎样的意志力,将本能所带来的侵占欲平息,才能用那样状似平静的语气同她说:

    “说说你想怎么合作。”

    见他同意,琉玉神色轻松几分,也单刀直入道:

    “我身边的人在大晁那些仙家世族面前,都是挂了名号的,很多事办起来不方便,但你不同,大晁许多人连你本人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别提你身边的人。”

    墨麟听明白了,她是要借人。

    不是什么大事,他颔首:

    “可以。”

    “背后支援降魔派的人绝不只九方家,作为交换,我会替你将他们找出来一一铲除,让你坐稳妖鬼之主的位置。”

    听到这话,墨麟神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道:

    “这对大晁不是件好事。”

    岂止不是好事。

    若是被大晁知道这主意是琉玉出的,就连阴山氏也得负荆请罪。

    琉玉却笑盈盈道:“我管他们去死。”

    前世她全家都快被大晁那些仙家世族杀绝了,她还管他们的利益?

    没有撺掇墨麟现在就去大开杀戒,已经算是她心地善良了。

    墨麟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真的有很多仇家。

    并且结仇很深,一定是做了什么极其恶劣的事,才会让她如此记恨。

    随后他又提了几个条件,诸如她不能调集九幽的军队之类的,这些不必他说,琉玉也肯定不会踩这种的底线。

    结盟达成,琉玉吹熄内室最后一盏烛火,准备躺下入睡。

    “对了。”

    琉玉转了转眼珠,看向枕边人起伏的侧颜,随口问:

    “既然都是报仇,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你从前在无色城时可有什么仇家?若到时候方便,我顺手也就替你解决了。”

    原本已经闭上的眼蓦然睁开。

    几乎是立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风神高朗,如玉如璋的面孔。

    唇边溢出一个冷然笑意,墨麟差点就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但最终,他还是咽了回去。

    “没有,”他闭上眼,“有也都已经杀光了。”

    琉玉颇觉可惜:“那算了。”

    待琉玉阖眼睡下,墨麟才放缓了呼吸。

    若他方才说出九方彰华的名字,她会是什么表情?

    墨麟想起少女与那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世族公子言辞文雅,会用流丽的字迹写出缱绻诗词,赠给他的心上人,也会种出金粉一缕的金缕玉,让世人皆知她举世无双的美丽。

    ……算了。

    他不想在她脸上看到任何心疼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呼吸声匀,枕边的少女已然入睡。

    墨麟心头压着事,直至后半夜才生出困意,正要入睡时,却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妖鬼之主于夜色中睁开双眸。

    ——身旁带着柔软馨香的少女,跨过两床被子,又钻进了他怀里。

    那本已平息的非人渴欲,又再度卷土重来,调动着他身上的所有感官,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在他身体里走投无路,疯狂叫嚣的声音。

    在他怀中安然入睡的少女大约不知道。

    方才被她称做有人族之心的妖鬼,此刻正于黑暗中盯着她的颈间软肉,脑海里只被一个念头占据——

    想舔舐她。

    从里到外的。

    第

    13

    章

    一场倒春寒,吹得今年灵雍学宫外的山樱开得晚了些。

    今日是春试张榜的日子,学宫学子们来得颇早,挤在榜前。

    有人志得意满,有人垂头丧气,还有人余光瞥见门外停了一辆悬着琉璃灯盏的白羽孔雀车,怼了怼身边的同砚。

    “九方家的人来了。”

    玉京的仙家世族,帷帐车服,皆有独家标识,车架更是昭彰品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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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的那只白羽孔雀羽翼华丽,毫无杂色,日头下一照,仿若仙人坐骑,翩然出尘,何等的华贵雅致。

    相较之下,自家那些坐骑,简直都被衬成了不入流的山雀。

    “彰华公子!”有人看清了从车内走出的身影,殷勤道,“今日张榜,前五十者,九方家占了八人,公子更是名列第五,恭喜恭喜!”

    握着孟宗竹伞柄的青年微抬伞沿,露出淡如远山的眉眼。

    月白色的宽大袍袖在风中招展,他略微向开口那人颔首,如鹤台丹顶矜贵垂首,那算得上一个温和的姿态,却又有种贵不可言的疏离感。

    几双带着促狭的眼藏在人群中,阴阳怪气道:

    “阴山琉玉前日大婚,怎么这九方彰华考得还这么好?”

    “九方家的长公子,自然是临万事而有静气,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这话说得不对,花好月圆,何来山崩?花烛之喜,应是云翻雨覆……”

    越过宫门的九方彰华停下脚步。

    竹海翻涌,炁掀数丈,他一时出神不察,手中绸伞已被这阵气浪吹过正阳宫的乌瓦后。

    众人目光汇聚于踏长阶而来的三名女子。

    “我说怎么老远就觉得臭气熏天,原来是宗政家的三公子在开口说话啊。”

    左边着一身红衣的少女言语辛辣,那丹凤眼微微上挑,瞧人时自带三分轻蔑。

    “庖厨之宗,硬挤进这灵雍学宫,也是一身的市井小民味儿。”

    宗家是皇家掌膳出身,靠着祖坟冒青烟,近些年族中出了两名八境修士,这才入世族之列,改姓宗政,小小风光一把。

    宗政三公子脸都气绿了,却不敢说什么。

    并非惧她,而是惧她身旁居中立着的那名紫衣华裾的贵女。

    ——那是钟离氏的四小姐,钟离灵沼。

    有人朝后方榜上瞄了一眼。

    钟离灵沼,春试第一。

    “方才,我听有人提起阴山琉玉的名字?”

