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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连总,那里还有一段路,而且很不好走……”能跟她走到这里,显然也是去她母亲的墓园。

    连修珩打断她的话,“那里对吗?”

    池墨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母亲墓地旁边的两棵梨花花开雪白,她点点头,“对的,果园下面就是。”

    连修珩瞥了眼池墨,牵起挡住小路的藤蔓,池墨抬脚跨过长了尖刺的藤蔓,说了句谢谢。

    从她离开北京回到海城陪在连修珩身边算起,这些年来他都没陪她祭拜过一次母亲。

    池墨也不计较这些,连修珩是谁?是杀伐冷酷的商界阎罗,是她触及不到的夜空月亮,是难以抵达的迦南美地。

    她和他之间隔着星河宇宙,她从没有在他身上期待过什么,她心底的痛又怎么会妄想他的抚慰。

    将一切都葬在海底,才是她最安全的存活手册。

    连修珩的喜和怒常人难以揣测,陪他多年她也只不过是笼中的雀鸟,和他平等对视,毫无保留地对话,简直是天方夜谭。

    也许他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又或者找到了新乐子,在想法儿消遣她。

    池墨想到这些,皮肤上顿时长满砂砾般的密密麻麻小疙瘩。

    荒芜的草地,刚攀上落篱还没有蓓蕾的蔷薇,沿着山脊向北蔓延当界山的铁丝网,以及头顶刚飘来的灰云……

    缤纷只在人间烟火,灰烬都留在眼前的断垣残壁。

    绿漆剥落铁丝网的另一端,寒鸦扑棱着翅羽飞往松柏林深处,山风吹得眼眸发涩,母亲墓地的梨花比雪还要白。

    池远山和母亲是双胎龙凤,池墨五岁的时候问外婆,舅舅为什么当哥哥,外婆回答:池家的男孩没那么娇贵,女孩子要育成花儿,娇滴滴的好看。

    母亲安眠在梨花树下,墓碑上的笑容永恒在她最耀目的时刻。

    池墨想起那年和母亲登台唱《梨花白》,她扮丫头,母亲唱青衣。

    把个东风误

    迟来的燕子登重楼

    落雨花疏

    等情郎到渡口

    月白了梢头

    ……

    母亲艺名落棃,粤剧名伶李晚梨的关门弟子。外婆痴迷曲艺,母亲自小耳濡目染,五岁就拜在李晚梨门下学粤剧。

    李晚梨德高望重,带徒弟只有一个要求:迷戏。

    那时的池家算不上多富贵,外公白手起家,留学东洋回国后创办了造纸厂。后来借着时代大潮,跻身机械制作行业,给日企外资供用模具和零件。

    母亲有很多的选择可以安稳富足地过一生,外婆见她学戏辛苦,劝她和舅舅出国读书。

    母亲当着李晚梨的面对外婆说:你们都说我有唱戏的天赋,你们又打算剥夺天赋,我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后来母亲红遍南国,深河两岸,岛屿中央,街头巷尾,母亲唱过的戏,录制的曲儿都成为一时风靡。

    墓碑前有新的花束,漂亮的果篮和糖果盒子。这些都是母亲生前荣耀的见证。

    池墨记得有一回给母亲扫墓,遇见来看母亲的戏迷。

    一对老夫妇,丈夫拄着拐杖,妻子捧着鲜艳的百合。

    “她喜欢落棃老师,不愿意离家太远,我就留在这里,落棃老师唱到哪里,我们跟到哪里。”

    “一辈子都过去了。”

    “孩子,一辈子就过去了。”

    池墨听得动容,等擦干眼泪,老夫妻献给母亲的花悄然绽放,她心间的落雪融成溪流。

    池墨小心翼翼将母亲戏迷留下的东西规整到旁边,放上进山前买的鲜花。

    一束鸢尾,一束玫瑰。

    山风渐起,吹乱池墨头发。她跪地,泪眼模糊。

    燃烧的纸化成灰烬,带的琼浆蒸腾成雾气,愿亡灵喜乐,愿这世间再没有辜负。

    池墨弯腰,额头叩拜冰凉的水泥抹面,如果说母亲此生有被辜负,一定是眼前这万丈春光。

    春色妒佳人,红颜易波折。

    母亲就像头顶的花枝,棠梨春,瀛洲雨。哪怕已遇风暴海啸,母亲总是将她最美的一面留给戏台,留给喜欢她的人群。

    那是池墨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带她来面前的果园采摘新桃。

    广济寺的水蜜桃冠绝深城,又大又甜,皮薄如纸,啜到嘴唇,甜了炎夏。

    桃园很大,里面也种着梨树和其他果树。梨子手掌大,没到成熟的时候,她和母亲躲猫猫,藏进了梨树林。

    她往林子里的小木屋走,遇到了一家五口。

    他们坐在镶着花边的野餐布上吃东西,大一点的女孩子梳着马尾,表情高冷坐在他们对面拿画板画画,和池墨一般个头的女孩子在爸爸怀里撒娇,最小的男孩子端着水枪向闯进领地的池墨滋水。

    “你是哪个野孩子?”沙家大小姐放下笔刷,和小男孩抓住她胳膊。

    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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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墨,火燃了。”

    胳膊挡住脸,纸灰扑棱飞舞,黑色的灰点如雨淋来,池墨被两个小孩推倒,那镶了精致花边的野餐布无动于衷。

    泪越来越烫,鸢尾花倒向火堆,一寸寸被火舌吞噬,灰烬飞到池墨眸底的梨花树林,淹没了冷冰冰的木屋。

    最后一点火光燃尽,墓地周围笼得昏天暗地,空气里弥漫茅草根的苦味和塑料质感焦味。

    池墨靠着梨树坐着,烟雾散尽时刻,连修珩迎面而来,风衣外套斜搭肩膀,阴鸷的眸光锁定池墨。

    仔细看,连修珩额头和脸侧落了黑色的灰,池墨微微闻到了他衣服上带过来的焦糊味道。

    池墨下意识地往树身靠,完全被现场的状况搞懵,“怎……怎么回事?”

    连修珩俯身,眼眸直抵池墨夸张的瞳孔,“这要问你,心不在焉到这种程度,当真是来祭奠还是放火烧山?”

    池墨舌头打结,“对不起。”

    连修珩嗓音淡漠,一朵被烟熏黑的梨花落在他衣服,他拧眉吹走,“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做什么?”

    池墨这才意识到,她闯了大祸。

    刚才走神,祭奠用的祭品、火烛之类的不小心引燃了墓地的茅草。

    火苗窜起来,风给造势,结果火越燃越大,连修珩扑灭了他们周围的火,火星子落向远处的草丛,忽明忽灭地酝酿下一场山火。

    池墨赶紧联络消防,兜里翻遍了没找到手机。

    手触到身边燃过的草堆,脸上也顺便带了些黑灰。又急又糗,池墨真想原地打个地洞钻进去。

    余烬的薄烟里,连修珩的大掌降低,刚好垂在池墨能够的到的位置。

    池墨眼神躲闪,第一次在连修珩面前丧失底气。

    连修珩的动作停顿了两秒,肘部曲回,掌心多了部手机。

    池墨赶紧取回手机,指尖飞快拨在屏幕数字键。

    连修珩拧眉,微一侧身道:“等你的救援信号,怕是这片山都烧了两遍。”

    池墨自惭形秽,“你打过就好。”

    连修珩的眸光向手腕瞥了眼,睨着树下的池墨,“你是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忏悔,还是希望烈火燎原,连你一块葬了?”

    “情天孽海,苦大仇深,我可没你这般矫情,拿自己的命开玩笑。”连修珩惜字如金,刀刀毙命。

    池墨想起梨树林里被池家几个小孩欺负的画面,想起那对冷漠无情的父母,想起母亲终于找到她时的欢欣,忽然就笑了,“连总教训的是,我的确没有资格让你等这么久,我不过就是一只家雀,我该哭还是该笑,该悲还是该喜,你说了才算。”

    “谢谢你救我,我会感恩戴德,好好听你的话。”池墨咬着唇皮,蜷缩在树下,比折翼的小鸟还要瑟瑟发抖。

    连修珩降落到眼眸的手臂收回,冷漠地转身,“时间不早了,下山换衣服陪我去仙湖。”

    池墨扶着梨树站起来,一场不小心引燃的大火,母亲墓地周围的植被被毁得差不多。有棵去年补种的梨树被火苗燎掉了最粗壮的枝杈,叶子烧得卷曲变形,梨花无一幸免,全部被烤成皱巴巴黑乎乎的花干。

    池墨后悔不迭,心里淌血。

    母亲泉下有知,触目伤情,一定会怪她鲁莽大意。

    池墨捡起地面的松树枝杈,扑灭掉母亲墓碑火堆里的最后一点星火。不顾还有些烫手的黑灰,池墨徒手刨土,覆盖住灰烬的残余白烟。

    等到母亲的墓地恢复平静,消防救援队赶来后,池墨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地。

    好在有之前连修珩的扑灭,阻断掉蔓延到下面坡地的火势,消防只排查了半个小时,扑灭掉最后的火星,这场由她引起的山火才彻底熄灭。

    池墨问会不会被备案记录,对后续生活有影响。

    消防副队长笑了笑,指着册子说:“你和你老公还分得这样清,上山之前已经登了他的名字。”

    池墨鞠躬陪礼,“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副队长严肃地说:“文明祭祀,你们最应该带头,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池墨腰弯成九十度,“您说的对,下回一定文明祭祀,不再犯。”

    其他几位年轻消防队员坐在旁边笑,池墨既尴尬又愧疚地朝他们挥挥手,从另一边的下山小路往广济寺的方向走。

    -

    池墨回到广济寺,寺庙后面的野湖那里收到连修珩的短信。

    向他指定的位置去,池墨来到寺庙里偏院的几间客房。

    路过院子里的花坛,池墨和赵磊碰了满怀。

    赵磊拎着两个购物袋,一个袋子衣服的吊牌露出来,另个一袋子鼓鼓囊囊,颇有些重量。

    见赵磊捏了两下鼻子,池墨闻到了若有似无的泔水味儿。

    赵磊忙将重量沉的袋子藏在背后,“池墨老师,连总让我送衣服过来。”

    赵磊递过去购物袋,憋住笑,“池墨老师,你脸上……”

    池墨握住袋子,转过身看客房,“谢谢。”

    赵磊见池墨迈上客房的台阶,似乎在犹豫选哪一间,赶紧道:“池墨老师,最中间的空着。”

    池墨回头看了眼赵磊,数着朴素的窗棂花格,走进了最左侧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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