    少女嗓音如细雪簌簌,将整个场子都冻住了。

    刚才嘴贱的几名学子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灵雍学宫内无人不知,钟离灵沼与阴山琉玉乃是一对死对头。

    她比琉玉早三年入学宫。

    那时宫正最喜欢的学生是她,春试夏试秋试冬试的第一是她,甚至于学宫之中最受世族公子追捧的人,也统统都是她钟离灵沼。

    她顺风顺水的人生,止于阴山琉玉入灵雍学宫的那一年。

    从那以后,无论做什么,她都只能屈居人下。

    钟离灵沼在春榜前站定。

    冷若寒霜的眸子盯着第一看了许久,眼中那层浮冰才似徐徐消融,散去几分寒气。

    “彰华公子,”她的目光落在那道挺拔修长的背影上,“听闻九方星澜此次缺考,是因采玉生意要去九幽玉山一趟——不知可有去喝上一杯喜酒,见见阴山琉玉的那位夫君?”

    众人面面相觑。

    “九方星澜去了九幽?”

    “我说他怎么命这么好不用来春试呢!”

    “嘶——该不会是彰华公子派他去……”

    议论声中,九方彰华很轻地拢起眉头。

    九方星澜此去九幽,是几家家主的共同授意,意在确保阴山琉玉驻守九幽的纯粹性。

    这消息不说绝密,保密程度也极高,寻常小辈不会知道,除非——

    钟离灵沼终于被列入了少主的候选名单,有资格与她几个姐姐争夺下任家主之位。

    她是来向他炫耀这一点的。

    “彰以为,凭钟离氏的修养,灵沼小姐应当不会落井下石。”

    钟离灵沼望着他狭长秀丽的双目。

    密而长的眼睫在他眼底投下一点浅淡阴影,平日对学宫同砚温和有礼的面孔,此刻显得凉薄而不近人情。

    她反而酝酿出一个弧度很浅的笑:

    “对旁人不会,对阴山琉玉,那就不一定了。”

    浅紫色的裙裾拂过长阶,缀在衣摆上的珠玉随她行走之姿,折射出不明显的暗色流光。

    她越过道旁的九方彰华,走向上方花圃,垂落的视线盯在含苞待放的金缕玉上。

    “不过,你说得也对——嫁给一个奴隶出身的妖鬼,与一群青面獠牙的怪物朝夕相对,即便她日后再回到仙都玉京,这些视妖鬼为草芥的世家贵族,也不会再将她当做从前那个阴山琉玉尊着敬着。”

    “落魄成这样,的确让人不忍再踩上一脚。”

    钟离灵沼松开了被她掐在指尖的金缕玉,回身看向长阶下容华淡伫的身影。

    “那你呢?”

    两人周遭笼上一层炁流,将此方空间的声音与外界隔绝。

    钟离灵沼的声音低了几分,却好似刀锋锐利,割破他的温和面具。

    “你们在背后做的那些勾当,桩桩件件都是将阴山琉玉置于绝境,你一边亲手逼她去死,一边竟还来提醒我莫要落井下石?九方彰华,你怎么想的?”

    九方彰华倏然抬眸。

    被她刺破的面具底下,有什么晦暗复杂的情绪在裂痕中涌动。

    “……万事以家族利益最大,你既能知晓九方星澜的去向,难道你家中长辈没有告诉你这句话吗?”

    钟离灵沼定定瞧着他。

    没再多言,她撤了周身炁流,临走时瞥了一眼花圃中被九方彰华日夜精心照料的金缕玉。

    朝露凝于鲜嫩枝叶,花苞影影绰绰藏在绿意深处。

    只待数月,便会尽态极妍的绽放。

    但昔日以花比拟的那个人呢?

    钟离灵沼扯了扯唇角。

    简直讽刺。

    -

    琉玉又被困在了梦魇中。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处山海相连的断崖边,峭壁飞流的瀑布被海上强风掀起,瀑布倒流,水花似乱雾翻涌。

    而在山海尽头,苍穹被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有黑红色的岩浆在那道天门后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会倒灌入人间,吞没整个天地。

    ——这是天门之战。

    天裂巨门,邪魔欲再降人间,让人间重回照夜元年前的黑暗。

    仙家世族云集崖山,齐心协力,虽然途中遭逢波澜,但最终再度封印天门,制止了一场足矣毁灭人间的灾祸。

    而那个差点让这一战一败涂地的波澜,就是阴山泽的叛变。

    瀑布倒灌,水花如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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